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店老板上下左右打量着黑澔,嘴里发出的“嗯”听不出是轻蔑还是满意,只是随着“嗯”声次数加多,老板的脑袋也缓缓跟着点动起来。
面包店后的小小休息室权充面试厅,基本的面试问答也告一段落。
“很好,我看到了你对这份工作的热忱,也看到了你的希望,虽然你没有学过这方面的东西,但你看起来很上进,就你了。”
重点是今天没有其它面试者上门,这个男人看起来身强体壮,做牛做马很耐操,长相也很顺眼,甚圣他愿意承认那叫“帅”——要一个男性生物认同另一个男性生物“帅”,那得花多少的工夫呀。相信未来对于招揽客人有加分的效用,三不五时还可以叫他到玻璃橱窗前擦擦玻璃、摆摆面包、卖卖笑,还怕街上的男男女女不扑进来吗?哇哈哈哈——
老板此话一出,始终站在他背后的沈宁熙在心底大喊了声“Yes”,拳心一握,黑澔这份工作人手!
老板嘴里说的热忱呀、希望呀,还不全是她在电话里先对黑澔做了一份求职恶补,教他该怎么做、怎么说、怎么回,要是遇上了不会回的问题,只管用笑容蒙混过去,再将自己多需要这份工作给夸张化,薪水任老板砍,这样还怕进不了面包店吗?
“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老板问。
沈宁熙在老板背后对黑澔下了指令,食指点点地板,用唇语道:现在。
“现在。”黑澔乖乖跟进,附加一个笑容。
“正合我意。”不行不行,这个男人怎么笑起来这么可爱,不能看……不能看。老板站起圆肿的身躯,走到门旁的小铁柜里拿出文件搁放在桌上,“这是合约,你先读一读,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名。”
黑澔没接过合约,只是抬眼看着沈宁熙,这些合约的宇他全认得,不过太过正式的文字组合对他来说仍具某些程度的困难,他无声询问着她:要签吗?
沈宁熙几乎可以倒背那份合约上的条文,不就是一些保障面包安危的规定嘛,不能偷吃、不能打包、不能毁损、不能浪费、要温柔、要小心、要呵护、要捧在手心……根本无关痛痒,签了也不会被卖掉,有什么好怕的。
她颔首给了黑澔回答,黑澔纔高高兴兴地握起笔,方方正正且一笔一画地签下“黑澔”两个大字,像个兢兢业业在学写字的小学生,不过他的字写得真漂亮,犹如铅字印刷出来的一样。
“好。你要是还有什么疑问可以请教她。”老板收起合约,顺便指着沈宁熙交代:“等会儿先给他一条围裙,没问题后就让他到厨房来。”
“知道。”沈宁熙维持老板所熟悉的淡淡阴沈,表现出和黑澔毫无瓜葛的态度,并且摊掌阻止黑澔准备趁老板转身的空档扑向她的蠢举动。
你敢扑过来,就别怪我在这里挥拳。沈宁熙抡拳的动作饱含此意。
可是……高兴不是都要抱一下吗?黑澔无辜的俊脸写满失望。
有什么好高兴的,给我抬头挺胸、双腿并拢地坐在原地!沈宁熙指节扳得喀喀作响。
喔。黑澔很听话,正襟危坐。
“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懂的?”这句话是故意问给还没走远的老板听的。
“我不懂你为什么突然变这么冷漠……”这句话是抱怨给沈宁熙听的。
沈宁熙瞪了他一眼,确定老板没听到他的咕哝抱怨纔小声回道:“我没有特别冷漠,我在这里都是这样,对谁都一样。”
她将手掌扬了扬,要他站直身子,然后抖开手上的新围裙系绑在他腰间。他的骨架高而匀称,比一般秀气男子多些粗犷,却又比肌肉猛男添了几分斯文。
“你待在这里好好做,薪水虽然很少,但至少你可以自食其力,以后你如果有了新的想法和经验,要换工作也行。想在社会上生存,得先学会喂饱肚皮,食衣住行,食不就摆在第一位吗?”在他腰后结上利落的蝴蝶结,再替他人略整理衣襟,沈宁熙很满意他看起来像个专业的蛋糕师傅。
“宁熙,你对我真好。”趁她站在他胸前,位置和时机都恰恰好,黑澔理所当然地将沈宁熙娇小的身子抱在双臂里磨蹭。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最终下场定是浑浑噩噩兼凄凄惨惨的死掉,没人管没人理,也没人多看一眼,所谓过街老鼠,哪会有什么光荣的死法?直到遇见了她,他的生命纔开始运作起来,本来停滞下动的血液缓缓流窜在全身,开始……有了一点点“呀!活下来”的体会。
她真的在救赎他。
“够了没,在这里要装做不认识我,不是交代过你了吗?”沈宁熙脑袋被压按在他的胸口,只留下一小块让她能呼吸的角落。她没多此一举地推开他,论力量,她应该不及他的—半——变成老鼠后另当别论,所以白费工的事,她不是很想做。
也或许,她不想挣扎,不想离开她此刻听到的心眺声。
多微妙的声音,从一个人诞生开始,这规律的音节就没有一日间断,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地跃动着,明明该是最寻常能听到的声音,却必须要靠得这么近纔能聆听仔细,这一辈子,除了他的心跳之外,她还没听过任何人的脉动声。
最近的距离,最远的声音;最远的距离,最近的声音。
“为什么要装不认识你?”这是欺骗面包店的人耶。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是靠关系进来的,不仅你麻烦,我也麻烦,为了我们两个人好,你就假装一下。”他身上的味道是她很熟悉的肥皂香。
“我装不出来。”
“别一看到我就手来脚来,收起你的笑容,并且叫我沈小姐就行了。够简单了吧。”
“好难……”黑澔沈吟着,她开出的三项条件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呀!他一看见她,脸上就忍不住漾超笑,那是因为见到她会让他很高兴,一个人在高兴时笑是天经地义,不准他笑不就等于将一个极度怕痒的人绑起来,用羽毛在他脚底搔弄,还不许他笑出来,是最高的恶刑耶。
“难什么难,自制点。”说到自制,让沈宁熙想到他另一个很难自制的本能。“还有,在这里千万别一会儿变人,一会儿变老鼠,不然真的会被老板抓去当汉堡肉。”
“汉堡肉?”黑澔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想问清楚他和汉堡肉有什么直接关联,他印象中的汉堡肉是猪肉做成的,怎么扯也扯不到他身上吧。
沈宁熙听到自己的叹息声,不知道是因为耳畔的心跳声突然被拉得好远好远,隔着一层厚实的胸膛肉墙而阻碍了听觉,还是因为黑澔的无知。
“汉堡肉是用绞猪肉去煎的,不过你认为绞成糊的猪肉和老鼠肉有什么不一样?”她是分不出来啦,相信顾客能分出来的也没几个。
“你们人类吃老鼠?!”黑澔看起来很够震惊。
“什么叫我们人类,你也是『我们人类』的一分子好不好。”做什么说得好像小老鼠正伸出肥短颤抖的鼠手指着他们这种异类物种,“天上飞的、地上爬的,人类无所不吃,何况是老鼠,你不知道有一道名菜叫『三吱』?”
他摇头,直觉认为这菜名很不寻常。
“刚出生的小老鼠,眼睛还没睁开,鼠毛还没来得及长,就直接端盘上桌,当你用筷子夹起它时,它会先送上第一声『吱』气再来将它沾到调味料时,它会再来第二声『吱』,最后送入你嘴里时,它会发出最后一声『吱』,这就叫『三吱』。”沈宁熙替他上了一课,很满意看到黑澔脸上的错愕。
好……好可怕……
那道没看过的神秘“三吱”菜肴很快地在黑澔脑子里浮现出想象画面,一双巨大无比的竹筷子夹住幻化成主菜的他,那声“吱”叫非常凄厉。
而且还只能叫三声,多一声都下行噢……
“所以说,你好自为之。”沈宁熙相信这个菜名故事一说完,黑澔会非常、非常的自制。
至少在变老鼠这项上面。
‰‰‰‰‰‰
厨房里有着蛋糕刚烘焙出来的香味,盖过了此时面包店里所有面包的味道,在下午茶的标准时问内,让人感到饥肠辗?了起来。
今天的蛋糕味好像特别浓郁,几乎可以想象那海绵蛋糕咬起来的口感是多么入口即化,又是多么的令人吮指回味。
沈宁熙并不特别爱吃蛋糕,可能是整天和这些面粉发酵物为伍,睁眼闭眼看到的全是同类的东西,有一阵子,她甚至可以说是痛恨它们,痛恨到无法克制自己下对它们做出厌恶作呕的表情。
可是她现在却觉得口腔内正分泌贪嘴的唾液,瞧了瞧大冰箱里陈列的各式蛋糕,又望了望厨房……她发现自己对刚出炉的原味蛋糕比较感兴趣。
年轻学徒飞也似地突然出现在她视线内,他一脸惊讶,边嚷嚷边跑向她。“沈姊、沈姊,那个新来的不是人!”
沈宁熙吓了一大跳。
黑澔的身分曝光了?!才短短不到几小时他就忍不住变成老鼠透透气了吗?!
这怎么得了!厨房……老板人也在厨房呀!看到一只肥女敕的大老鼠,黑澔性命难保!
年轻学徒拦下沈宁熙正准备奔到厨房一看究竟的身势,激动中带着莫名兴奋。“太神了,他是天才!”
天才?不是……不是老鼠?
沈宁熙现在的愣呆样是年轻学徒这辈子还没机会看见的“奇景”,他头一次看到沈宁熙先是露出惊吓、再来是慌乱、最后又变成蠢傻,三效合一哩。
“你如果亲眼目睹,一定也会这样赞美他!”
沈宁熙的回应是沉默无声,却不似以往阴阴沉沉,而是真的不明所以。任年轻学徒将她拖到厨房门口,她本来担心会看到老板拿着打蛋器在追杀小灰鼠,或更惨的是小灰鼠已经被吊在绳上,一身灰毛正被人一块块剥下来——但没有,那只小灰鼠,下,他现在仍是帅帅的男人模样,专注且微笑地装饰旋转盘上的蛋糕,握着女乃油挤花袋正在蛋糕上画着花纹,另一旁有个刚出炉的圆形蛋糕等着搁凉再涂上巧克力酱。
至于老板,他手里是拿着打蛋器没错,但拍打的对象是打蛋盆里二十几颗的鲜澄蛋黄,血淋淋的画面在她脑子里消失无踪,只觉眼前的景象称之为忙碌。
“你看,澔子只看过老板做一次,他竟然就可以马上烤出老板那种专业级的蛋糕,你说神不神!”年轻学徒的激动来自于他对黑澔的钦佩。
“耗子?”
“黑澔呀,我知道你一定误会了,澔子的澔是黑澔的澔,不是老鼠的那个耗子啦。”澔子当然是新昵称。也表示黑澔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打入这个圈子,被众人所接受。
沈宁熙一直对黑澔过人的模仿力很清楚,他像是个还没被填满的水塘,再多的水也吞得下,别人的一言一行,不管他真懂假懂,他都可以彷效到令人佩服与赞叹,就算今天不是做蛋糕,而是换成了其它的工作,她相信他也能得心应手。
“澔子,我再教你煮巧克力酱。”老板一反以往进厨房就大吼大叫的喷火恐龙样,肯德基爷爷般的笑容让他变得和蔼可亲,甚至会让人幻想他周遭出现了正在吟唱圣歌的小天使群。
“好呀。”黑澔正好画完最后一笔女乃油花纹,听话地站在老板左手边观看老板的一举一动。
“两百公克女乃油、五百公克巧克力先在调温锅里融化,再打入蛋黄……”老板实地演练一回,黑澔在一旁看得仔细。
要是换成以前,老板对于学徒没拿笔记出来抄写,十成又是一阵炮火先轰成灰烬再说,但老板见识过黑澔的记忆力,更甘拜下风,不用抄笔记,不用录音,更不用他多说一遍两遍,这种好学徒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好香噢。”锅里的巧克力开始软化,飘来浓浓的香味。
“这可是原料成分很高的巧克力,有百分之六十五。”肯德基爷爷的笑容更加深了,“再拿另一个锅子,把刚刚分开的蛋白和糖粉打发……”一阵示范做完。“这样懂了吗?”
“懂了。”懂了也就记住了。
“好,那边那个蛋糕就用这种巧克力酱做,做完我再教你另一种。”有这种学徒,他根本就下用再多花钱请人,况且黑澔的薪水是全部学徒中最低的,怎么算都很值得,再加上黑澔的学习态度实在让人很想掏心挖肺将毕生所学全传授给他,凭他的资质,要不了一年就可以到达别人十年的功力,奇葩呀!
沈宁熙突然觉得很感动,像是看到自己的孩子振翅高飞而躲在角落含笑拭泪的妈妈,虽然觉得他飞得太快,让她还没调整好心理去面对一个看起来已经能独当一面的他,也害怕他飞得太快,忘了身后还有人在担心着他。
黑澔察觉身后的目光,回头瞧见是她,开心地笑了,差点要月兑口叫“宁熙”,但沈宁熙反应更快,立刻闪身消失在门后,完全下给他机会露馅,让黑澔纔半开的嘴又给缓缓闭起来。
“跑这么快……”他低声嘟囔着。本来还想叫她来尝尝他刚刚做好的烤布丁哩……
黑澔放下手中的刮平刀,从一旁的铁盘上拿起一杯热呼呼的烤布丁。“老板,我拿布丁去给宁……沈……宁……宁宁……”他一直在挣扎要怎么称呼沈宁熙。平时那么亲昵叫惯了她,现在要在前头加一个字,他的牙齿和唇舌就难以配合,像是接触不良的电器短路。
“沈宁熙?”老板看着他一直指向店面,直接替他将那串结结巴巴的字眼给拼凑起来。他以为黑澔是记不起沈宁熙的芳名。
“对、对。我拿布丁去给她吃噢。”
黑澔问话的方式太过自然,好像在问老板“我可不可以用鼻子呼吸”一样,让老板几乎是不自觉地点头同意,一直等到黑澔兴匆匆捧着作品去献宝,老板纔回神皱眉。
“拿布丁傍她吃?不是说店里的东西下可以乱吃吗?那些是要卖的耶……算了算了,反正是澔子的试验品,不过那些试验品就算摆出去冰箱,卖相和口感也是一等一的,一份四十块钱耶……”
要是店员偷偷模模啃了店里的食物,他绝对会大发雷霆,可是黑澔还笑得那么灿烂地问过他……好吧,有被尊重到啦,要吃就拿去吃好了。
“你,过来!”老板肥指点名站在一旁的年轻学徒。
“呀?好……”年轻学徒小跑步过来,一秒也不敢拖延。
“想不想吃布丁?”
“咦?”他听错了吗?该下会是老板叫他去做布丁吧……
“想不想『吃』布丁?!”老板的“肯德基爷爷”脸一板,同样有本事将一个善良的形象扭转成狰狞。
“想!我想吃布丁!”年轻学徒根本是用哭丧的颤音在回答。
“好,拿去吃。”老板自己率先拿了一个,咕噜咕噜吞咽起来。“真好吃……澔子这家伙太厉害了,同样的鸡蛋、同样的器材、同样的香草粉,他做出来的烤布丁就是不一样……”
陶醉呀,原来布丁不一定要凉凉的吃,热热的口感也不赖……
见状,年轻学徒也跟进,吃相当然是比老板好看太多,只见空杯子一个一个迭成小山,铁盘上十几个烤布丁转眼已被一扫而空。
年轻学徒衔着小铁匙,舌尖还盘旋着蛋香及女乃香。“太好吃了……”
靶动呀,一个布丁也能让人吃到想流泪,难道里面也加了洋葱吗……
“以后每天都叫澔子烤一大盘布丁来当点心好了。”
“好幸福噢……”异口同声。
‰‰‰‰‰‰
沈宁熙分下清喉间滑下的,是黑澔不断殷勤往她嘴里塞的烤布丁,还是他笑容可掬的讨好俊颜。
布丁味很香甜,而他的笑容也不遑多让。
“好吃吗?”黑澔问。
“嗯。”两者都是吧。“我看你做得很顺手,也很高兴,你喜欢这份工作?”她问的音量下大,毕竟不想让面包店其它人听仔细两人是熟识的。
“喜欢呀,这里的人都非常好,做这些点心也很有趣。”而且在这里可以时时看到她,他更喜欢。“今天晚上阿郎和阿太还说要请我去吃饭,欢迎我加入大家的行列噢,我可以去吗?”
对于黑澔的报备,她淡淡挑眉,觉得自己像升格成他妈,包吃包住还包管他出门厮混这种大小事。
“当然可以。”阿太是年轻学徒,阿郎则是面包店里另一个二线师傅,一个从没有开口和她讲过话的酷同事,没想到黑澔甫来,就和那家伙一拍即合。
黑澔到底是用什么魔力收服大大小小的人种,她的妈妈如此、老板如此、年轻学徒如此、就连她……
“那你要不要一块去?”他的口气充满期待。
“不要。”她回答的速度快到黑澔那个“去”字还含在嘴里,她的“不要”就已经迎面甩上,零点一秒的思考时间也不用。
“为什么?”他想和她一块去呀。
“我和他们不熟。”而且她最讨厌交际应酬,也完全不拿手,再说她的出现应该只会让大家玩乐的气氛陷入冰点。
“我和你熟就好了呀。”
“你和我要『假装』不熟。”沈宁熙提醒他。
如果她去了,黑澔铁定破功,只会缠着她宁熙长、宁熙短的,当全面包店的同事都瞎了眼吗?
“你自己去就好,反正就算你身上没钥匙,自己从门缝爬回来就行了,要玩多晚也没差,说下定……你多认识些人对你也有好处。”
这是他生乎第一次融入人群,去尝试人类的聚餐聊天,算是生活学习,视野开拓对他总是好事,这也是她替他找这份工作的目的,不是吗?
所以,心里那种小小的、细微的,希望他不要展翅飞得太快的声音,下应该像只小恶魔,反复在她耳畔响起。
沈宁熙从皮夹掏出一千元给他。“吃饭记得要付钱。”她知道自己要是没先告诉他,恐怕有人会以为餐厅的美食是免费供应而大吃大喝,到时被扁成鼠饼就很难看了。
“吃饭要付钱我知道。”他只是和社会月兑节,并非无知。
“……你的适应能力不错。”再多待一个星期大概就可以自食其力活下去了,或许……就下需要她顾前顾后了。
“因为有你在,我纔觉得做什么都不怕。”勇气满满。
沈宁熙被他似诚心似谄媚的话给逗开了笑意,口气却还是平淡,“纔踏进社会不到一天,你就变油条了?”油嘴滑舌的,到底是跟谁学的呀?
“变油条?我不会变油条呀,我身体里又没有油条的基因,再说下锅去炸,只会变成炸老鼠吧?”他怎么努力也下可能变成“油条”,这太强鼠所难了。
沈宁熙这会儿很下客气地噗哧一笑。他说得好认真,非常严肃地讨论着他变身的要件,他虽然不至于单纯到单“蠢”,但一些太另类的引喻名词对他而言还是一门要下工夫去学的功课。
“宁熙,你为什么笑?”黑澔被她柔致芙颜上的笑容给笑得莫名其妙,也笑得他心猿意马,想询问他是哪个字眼或是哪个反应能惹她发笑,他不介意往后多说多做,让她能常常这么笑。
“没什么。”只觉得他好可爱。
“说来参考参考嘛。”
“有什么好参考的?”
“我想知道你笑得这么灿烂的原因,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我要一直让你保持这种笑容。”
他的认真加倍,远胜过他刚刚以为沈宁熙说他会变成“油条”时的努力解释,他笑起来带点孩子气,可是一旦认真,有股气势也自然而然散发出来,若说他的笑容甜腻到令人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那么他的气势也同样可以做到——让人“不敢”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你下知道自己笑起来多漂亮。”他伸手抚着她的脸,正在触碰着她的笑靥,虽然她现在的笑容变得很僵硬和尴尬。
“你再说一句让我起鸡皮疙瘩的话,我现在就直接让你变『油条』。”先将他的长手长脚全缠成麻花,再下油锅快炸!
她的冷言威胁没吓到黑澔,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气势不足,一方面是一个红着脸蛋的女孩讲出这种话实在是没有任何胁迫力,再一方面则是面包店里哪来炸油条的大油锅呀?哈哈。
黑澔倾身向她,两人之间虽然相隔一座收银台,但丝毫无法阻止黑澔侵犯她领地的动作,他轻快而无障碍地将自己的唇印在她的脸上。
“蛋糕上的樱桃。”做完坏事还下了结论,只差没舌忝唇回味乐无穷。
半透明的鲜红樱桃,总是蛋糕上最勾引人注意的存在。
像她。
然后,在沈宁熙抓起收银台旁的扫把杀来之前,他愉快地闪开攻击。
“蛋糕里的草莓。”他做出猥琐的行为——手指滑过自己的唇,再放进自己的嘴里,像个美食家评监一番。
红艳的色泽、酸甜的口感、浓郁的香味,是吃蛋糕时最幸福的享受。
也像她。
“你还说?!”咬牙切齿却还不能大声吼他,这纔是沈宁熙觉得更呕的地方,她不愿意自己的吼声引来厨房里其它人的注意。
“那我是蛋糕上的什么?”黑澔突然产生这个问题。
正等着沈宁熙回答,厨房却传来了砸锅的声音和老板的暴跳怒暍声,嘈杂中,有着年轻学徒求救的嘟囔,虽然他的问题还没得到解答,不过现在救人好像比较重要嗅。
“宁熙,我去看看。”话说完,人也闪进了厨房,加入了混乱的场面。
沈宁熙没有兴致到厨房去参一脚,只送去两、三道目光瞧瞧后续发展,不过从这个角度除了短短走道外,也瞧不见任何端倪,但双耳倒是从恐龙咆哮中完整地想象出现在厨房里上演的画面。
“老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个屁用?!一锅蛋糕的原料,我打蛋的时间,你赔给我呀!”
“老板,我帮你重打一锅啦,五分钟就好,大家都是好朋友,不要计较这么多,朋友就是要两肋插刀,两肋都可以插刀了,还在乎一锅料?三八纔这样……”这是黑澔的声音,说得轻松,隐约还听到他拍击老板肩膀的肉击声,那是电视上哥俩好的表现。
他用在老板身上,该死了……
恐龙喷气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浓浊,就在大家以为他下一句会轰出迁怒黑澔的字眼时,喷气声变成了哼声。
“这次再饶过你,还不去擦干净!澔子,打蛋去。”两句话的口吻天差地别,前者是强硬的“惊叹号”,后者是平稳的“句号”。
混乱结束。
沈宁熙在柜台前除了摇头,还有就是笑。
手指轻滑过方纔被黑澔沾了一嘴口水的脸颊,她又好气又好笑。
“蛋糕上的女乃油……”
又腻又缠,沾上了手还得花工夫吮掉,沾手沾盘也沾嘴。
像他。
‰‰‰‰‰‰
这是黑澔第一次在音乐嘈杂到几乎轰破耳膜的夜店里喝酒聊天,鼓声咚咚地震着地板,也让人的心跳感觉到一股捶打似的不舒服。
他算不清自己暍了多少杯的酒,只知道当杯底一空,立刻就重新被人填满送到嘴边,唯一的空档便是有衣着火辣的女人凑到他们这桌旁,问他赏不赏脸请她喝杯酒时,他纔能顺势将阿郎阿太倒给他的酒递给她,反正有人愿意替他喝酒,他不介意,真的。
舌头麻了,味觉也麻了,现在就算暍到肚子里的是盐酸,他也不会有太大的感觉。
“澔子,你喜欢沈姊,对下对?”
话题聊完了面包店、聊完了酒、聊完了各自的酸甜情史,年轻学徒阿太直捣黄龙地探问黑澔的隐私。
罢刚聊面包店,黑澔在一旁陪笑;聊酒的种类,黑澔也是在一旁陪笑;大伙聊各自的酸甜情史,黑澔还是在一旁陪笑。当个好听众是不错啦,不过当大伙都掏心挖肝地抖出自己的身家背景,他还只是一径笑着,那就很欠扁了,所以阿太不吃亏地想挖出黑澔的八卦。
“啊?”沈姊?谁呀?
“我听到你叫她宁熙。”听听,多肉麻,纔刚进面包店就钓上了沈宁熙?
斑竿。
黑澔醺醺然的耳朵自动接收到重点的两个字,原来瞇得优雅的黑眸弯得更性感,傻呼呼地直笑。
“她很阴沈,和你不太搭。”阿郎也带着几分醉意,但口齿清晰。
“纔不,沈姊人很好,和澔子是同类型的人。”一个在之前替他背黑锅,
一个则是在今天下午将他从老板的怒焰下给抢救下来,两人都是他的大恩人哩。
“她每次看到人不笑也不打招呼,害我也不敢和她多攀谈。”阿郎又道。
“拜托,你以为自己的脸有多和蔼可亲吗?说不定她也被你的恶人相给吓得不敢和你打招呼。”阿太开玩笑地反嘲阿郎那张抿着嘴俨然也是凶神恶煞的酷脸,说不定沈宁熙也有同样“惧怕”的想法。
“好,我的脸难看,你呢?小白脸一个,你说她有给过你什么好脸色吗?”不都一视同仁?
“我每天早上和她打招呼她都会回我,哼哼,交情不一样嘛。”他的努力不懈可是渐渐架起他和沈宁熙之间的友谊桥梁。
“是呀,回你一声『哼』。”
“是『嗯』!她纔没你这么没水准。”阿太很替沈宁熙说话。
阿郎斜目睨他,一副打量奸夫的模样,“你是吃了她的迷药还是她的口水,一直帮她辩护?”他甚至怀疑要是再数落沈宁熙几大项的缺点,阿太会不会直接砸酒瓶杀过来。
“你这么讨厌她,纔是心里有鬼吧!”
“我没讨厌她,只是不喜欢。”讨厌和不喜欢是有程度上的差别。
“我看你八成是颇有好感,偏偏她又不鸟你,所以你因爱生恨,故意在她背后放冷箭、丑化她,郎哥,这样小心眼只会更被人讨厌啦!”阿太脑筋一转,将阿郎对沈宁熙的态度做出新的解释。
要不是这样,为什么他明明问的是黑澔,阿郎却抢着答腔,还一开口就准备破坏黑澔对沈宁熙的爱慕,这种人呀,居心叵测噢,玩阴的。
“你不要胡说!”阿郎一慌,大舌头了起来,不知是真被阿太给蒙对心意还是酒喝多了,脸上一片红潮。
“郎哥,跟澔子抢女人,抢不赢的啦。”从外表就输到绰绰有余,再论上纔能……嗯,还是不要自取其辱好了。
“我就说了我没有!要下要我保证引要不要我发誓?!”被阿太起哄的结果,阿郎撂下无法转园的狠话。
“要!”
阿太和阿郎同时望着发出这声中气十足要求的来源,在动感舞曲声大作的环境中还能吼得让人听清楚,甚至方圆三桌内的客人也跟着回头看望,可见说话人的认真。
黑澔的双眼正盯着阿郎,那个字,出自他的口。
“郎哥,你不要喜欢宁熙,千万下要。”他需要阿郎的保证,保证他对沈宁熙没有心动过,更需要阿郎的发誓,发誓他对沈宁熙没有半分好感。“我争不赢你,半点胜算也没有。”
他……拿什么和一个正正常常的“人”来争长短?光从立足点他就已经被判出局了吧。
“澔子,你说反了吧?是他比下上你耶。”阿太以为黑澔在说笑,直到看清黑澔眼里的担懮和不安,纔说服了他——黑澔是真的认为自己比不过阿郎。
黑澔径自道:“郎哥那么帅气,体格好、性格好、人格也好,我呢?不过是……”不过是只丑陋的灰鼠。
阿郎被黑澔这么一赞扬,反而汗颜起来。“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啦……”
一个一百八十几公分的人夸奖身高一百六十九的人体格好?左听右听都觉得是谎言,但由黑澔嘴里说来,又诚恳得使人无法认定他在诓骗大家。
“我喜欢宁熙,可是没有比郎哥先喜欢上她……但是想到她变成郎哥的,我这里就苦苦的,这里也酸酸的……”他先指指自己的胸口,再指指自己的鼻腔,“虽然横竖都是要死,要是死前必须怀抱心碎,那我倒情愿在那场爆炸里没能逃出来,不要遇到她……不要遇到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醉意让他说话开始含糊,到最后那几句全成了嘴里的咕哝。
虽然要是没逃出研究所,他一辈子就永远是只实验白老鼠,不会知道原来研究所外的世界并不如他想象的美好;要是没遇上沈宁熙,他也不会知道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怎样的酸甜滋味。
“郎哥,你要是真对沈姊没遐想,就赶快发誓,我刚刚那番话也只是玩笑话而已。”阿太忙推推阿郎。
“澔子,我保证,我发誓,我对沈宁熙绝对没有任何遐想!”五指朝天立誓。反正就算他有意,沈宁熙也不会多瞧他一眼,他没有太高贵的情操去玩什么“在你背影守候”的狗屁蠢举,人生可不是这样蹉跎浪费的。
“你看你看,郎哥发誓罗,我做证人,要是他说谎就天打雷劈、五马分尸、头破血流、绝子绝孙——”别人的命死下完,所以阿太非常努力替阿郎加重违誓的处罚。
“阿太,轻一点啦!”阿郎用另一只手的手肘撞撞阿太,再这样诅咒下去,他真的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重一点纔表示诚意嘛!”计较这些做什么?
“被雷劈的又不是你!”死道友不死贫道,这种事他也会呀!
两人发誓发得起劲,而黑澔,早就不胜酒力地昏睡成一摊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