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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虐太上皇 第十章

两年后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

东风吹落片片雪似的花瓣,坠入池面,激起圈圈涟漪,桃树随风款摆着纤细腰肢,杏树像个被呵痒而颤笑的美姑娘,毫不逊色。

桃树下好些个婢女正承接着花瓣,准备收集酿制桃花酒,大伙都忙碌着,偏偏有个人偷懒例外,但众人见怪不怪,也不多加苛责,毕竟,她是个傻子。

漂亮的大眼眺望湛蓝苍穹,轻便束绑的长发在脑后微微让清风拂动,清秀的小脸上有着恬静,她坐在离众人有段距离的石凳上发呆,素净的衣裙接住了好几片落花瓣,她不理人、不说话、不动、不笑,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说她傻子,也不尽然,她的眸子没有痴傻的茫然,当初老爷夫人在府外捡到她,她记不得任何事,问她什么都只是摇头,她颈子上挂着的项链刻着“莫爱恩”三字,问她是不是她的名字,她晃晃螓首,表情比他们都更迷惑,所以大家干脆傻妞傻妞地唤她了。

一个不知姓名,不知年岁,不知底细的傻妞。

真是可惜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女孩。

幸好她乖巧听话,在府里还颇得人怜,大伙对她很是宽容,将她当成小孩在对待,不会因为她不懂得反抗或推托工作而欺负她——当然,对于她偶尔的失神发呆也能睁只眼闭只眼。他们知道她不是故意想偷懒,只是思绪不小心飘得好远好远,远到她自己也捉不回来。

“傻妞!傻妞呀!别在太阳下晒太久,当心又晒伤了!”大声嚷嚷的是婢女群中最年长的卢姊,她待傻妞最好,最照顾她,像个母亲一般,傻妞忘了用膳,是她端着饭菜,一口一口喂她吃下;傻妞不知自己发着高烧仍蹲在井边洗衣,也是她第一个察觉,赶紧带她去看大夫。

会多此一举地叮咛她,是因为她曾经在日正当中的太阳底下傻坐,晒了好几个时辰,晒到脸蛋严重发红月兑皮,足足疼了好几天。

她似乎没听见,专注看着天际那朵白云变化。

卢姊拍净手,正准备上前去将她带回树荫底下,有道身影抢先一步,高大的阴影为她挡下太阳。

天……黑了吗?

她困惑地发觉自己被笼罩住,动作有些迟疑地左看右瞧,再缓缓仰头,在一片蓝天之中看到了有张脸孔正俯身凝觑她,她对上那双黑眸,像墨石一般的黑眸。

“妳晒太久的太阳了。”来人开口,声音既低且沉。

“难怪头晕……”原来不是她被他的眸子给吸进去的晕眩,而是被晒的……

“我泡蜂蜜菊花茶给妳消暑,跟我来。”他率先先走,她怔坐在原地。

那个男人……她认识吗?

是张生面孔呀……

但是,他没让她觉得陌生而害怕,她不是贪嘴想喝什么蜂蜜菊花茶,而是他……看起来就是担心她的模样。

她没有怔忡太久,站起身子,拂掉身上的花瓣,小步伐挪着莲足,像个追着爹娘的小娃儿跟上他。

“那男人是谁呀……”卢姊看见傻妞蠢柔地跟着人走,赶忙问向左右,若那男人来历不明,得快些将傻妞给带回来才是呀!

“卢姊,那是新来的厨子,李大叔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哩,放心吧,不是坏人的,妳瞧,傻妞对陌生人可从没这么信任,别看她傻呼呼,她很会看人吶。”不然哪有他们这么多人关心她照顾她。

“那是傻人有傻福,全都遇见好人。”

“所以啰,妳可以安心啦。”傻人有傻福嘛。

卢姊仍是不怎么放心,频频往两人走去的方向看,远远瞧见厨房里还有不少熟面孔,至少那男人不敢明目张胆欺负傻妞,她才稍稍放松戒心。

不一会儿,傻妞高高兴兴捧着好几个碗回来,身后男人则是提着大茶壶跟上。

傻妞招手要大家过来,众人也立刻会意,纷纷放下手边工作。

她盛了一碗又一碗的茶水,依照众人的年龄为顺序,陆续递上。

“好香,是菊花茶?”头一个端到茶水的人,便是卢姊。

“嗯,菊花茶,好香,好好喝,甜甜的,是蜂蜜。”她笑得比蜂蜜更甜。

“傻妞最爱吃甜了。”卢姊取笑她,她回了更腼腆的浅笑。

“他泡的,是他泡的。”她没忘要跟众人介绍功臣是谁。

“小子,怎么称呼呀?”金丫头对于不熟络的男人闲聊般地询问起来。

“罗宵。”回答的人是傻妞。

“进府里多久啦?”

“两天。”仍是傻妞。

“今年多大岁数啦?”

“三十好几了。”还是傻妞。

“娶妻没?”

“还没。”又是傻妞。

“傻妞,问他又不问妳,再说,妳怎么都知道呢?都先探问过了啦?”元丫头忍不住调侃。

“他跟我说的,我没问。”傻妞直摇头。他带她去喝碗冰凉的蜂蜜菊花茶时,主动对她说的。他看起来很沉默,现在面对众人提问也一副不怎么想应答的样子,但刚刚他完全不一样哦,他端茶给她时,倾低着高出她许多的身子,放轻着嗓在同她说话,唇畔挂着让人想回应的淡笑,眸子深邃,直勾勾瞅着她,一点也不惜字如金。

“你看来不像本地人,打哪儿来的?”卢姊看他的眼神多了探索,她见人见多了,不觉得这个男人单纯。

“嘿,傻妞,这个问题妳就答不出来了吧。”元丫头好笑地看着傻妞犯馒。

“大……大盛王朝?”傻妞捕捉到脑子里闪过的名词儿,本该是生疏的字眼,为什么念在嘴里,却像念过无数回,如同方才他对她说他是罗宵时,也是这种感觉。

“是有点像大盛王朝那边的人。”轮廓外型都偏向粗犷,典型的大盛王朝男人长相。“不过傻妞,妳也知道大盛王朝呀?”

“大盛王朝是什么?”她一头雾水反问。

“不知道大盛王朝还能猜出来?也是他跟妳说的呀?”金丫头才不相信眼前缄默的男人会主动说这么多话,像现在,他可是半个字都还没吭过。

“妳额上的汗要擦干,否则会受寒的。”他终于开了金口,只对傻妞说话。

“喔……”她很听话,从怀里模出绢子,乖乖将额际抹了一回,才要收回手,他却接过绢子,不像她胡乱含糊,认真仔细地将每颗汗珠子拭得干干净净,还为她将几丝不安分的发撩回耳后,那态度俨然就像一对爱侣。

尔后,众人想再从罗宵口中追问出什么也不可能,他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全盘心思只在她身上,其余人在他眼中都不曾存在似的。

“那个叫罗宵的男人,妳离他远一点,他不合适妳,知道吗?”当夜,卢姊将傻妞拉到一旁,再三耳提面命。下午与罗宵的短暂相处,卢姊很难对他有好评价,他像潭深池,教人探不着底,而傻妞清澈如水,一目了然,两人有如天壤之别,不合适。

“可是他好好。”

“傻妞,男人对女人有企图时,哪可能不好,但是卢姊会看人,他不简单,妳会被他吃死死的,他看起来又心狠手辣,面相也不像有情有义之人,卢姊怕妳受委屈,妳听卢姊的,别和他走太近,明白不?”

“……”她不明白,但又不知怎么向卢姊解释心里那股对罗宵的信赖感,她支吾,最后还是只能在卢姊强硬的目光下点点头。

所以,她开始避着罗宵,虽然心里痛痛的,心底也有道声音在抗拒……

但无论她如何闪躲,罗宵都能轻易找到她。

这日,她与他在通往后院的廊下遇到,罗宵如山伫在她前头,她少少挪移半寸,想用这方法与他错身而过,她完全不敢看他,因为看了,想和他待在一块的感觉便排山倒海袭来。

她才动步伐,罗宵比她更快,两人就这么撞在一块,罗宵自然是故意挡在她面前,她则是始终压低螓首,才会撞进他怀里。

“妳在闪躲我?”

“没、没有。”她绞着衣袖及手指,想偷瞟他又不敢瞟。

“说谎时这副心虚模样还是没变。”罗宵不怒反笑,望着她时的眸子很是温柔,他微倾着身,与她平视,“为何躲我?”

“我也不想呀,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她咕哝,口气困惑,像在怪着自己为什么非得要违背心意躲他。

“妳如果不想躲着我,就不要躲。我做了乳饼,刚起锅,还热着,要不要吃?”

“乳饼……是什么?”

“牛乳和着面粉烘出来的饼,很香。”

“我要。”

“要就跟来吧。”他递上大掌,笑容带着蛊惑,她几乎是立刻握住他,那是出自本能。

糟、糟糕了,被卢姊看到,一定会要数落她好久好久吶……

她贝齿陷在软呼呼香喷喷的乳饼里,一脸懊恼地想。

这已经是第二块乳饼,配上一杯和着蜂蜜的甜茶。

“不好吃吗?”

“好吃呀。”

“妳这实在不是一张好吃的脸。”太打击厨子的信心了。

“卢姊会骂我……”

“骂妳跟我走得近?”他替她将嘴边的饼屑拨掉。

“嗯……”

“妳呢?妳讨厌跟我走得近?”

她马上摇头再摇头,将她的不甘不愿完全表现在动作上。

“我……跟你在一起时,特别觉得高兴,这里都会噗通噗通跳得好急,然后这里好热好热,怪怪的,但我不讨厌这种感觉……”她先是按按自己的胸口,又模模现在正涨红的双颊。“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你,嘴里念着你的名字,好熟悉。罗宵……罗宵……好像不是头一次叫过……”

他神情复杂,听着她说,眸光深邃痴迷,舍不得离开她。

“卢姊说你可能会欺负我,可是我觉得你不会,你一定不会,你……不会的。”为什么不会,她说不上来,凭什么认为他不会,她也无法解释,却又好笃定。

“我当然不会欺负妳。”他带着笑意,长指抚模她变得有些圆润健康的粉颊。她这模样真好看,以前就老觉得她太瘦,像不长肉似的,现在最刚好。“……我怎么舍得?”

他的话,让她脸上的红晕加浓许多,他抚着那方红艳,必须用最大定力来克制自己将唇印上去的冲动。

“傻妞!”卢姊一进厨房,就看到两人四目胶着的暧昧,心中大叫不妙,赶忙轻喝,并上前要格开他们。

她头一个反应是挡在罗宵身前,结结巴巴想揽下所有的责骂,“是、是我来找他的……是我贪吃,吵着要他做东西给我吃,是我,都是我,跟他没有关系……”

她在保护他,怕他跟着她被卢姊教训,也怕卢姊对他更讨厌,更没有好印象。

小小的身躯根本无法将他完全挡住,她努力张开双臂,以母鸡护小鸡……嗯,大鸡之姿,不让他挨骂。

罗宵想笑,又止不住温柔凝觑她的目光,卢姊迅速捕捉到罗宵那一瞬间的神情,突然有个念头闪进脑海里,虽然觉得自己异想天开,但这念头正可以解释待人难有和善面容的罗宵,何以独对傻妞轻声细语。

“卢姊又不会骂他,妳挡这么快做什么?再说,也应该是妳往他身后躲才是呀,傻丫头。”卢姊瞧她一古脑的傻劲,又好气又好笑。“妳去替卢姊将外头晒着的菜千收进来,好像快下雨了。”

“被雨淋湿的菜干会坏掉。”她轻呀了声。

“对,所以还不快去。”很显然的,卢姊要将她支开。

“好。”她听话起身,正要出去,像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来,“卢姊,是我缠着他的,真的,不要骂他,好不好?”

欲盖弥彰的多此一举,但傻妞自然是不明白自己露着馅。

“好好好,卢姊发誓,绝不骂他。”卢姊高举右手立誓,而且——她也不认为罗宵是个能让她骂的男人。只有傻妞一个人没察觉,罗宵看人时神态有多高傲,根本不容人指点或教训,他有一张看起来随时随地都会挥拳揍人的狠容貌。

得到卢姊再三保证,她才放下心,赶着去将菜千收回来。

厨房里剩下罗宵与卢姊,傻妞才刚踏出门槛,罗宵就转过身去不理睬卢姊摆明当她下存在,一双宽大的手捏着精巧可爱的豆沙小兔——不用问也知道,豆沙小兔是为傻妞捏的,包子外型可爱,最能讨好姑娘家,内馅又包着傻妞喜欢的甜豆沙——怎么看怎么突兀,怎么看怎么不搭。

“你以前就认识傻妞了,对吧?”卢姊开门见山就问,也不意外罗宵不应她,反正厨房就这么一丁点大,他定有听见她的问话,所以她径自续道:“你是她失去的那一段记忆吗?”

罗宵有了反应,淡淡瞟她,没否认。

“我果然没猜错,因为你的态度不像是一个甫迷恋上傻妞的小伙子,反倒像是久违的恋人……你是傻妞的爱人?”

“我是她丈夫。”

“你与她成亲了?”看不出傻妞年纪轻轻,竟已有一个夫君,呀……或许是她们先入为主,将傻妞那张女圭女圭脸当成了荳蔻年华的小泵娘,毕竟傻妞忘了她自己的一切,自然包括了年纪。

“嗯。”他淡应。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她说?为什么装做和她不熟稔?又为什么傻妞失去记忆,而你过了两年才来寻她?”卢姊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

“这是我与她的事。”更清楚一些的语意是:与妳不相干,我没必要回答妳。

“傻妞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拿她当女儿看待,不容人欺负她!”卢姊说得一豪气干云。

罗宵这回不像方才那么无礼地以眼角看她,而是面向她,深眸与卢姊相视。

“我谢谢妳这两年对她的照顾,看得出来她很受疼爱。”

完全没料到会被罗宵如此诚心道谢,卢姊一时呆了,好半晌才回神,“呃,不客气……不过与其道谢,不如回答我的疑惑来得实际。”

“我过了两年才来寻她,是因为我也丧失了记忆,直至一年半前才恢复。至于不认她,是因为……我在考虑之前的那段记忆,对于现在的她,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我做不了决定,若她一辈子都记不起过往,我也不准备告诉她,但是我仍然会成为她的夫君,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如果……她想起了我,那就另当别论……”

罗宵恢复了记忆,就在一年半之前。

如同罗昊所言,当其中一方想起了记忆,就得扛着记忆,妄想着去找寻另一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孤独中度过,这折磨,他是尝到了。

他发了疯似的寻觅她,毫无头绪在茫茫人海中,寻她。

那真是恐怖的回忆,他遍寻不着她,几乎就要被焦躁给逼疯,他担心她,不知她在何处,过着怎样的日子,有没有遇到好心人收留她,还是让人给欺负,或者现在正在某个地方难过害怕……思及此,他没有一夜能好好合眼休息,从回复记忆之日开始,他就不曾真正睡过。

他往南方走,沿途的每户人家都有他拜访过的痕迹——

“我在寻找一个漂亮清秀但断了双手尾指的失忆姑娘,她是我妻子,她身上有条木项链,刻着三个字『莫爱恩』,请问有人见过吗?”

他这么问着,当对方摇头时,失望感瞬间变得巨大,狠狠往他胸口重击。

“我在寻找一个失忆姑娘,只有八根指头,长得白净美丽,有人见过吗?”

他不曾放弃,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否则他怎能释怀,怎能安心?

幸好,他找到了她,在南邻国最偏北方的一个城镇里,得到了她的消息,一个断指的失忆姑娘,是孙府的傻婢女,两年前在府前让孙老爷及孙夫人捡着,就这么留在府里,他们唤她“傻妞”。

他的爱恩。

“你和她的过去……不幸福美满?”卢姊猜测地问,思及傻妞的断指及失忆,不得不如此揣度。

他沉默,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他娶了挚爱的女人,而她也同样爱着他,他们应该要幸福的,又为何她为他流尽了眼泪,更为他斩断手指?这是他当初娶她所要给她的幸福吗?不……他明明是想珍惜她,却做着反其道而行之事。

他曾经拥有天下,却没尝到狂喜的滋味,看着众人在他面前跪下,他满足了吗?没有,野心如饕餮,越喂养越壮大,到最后甚至要反噬掉他……回忆起过往片刻,最清晰的画面竟只剩每夜他与她独处时心灵的完全平静及安逸。

他顿悟了,他要的是什么,当初蒙蔽了双眼导致无法辨明,现在缠在眼前的黑幕掀去,一切都明了起来,他要的……

“卢姊,我把菜干都收好了!”她喘吁吁奔回来,一瞧就知道她急乎乎在赶些什么。“妳……没骂他吧?”

“没。”

“那就好。”她憨笑,这才放心用力喘气,呼呼声清楚可闻。她一转头,就看见罗宵捏在手里的兔形小包子,“唔,是兔子耶!”

“是豆沙包子,我蒸几个让妳吃。”

“嗯!”她对着他咧开大大的笑靥,清灵水灿的晶眸里,填着他的身影,他在她眸心,占有一席之地。

他要的,只是如此简单。

其余的至高权力之于他,竟然轻如鸿毛,从他的心里完全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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