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瑄果然如风裳衣所预言般发生了“血光之灾”。
他好死不死迷了路,绕了城里一圈,误闯城东赌场;好死不死让他看到赌场霸子强押某名可怜姑娘卖身抵她爹的钜债:好死不死他让那多管闲事的正义感给冲昏了头:好死不死……就落到现下的惨状,被人用木棍打破了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巧,巧合得令人发毛。
“真的,所有的事都照著风裳衣说的话成真,你别不信,否则我头上大洞是怎么来的?”水瑄轻抚著包扎完毕但仍隐隐作痛的后脑,回想起风裳衣一字一句,心中惶然大於钦佩。“你的意思是……姓风的有异能?”
“嗯,再不然他就是个算命师,或是……仙人。”否则怎会铁口直断?
宇文琅琊不屑地勾起冷笑,却牵动唇瓣被风裳衣咬伤的伤口——那个该死的、天杀的、下地狱的婬虫,竟然对他做出这伤风败俗的举动!
“他若真有异能,怎会算不著追上咱们,怎会算不著让我扭伤手?他全身上下就只有那张嘴利害,其馀的,一无可取。”
“他那张嘴的确利害,否则师兄你也不会挂了彩。”水瑄意指宇文琅琊伤痕累累的双唇。哎唷,破皮之后的血痕彷佛一层厚厚的胭脂,让师兄像个巧妆打扮的姑娘家。
“你还说!”宇文琅琊恼羞成怒,毫不留情的手掌落在水瑄伤处。
“本来就是嘛——哎唷,师兄,好疼耶!我还以为你们何时发展出恋情,而且还是惊世骇俗的断袖之恋……”水瑄抱头鼠窜。
“水瑄!你别以为你受了重伤,我就不敢揍你,大不了打死你之后我帮你守墓三年,我这二师兄够仁至义尽吧?”宇文琅琊摩拳擦掌,准备身体力行。
“你们在地板上又是缠绵又是打滚,唇对唇还贴得死紧,任谁看了都要误会嘛!而且,我还看见风裳衣把他的舌头……哇!”捋完虎须又逃命不及的水瑄结结实实挨了宇文琅琊一顿好打。
“你敢再提一个字,我就拆了你的骨头!”宇文琅琊一字一字迸出牙缝,丹凤眼眯成一线。“明天就把姓风的赶得远远的,别让我瞧见他,我若瞧见一次就扁他一次!”
“可是……”水瑄好为难。宇文师兄打从碰上风裳衣之后就开始反常,性格越变越火爆,说话越来越恶毒,连耐性也越变越薄弱……
“明天瞧见我就要扁我?那你今天可得多看我几眼唷。”风裳衣轻快的声音插入师兄弟的战争中,他拿著煮熟的蛋热敷在脸庞上大片淤青,原本俊秀的脸严重变形,惨不忍睹。
宇文琅琊声未出,手先动,朝正贴在风裳衣左脸颊的蛋使劲一捶,破碎的蛋白蛋黄蛋壳霎时全黏在风裳衣脸上。
砰!宇文琅琊步出房间,用力甩上门扉。
“风裳衣,你完了!这次我二师兄跟你梁子结大了!他可是说到做到的!人,我看接下来的日子里很难看到你原先那张漂亮的脸孔。”
风裳衣小心翼翼取下戳进肌肤里的蛋壳,蠕动一下双颊。“他差点打断我的牙齿……我又没做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呀!”
“你做的事还不够过火?我二师兄最讨厌别人随便碰他,连模根头发都不行。你倒好,不只头发,连舌头都伸到不该伸的地方,二师兄没当场切掉你的舌头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喔——原来他是气那个吻呀!但那也称不上是吻吧?充其量像两只野狗抢肉吃,难免嘴碰嘴、身贴身。”风裳衣咕哝著。
宇文琅琊火气旺盛,苦的是他和水瑄,他是罪有应得,不过水瑄就无辜多了。
“有没有方法能让宇文琅琊最快熄了火气?”他很有良心地问。
水瑄偏著头想了想。“二师兄很少真正发怒,这回是我首次见识他的热焰,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灭火的方法。”
“好吧,我委屈点去帮他消消火,大不了再挨几顿硬拳。”风裳衣拍拍淤青双颊,灌注自己必死的决心。
唉!宇文琅琊外貌看起来斯斯文文,拳劲可不容小觑。
“等会儿!风裳衣,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水瑄迟疑半晌,缓缓开口。
风裳衣潇洒侧过首,淤肿的脸庞强牵起炫目笑靥。
“不可以。”他想也不想地回拒水瑄未出口的疑问句。
这意料之外的拒绝让水瑄哑口无言,只能目送风裳衣离去。
他孤独的背影教月光拖曳在长廊,连脚步声都好沉重。
“早知道会让水瑄反感和疑虑,当时就不该多嘴。”风裳衣喃喃山口语。
水瑄并没有因为他的告诫而避过血光之灾。说了,逃不过;不说,仍躲不了,到头来只不过让水瑄一发觉了他不寻常之处。
他知道水瑄想问什么,而水瑄的疑惑正是他最不想坦诚的部分。
不能说,不能让人知道他异於常人的能力,他不想再承受异样的恐惧或……厌恶的眼光。
你比我还冷血。
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让我知道,至少,在她合上眼之前,我会是幸福的。
风裳衣脚下一顿,涌上心头的是白云合不告而别前的最后一句指责,如此决绝,如此……
无能尢力。
要伤一个人比想像中更容易,一句话一个字都能剐人心肺,而被血淋淋剥开的伤口却是千言万语也无法愈合。
他不想……再狠狠伤透任何人的心,无论是有心抑或无意。瓷玉脸庞在月光下流露出深深的内疚自责。
++十
下了廊阶,时值初更,客栈大厅寥落空荡,远远便见到宇文琅琊坐在客栈右侧的座位喝问酒。
风裳衣下楼前已经收拾起郁郁寡欢的神情,回复成笑颜逐开的“风裳衣”。
“这种喝法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藉酒浇愁,二是巧逢喜事,你是属於哪一个?”风裳衣不待字文琅琊开口,迳自坐在他对面,双手撑著腮帮子——预防字文琅琊突至的偷袭拳脚。
“我在洗嘴。”字文琅琊凶恶地瞪著风裳衣,灌酒的举动不曾稍歇,彷致非得如此才能冲淡嘴里莫名的恶心。
又是这种与白云相似的眼神。风裳心中暗喜,眼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宇文琅琊的眸子,不过看归看,他的嘴上也不得闲。
“是是是,在下嘴臭,亵渎了尊贵的宇文公子,我自罚三杯酒,算是赔罪,顺便洗洗自个儿的嘴。”语毕,三杯黄汤下肚。
宇文琅琊压根不领情。“真想赔罪的话……”
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拍上木桌,映照出风裳衣愕然的蠢样。
“把舌头割下来。”宇文琅琊道出匕首的功用。
“别逗了!”割下来他还怎么品尝人间美味?“我的舌头又没犯罪,”难不成调侃宇文琅琊两句就得付出重大代价?
“谁教它倒楣,跟错了主子!”宇文琅琊光想到风裳衣溜滑灵活的舌头就浑身不舒服。
“这是啥罪名?!我看你是恼火我不小心把舌头伸到你嘴里吧?!”
“知道就好。”
“可是我记得你的舌头也伸到我嘴里纠缠呀!”风裳衣不满地嚷嚷。只准宇文琅琊放火,不准他风裳衣点灯呀?宇文琅琊咬牙切齿,“那是为了要推回你该死的舌头!”一想起唇舌交缠的画面,他又牛饮数口烈酒。
“吻都吻过了,大不了我让你吻回来,一人一次,谁也不占便宜。”风裳衣提供另一种文明又理性的和解方式,左手将匕首收到靴子旁。
“你以为我吻你就是占便宜?!”宇文琅琊怒焰高张。
风裳衣状似认真思考,蹙眉的表情逗趣可爱。“是呀……喂喂,你那是什么嘴脸?我的吻有这么惹人厌吗?”
“你是个男人!”宇文琅琊怒咆,右掌重击木桌,震落数坛老酒,也差点震破风裳衣脆弱的耳膜。
“原来这才是真正让你气炸及无法忍受的理由呀?倘若今天吻你的是女人,你就不认为自己吃亏,反倒是天外飞来的艳福,是不?”
“废话!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被男人吻了还会手舞足蹈、回味无穷?!”
“当然有。”风裳衣指著自己的鼻尖,“我就愿意减寿二十年来换白云一个吻。”如果白云愿意更进一步,他也会全力配合。
白云?就是风裳衣在寻找的另一人吧!他记得头一次在汤圆铺子里遇到风裳衣时,他正眼露哀怨幽情地望著墨绘,口里喃喃自语,当时便无心听到这名称。
宇文琅琊冷哼,“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你是个变——”
风裳衣伸出食指,堵住宇文琅琊满布嚼痕的双唇。
“你的确不该意外,我只是爱他而已。”
宇文琅琊嘴一张,使劲咬向唇瓣前毫无忧患意识的修长手指。
“哇!你怎么像个耍赖的小娃儿,说不过人家就动口?”风裳衣吃痛,偏生抽离不开蚌壳般紧闭的牙关。“松口啦!宇文琅琊!手指会被你咬断的……
宇文琅琊抬起冷冽的眸子,里头清清楚楚写著“我就是要咬断它”的危险讯息。
“咬断也无妨啦,只不过我来找你之前去了趟茅房……”风裳衣从不曾见过有人变脸如此神速,抽剑的动作更俐落得教人措手不及,唰的一声,剑刀划断风裳衣左边衣袖,并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救、救命呀!”风裳衣抱头鼠窜,好不狼狈。
“纳命来!”宇文琅琊冷硬了心肠,决定斩除败类。
“客倌!别、别在咱们客栈练剑法啊……”掌柜的追逐在两人身后,试图阻止惨剧发生。
风裳衣跳上桌面,下一刻桌子便被宇文琅琊的快剑给砍烂,再下一刻便听到掌柜嚷嚷:“我的桌子……五两!”
风裳衣身子滑溜地绕到梁柱后,剑芒也如影随形地跟上,所到之处,碎裂劈砍声不绝於耳。
“十两!锅碗瓢盆再加五两,酒柜全毁……门窗……楼梯……”掌柜的拎著帐本,一条一条地记下。
“哪里走?!”宇文琅琊怒暍,衣袂翻飞,跃身挡下风裳衣窜逃的身子。
“你的心眼怎么这么小!苞你开个小玩笑也能七窍生烟?!”风裳衣抱著脑袋转身再逃。
他边跑边喘。奇怪,怎么越跑越觉得客栈大厅好空旷,想找个隐蔽的桌底都好困难,说话还有回音咧?
“死到临头还卖弄口舌之快!”宇文琅琊踢起一块木板,袭向风裳衣背脊。
“我躲!”风裳衣灵活一跳,躲过那看起来很像门板的残缺木块。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宇文琅琊再扫起巨大暗器。
“我闪!”风裳衣腰身朝右边一扭,闪过解体的阶梯横木。
宇文琅琊趁著风裳衣扭腰的短暂停顿空隙,破空而来的剑势直勾勾对准同裳衣的鼻翼。
“哇——”风裳衣只来得及发出哀号。
“慢著!”铁算盘精准地挡下宇文琅琊攻势,客栈掌柜一副江湖人的特有气势,“我是人称『大风大浪里浮沉翻滚的夺命怪手铁掌柜』,敢在我迎宾楼里砸店的人不少,但敢砸得如此彻底尽兴,你们算是头一遭。”哼哼。
“张叔,你什么时候多个了夺命怪手的称呼?”店小二凑到掌柜身畔问。
上回王二麻子来砸场时,掌柜用的名称是“玉面罗刹铁掌柜”,不到半个月,玉面罗刹变成了夺命怪手?
“罗唆!”掌柜抬腿将不识相的店小二踢到一旁反省,轻咳了声,“反正——我不反对两位客倌继续厮杀,但麻烦在你们拚个死活之前,先结清本小店的损失。”
说完,掌柜算盘一刷,快速地念起长串的金额,拨弄的五指确实冠得上“怪手”之名。
闻言,风裳衣及宇文琅琊才环顾四周的断垣残壁,整个大厅仅存的完好物品只有他们四个人,其余的桌椅木柜全化成碎片混杂在地上。
“难怪我一直听到自己惨叫的回音。”风裳衣恍然大悟。
“所有的损失算我头上。”始作俑者宇文琅琊发下豪语,重新握起剑“料理”风裳衣。
两人在大厅内再度玩起“你追我跑”、“你丢我闪”的戏码。
掌柜花了半个时辰才厘清整间客栈的损失,洋洋洒洒地朗读:“住宿费、零零碎碎砸毁的物品、方才公子喝的五坛烈酒,以及本小店员工的受惊费用,一共是七千两,恕不折扣,请付讫——”
***
宇文琅琊一时冲动,让三人当夜因所有盘缠赔给迎宾楼而惨遭身无分文、露宿街头的命运。
最无辜的莫过於水瑄了,头上的伤口还流著血,却落得无处栖身的下场。
“师兄,我们去你家借住好不好?就在隔壁巷耶……晴姨和二娘会很欢迎我们的。”呜……今天的夜风好冷。“不好。”宇文琅琊拧著眉心,即使走投无路,他仍不将宇文府列入投靠的考虑选项。
呜……他的头一吹冷风就更痛了。水瑄哀哀再道:“至少,我们向你爹借点盘缠嘛……”也好过窝在树梢里受冻。
宇文琅琊心底打著另一个主意,“我送你到大师兄家里养病。”
“我、我怕自己熬不到那一刻……”拜托!大师兄的府邸可是远在洛阳耶,就算不眠不休,少说也得赶数天的路途。
风裳衣乐观地拍拍水瑄的肩,“别担心,我曾碰过一名银发神医,据说他能起死回生,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做哥哥的我绝对不辞辛劳上『缘山』为你求医。”
水瑄苦著一张脸。“不用神医啦……听说西市那边有大夫在办义诊,好像挺有效的,送我去瞧瞧可好?”等他断了气才帮他求医?!真够狠的!
“来路不明的庸医怎么能依靠?不成。”风裳衣投给水瑄遗憾的一眼。
“但是……”水瑄尚作著垂死挣扎。
“水瑄,快点休息,小心病情恶化。”宇文琅琊截断水瑄最后一线希冀。
水瑄好委屈地咬著蔽体薄被,眼前这两个家伙根本是同一鼻孔出气来欺压他嘛!也不想想是谁害他落得颠沛流离的惨状?二师兄真不够意思,怎么突然凶性大发地在客栈闹事?这是平日的他绝对不可能犯下的失误呀!
可是自从遇上风裳衣……
水瑄目光转向风裳衣,再慢慢调回宇文琅琊身上,反覆来回。
行迹怪异的风裳衣……举止反常的字文师兄……
老不正经的风裳衣……一板一眼的字文师兄……
特别爱和师兄斗嘴的风裳衣……特别爱扁风裳衣的字文师兄……
虽然有一点点悲惨,但是好像——
挺有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