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城里的展家,是众所周知的商贾大户,也是林安城的首富之家。
展家老爷虽已过花甲之年,却精神矍烁、身体硬朗,是个计利锱铢,身染铜臭,但又乐善好施、生性豁达、爱仗义执言的大怪人。
展老爷很晚成婚,直到四十上下才添得一子。儿子展洪齐,今年一十有七,是个体弱多病,谣传活不过二十的病痨子。
展老爷的原配夫人只为他生得一子,偏偏他们这唯一的儿子却从小体弱多病,广征名医仍医治不好他的身子骨。
为了展家传承着想,展夫人在儿子五岁那年,作主为展老爷添了个二房,没想到二房连生了三个女儿后因难产而谢世。从此展老爷便不再纳房,只专注在经商,以及遍寻天下名医来为儿子治病这两件事上。
也因此,当展府毫无预告的突然大张旗鼓地操办起展少爷的婚事时,城里的人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展少爷今年都一十有七了,病再医不好,再活也多不过两年的光阴,现在不赶紧替他娶房媳妇、生个儿子,展家可能就要绝后了。
大家比较好奇的是,新娘子是哪家可怜的女儿啊?竟然要嫁一个将死之人,真是可怜。
按捺不住好奇的人东打听西打听的,终于打听到这可怜的新娘子原来是展家老爷这回出门做买卖交易时,途经黄河泛滥的一个集镇,见有孝女卖身葬父母,一时心软花钱买下的孤女。
而且,听说小新娘今年才九岁呀。
原来展老爷对独子仍抱持着希望,此一婚事不为传宗接代、续香火,而是为儿子冲喜来着,期望这个听说长得可爱福气,名唤“金如意”的小新娘能为他们展家带来如意喜乐,让儿子的病情能够好转。
终于到了展大少成亲的日子。
这日,展府内外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二十四个吹鼓手将铜锁吶吹得哔叭作响,十二个鼓钹手把鼓击得震耳欲聋,还有放鞭炮的,劈劈连珠炮的燃放着,把整条街的人都炸出来凑热闹了。
新娘子是从外地来的,不知从哪儿迎娶、从哪儿上轿,大伙只好全挤到展府宅前等着看花轿了。
从敞开的展家大门往内望去,只见里头贴金描红,梁柱上全绕了彩纸流苏,两旁还垂挂着一串喜字花灯,十根红烛红艳艳的点着,地上铺了毯子,案上烧着沉香,看来喜气洋洋、富贵逼人。
小新娘能嫁进这样一个富贵之家,是祸是福还说不准呢!
突然间,数声铳响,锣鼓喧天,鞭炮齐放。
“来了!来了!花轿来了!”
喧哗的人声中不时听见有人这么喊着。
不一会儿,一顶大红花轿在另一批乐手与媒婆的带领下,热热闹闹的朝展府前来。
锣鼓声停下,花轿落地,媒婆掀开花轿上的红幔,从轿里扶出了小新娘。
小新娘个儿不及媒婆的肩膀高,瘦小的肩膀几乎撑不起身上的凤冠霞帔,走进大门时还差点因为踢到门坎而跌倒,还好媒婆及时扶拉了她一把。
新娘进了大厅,典礼就要开始了,只闻司礼先生高声唱喝着——
“引新郎新娘上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送入洞房。”
顿时间,门外鞭炮齐燃,厅内厅外响起一片恭喜的声浪。
在人声鼎沸中,新人被送入了后厅,前来观礼的客人则在主人热情的招呼下,移至筵席,共饮喜酒。
厅前热闹,厅后也不寂寥。
新娘竟是个冲喜新娘,而且现年才九岁,根本就还是个娃儿,再加上新郎虚弱的病体,要洞房是绝不可能的,所以展家女眷一等所有礼数都完成之后,便全涌进新房里,关心着为结亲一事而劳累的新郎官。
“齐儿,你觉得怎样?难受吗?要娘叫人去请大夫吗?”展夫人一脸忧心的问着和衣躺在床上的爱子。
“大哥,你流了好多汗,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大妹朝霞关心的问。
“娘,您不是说大哥娶了新娘,身子就会变好吗?”二妹雨夜不解的说。
“小新娘,妳快过来把哥哥生的病跋走。”小妹满星突然将一身着凤冠霞帔的小新娘从桌案边拉过来。
“满星,要叫她嫂嫂。”展夫人立即纠正小女儿。
“为什么?大家都叫她小新娘呀。”展满星有些小不服的说,接着冷不防的一把抓下新娘子的盖头。
只见一张清丽可人,仍带着些许稚气,却带着更多不安、害怕、紧张与不知所措的小脸,展现在大家面前。
她睁大着在瘦削脸上更显得又圆又大的双眼,惊吓的看着众人。
眼眶红红的,像是含着泪,却没敢让泪水掉落下来。
这是展洪齐第一回看见他的小新娘,她比他想象中长得更小也更好,可怜的她甚至比小妹满星还要小上几个月,却被迫嫁给他这个生命所剩无几的病痨子。
爹娘怎会如此胡涂,竟然会相信冲喜这事儿?而他又怎会如此无能,竟然连自个儿的婚姻大事都无力作主?他这羸弱无用的身子累了爹娘还不够,现下又将一个无辜的小泵娘牵累进来。他真是无用!
“娘,孩儿想休息了。”身心皆累的他气虚的闭眼道。
“好好好,娘不吵你了。”听见爱子的话,展夫人立即点头起身,招呼着女儿们往外走。“朝霞,妳们都出来,别扰妳大哥休息。”
走过小新娘身旁时,她低下头来认真的交代新媳道:“好好照顾他。”之后,才转身离开。
房门“咿呀”一声的关上,房里顿时陷入一片沉静中。
小如意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像个木桩一样,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有要怎么好好“照顾”他?
她偷偷地看向躺在床上阖眼睡觉的人,这人长得好白好瘦呀,但也好好看,她从没看过像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可是他真的好瘦,比她还瘦。
他是没吃饭吗?
罢刚那好漂亮的夫人要她好好照顾他,莫非就是要她喂他吃饭?
喂饭她会,因为她常帮隔壁的李大婶喂女圭女圭吃饭,李大婶都说她好会喂,女圭女圭都被她喂得圆滚滚的。
她双眼一亮,突然明白大老爷为什么要买她,媒人婆婆又为什么一直告诉她,少爷的身体不好,要她听话一点、懂事一点,刚刚的漂亮夫人也跟她说要好好照顾他了,原来这就是她的工作,是来照顾生病的少爷的。
想通时,她忍不住开心的拍拍手。
“啪”的声响让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展洪齐缓慢地睁开眼睛,只见他的小新娘正天真烂漫的拍着手。
突然见他睁开眼,小如意被吓了一跳,随即敛容朝他行了个大礼。大姊交代过她,不管到哪儿、做什么事一定都要听话,还要有礼貌。
“少爷好。”她开口道,凤冠却突然从她头上滚落下来,吓得她惊叫一声,“啊!”然后追着滚落的凤冠跑。“你别跑、别跑呀!”
展洪齐见状有点想笑,凤冠又没长脚,怎会跑?
“砰!”
一声巨响吓了他一大跳,接着是她呼痛的声响。
“好痛!”
他转头,却看不见她。“妳在干什么?”他虚弱的问。
“撞到头了,流血了,好痛。”坐在地面上的小如意捂着泛着血丝的额头,据实以告。
流血了?他被吓了一跳,想坐起身查看她的伤势,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这身烂病鼻!
“妳过来我瞧瞧。”
小如意听话的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床边让他瞧。只见她额头上撞红了一大块,红块中间泛着细微的血丝。
的确是流血了,但情况还好不严重,他放下心来。
“床边柜子里头有罐白色的药膏,妳自个儿去拿来擦一擦。”他气虚的对她说。
“不用,我用口水擦一擦就行了,药好贵的。”小如意摇头,迅速的吐了口口水在手心上,就往伤口抹去,动作快得让展洪齐想出言阻止都来不及。
“好了,这样明天就会好了。”她天真的咧嘴笑。
他无言以对。
“对了,工作。”她突又说道,转头东看西看的,最后将目光定在摆满食物的桌上,高兴的跑过去。
好多东西喔,而且看起来都好好吃喔。
小如意只觉得饥肠辘辘,口水差点没有流下来。但她是来伺候少爷的,少爷都还没吃,她怎么可以叫肚子饿呢?赶快把少爷喂饱,工作做完,她就可以吃饭了。
迅速的端起碗来,夹了一些看起来很好吃的东西把整个碗填满,再跑回床边。
“少爷,吃饭了。”她认真的说。
“妳自个儿先吃吧。”他一点食欲也没有。
“不行,少爷没吃,做婢女的怎么可以先吃呢?”
展洪齐怔了一下,睁开才闭上的眼睛看向她。“谁是婢女?”
“当然是我呀。”小如意理所当然的回答。“隔壁的李大婶有告诉如意,说如意卖给大老爷之后,以后就是大老爷家的婢女了,以后一定要乖乖的听话,好好的工作来答谢大老爷,做个乖巧的好婢女。我有认真的把它记住。”
他忍不住轻皱起眉头,没料到她竟然会不知道自己嫁给了他,甚至于还以为自己是奴婢?
近日陪在她身边的人,到底都跟她说了什么?她是否知道他是个病痨子、短命鬼?
然而,亲都成了,再想这个又有何用呢?他该做的是与她说清楚,让她知道她自个儿少夫人的身份。
嫁给他这个随时都可能会撒手人寰的夫婿,对她已经够不幸了,至少该让她享有展家少夫人身份该有的待遇。
“妳不是婢女。”他对她说。
“我当然是!”小如意瞠眼叫道,害怕失了这个身份,就必须退还大老爷当初买下她的那些银两,她没有钱呀!
“妳今天坐花轿来嫁给我了。如意,妳知道坐花轿和嫁给我是什么意思吗?”
她眨了眨眼,又摇摇头,注意力立即被转移。
“我看过新娘子坐花轿,娘说那是成亲,只有新娘子才能坐花轿,娘不知道婢女也可以坐花轿。”她天真的回答。
“婢女只有在成亲当新娘子那一天才能坐花轿,如意。”他告诉她。
小如意再次眨了眨眼,傻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将眼睛睁得大大的。
看样子她有点懂了,但他最好还是跟她说清楚一点比较好。“今天妳坐花轿来嫁给我,妳已是我的妻,是展府的少夫人,不是婢女了,如意。”
妳已是我的妻,是展府的少夫人,不是婢女了,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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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轻吹,床边的薄纱轻轻飘动。
睡在铺上的人轻轻翻了个身,嘴角带笑的从梦中醒来,睁开眼。
透过薄纱看向窗外,天边才微露曙光而已。
还早。
如意不由自主的再度闭上眼睛,留恋着方才梦见当年与相公初相见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才九岁,对成亲的事懵懵懂懂,以为自己“坐花轿”是去当婢女的,想起来还真好笑。
可是少爷却没有笑她,还很认真的告诉她他们成亲的事,今后的她就是展府的少夫人,是可以被人伺候、而不用伺候别人的。
他所说的话每一句都让她听得似懂非懂的,却又听得好开心。
他跟她说:“妳高兴想吃多少东西就吃多少,想睡到何时就睡到何时,不必到厨房生火打水煮饭,也不必做事干活。”
“那我要做什么?”她问他。
“妳可以在府里玩。”他告诉她,“在花园里赏花、亭台池榭上观鱼、假山怪石间玩捉迷藏,也可以在后园里放纸鸢,妳想做什么都行。”
她还记得自己那时高兴得拍起手来,因为她最喜欢玩捉迷藏了。
还有纸鸢,她从来都没玩过,只有一次跟爹到城里一户有钱人家卖鱼时,看见府内的小孩在玩,那是她第一回看见纸鸢在天上飞,那美丽的景致让她永生难忘。
听说有纸鸢可玩,她乐得忘了一切,缠着他乱问一通,话也多了起来。
“少爷,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爷,你为什么一直躺着,你要睡觉了吗?可是如意还不想睡耶。”
“少爷,陪我说话好不好?”
“少爷,你为什么这么瘦呀?”
“少爷,你是不是都没有吃饭才会这么瘦,我喂你吃饭好不好?”
“少爷,我娘说有饭吃要感恩,不能够浪费。”喂他吃了一口饭,却被他呕了出来,她义正词严的告诫他。
“是不是躺着不好吃饭?那我扶你坐起来。”
见他没有意见,她使尽力气扶着他从床上坐起来。
“少爷,你好重。”她累得气喘吁吁,他却开始一连串的咳嗽。
她立刻跑到桌案旁倒了杯水,再跑回来,等他咳得没那么厉害时,把水递给他。“少爷,喝水。少爷,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娘说生病了就要吃药,虽然药很苦,但娘说良药苦口。”
他又咳了起来,一阵强过一阵,而且开始从口中吐出了红红的血,让她愈来愈不安,愈来愈害怕,连眼泪都掉了下来。
“少爷,你流血了,痛吗?我去帮你找大夫,可是大夫在哪里呀?我……我去找大老爷,你等我、等我喔。”
长廊上吊挂着一整排大红灯笼,喜气洋洋,也照亮了后院。
园里树影幢幢,清幽如梦,知了夜唱,虫声唧唧,却遮不住厅前酒宴正热的喧哗人声,让初来乍到的小如意准确无误的跑到了大厅。
厅里的人她都不识,她急得不得了,干脆豁出去的大声喊道:“少爷在吐血!”
一时间,厅里的人全动了起来,有人往厅外跑,有人往厅内跑,慌慌乱乱、跌跌撞撞的撞倒了她,却没人理会她。
人来来去去,她爬起来又被撞倒,想跟人回房里看少爷,却因为脚短跟不上人家,而在后院里迷了路。
艳红红的灯笼到处都有,房屋栉比鳞次,长廊纵横交错,走这头走那头都不对,她愈走愈累,看见一个亭子,亭里有长椅,爬上去躺下来休息一下,就这样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梦中似回响着自己的声音,一次又一次。
你等我,等我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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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天已大亮。
霞光穿过窗棂,洒进屋里,照进稍嫌简陋却洁净的屋内。
如意猛然从卧铺上翻起,处在半梦半醒状态中的她,迷迷蒙蒙的注视着眼前的床边纱帐好一会儿,这才真正的清醒了过来。
“糟了!”她蓦然轻喊一声,急忙下床。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昨儿个和东大街悦来客栈老板约了辰时要将咸鱼干儿送过去,这下惨了,她要迟到了。
没时间梳妆了,她用一根簪子迅速地将长发绾起,以清水洗脸让自己精神后,立刻走出卧房朝厨房走去。
她得在出门前弄点东西吃才行,否则一忙起来就会忘了吃饭,然后饿得全身无力,到时别说是做事了,可能还会昏倒在半路上。
她记得昨天福婶多塞给她的馒头还有一个没吃,拿它来填饱肚子,待会儿送货到悦来客栈后,再跟小二哥买点东西,带着路上吃。晚一点她还得去采买新鲜的鱼货和腌渍要用的酱料。
在厨房找到馒头,她配着开水将馒头吃了,然后走到屋外,将一瓮瓮娘家祖传、风味独特的自制咸鱼和鱼干搬上车。
这些年来她之所以能生活不虞匮乏,靠的全是当年娘传教给她的这门独特的腌渍手艺,她真的很庆幸自己记得那些繁复的步骤。可见多学点,总没错。
使劲的打开旋轴坏了的小门,把车子推出去之后,再将门关上。她上街卖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