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愿意和你交往。”
走廊外正下着大雨。
望着面前戴着眼镜、一副书呆样的女同学,高岁见直想怎么不干脆顺便劈下一道雷把他给劈死算了。
即将面临大学联考的高三生活,成天深陷念书考试的地狱之中,也许是从早到晚反复的各科讲义教人几乎要发疯,又或者是这种枯燥无比的日子缺乏刺激,所以那天他才会一时兴起跟同学玩起可笑的“大冒险”游戏吧。
那真是错误的开始。
总之,他输了。而那些狐群狗党要求他必须达成的是:三天内把到一个正妹。
真是超级无聊的冒险。虽然他可以装死,当作没这回事,但玩游戏有玩游戏的规则,他可不想被嘘没信用。
反正就是要找一个不赖的女生和自己交往就对了。刚好最近有个颇熟的女同学频频向他示好,对方的身材长相都在水准之上,如果要交往的话他也不反对,只是因为升学在即,时间不大对。不过事已至此,那就写张纸条给她好了。
不过……看来他那张纸条好像放错置物柜了。
他们学校每间教室前都会有一个给学生放物品的木制柜子,上面标示个人座号。他明明记得自己把纸条放进了正确的号码柜里面,为什么来赴约的却是一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陌生眼镜妹?
此刻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和他一样穿着学校制服的女学生,脸上的镜片像是会反光似,以致让人看不见她的双眼,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纯白半统袜,纯白帆布鞋,浅蓝色的制服烫得直又挺,整齐规矩得让他联想到电视剧里那种民初时候的遥远年代。
她胸前的学号说明她也是三年级生,肯定是和自己要给纸条的对象同班吧,置物柜应该也在同一排,很可能就是隔壁而已。可是……他真的眼睛月兑窗到放错位置吗?
斑岁见翻找自己残缺的记忆,左思右想,仍搞不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就算要解释,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看着依照纸条上所写时间出现的这个女生,个性吊儿郎当、又一向觉得事情再严重都没啥大不了的他,竟然难得的有种困窘之感。
轻咳一声,他只能见机行事地说道:
“那个,这位同学,其实呢……”
岂料,那戴眼镜的女生竟意外打断他,两手拿着那张他从笔记本随便撕下的留言便条,很用力地道:
“你写的信我看过了,我、我愿意和你交往。”
斑岁见一下乎愣住,不禁回问道:
“啊?!”
戴眼镜的女生满脸通红地说:
“你上面写的啊,我……我答应。”
对方的语气好认真,捏着纸张的双手还微微颤抖着,像是鼓足了一辈子的勇气才能够站在这里。
斑岁见停顿好半晌,好不容易回神过来,略微皱眉,按着额头道:
“这……咳,同学,妳听我说,那张纸条呢--”眼角余光瞥到躲在走廊角落的几个人,他立时停口。
……那些家伙,敢情是来监视他是如何完成冒险任务的?
可恶!怎么能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自己放错字条这种白痴到极点的事,他可不想在毕业之前一直被嘲笑。
雨声哗啦哗啦,吵死了!闭了闭眼,他烦恼得快要发飙,致使本来就不怎么平易近人的面貌更显严厉。
反正现在绝对不是解释的好时机。高岁见衡量目前的情况,很快地做出结论,放下压住额间青筋的手,对那戴眼镜的女生道:
“已经放学很久了,先回家吧。有事情……明天再讲。”他注意着后方角落的动静,刻意压低音量。
“好。”戴眼镜的女生低下头,随即想到什么似,又很快地抬起脸。“你有带伞吗?”
“咦!”他转眸睇她一眼。该不会……是想和他一起回家吧?“我有带。”他立刻回答。
“真的吗?那就好。”她微微笑了笑,说:“我走了,再见。”好像很不习惯似地挥着手,然后从包包里拿出折迭伞打开,走入雨雾之中。
最好别再见。高岁见忍不住在心里忖道。
躲在角落看好戏的几个男同学跳了出来,对他哈哈笑道:
“我说啊,你的『正妹品味』真的很与众不同!”
“对嘛。你说老实话,真的觉得她正吗?我刚刚发现她的镜框式样好像是我妈在戴的那种耶!”
“你是肖想人家多久了啊?不过,跟你不太配喔。”
你一言我一语的,什么都还没发生就已经被笑,高岁见打死也说不出自己放错字条、找错人的事。
“正不正只要我觉得可以就行了。反正她已经答应要和我交往了,那就表示我过关了。”他耸耸肩。
“还真是容易!”几个同学发出不够尽兴的嘘声。
哪里容易了?他无端招惹来一个麻烦好不好!斑岁见在心里严正反驳。
只希望那个由于他的失误而被卷入的眼镜妹别再出现,这样他就不必浪费口水去解释那张纸条其实只是一个无聊的游戏而已。
无力地抬头看向阴沉的天空,他只想着:没有带伞的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哟!你怎么没和你那个新女朋友一起上学啊?”
早自修前一刻,刚跨进教室就听到嘻笑调侃;经过一个周末,本来几乎要忘记那件事了,没想到同学一看见他又提起,高岁见可没有笑闹的心情。
“我都已经过关了,可不可以别再讲这件事?”将书包往自己位子上一丢,他板起脸坐下。
“这怎么行!目标是『把到一个正妹』,你没有和人家交往的话,只能算达成一半目标而已。”有人站在他桌边说道。
“呿!”高岁见不耐烦地皱深眉头,“你们真无聊。”
“是你自己说要玩的耶!”
“我们可没强迫你哦。”
“对啊,想不认帐?”
抗议声此起彼落。
斑岁见习惯性地揉着额间,不想回应。若不是因为刚好打钟,不知还要忍受他们多久。
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好像连她的长相都模模糊糊的。对于没有兴趣的人事物,他一向不浪费脑容量去记。
她为什么会答应和自己交往?他们又不认识,只凭一张写着他名字的字条,她为何要接受?虽然他五官端正,但长相其实不是那种会让女生着迷疯狂的俊美类型;缺乏温柔和带着点轻浮的性格在异性眼里更是不讨好,想想大概只有身高这一项合乎女生的理想。不过,平常会混在一起的,都是些相当开朗主动不怕生的女孩子,那天那个女生,在他脑海里残留的印象就只有颤抖地拿着字条的双手……
不是他要自我膨胀,说不定那个女生已经暗恋他很久了,还是她对他一见钟情?又或者,因为找不到对象,只好来者不拒?
愈想愈无解,高岁见索性趴在桌上睡掉早自修。第一堂是他觉得最无趣的国文课,而且他还发现自己居然忘了带课本!
“搞什么……”他翻着书包,不悦地咕哝。
他们的国文老师五十来岁,特别喜欢穿类似斗蓬造型的宽松上衣,加上鼻子很大,上面还长着一颗小肉瘤,班上同学私底下都叫她老巫婆。老巫婆从高一就一直盯着他,就算现在高三了,他成为数理资优生,还是逃不了。如果被她知道他没带课本,肯定会整节课被罚站,而他一点也不想被那样处罚。
匆忙起身走出教室,打算向别班同学借课本。脚步停在某班教室门前,他搜寻着要找的同学,在从别人口中得知对方好像逃课还是迟到之时,不意和教室里一个女生的视线对上。
那女生在看见他时明显停顿住,他不禁愣了愣,慢了一拍才想起──
若不是因为那副挂在鼻梁上的反光眼镜,他大概不会认出她就是前两天因他放错字条而“答应和他交往”的女同学。
他原本是要找另一个跟自己交情不错的女孩子借课本,却忘了眼镜妹和那女孩子同班。这下可好!望着眼镜妹犹豫了下,然后朝自己直直走来,他真的有即刻扭头离开的念头。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她在他跟前两步半的地方站定,低着脸开口问道,
“不,我是--”想要说明自己并非来找她,但觉得那样强调反而显得多余。“……我忘记带课本,想过来借。”他只好简单道。
“课本?”她歪了一下头,问:“哪一科?”
“……国文。”
她没有任何迟疑的说:
“你等一下喔。”接着回到自己座位上,从抽屉里取出国文课本,然后趋前递给他。“借你用,拿去吧。”
斑岁见不禁一愣,“我……”
他正待说什么,刚好钟声响起,眼镜妹赶紧提醒他:
“上课了喔。我们两班教室距离很远,你快回去吧。”
“咦!啊,我会还妳,”虽然想要解释,但思及自己若比老巫婆迟进教室,不知又会被怎样责罚,于是拿了课本就跑。
险险地从后门安全上垒,几乎同时到达的老巫婆还狠狠瞪他一眼。
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他拎着课本落坐。老巫婆在黑板上抄写着密密麻麻的语词和批注,他却支着颐拼命打呵欠。国文老师终于看不下去了,把他叫起来问问题,高岁见连刚刚上了什么都没在听,只能假装翻着课本,不意发现课文旁边皆详细地标明各种重点和概要提示。
清秀工整的字迹,连预习的部分也做得相当详尽。
在老巫婆的拷问下,他迅速找到问题所在,看着课文旁的解说,照念着“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呼四海”是孟子说理喻学应务本的解释当作回答。没想到听到他的解说,向来严厉的国文老师竟激动得热泪盈眶,一副“难雕朽木终成可教儒子”的感动模样。
他上国文课从来不曾这样出锋头过,在老师充满关爱的眼神注视下落座,没理会前方老师因为必须抒发感动而增加了许多讲义和作业,低头翻阅那本整齐又丰富的国文课本,喃喃道:
“眼镜妹真厉害。”
待高岁见终于发现自己忘记把课本还给人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了。
原本他应该要思考怎么向她解释便条纸放错位置的事,但还是感觉难以开口,所以便拖拖拉拉到放学,结果课本就这样被他带回家了,而眼镜辣也没来找他要,等到望见自己书架上有两本国文课本时,已经过了快一个星期了。
难道她不用上国文课吗?想到这点,高岁见虽觉得麻烦,隔天还是带着课本找上社会组教室。
稍微张望了下,没看到眼镜妹在教室里,倒是另一个女孩子向他走来了。
“岁见!”
出声唤他的女孩子叫方雅玟,是高岁见高二时的同班同学,升上高三后她转念社会组,但仍旧时常去找他,且都是同群朋友一挂的。虽然联考在即,但她最近开始积极表现出想要和高岁见交往的意愿。
“你来找我啊?”她撒娇似地挨着他。制服裙的腰际往内折短,进校门时只要放下就可以用来规避教官的查察,裙下是一双刻意露出的细长白皙双腿。
“不是。”高岁见顺手捏捏她的脸,看着其它地方,问道:“妳班上不是有-个戴眼镜的女生吗?妳看到没?”
知道高岁见不是来找她,方雅玟嘟起嘴,道:“什么戴眼镜的女生啊?戴眼镜的人多的是。”
可是他对眼镜妹的印象就只是这样啊。高岁见还想再问,这时坐在窗边那个身材胖胖、长相圆润的女同学忽然抬头对他说:
“你上次也有来借课本吧?找欣欣的话,她应该在图书馆。”
星星?高岁见一时以为那是眼镜妹的外号,并没有多想,随口谢过之后就离开了。
走进图书馆,冷气空调迎面而来;他想起自己夏天时经常逃课来这里睡午觉,因为图书馆午休时没开放,所以他都在下午第一节来报到,最熟悉的地方是二楼角落,安静隐密又不会有人经过。
睇着书架与书架间的走道,终于让他在三楼的某个架层发现一抹娇小身影,正很努力很努力地踮起脚尖想拿到最上层的书。
“喂。”
他出声一唤,眼镜妹登时手微松,若不是他及时替她接到掉落的书本,她的头怕是要被砸得肿出个大包。
“啊……谢、谢谢你。”一见是他,她很明显地吓了跳,连忙接过他手上的书本。
好像每次他一出现都会让她吓到。为什么?实在找不出原因,高岁见只好问:
“有踩椅妳干嘛不用?”看她踮脚尖踮得快抽筋,超级危险的。
“那张椅子有声音。”她笑得相当严肃,小声地说:“会有很难听的声响,踩上去会很吵,我不想吵到来这里睡觉的人啊。”
“咦!”高岁见一怔。自修室在一楼和地下室,三楼的踩椅再吵也不会吵到哪里去,而且,一般而言,在图书馆里应该是说不想吵到看书的人吧?
“啊,那个,你特地拿来还我吗?”她的视线已经放在他手里的东西上。
特地?都已经过了那么久,其实不能说是特地吧。他将书递给她,说道:“这课本还妳,借了一个星期,不好意思。”
她笑了笑,收下后爱惜地抱在怀里,只说:
“有帮到你就好了。”
斑岁见有点纳闷--
“借那么久,妳上课不会有困扰吗?”为什么不来跟他拿?如果他一直不还,难道她要一直等下去吗?
“没关系啦,我平常上课都有做笔记,而且快期未了,大部分都复习过了,没有课本也可以听得懂。”她说。
“妳的笔记真的很不赖。”没让他在课堂上出丑。
她闻言,低下脸,因为受到称赞而脸红,然后又笑了。
“只是把老师说的话写下来而已,没什么的。”
把老巫婆说的催眠咒语一字不漏地抄写到课本里,还整理得井然有序,那种事他绝对做不到。高岁见睇了她一会儿,忽道:
“……借我几分钟,我有事要跟妳说。”眼下四周没人,正是解释误会的好时机。
“好……啊。”她顿了下,收起笑意,回答得相当僵硬。而就在高岁见面露疑惑时,她又忙道:“可以先等我办好借书手续吗?”
“可以啊。”原来是还要办借书手续才犹豫啊。“妳要借什么书?”他随口问。
“帮老师借的,上课要用的参考读物。”她慢慢走下楼。
“妳是值日生?”他跟在她后面,分心地察觉到自己时常睡觉的隐密地方,其实站在三楼到二楼之间的楼梯口位置可以看得很清楚。
“嗯嗯。”她摇摇头。“我是国文小老师。”
“国文小老师?难怪妳的国文那么强。”他望着她脑后绑着两条辫子的中分线。
“我没有很强啊。”她难为情地低下头,轻声说:“我只有国文勉强可以,其它科都很差……”
灵光忽然闪了一下!这时候高岁见已经没有空闲去计较该下该和她继续牵扯下去,他下意识地伸手轻拉住她发辫的尾端,让她没能再往前走。
“妳说妳数理很差?”
他随意的举动让她回过头时微微惊跳了下。
“……嗯。”她瞅着他夹住自己发梢的修长手指,小小声地应道,
他没注意到她惊诧的目光,只是道:
“那这样吧,我教妳数理,妳帮我写国文作业,成不成?”也不管自己跟人家熟不熟,总之直接说出了交换条件,因为他实在懒得去应付老巫婆那些像山一样高的讲义了,他明明是数理资优生!
他清楚望见那彷佛会反光的厚重镜片下,她略带湿润感的双眸,先是睁得大大的,然后,因为笑了,所以才慢慢、慢慢瞇成一条柔和的细线。
“好啊……我是说,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