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八月,台北的天气热得不行。
每年的夏天,程郡浩几乎都是选择到国外学语言,但今年他不想离开台北,于是小旅行回来后,他就跟父亲说想办法给他安排个两个月的工作。
儿子都开口了,程大贵也只有遵命的份。
就跟着郡荷学。
学多少算多少,公司将来也是这两姊弟的,让他早点接触也好。
程郡荷给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世纪饭店招标重新装潢。
这案子是七月中放出消息的,他当时原本很想接手——饭店重新装潢,工程浩大,至少得一、两个月才能完工,夏佳宁不得不待业,这样他们就有更多时间可以在一起。
不过重新装潢是小案子,耗费人力又没多少钱赚,程郡荷评估过后觉得不符合成本效益,因此并没有要争取的意思。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兴趣缺缺的她突然间又志在必得了,程郡浩于是忙碌了起来。
他现在的身份虽然是挂名特助,但其实跟小弟差不多,送件取样,只要程郡荷有令,再累也得跑,所幸这案子正合他的意,跑得很愉快,而皇天下负苦心人,这案子也让他们拿到手:
今天他亲自去建材供应商那边取磁砖样本跟地毯样本,又跑了一趟寝具大盘商,园艺设计公司,半天下来只有一个感觉:真热。
好不容易回到程氏大楼,立刻拿出手机,按下快速拨号键。
不一会,那头传来夏佳宁软软的声音,“喂。”
“在忙吗?”
“没有,你呢?事情应该很多吧,现在外面很热,小心不要中暑了。”
简单几句关心,小男人脸上出现窝心的神色——佳宁这点真可爱。
他以前就注意到了,她天性非常居家,他记得以前作文课写“我的志愿”时,她很天才的写了“管家”,后来才知道,她想写的原本是“家管”,也就是俗称的家庭主妇。
看,她现在殷殷关心的样子,多像小妻子啊。
“我会注意的,你也别太累了。”夏日是旅游旺季,饭店业的工作量通常是加倍,他很担心那没消停的清洁工作把她累坏了。
结婚就好了,他要把佳宁带回家,把她养胖一点,然后努力生孩子,像他的儿子,或者像她的女儿,整个客厅小孩子跑来跑去……
啊~~真想结婚。
“我今天晚上可能会晚一点过去接你,你先吃一点东西垫垫肚子,嗯?等等,有插播,我晚点再打给你,拜。”
按下闪着“老爸”的插拨键,在程大贵开口前,抢先说话,“我已经回来了,磁砖地毯的价格都谈得差不多了,我把价格往不再杀了一成,寝具有点出入,但还可接受,园艺对方报价出入太大。我找别家比价看看再跟你说。”程郡浩啪啦啪啦的说完,“先这样,我挂电话了。”
呼,还好抢得先机,要是让老爸有机会开口,这通电话绝对没完没了。
还来不及把今日战果跟姊姊报告,一个黏呼呼的声音立刻跟上来。
“程特助——”
一阵鸡皮疙瘩涌起。
那是程郡荷的秘书,晓艾,从他七月上旬进入程氏挂名特助后,她就对他展现高度兴趣。
明明跟别人讲话都很正常,一面对他,就女乃声女乃气的让他
想跑。
“有什么事吗?”
“特助真冷淡。”晓艾撒娇似的对他抱怨了一下、“我是来告诉你,世纪饭店的代表正跟执行长谈话,执行长说,请你回来后过去一趟。”
“不早说。”
程郡浩抱起图卷就往程郡荷的办公室去。
敲门,应声,推门而人。
程郡荷跟一个中年眼镜男坐在沙发边,就着桌子上一张大图比画个没完,看他进来,马上跟他招手。
“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弟弟,程郡浩,还在念大学.暑假过来学习,这位是世纪饭店的柯经理,今天来是跟我们确认一下大致的风格走向。”
两人礼貌的握了手,那位柯经理先是说了上些虎父无犬子之类的客气话,接着很快进入主题,“饭店目前营运到八月底,大部分的房间可以利用退房跟住房间的空档做测量,不过现在还有二十几间常住客人,需要商量一下。”
程郡荷笑了笑,“不愧是老字号饭店,居然可以同时有二十几间常住客人。”
“当然。”柯经理非常自豪的说:“本饭店一向重视口碑品质,为了让所有的客人都可以得到最好的服务,我们只用有经验的相关人士,这是我们世纪饭店的传统,即使是房务或者楼层清洁员,也都一定要有三年以上的从业经验我们才会录取。”
闻言,程郡浩扬起眉。
要有三年以上的从业纪录?可佳宁六月中才回台湾,难道佳宁骗他?
不会的……
啊,一定她在美国就从事相关工作。
她高中没念完就开始在饭店做事,回到台湾面试时,提出美国相关经验证明,因此被录取……
对,就是这样。
包何况,佳宁骗他做什么?
只听过有人冒充董事长,没听过有人冒充清洁员的。
想清楚后,程郡浩立刻把这个问题丢掉,专心在图表上。
那天,他们谈了一个多小时,也谈好了大致的价钱跟时间。
接下来,就是艰苦的测量作业,没有原始设计稿件的饭店要重新装潢时,所有的东西都要重新测量。
程郡浩自己念的就是建筑,自然就由他来监督程氏的建筑测量团队,虽然要配合住房状况跑来跑去,但是他很乐意,
一方面算学习,另一方面,他也想多了解一些夏佳宁的工作环境。
因为工作的关系,程氏的测量成员连续好几天都在世纪饭店进进出出。
程郡浩天生是生意人,很快就跟饭店上上下下熟了起来,也跟清洁领班小有交谈。
老实说,他很想假公济私的去见见夏佳宁,但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他很明白她对于提到世纪饭店时的抗拒,她甚至不让他到饭店,也因此他没跟她说这件事情,两人依然白天打打电话,晚上吃饭,然后拐她去别家饭店滚床翠。
原本总担心她太累,可经过观察,感觉还好,约会时,从来不见她睡眠不足或者体力不支的模样,因此他有时也会大胆的直到隔天早上才送她回去。
那天也是一样,将车子停在麦当劳,让她自己走过去,目送她消失在转角,正预备将车子开走,却发现她钱包掉在车上。
打开稍微看了一下,里面有世纪饭店的名片,还有一张签了名的磁卡。字迹虽然潦草,但可以辨认。
程郡浩立刻将车子往世纪饭店开——反正这阵子下来,他跟日夜班的柜台人员早熟了,她们都知道饭店即将重新装潢,而他是经手公司的一员,这几日天天出入饭店两三次不等,他只要把钱包放在柜台,说是在走廊捡到的,里面有那张签名磁卡,柜台自然就会通知夏佳宁。
将车子交给泊车小弟,他拿着夏佳宁的钱包走过富丽堂皇的大厅,正转向柜台时,却看到夏佳宁站在柜台前,不知道在跟柜台人员说什么。
她发现钱包不见了。所以来柜台问问有没有人捡到?
不对,应该不是。
因为回来前,她才在便利商店买了矿泉水,
只见柜台人员好像在跟她解释什么似的,后来,负责大厅的汪经理出来了,对她弯了一下腰,请她到电梯,然后两人一起上楼。
程郡浩皱起眉,想着柯经理说过的话,内心有种不好的预威慢慢浮现。
他很愿意相信佳宁,但刚刚看到的情况太奇怪了。
收拾起心情,他就跟平常一样,一派轻松的走了过去,“哈罗,美女们。”
A小姐对他一笑,“今天好早喔。”
“是啊。”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跟乎常一样,“对了,刚那是谁,怎么会让汪经理一起陪着上去?”
“喔,那个,搞丢磁卡的房客啦。”
“房客?”
“怎么突然傻住啦?”B小姐一脸好笑,“饭店有房客,有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程郡浩突然觉得喉咙有点乾,“只是她看起来很普通,不像住得起这里的人啊。”
“你这样说就错了,有时候看起来普通的人,一开口就要总统套房,刚刚那位小姐,看起来虽然很朴素,但其实是饭店老董的外孙女,移民美国好多年了,老董想看人,又怕坐飞机。所以让她回来台湾过暑假,六月中就倒来了,要住到九月美国开学才回去。”
老董的外孙女?
回来过暑假?
九月开学才回去?
心中不太希望出现的臆测逐渐成形,
强压抑住内心的山雨欲来,程郡浩谈笑风生的问:“知道她在美国读什么吗?怎么会六月中就学期结束。”
“只知道在艺术大学,什么系就不知道了。”C小姐想了想,“刚刚那个小姐姓夏,老董还有一个姓蓝的外孙女也回来,我之前有问过蓝小姐,她说,因为她们是艺大,期末考就是实际作业,所以比一般科系的学生早一些放假。”
饭店电梯里,程郡浩研究着手中的磁卡——刚刚居然没注意到,浮水印上刻有房号,二三一五。
罢刚饭店的柜台人员还告诉他,佳宁与蓝姓表姊回台湾前,老董亲自挑了两间视野好的房间,并且依照表姊妹的个性稍做了更动,为了避免饭店人员将房间卖出,因此亲自在磁卡上写了名字。
敲了门,他静静的等着。
“哪位?”夏佳宁的声音。然而门却没有开。
他想,她一定是从猫眼看到他,呆住了。
又敲了一次,“开门。”金属门锁碰撞的声音,门拉开了。
她低着头,一脸做错事情的表情。
压抑住内心的怒气,程郡浩递出一直拿在手中的钱包,
“东西掉在车上,我给你送来。”
她伸手接过,低声说:“谢谢。”
看着眼前快缩到地上的小媳妇,他既生气,又困惑。
完全不懂为什么她要骗他。
整个过程他完全像个傻瓜一样,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就连从柯经理口中听到所有员工都要三年资历,也没想过要怀疑她,结果居然是闹剧一场,不但大大伤害了他的信任,也伤害了他的骄傲。原来现在真千金流行装成穷丫头。
他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似的瞪着她,“那天为什么会穿着清洁人员的衣服在男用洗手间里?”
“我……”夏佳宁小声解释,“我跟表姊打赌输了,输的人要打扫宴会厅的洗手间,而且要督导检查过后才算过关……所以……”
“为什么骗我说,现在没有继续念书?”
“……我以为你说现在是那时候……因为我已经放假了,才跟你说没有……”
打赌输了,所以扫洗手间,因为她已经放假了,所以说“现在”没在念书,好,这勉强算是认知差异,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前面两个他都还可以勉强自欺欺人,但最后一个,却关乎他对她的信任。
“不管你出现在男用洗手间,还是告诉我现在没有继续念书,我都可以接受一开始是我误会,但是。”程郡浩望着她,“后来我们有很多相处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夏佳宁嘴巴开了又闭,闭了又开,几分钟过去,眼泪掉了一大堆,却始终什么都没说。
他觉得耐心快要用尽。
她有什么好哭的,想哭的人是他吧。
他一直很宝贝她,所以,只要想到她跟自己同年却没能继续念书,他就舍不得,她工作那样辛苦,他更舍不得,员工宿舍八人一间,所以他问她要不要搬到他的公寓,至少住得舒服点。
知道她将来的希望是当美术老师,所以他替她打听了几所比较著名的大学艺术系招生标准。
怕她隔天上班体力不支,所以除非她隔天放假,不然不会在九点后还拖着她约会。
原来他真的白做了好多事,白操了好多心。
“夏佳宁,说话!”
夏佳宁用微肿的眼睛看着他,“我……我怕你生气……”
程郡浩笑了笑,“原来你知道我会生气。”
胸口闷闷的,顿顿的,像被打了一样的难受。
他突然想起国中的时候,有一次因为跟程彤玩积木,结果没时间温习第二堂要考的国文,于是他跟老师说不舒服,在保健室连睡两堂课,跷掉考试,顺便补足昨天不够的睡眠。
回到教室后,老师还一直问他有没有好一些,如果还是不舒服,要不要带他去看医生……
他当时真的差一点就笑出来,因为他根本没有不舒服啊,可是老师紧张的模样真的好好笑——夏佳宁听他说着那些话时,不知道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感觉,看着眼前的人为了自己随口说出的话而费尽心思……
像个傻瓜一样……真的是傻瓜。
“你几号回美国?”她低声说:“八月二十八。”
“今天几号?”
“八月十九。”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夏佳宁伸手拉住他,泪眼汪汪的说:“你不要生气……”
“生气?我已经不生气了。”他没力气生气了。
“郡浩……”
“我只要看到你,就会想起自己所有的傻瓜行径,你用谎言对待我的心意……我从来没有喜欢谁像喜欢你这样,你说想一起过七夕,所以我放弃了法国建筑讲谈会的资格,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真的把你看得很重要,现在想来,其实很多事情都不合情理,你从来不喊累,你的手掌很细,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你都方便接……你很好……很好……”他拉开她的手,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我们不要联络了,再见。”
程郡浩跟夏佳宁就这样没再见过面。
其实她当时有打电话给他,不过他不想接,后来她亲自送信到程氏楼下,他看也不看直接丢进碎纸机,并且狠狠的交代楼下的接待员,“以后只要看到那位小姐,直接请对方回去。不管她送什么东西来都不用转交,跟她说我出国了。”
吼完,心里依然火得要命——只要想到自己这两个月的傻瓜行径,就很想咆哮一番。
他二十一岁的夏天,居然为了几个谎言而团团转.一下懊恼这个,一下考虑那个,结果这些让他烦恼跟考虑的事情根本完全不存在,最好笑的是,她不到十天就要回美国了.而他居然完全不知道。
所有的快乐画面都变成巴掌,一次一次的扬在他的脸上。
他觉得很生气,愤怒中夹杂着被羞辱的情绪。
对,是羞辱——花了好多时间去做她根本不需要的事情,而其实,这不该发生的。
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她可以告诉他事实,而是让他像跳梁小丑一样的替她找各家美术系的招生资格,替她打听术科补习老师的时间,甚至翻出自己当年考大学的旧笔记,只希望多少能给她帮助……吼!
越想越郁闷。所幸很快就开学,程郡浩又忙碌起来。
他依然把学年第一当作必取之物,马拉松社团也持续练习,偶尔在校际棒球比赛充充人数,然后交新女朋友。
“晚上能不能送你去看音乐会?我晚上没空,什么?当然有事。”其实没事,他只是纯粹讨厌接接送送。
“明天要不要来我家打网球?想看电影?那你看你的电影吧。我约其他人。”秋高气爽,打网球最适合,他才不想去电影院看那部什么感人热泪的爱情剧,反正看这种电影的结果最后就是女生哭哭啼啼的走出戏院,然后问他一堆电影里出现的纠结问题。
“笔电坏了?我怎么可能会修理。”其实不要太困难的问题他可以解决,但是天气太冷了,不想出门,“我有认识一个工程师,我请他去看一下。”
又恢复当少爷的身份真好。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棒年夏天,夏佳宁从美国寄了卡片过来,扔掉。
第三年的生日卡片,依然是扔掉。
第四年,当他觉得也许可以考虑接受她的道歉时,卡片没有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