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府经年累月都弥漫著一股苦苦的药味。
煎药房总有人忙碌地进进出出,袅袅飞窜的白烟夹杂著数十种珍贵药材独特的味儿,煎药小童个个专心看顾自己跟前那壶药盅,在它沸腾时小心火候,过与不及都会伤害药效,谁也不敢怠慢,一条不长的廊檐就足足坐著五名小童,火炉上不曾间断地煎药热药,为的正是穆府的年轻主子——
那据说在多年前几乎断气弃世的年轻主子穆无疾。
穆无疾,取其名义,无疾无疾,双亲盼其终身无疾无病,身体健壮平安,然而这个名字并无法治愈他一出生便身负的宿疾,他总是病著,情况时好时坏,寻遍医者仍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他的名字,成为一大讽刺。
传言他逢九大劫,在他九岁与十九岁那年差点应验,眼看距离二十九大关仅剩一年,爱子心切的穆家夫人不惜重金礼聘名医,只求能挽救穆无疾的生命。
这也是她出现在这里的主因。
她,恰巧是医,也恰巧需要找到一名难治的棘手病患,所以,她挑中了穆无疾。
而她在穆府征求名医的初试中拔得头筹,所以,穆府挑中了她。
两者各取所需,她要治人,他要人治。
她抽抽鼻,小声惊呼,“这味道……这不是毒蒲吗?若用得妥当,是有去百病的效果,嗯……开药方的人真敢下药呀,弄个不好,不能救人反杀人哩。蜀椒、附子、干姜、赤石脂……”她又细声数数所嗅到的各种药材,暗暗记下。“还有栝萋韭白半夏汤?胸痹不得卧,是肺气上而不下,心痛彻背,是心气塞而不和,其痹为尤甚矣,故胸痹孳中加半夏以逐痰饮,若病势向下扩展,更见心中痞气,气结胸满胁下逆气抢心者,为阴寒邪气较著,应急治其标……”
每一盅药汤都不尽相同,她光凭味道大概都能分辨出来,综合以上药材推断出穆无疾的病况——很严重。
“太好了,应该很难治!”她雀跃得几乎想大呼万岁,但顾忌穆夫人正在前头带路,一边不断重复养育她这个病弱儿子一路长大成人的心酸血泪,她若是在此刻太高兴人家的儿子病重而欢呼,八九不离十会被拖出去打成残废,还是识相些吧。
“大夫,您刚说什么?”穆夫人听见她细细碎碎的呼嚷而回头。
她急忙消灭唇边两朵可爱笑靥,做出沉重严肃的模样摇头。
“没。夫人请继续。”让她在心底暗暗爽快就好。请。
“哦。我刚说到哪了?”
“夫人,你说到少爷十八岁那年便受先皇重用。”身旁小婢马上提醒自家主子。她兴许是所有人中唯一认真听穆夫人说话的,够忠诚。
“对对,我正说到无疾十八岁那年受先皇重用。我家无疾虽然身子骨不好,但是自小聪慧,可不输给他那个右丞相爹爹。可是他一被封官,责任也跟著变重,偏偏无疾这孩子又老爱事事亲为,也不顾自己的身子,十九岁那年突然咽气,若非先皇急派御医——”哇啦哇啦哇啦,再配上感动自己儿子生为人中龙凤而不时传来的啜泣擤鼻声。
可惜她不赏脸,她对穆夫人说的那些都不感兴趣,她只想赶快看看穆无疾,看看他病重到哪样令人期待的情况。
要是只剩半口气在喘最好,呵呵。
“我实在是怕极了无疾再发病,这一回可没有御医能再救他……十九岁时救活他的那位杨御医因为误诊先皇爱妃而掉了脑袋,万一无疾二十九这个大劫过不去,我这个做娘的……呜……”终于,穆夫人哽咽到无法再说下去。
她暗暗松口气。从被请进穆府就一直一直一直听穆夫人细数这些拉杂小事,说不烦是骗人的。她对穆无疾这个人没有太大兴趣,但她对穆无疾身上的“病”兴致高昂!
“大夫,到了,这里就是我家少爷的舍居。”小婢含笑温婉道。
她不禁抬头打量身处的四周环境。
颇为清幽的房舍,但并不特别华丽,比起她一路走来的豪府,这里彷佛是宅子里最偏僻的下人房,没植太多花花草草,没有假山流泉,没有垂柳阔湖,说是少爷的住所,显得有些寒酸。
安静是这里最大的优点,确实是养病的好地方,可见穆夫人为儿子下了多少苦心。
房里偶尔传来轻咳引起她注意——不是撕心裂肺的那种剧咳,让她有些失望。她比较希望听到那种肝胆俱裂式的咳法,最好能在被衾上溅开几朵血红花才过瘾。
“听起来……怎么不太严重呀……”她努嘴嘀咕。所幸这句月兑口而出的咕哝被小婢轻敲门扉的叩叩声给掩盖了。
“少爷,夫人领著大夫来看您了。”
“进来。”
咦?她怎么好像听到在这个回答之前,还隐约夹杂无奈的浅叹?
小婢推门让穆夫人与她进入,这屋里的药味远比方才一路走来更浓烈,她并没有立刻看到她的病人,眼见穆夫人穿越布置简单的小厅,拨帘而进,她才快步跟上。
内屋里光线明亮,几幅山水画作、几张龙飞凤舞的字画点缀,好几柜的藏书,其他的就没有了,没摆上古玩珍品来提升价值,桌子椅子都并未像穆府前头几个厅堂那样铺上华美的软绸或垫子,透著原有的木质颜色,桌面上堆放著好些叠奏折和书籍,半干的砚墨架著毫笔。
然后,她在一片白亮干净中,看见了穆无疾。
他掩著嘴,刚刚咳完,修长手指从嘴边搁下时,薄长又带点苍白的唇瓣全貌让她瞧得仔细,身上那袭白衣加上窗棂透进的日光,变成相当刺眼的颜色,她几乎必须要眯著眼才能直视他,她分不清他脸上挥之不去的白皙是因为衣裳的衬托还是病躯的惨白。
他坐在床榻上,双手正摊著奏折在读。
衣白、脸色白,更彰显他眉眼发的乌黑。他有对浓密的黑眉,一双黑亮的眼眸及一头披散于肩的黑墨长发。
她看著他时,他也正凝觑她,那双黑眸不失礼地将她从头到尾打量完毕。
“这位就是新聘的大夫?”他开口说话,声音不沉不重,有些病哑,让人好奇这嗓音若在病愈后听起来会是如何的好听。
女大夫相当罕见——或许是根深柢固的观念,女人习字读书已属少数,及笄后大多嫁人相夫教子、认分持家,能钻研医理少之又少,何况是像……这样的一名女大夫。
“没错,她是新聘的大夫。你别看她这模样,娘这回征求来数百位医者,再让他们一个一个考试筛选饼滤,她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位,就让她试试吧。”穆夫人抽走他手上的折子,“不是要你多休息吗?又偷偷爬起来看折子?等会我叫人将折子全丢出去!”
这当然是气话。每份奏折里都是社稷大事,条条都要紧,在新皇不过三岁之际,他这名年轻宰相得更费神费心。
“我觉得今天精神好许多了。”穆无疾笑道,想让娘亲安心。
“你哪一回不是这样说?”穆夫人没好气地损道。他就连十九岁差点断气的那回也是这样骗她……说身子无恙,她才让他和人商讨军情大事,怎知商讨商讨,差点连命都商讨掉了!
穆无疾不顶嘴,注视著新任大夫,吩咐小婢倒茶给她喝,她挥手说不用,迳自搬张椅到床边坐下。
“我先替你诊个脉。手给我。”她现在只想赶快知道他能带给她多大的挑战乐趣。
他按照她的交代做,她一扣住他的手腕,闭起眼,让指月复的触觉变得更加敏锐。
敝异的是,穆无疾看见她在笑,这是任何一名大夫替他诊脉时从未出现过的神情,当然,那些大夫接下来最常发生的摇头叹息或是自认无能为力、另请高明这些行为举止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微微挑高的眉峰是代表无限喜悦的,当她睁开眼时,他发誓他看到水灿灿的光芒在她眸子里闪耀跳动……
发现他在看她,她努力想收起笑意和亢奋,但一时半刻做不来,只勉强扭曲著笑脸,形成一幅颇有趣的画面。
她假意清嗓一咳,转向穆夫人以逃避他深透人心似的黑眸。
“令郎的病确实相当棘手,不过我有信心,请务必让我一试!”嗓音都正兴奋地在飘扬,这是造假不来的。
“就让你试试吧。”应允的人是穆无疾。
她转回身看他,“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双眼晶亮得像有火光在燃烧,将她整个人衬亮起来,他在她身上看见了他自己所没有的活力。原来一个人也可以活得……这么光明有干劲?
“那么该如何称呼你?既然我的生命交付在你手上,总该知道才好。”不可否认,他对这样的她第一眼印象极好。
“唤我皇甫大夫或皇甫姑娘都成,随便你。”问及她姓名时,她眼里的火光明显黯了黯,撇开的脸蛋带著一抹嫌恶,不过随即又重燃炙焰。“我要在这里住下,就近看顾你,照料你的饮食起居,所以住得离你越近越好,最好随时随地能看到你的气色、听见你的吐纳来判断病情。最省事的就是直接在刚刚经过的小厅摆个躺椅让我睡——”提及他的病情,她语调轻快流利。
“隔壁有间房,整理整理好让皇甫大夫休憩。”穆无疾对小婢吩咐。
“是。”小婢福身退下,不敢轻怠。
“呀!那间房我暂搁了好几疋要送给众贵妃的绸布,弄脏就不好了,我同你一块去!”穆夫人担心小婢手脚笨拙,不放心没人盯著。
待穆夫人与小婢的脚步声退出房间,她才开口问:“那里离你很近吗?”
“几十步的距离而已。”够近了。
她的不满意全写在脸上。要是整夜听见他带著病虚的呼吸声,说不定她能睡得更香更醇——
“还是在小厅摆个躺椅……”
“男女授受不亲。为皇甫大夫著想,还是避嫌好。”
“你都病成这样子了,我还用得著担心你扑过来吗?”哈,也得掂掂他有没有这种男性雄风吧。
“瓜田李下,就算没有事实也会落人口舌,若被人渲染,吃亏的会是你。”穆无疾完全没有因为她的直言而翻脸,他脸上有的只有病容及笑容。
“我都不婆妈了你在婆妈什么呀……”文绉绉的最让人受不了!她嘴里嘀咕著,突然动手去推他,将他推平在榻上。“你的脸色真糟,躺一下比较好……真破的身子,我一推就倒!就算外头有人说你对我胡作非为,会有谁相信呀?”说完还忍不住赏他个白眼。
她取出背囊里的行头,小心翼翼搁在膝上,拈出细针先扎他几针再说。
穆无疾似乎习以为常,眉宇连动也不动,看来是长年久病被针给扎麻痹了。
“皇甫大夫。”他唤住她正专注在细如毫毛的银针上施加力道的动作。
“嗯?”
“恕在下失礼一问。”他笑得好有礼貌。
“你还有什么问题?”快快问完快快闭嘴。
穆无疾打量她良久,温婉问——
“你满十二岁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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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敢相信,面容如此稚气的女娃儿,竟然只比他小一岁。
他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但他真的觉得她在诓骗他……
以他目测,她勉勉强强像个十二岁的小泵娘,没想到她比这个岁数还大上许多许多。
“姓穆的!你再用这么怀疑的眼神看我,我就拿针扎瞎你!”皇甫是很想这么大声吼他啦,不过她没付诸行动,反正她被看扁扁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她就是娇小可爱怎样?!
她就是发育迟缓怎样?!
她就是明明一把年纪还长得像小女孩怎样?!
再怎么说,她都是道道地地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若她争气一点,她的孩子都会跑会跳会吟诗作对了!
“穆公子,你会以貌取人吗?”她在写药方的同时开口询问。如果他敢点头说会,她会顺手写下一味药——妣霜。
“不会。”
回答得太干脆,反而让她挑眉生疑。
“万一我真的只是一个没满十二岁的毛丫头,冒医者之名,纯粹来吃吃骗骗呢?”吓吓他。
“我只知道你在我身上扎完这几针之后,我真的舒坦不少。”外表可以骗人,但医术不行。
“那是当然。我可不是脓包大夫。”嘿嘿,被他这么一说,她心里有点乐,不由得夸起自己,“谁敢对我以貌取人,是他自己吃亏。我只是矮了一点、小只了一点、不够挺拔了一点,其他样样不比人差。”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提供更好的词汇。
“对。”她猛点头附和。
这个男人说话深得她心,懂得适时谄媚她,真得人疼。
好,就算他病入膏盲,她也要救他。
越来越有挑战的好精神了!
“为何皇甫大夫看来异常的……有冲劲?”他本来想用的词儿是“亢奋”,但还是觉得婉转些好。
“每一个医者遇到极具挑战的病症时都很有冲劲的。而且——”
她停顿良久,久到让穆无疾重复她的句尾。
“而且?”
“唉,让你知道也无妨。只要医好你,我就能完成一件自小到大梦寐以求的心愿,所以我定会尽全力医治你。”她又燃烧起来了,抡握著小拳不放,像是掌心里正握著梦想。
“是什么心愿?”明知道自己这么一问是逾矩了,他仍忍不住。
娇稚的花颜上闪过阴霾。
“不能说。”她撇开小脸。
“不能说就不要说。”他不强人所难。
“反正你只要知道你的生死和我息息相关,你若是断气,我会很困扰的,所以——你要完全听从我这名大夫的吩咐,我让你吃几碗饭你就吃几碗饭,我要你睡几个时辰你就睡几个时辰,我要你在床上躺平就躺平,不准和我顶半个字,你必须对我唯命是从,明白不?”
被一个外貌如此年轻,身形又小巧精致得完全没压迫性的娃儿指著鼻尖喝令,那种感觉真的真的很诡异,让他想笑。
真是个有趣的大夫,才不过相处不到半个时辰,却让他心情大好。也许是她那双眼眸总是晶晶亮亮,也许是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充满活力,也或许,是她笑起来有点温暖,看在眼里很难不随著她起伏。
他想,这一次的医病饼程应该会稍稍有趣一些吧,令人期待。
“我的病还有得治吗?”
“我还需要观察一阵子。”既然是让她这么满心欢愉的病,当然不会是几帖药几支针就能解决的小病痛,她还需要一些日子来找出症结,不过凭她的好本事,很快就能处理啦。
“从没有医者敢肯定回答我这个问题。”他不是在嘲弄她,只是陈述事实。
正写药方的她闻言抬头,问的却是——
“你会怕死吗?”
“我几乎算是死过无数次,那有什么好怕的。”死亡只是瞬间,他不会害怕,但是他身旁的人会。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好罗哩叭唆的?吃你的睡你的玩你的不就得了?别老拿一些无济于事的怪问题来烦我。”
“连问问题都不行?”他失笑于她的霸道。
“是可以问啦,不过太破的问题我不想回答。”浪费她宝贵的时间。
“像我刚刚的问题就是属于太破的那种?”
“基本上……你现在这个问题也是。”
好吧,少问少错,不问不错。他认分闭嘴。
她写完药单,吹干纸上的墨迹,先压在桌面上,才起身回到他床边的椅上坐著。
“现在我问一些关于你病情的问题,你能回答多少就回答多少,当然是越仔细越好。”望、闻、问、切,识病之要道也。
望,以目查,就是用眼睛看。
闻,以耳占,就是用耳朵听。
问,以言审,就是用嘴巴问。
切,以指参,把脉把脉啦!
她现在要进行的就是“问”,问诊。
他点头。
“第一次发病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
“认真点回答!”她以为他在敷衍她。
“你会期望一个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小婴儿记得什么吗?”
“呃……也对。好吧,改说说发病时的感觉。发病时哪里会痛?痛的程度激不激烈?是怎么样的痛法?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还是像胸口碎大石那种碰碰碰的闷痛?不然就是像被野马踹断整排骨头的痛?”
“就只是单纯的痛。”他没被人捅过刀,也没在胸口碎过大石,更没让野马踹断整排骨头,她说的那些痛法超乎他贫瘠的想像。
她皱皱眉,再追问:“痛起来的时候是哪里最严重?”
“胸口吧,还会喘不过气,但我不确定,因为通常我都是昏过去的。”
“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尽力描述的所有情况!”
“这就是我尽力描述的所有情况。”他露出好抱歉的神情。
“你……你有没有被大夫挥拳打过?”不要以为当大夫的人都有好修养!
“没有,也不想。”
“那你就给我认真点!”
“好吧,我再回想看看……”穆无疾闭起眼,陷入沉思,瘦削的面容因为长睫掩盖住黑亮的眼珠子而只剩下白惨惨的脸色,他掀扬著唇角,像想起了些什么。“痛起来的时候,我忍不住骂了粗话,可能也在诅咒著什么人,大概就像传言中女人生产时会发狂谩骂丈夫那般吧——这样讲你又会想打我,嗯,我再想想该怎么说……那种痛,像心脏被人揪住,用五根指头紧紧的、紧紧的收握住,像要捏碎捏烂,然后……后头我就晕得不省人事,再醒来都只剩下残余的小小扎痛,扎痛就像你方才针刺的那样,不太清晰,还能忍耐的。”
呜。
敝异的哽咽声让穆无疾睁开眸子,却看见她捂住口鼻,眼角有泪。
“你哭了?”
“我也不想的。你、你就不能说得高兴一点吗?”她胡乱挥舞小巧柔荑,拿袖子抹泪,嗓音哽抖还不忘怪罪怪罪他,也不管自己提出了一个多无理的要求。她吸吸鼻,“我一半遗传到我爹的心狠手辣,一半遗传到我娘毫无节制的心软……像现在,我明明觉得听到你说心脏像被人揪烂那种痛让我非常高兴,想到我将会亲手治好它,我就爽快得想笑、兴奋得想转圈圈跳舞,但是眼泪就是关不住……等一下,我马上就哭完了……”呜呜。
她也不想这样,全怪她的爹娘,个性天差地别,害她这个女儿搞得像性格分裂,时而见人重病就莫名喜悦,时而又边治病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可以面不改色将屠夫失手剁下的手指一针一针缝接回去,也可以哭得比病人更惨烈地替跌伤膝盖的小顽童涂抹药膏。
“我还以为你是心疼。”现在看来似乎是他自做多情。
丙不其然,她听见他这么说时马上抬头看他,彷佛他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心疼?我知道在胸口碎大石会让心窝口痛上很久很久啦,不过其他的心会揪揪疼啦、或是心会因为一个人、一句话而疼痛,对我来说根本就是无法想像的事。”方才哭得满脸眼泪的她,此时已经完全不见半分蹙窘,只剩鼻头被拧得红通通的颜色还在。
她有时呜呜在哭,哭些什么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她一点也不难过、一点也不感同身受、一点也不鼻酸,但仍会哭到连她都嫌弃自己的一场胡涂。为什么呢?她不知道,问过爹娘,他们也不知道,对她来说,眼泪不是高兴或是悲伤时的产物,它就与汗水无异,溢出来时除了是身体自然功能外,并不包含其他太多的意义。
所以,刚刚只是听见他在陈述旧疾发作起来的痛时,那没有意义的泪水又滚滚滴落,如此而已。
“医者不都该有悲天悯人的慈心吗?”
“抱歉,我家正好就有一个不悲天也不悯人,却偏偏一身本领高得吓人的坏医者。”她耳濡目染之下,也跟著成为另一个不怎么悲天更不怎么悯人的坏医者。
“如果不悲悯病人,又怎么会尽力救人呢?”
“可能只是觉得救活一个人还满……”她低著脸,状似沉吟,想了好久才扬起螓首,对他露出突然顿悟的笑,“有趣的。”
“有趣?”
“嗯,有趣。”她用力颔首,点得更坚定,泪水洗涤过的眼神也更亮了,“我觉得和那些疑难杂症对抗很有趣、很有成就感,看到病人脸上的痛苦减轻,我很快乐。”
这些,在他眼里就是慈悲,虽然她似乎不这么认为。
“那么,看来我会是你短期内最大的乐趣。”
“嗯。你可千万不要让我觉得无趣哪。”别在她还没享受太多乐趣之前就两腿一伸,这样她就亏本亏大了。
穆无疾让她逗笑了,“我会尽量让你高兴久一点。”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努力求生,对抗病魔,忍耐疼痛——
是件会让他甘之如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