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机前,石湛蘅长发盘在头上,穿着大学时代的运动服,以不甚优雅姿势坐着,双手在键盘上移动,口中念念有词。
“健康宠物店隔壁就是健康动物医院,钟哥是老板兼院长,而这两个健康后面有一片颇大的草皮,钟哥的老婆在那里挂起一张招牌:健康宠物训练中心。替一些怎么样都教不好狗儿们的主人训练小狈自己上厕所,起立、坐下,等待、拾物、握手等等技能……”
是的,以程捷为蓝本的爱情小说已经交稿,这是她新开的稿子,女主角是个宠物店的员工。
为什么会写一个宠物店的女生,老实说,她也不知道。
大概是拟大纲那天刚好转到动物星球,就这样豁了出去。
宠物店的女主角耶--写的人连只狗都没养过。
其实这样很危险,不过,其中也有乐趣在,一边写一边研究,也算另类的增加知识吧,哈哈哈。
“有一次他们也是带了狗去婚纱公司拍照,明明已经叮嘱了婚纱公司的人别喂狗,没想到还是有人因为那只蝴蝶犬太可爱的关系,趁着两人不注意的时候拿了饼干糕果乱喂,这样乱吃了一整天,就在新娘子将狗儿抱起的时候,狗儿的肠胃终于崩溃了。
“司翎永远忘不了那个画面--蝴蝶犬突如其来的失控,让原本笑意盈盈的新娘整个人呆住,更爆笑的是,因为照相机已设定连拍,所以闪光灯还是闪个不停,后来他们看到毛片,全部笑倒在柜台边不能自己。”
唔,接下来咧?
狈儿便便在新娘礼服上,这样算是谁的责任?
啊,等等,怎么又扯到婚纱?
现在讲到婚纱,她会想到程捷,想到程捷,她就会觉得有点怪……
然而,就像在应和她心中的想法似的,电话响了--一个她已经知道是谁,但还没有替他加上专属来电的人。
自从那天他专程替她送来链子之后,就天天打电话给她,虽然都只是聊一些有的没的,但几天下来,居然也成了习惯。
而且,他有一个优点:知道她几乎是日夜颠倒,因此,他从来不在白天打电话吵她睡眠。
电话还在铃铃响着。
“下班啦?”
“睡起来啦?”
这是他们一开始的固定对话。
乍听之下,会像那种认识很久很久的人,但其实他们开始这样讲电话,也不过才几天而已。
第一天,意外。
第二天,还好。
第三天,她已经习惯了。
毕竟也只是三,五分钟的交谈,程捷也从来没有踩到她的地雷,对于几乎是在都市中隐居的她来说,也许可以算是小小的放松。
“要不要出来吃饭?”
一时之间,石湛蘅以为自己听错了,“嗄?”
“要不要出来吃饭?”
咦?不是她听错,他真的是在问要不要出来……欸,怎么说呢,虽然勉强算是朋友,可是,这还是他第一次约她。
不过,明明已经是邀约,但他的语气却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那样,没有紧张也没有试探,大方得令她有点怀疑起,到底是要去吃什么饭?
“不要。”
“为什么不要?”程捷似乎也知道她会这么答,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打击,只是很平稳的问起原因。
“因为我要在寒假去看我弟,所以现在要开始省机票钱,我不要去外面吃饭,外面吃饭很花钱。”
去年寒假硕臣回来,变化过多的外型让她大吃一惊,当时她就有一种感觉,即使血缘不是时空可以隔断的,但是太久没见面的生疏也不是说消失就可以消失,所以她才想,那至少一年要见一次。
不过这些都只在计划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省出机票钱,反正存多少算多少,真的不够就算了。
但是在放弃之前,她希望自己好好努力。
换个层面来说,在家开伙也很好啊,反正她的时间又不受限制,可以买特价菜品,然后按照食谱慢慢变出适合现代人的健康菜肴,外面的东西好吃是好吃,但太贵啦,因此,她当然想都不想就直接拒绝。
“我约妳的话,当然是我付帐啊。”
“不要。”
“又不要?”
“你又不是我的谁,何况,是你帮我捡到链子,要请的话也该是我请你,不过我现在穷,过一阵子再说。”
程捷挂了电话,一抬眼,就看到空野挖苦的笑,“那女人会不会太有个性?”
“也不算有个性。”
“这还不叫有个性啊?”
他看程捷每天打电话过去,也不见她打过半次过来,开口约人,居然被穷困的理由给拒绝。
好,约她吃饭不行,请她吃饭总行了吧?
没想到答案仍然是:不行。
空野觉得这女人简直有点莫名其妙,如果是他,早就算了,但程捷的想法似乎跟他不同。
被拒绝的他此刻心情很好的样子,“她比较直接。”
“直接跟没礼貌只是一线之隔啊,大哥。”
“如果她是个没有礼貌的人,才不会说出『应该是我请你』的这种话,她既然会这样想,那就代表着她跟你想的不一样。”
短短几句话,已经混入“安知鱼之乐”的精髓,算是半个外国人的空野俨然是一头雾水。
“我听不懂。”小胡子一脸无辜。
程捷点点头,“我知道。”
两人在说话,但手却没有停过。程捷在准备等下要夹在新娘头上的假发卷,空野则在剪假睫毛。
小扁曾说远看他们,很像在做着什么家庭手工艺的妇女团,程捷想想,其实也有像。
发卷跟假睫毛虽然是小东西,但是,一旦用不顺手,感觉会很差,所以他们都习惯自己准备,不管大小,化妆箱一打开,所有的美丽工具都是自己亲自加工,用起来也比较顺手。
空野一边剪,一边问:“晚上你排几个?”
“四个。”
“跟我一样。”
“那就不要问了,最大的差异也就是一,不是你多我一个,就是我多你一个,有什么好问。”
“如果你比我多,我会觉得自己赚到,工作起来比较愉快。”
“如果每次都是我比你多,代表我的能力比较受到肯定。”程捷恐吓他,“你要有危机意识。”
空野嘿嘿嘿的直笑,“这种排法,我是不可能会有危机意识的。”
所谓的“这种排法”,意思是,班表满到多出来。
今年的农历年来得很早,一月二十一便是除夕,大部分赶着娶个老婆好过年的新人都已经在十二月底拍完婚纱照,但那只是大部分,现在离农历年还有半个月,仍然有新人会在这个时间冲来要拍照。
拍得快不够,还要洗得快。
摄影师在抱怨,造型师们也不轻松。
试做一次造型要耗掉半日,正式来又是半日,玫瑰婚纱打的是精致牌,不能草草了事,所以一旦赶起时间,势必所有的人一起叫苦连天。
这时候,程捷会很庆幸,自己是师字辈的,化好妆,做好造型,其它的交给摄影师,如果外拍,就派助手跟去,今年冬天特别冷,能在室内工作,变成一件幸福的事情。
“程捷。”汪千妤砰砰砰的冲进来,手上拿着一件粉红色的礼服,“你讲的是不是这件?”
“不是。”
“可是这跟你讲的很像啊。”
淡粉红,低胸,长裙尾,胸口的部分饰以假钻跟假珠,重点是,这件是跟澳洲的一家手工新娘礼服店买来的。
玫瑰婚纱中从澳洲买回的礼服并不多。
“我讲的那件是公主袖。”
汪千妤哀嚎一声,又拿着衣服上三楼。
然后,小桃进来,问着千篇一律的民生问题,“我们要去吃晚饭,要不要帮你们带什么回来?”
程捷原本想说不用,转念一想,又问:“会经过便当店吗?”
“嗯。”
“那帮我外带两份。”
小桃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又想到最近工作很多,赶结婚跟赶着拍情人节照片的人爆满,除了纯柜台之外,大家都忙,所以她很自然把程捷要她帮忙带的东西解释成两人肚子饿,又没空外食。
“我们大概一小时回来。”
程捷没说话,挥了挥手当作回答。
没多久,汪千妤又捧着另外一套婚纱跑下来,“是不是这套?”
看了一眼,“对,先拿去楼下。”
程捷说完,见她没有移动脚步的意思,又抬起头,“怎么?”
“你晚上有没有事?”
“我晚上还有四个妆要化。”
“我是说化完妆以后。”说完,大概觉得旁边有人不好意思,她又补上,“我哥叫我过去吃饭,我想说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一起过去。”
“我跟别人约好了。”
虽然是温和有理的原因,但是,汪千妤脸上还是闪过一丝失望。
她不懂,真的不懂,彼此认识这些年来,他们相处得一直都很好,有相似的专长,共同的话题,可是每当她想要将彼此的距离拉近,总会遭到推拒。
下楼之前,汪千妤回头看了一眼,一分钟,两分钟……
她不知道程捷是没发现,还是不愿回应。
自始至终,他的眼神始终专注在手上的工具,没有再抬起头来。
时间是晚上九点。
石湛蘅去洗了脸,考虑着要不要先吃点饼干垫垫肚子。她饿了,不过刚刚有个人打电话来跟她说,要过来看她,会顺便带东西给她吃,所以她还没进厨房开始煮今天要吃的东西。
“看”耶,多奇怪的字啊。
她原本想说:“我不是无尾熊,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就在他说,公司多了两个便当,丢掉可惜,想带过来跟她一起吃之后,她就说好了。
被玺媛知道的话,一定又要说她没人格,居然为了一个便当就屈服?
一个便当而已……
不过,这也不算屈服吧?!石湛蘅这么告诉自己,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爱惜食物”才对。
毕竟订都订了,有人没吃就回家,放着让它坏,不如让它进到肚子里,这样才对得起农民大哥们的一番辛苦。
正在她自我安慰的时候,门铃响了。
叮咚叮咚的。
从猫眼一看,没错,就是程捷,打开两道锁的门,石湛蘅看了一下时钟,“你还真准时。”
他说九点到九点半之间会到,现在是九点十五分。
“进来吧。”
程捷看她一副迈遏样,有点意外,“妳到底是没把我当男人,还是没把自己当女人?”
石湛蘅皱起眉,“你问倒我了。”
她开门是为了迎接便当,又不是为了迎接他,如果太刻意的话,不是才显得很奇怪吗?她在家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咩。
程捷审视着她此刻的模样,“眼镜、运动服、拖鞋……妳把我当自己人啊?”
“我只是懒得打扮。”
“女孩子多少打扮一下比较好吧。”
“问题是,这么晚了我打扮给谁看啊?”
石湛蘅说得直接,完全忘了眼前就有一个“谁”在,待她意识到的时候,话已经说出口了,来不及更改。
看着他的似笑非笑,她“唉”的一声,“你又害我说错话。”
“我又没有不高兴。”
“问题在于,那就是一个错啊,你不要介意,我是SOHO族,讲话的时候不太会去修饰。”
说话间,她很快的把紊乱的客厅整理出两个可以坐人的地方,铺上报纸,示意他坐下。
环顾四周,程捷发现她真的活得很随性。
他不喜欢那种脏到不可见人,或者整洁得像样品屋的地方,她的住处虽然有点小乱,但很有人的气味在。
桌子上有茶杯,沙发上有小毯子,小茶几堆着一小迭的浪漫文艺小说,电视柜上放着一些照片。
程捷站了起来,看着那几张照片,笑,“妳小时候跟现在一模一样。”
“是啊,连脸型都没有变。”
“这是全家福?”他指着其中一张四人合照。
“嗯,这是我国中毕业的时候。”
“领什么奖?全勤?”
“我这辈子没领过全勤,那张是县长奖的奖状。”石湛蘅走到他旁边,“奖品我忘了是什么,是书还是字典之类的东西吧,记得很重就对了,大热天背那个大袋子回家,超痛苦的。”
“这张呢?”
“这是我弟要去美国读书的时候,在中正机场拍的,站在中间的是我们的爷爷女乃女乃,其它年纪大一点的是伯伯叔叔姑姑们,年纪差不多的是堂姊堂弟们。”石湛蘅好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原本应该是要离情依依,结果因为我弟把护照留在台北家里,突然变成一场大混乱,等他上飞机时,大家的反应居然都是松了一口气。”
程捷看她说起家人时的表情,幸福得像小孩子。
她是很单纯的。
单纯,却不愚蠢。
下一张,四个他都认得。
“妳还有印象吧?乔霓、方玺媛、夏品曦。”她还特意强调“夏品曦”这三个字,“大学校庆的时候拍的。”
“妳们是大学同学?”
“不是,我们是同人社团的。”
程捷以为她说的是“同社团”,于是,顺口问道:“什么社团?”
她们几个女孩子的感觉比较偏静,喜欢的应该也是静态活动吧。
“同人社团。”石湛蘅笑,“不过其实她们都只是来晃晃,夏品曦是入学的时候莫名其妙被拉进来的,乔霓因为不喜欢晒太阳,所以才选了这个确定可以待在室内的社团,方玺媛是看在朋友的份上才参加的,只有我,是真正的同人女。”
程捷的表情很奇怪。
石湛蘅猜想知道他就跟大多数的人一样,不知道什么叫做同人,甚且有可能把同人女与同性恋之间划上等号,于是顺道解释。
“你知道网球王子吧?不知道?棋灵王?也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举了一个比较像他这年代懂得的漫画,“灌篮高手呢?”
“知道。”
“那你知道有些人会想要叫樱木花道去追流川枫,或者很希望花形透跟藤真健司在一起吧?”
唔,婚纱店里面有个刚来的小妹好像就是这样。
小妹每天嚷着,安倍晴明为何不跟源博雅在一起之类的。
“有的人只是想,可有的人会行动,自己写小说,自己画漫画,在那种小说或者漫画里面,樱木花道跟流川枫可以谈恋爱,花形透跟藤真健司可能从小一起长大--我们社团就是专门在做这种事情。”
“作品完成后,就做成网站吗?”
“也出书啊。”
她说得很轻松,他听得很意外,虽然没有讲,但那表情分明就是--这样可以出版吗?
“不过是以社团名义出的啦,叫同人志,或者个人志,出版社出的书那叫商业志,是不一样的,同人的世界天马行空,连金田一都可以跟柯南谈恋爱呢。”
“那妳已经出过书了?”
“嗯,我写过两本霹雳布袋戏,跟一本灌篮高手的同人志。”
“这样的话,妳也可以写小说嘛。”
“我是在写啊。”她一脸奇怪,“我没跟你说过吗?我的职业就是写小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