不是例假日,前往宜兰的列车上并没有太多人,天气很好,在平稳的轨道上,火车快速的前进着。
石硕臣想起最后一次回宜兰的时候,很久了,久到他无法确切的想起当时的正确年纪……
“怎么样?感觉是不是很怀念啊?”
面对姊姊的疑问,他也没有否认,“我现在觉得好奇怪,自己怎么一下子长这么大。”
上次到宜兰,他还觉得火车的椅子好大,现在他坐在里面,一百八十二公分的身高,只觉得挤手挤脚,完全无法放开。
“爷爷看到你长得这么高,一定很高兴。”
“爷爷看到妳变得这么老,一定很担心。”
“喂。”
石硕臣哈哈一笑,“开玩笑的啦。”
“最好是。”石湛蘅皮笑肉不笑的看了弟弟一眼,“虽然说二十七是个危险的年岁,但是好说歹说,也算是二字头的,而且我在街上走,还有人以为我是大学生呢。”
“人家是为了要跟妳推销东西才会叫妳同学同学,妳不要被骗了。”
石湛蘅看了弟弟一眼。奇怪,他们的角色怎么好像有点颠倒了。
她是姊姊,他是弟弟,但现在却是他在告诉她,小心不要被骗?
不知道是不是分离太久的关系,她总觉得石硕臣跟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不只是身高拉长,脸型成熟这种外在的改变,就连他处理一些事情的方法,也超出她的预想之外。
当初想叫他去玺媛家住,虽然是因为家里真的太乱,而且她没有多余的地方好收拾,但是当他住得好好的,完全没有任何不习惯之后,她放心之余,又有点小小的失落,当然不期望他像以前那样依赖她,但是他全然的独立与自主,让她这个姊姊好迷惘。
“喂……”
“我是妳弟弟,不要叫我喂。”
“石硕臣,我问你,妳跟玺媛的摩擦大不大?”
吃着说不出味道好坏的火车便当,他回答这个有点突然的问题,“我跟她没有摩擦啊。”
“一点都没有?”
“我吃完东西会洗碗,换掉的衣服会自己洗,地板脏了会擦,看完的杂志报纸也不会乱丢,会消耗冰箱的东西,但也会补充。”石硕臣想了想,“虽然没有付房租,但算是一个好房客吧。”
“喔……”呜,失望。
真希望弟弟跟以前一样死赖着说要跟她一起,或者露出很勉强的样子说自己其实在忍耐。这种想法虽然有点变态,但是,那是姊姊病啊,他这么自立自强,她会觉得自己这个姊姊一点用处也没有……啊,慢着……
“那你呢?你会不会觉得跟她住压力大?”
“也不会啊。”
石湛蘅“喔”了一声,“也……不会啊。”
“她是比较一板一眼没错,但就是因为一板一眼,所以只要维持规律跟整洁,就没有多大的问题,而且老实说,她的个性也还满可爱的。”
“可爱?”她没听错吧?
她的弟弟说那个冰山女可爱?
玺媛那双漂亮但冷漠有加的眼睛,不知道吓退了多少当初想追求她的人,“冷漠”与“美丽”是男生最常用来形容她的两个联想词,至于“可爱”,老实说,认识这么久,第一次听到。
面对姊姊那明显怀疑的语气,石硕臣给了很肯定的答案,“可爱。”
同居生活第N天,每天每天,他都会看到方玺媛与她精炼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月兑线部分。有趣的是,她似乎无法接受自己月兑线的一面,总会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静悄悄的修正错误。
记得有一次她先收衣服,后来等他去收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内裤不见了,原本以为被风吹到楼下,也没太在意,没想到晚一点洗澡开瓦斯的时候,看到他的内裤很孤单的晾在阳台。
他看到的当时,先是再确定,后来大笑。
一定是她收自己衣服的时候没注意,后来发现了,不好意思直接拿给他,于是又把内裤晾回阳台,然后假装没有收错这件事情发生。
还有一次,他们看电视,她在沙发上睡着,打呼还流口水,醒来的时候大概发现自己有流口水,所以先翻身,伸手拿茶几上的面纸,为了营造擦鼻水的错觉,她还故意吸了吸鼻子,然后说“最近天气有点冷”之类的话--那是他最痛苦的忍笑经验之一。
不是很长的时间,不过,却知道很多。
看过她难受,看过她大笑,很难不去被她吸引……所以他才会在今天早上吻了她的额头。
她的皮肤细细的,身上有种女孩子才有的淡淡香味。
原本他以为她会有一些反应,没想到,只是呆呆的看着他。
他知道她固定周一休息,也知道她在周一总是比较懒散跟放松,所以……这算是月曜日的魔法吗?
在她最呆的时间偷袭了她?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不过他相信,这是他们之间最激烈的演出,他们的关系,将从这个一秒钟的接触开始,全面改变。
“……”
“玺媛,我听不清楚。”
“……”
“我……我真的听不清楚。”
“我说。”方玺媛吸了一口气,脸上一片豁出去的神情,“石硕臣今天出门前吻了我。”
夏品曦呆了五秒才反应过来,“什么?他他他他他、他吻了妳?!”
“嗯。”虽然只有额头,但,那也是吻。
“他吻妳,可他,他不是……”
“不是同性恋吗?唉,就是这样我才被吓到啊。”她重重的叹了口气,“他如果爱女人然后吻我,我还能理解,异性相吸嘛,可他爱男人然后吻我,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秒间的轻触,但却换来一整天的惊愕,好好的星期一,她突然一点休息的心情都没有。
谁,谁来告诉她为什么?
他拍拍走人到宜兰,她在公寓内被问号压得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等到品曦下班,两人约在淡水见面,玻璃窗外,是台北情侣必看的淡水夕阳,玻璃窗内,是两个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人。
“那等等乔霓来好了,她恋爱很多次,应该比较知道怎么解释。”
唉,没错。
方玺媛原本也想跟乔霓讲,不过她今天要产检,晚一点才来。由于她已经闷了一整天,实在闷不住,所以就先跟夏品曦开口了。
但夏品曦这个人从小长到大,只喜欢过左承尉一个人,在感情上是很单纯的,单纯到无法给她一点可能性。
夏品曦看了看手表,“应该快来了。”
快一点哪,乔霓,我需要妳。方玺媛在心中大喊。
就像在呼应她的呼叫似的,没多久,乔霓终于来了。
月兑外套,点晚餐,然后打电话跟沈亮宇说一下她已经跟她们见到了,接着拿出月子中心炖的汤,开始慢慢喝了起来。
“妳们两个怎么了?古里古怪的。”
“就是……”夏品曦看了方玺媛一眼,似乎在确定这话该不该由自己的口中说出来,“就是啊……”
“就是?”乔霓一脸奇怪,“现在流行这样讲话喔?”
于是,半小时之前一个说得小声,一个完全听不见的情况再度重演,一次、两次……然后,乔霓提高了八度音,“他吻妳?”
“小声一点啦。”
“我惊讶啊。”
“妳再惊讶也不会比我惊讶,我是当事人。”原本拿着汤匙的手僵了僵,想模一下额头,但终于还是忍住。
明明是早上的吻,明明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怎么还在发烫?
“乔霓,我不是找妳来惊讶的,妳谈过的恋爱多,可不可以告诉我,那该是什么?”
惊讶过后,乔霓恢复了正常,“吻,还不就是那个意思。”
“我是女人好吗?”
如果是小杰还是凯哥突然吻她,她还能够理解,那有可能是爱情之间的喜欢,可是,石硕臣耶,他不会喜欢她,但有谁会去吻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怎么想都是没有道理的一件事情。
“性向有可能会改变啊,何况,”乔霓妩媚一笑,“在我跟沈亮宇交往之前,他也吻过我的额头。”
“他那时已经喜欢妳了吗?”
“那当然。”她信心满满的说,“爱到不行,又不敢追,后来忍耐不住终于吻了,可是直接吻脸颊太冒犯,所以吻了额头……这些话都是他讲的,不是我自己编出来的。”
所以说,根据乔霓的论点,石硕臣是喜欢她的?
不过也太奇怪了吧,这种喜欢不成立啊。
唉,她讨厌这种事情啦。
就是因为爱情太复杂、太难懂,所以她才不想去碰!多年来,她也一直过得很好,干么在这种时候冒出这个状况?她不想为这种事情伤脑筋啊……
“妳现在是不是在想,好好一个星期一,全部被破坏了?”
虽然这样表示对石硕臣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她还是点头了。以往的星期一对她来说,是放松的月曜日,但今天,是月兑轨的月曜日。
对别人而言,那样的轻触可能只是一个友好的触碰,但对她来讲,这已经算是激情演出了。
不是肢体上的,而是心理层面的激情。
习惯了目前的生活方式,只要一点点的变化,就可能在她心中造成某种程度的化学反应。
她不想情况变得复杂。
不管是他对她,还是她对他都一样……
“唉,玺媛。”
乔霓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其实我觉得这样不错耶。”乔霓很难得的认真起来,“妳可以趁这个机会想一下,看看自己是真的不想爱,还是只是没找到人爱?”
方玺媛复诵着,“不想爱?没找到人爱?”
差别……好微妙。
她终于放下了自己一直拿在手上,但始终没有使用的汤匙,“我就是不愿意去想这个字,才会都不接受别人的追求,我不否认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候会觉得寂寞,但是,大部分的时候其实还满轻松的。”
“妳这样不对吧。”
方玺媛笑笑,有点无奈的说:“我怕到了嘛。”
“难道妳要这辈子都这样?”
“以后的事情我还不知道,但目前……应该是这样。”
那种为了一个人伤心,为了一个人难过的日子,她真的是受够了!眼泪、心痛,再多的难受都无法改变现状。她早就发誓,绝对不可以再让自己陷入那么悲惨的境界。
爱会让人很快乐,但就是因为太快乐了,所以一旦结局不美好,那痛苦就像是要偿还似的加倍,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还是不懂,什么叫做--我会永远爱妳?
什么叫永远?
他怎么能够在离开她之后,轻易的跟她说永远?
苞奏分开后,她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储存足够的力气笑说过往,那平静的背后是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她不要再去想爱不爱,因为,那让她好伤心……
也许是察觉了她的心情荡下,夏品曦换了位子,做到她旁边,伸手将她揽住,“玺媛,妳不要这样。”
夏品曦的手帕轻轻朝她脸颊印下--
左边,右边。
直到那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开了店门,将日历上写着“月曜日”那页撕去。很好,今天是星期二,她要上班,不要受到影响。
先把带来的零钱放进收款机,然后顺手打开了吧台内的机台开关,切开音响,放出符合“冰蓝海豚”的水晶音乐。
今天要叫咖啡豆,还有蛋糕。
上次客人抱怨蛋糕太干,今天送来的时候,绝对要当场试吃,真的不行就要退回去,还有,要把帐转入凯哥的账号……
后门处传来砰砰砰的脚步声,员工休息室的帘子一掀,小杰的声音冲了出来,“玺媛姊,早。”
方玺媛抬起头,“早。”
原本笑嘻嘻的小杰很明显的是被什么惊讶到了,咧大的嘴就这样张着,“玺媛姊妳……没睡好?”
“嗯。”不是没睡好,是根本没什么睡到。
“那妳要不要先去里面躺一下?反正中午以前不会有什么客人,我跟宜倩可以应付。”
方玺媛笑了笑,做了-个“没关系”的手势。
都是石硕臣啦,害她昨天一整天觉得怪怪的,晚上也没睡好,现在眼圈黑黑,脸蛋肿肿。她会不知道女生过了二十五要尽量少熬夜吗?
但,那个吻惊到了她。
乔霓凭着恋爱女王的无数经验,铁口直断说:“那家伙对妳有遐想。”
“我比他老。”
“才两岁,妳看,黛咪摩尔的男朋友比她小十二岁。”
“他是我朋友的弟弟。”
“如果他真的喜欢上妳,我跟你保证,湛蘅会哭着祝福你们。”
好吧,就算身边的人都觉得他们没问题好了,但是,最大的问题在于--喜欢上异性的Gay,那还叫Gay吗?
如果他这么多年来都跟男人混,怎么可能会突然转性呢?
“只要不是百分之百的异性恋,那就有喜欢上同性的可能性,相对的,如果不是百分之百的同性恋,也有喜欢上异性的可能性。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会发生。”
一番话,说得夏品曦一脸感动,“乔霓,妳好聪明喔。”
“那当然,听恋爱大师的话,不会有错啦。”
因为乔霓太言之凿凿,一时之间,方玺媛还以为那是某个研究报导,但后来证明,那只是乔霓自己的想法。
总之呢,从近晚混到晚上,她们看了淡水的夕阳跟月亮,可是,什么结论也没有。
散会的时候,她陪夏品曦在捷运站口等左承尉来接人,就在骑士的车子快到的时候,夏品曦突然丢给她一句话--“妳没有推他,也没有骂他?那是不是代表妳也有点喜欢他?”
“我?”喜欢他?
“欸,我随便猜的啦。”夏品曦一脸甜笑,“妳不要放在心上。”
讲完后,左承尉的白色跑车就刚好出现,小鲍主悠悠然然的上了车,留下一个大问号给她。
什么叫,是不是代表妳“也”喜欢他?
“也”耶,“也”耶。
她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然后就变成这样,刚刚小杰一定是被她吓到,而且,她知道,待会宜倩来的时候,会问她一模一样的话。
铃铃--电话声响起。
“『冰蓝海豚』您好。”
“早安。”
喝,害她假日泡汤外带睡眠不足的元凶?
想到自己眼睛这么肿,他的声音却还一副阳光万里的样子,方玺媛忍不住有点恼火,“干么?”
“妳要不要吃牛舌饼?”
“牛、牛舌饼?”
什么时候啦,问她什么牛舌饼啊?哪有人做了让人困扰的事情之后,第一次讲话就问别人要不要吃东西?
“不要。”
“还是妳要剥皮辣椒?”
还来?方玺媛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声音,“你特别打电话来问我这个?”
什么牛舌饼,什么剥皮辣椒,他应该是要说明一下他昨天到底是在吻什么吧?那让她很困扰耶。
她要的是答案,不是食物。
“出来玩带名产回去,不是基本礼貌吗?”石硕臣还在那头笑,“真可惜妳没一起来,宜兰现在变得很漂亮。”
十分钟后,他们结束了对话。
她,还是败给了他的牛舌饼。
电话里反正也讲不清楚,等他回来,她会好好的、仔细的问个清楚,面对面之后,不要说牛舌饼跟剥皮辣椒,就算有剥皮饼跟牛舌辣椒都没用。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