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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貔 第9章(2)

金貔终于有反应,睫,微扬,金澄澄的眼珠瞟向勾陈,带着愤怒未熄的余焰。

“是谁说,爱情有多美多好,它既能滋润心灵又能调剂脾性?是谁说,有个伴在身边嘘寒问暖的滋味,好到一尝过就会上瘾?是谁说,有爱万事足?!”他森冷露出獠牙,朝勾陈质问。

“怎么?小泵娘给你的爱,没让你满意?小泵娘也是头一遭爱人,你别要求太严苛,意思意思就好了。”勾陈还是没得到小泵娘的去向消息,能使金貔露出如此可怕的怒相,人类小泵娘是怎么做到的?而她,又做了些什么?

贝陈好奇心加倍,继续追着问。

“所以,你把小泵娘赶走了?若只是赶走一只人类,你的貔貅窝不至于变成这样吧?金貔,到底发生何事?”

“我没有感觉到你所谓的‘爱’有多欢愉,相反的,我现在全身流窜一股怒火,站在这里吹再久的冷风也压抑不了,它不只是烫,还苦、涩、酸,它究竟是什么?!我应该如何让它止息!它像要从我体内炸开!你告诉我,我怎么做?!”金貔反问勾陈。他数不清自己静伫了多久,五天?十天?一个月?为何高处沁寒冰冷也抑制不住它?!

它撞击着他的心。

它揪扯着他的腑脏。

它刺痛他四肢百骸。

它让他好痛,痛得想要发脾气,痛得想要剖开身体,将它狠狠捉出来踩碎!

“怒火?又苦又涩又酸?像要从体内炸开?”勾陈喃喃重复,妖美红眸盯住金貔不放,从打量到猜测,再由猜测变了然,他弯眼笑了,毫不客气地噗哧出声,进而放肆取笑。

“你笑什么?!”金貔见勾陈露出那种莞尔神情,更为光火。

“笑有个为情所困的男人,浑身发出好浓好重的酸醋味,自己那灵敏的鼻竟没有闻到。”勾陈闪得很快,大退数步,避开金貔可能一拳飞来的痛殴,他飞高高,语调凉凉:“你那叫嫉妒,人类称它为‘吃醋’,你不懂‘醋’是什么,人类用它入菜调味,滋味极酸,正适合拿它比拟一个人的爱受到他人介入时所会产生的心路历程。”

“嫉妒……?”金貔皱眉。

“小泵娘心里另外有人?结果她并没有真正爱上你这只招财神兽?你被她抛弃了?所以才在丧志之际,拿你的貔貅窝泄恨?”一连数个提问,问得金貔变脸,也问出勾陈想知道的答案——光看金貔一脸窝囊,谁还会猜错?

“我不稀罕她的爱!我不需要!我也不爱她!”

“听听,像个孩子赌气在说:哼,她不爱我我也不要爱她!”勾陈故意装出童音,调侃金貔。

“她说她爱我!”金貔反驳勾陈那句“她不爱我我也不要爱她”,云遥在坠下之前,明白说了,她是爱他的!

“既然小泵娘表白爱你,你一副惨遭遗弃的怨夫样所为何来?”应该是两情相悦,双双对对,从此幸福美满,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

“我不爱她。”

“你要不要照照镜子,说出那句话的你,有怎样的表情?”勾陈见多了在爱情里自欺欺人的傻子,像金貔这种连“爱”是什么都还不懂的神兽,他除了摇头叹息仍是只能摇头叹息。“若不爱她,她的所作所为与你何干?你该是无动于衷,她伤不了你,左右不了你,你不会因为她的一个举动或是一句话就动怒,她对你而言连个屁都不是,少掉她的打扰,你该要很快乐呀!重新去过你一只貔貅的欢乐日子,自个儿窝在洞里,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再也不用担心身旁躺了另一个人,她吃饱了吗?睡得好吗?冷吗?热吗?爱不爱我?有多爱?爱多深?爱多久?”

得了吧!

若金貔真如他自己所言的不爱,今日他勾陈踩上他的地盘,就会见到一只埋头大睡的貔貅,问他人类小泵娘的下落,说不定他还会挑眉反问:谁?什么人类小泵娘?我身边有这种家伙出现过吗?

是否有将一个人放进心坎里,从言行举止上,可见一斑。”……我明明就跟她说好,我要她爱我,而我不需要爱她,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如此明显的分野,没有模糊地带,他可以享受她付予的甜蜜,而自己毋须贡献什么,他确实是如此认定,云遥更是遵守她的承诺,一心一意爱着他,到底是何时开始产生偏颇?口口声声说只要爱却不给爱的他,悖逆了自己说过的话?

“爱情没有办法分割开来,你太有自信了。”勾陈一改戏谑神情,改站为坐,颇有打算陪老友促膝长谈的味道。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懂怎么爱人,可为什么……为什么不由自主想牵她的手,想抱她,想拥有她,想做些会教她开怀大笑的事?去咬财时,忍不住开始注意她缺了什么,她需要什么,再为她找些蔬果回来种。她爱吃这个吗?还是爱吃那个?被子衣裳够不够暖……”

开始留意,她偏爱吃的东西;开始察觉,盘中食物有哪些是她会默默挑走,拨到一角去堆积成小山;开始发现,她有哪些小动作,小动作又代表哪种心情——她噘嘴时,不是在耍任性或脾气,而是想偷吻他;她用脸颊贴在他背后磨蹭,不是她想睡了,而是腻着他撒娇……

开始,在意。

开始,放在心上。

开始,幻想往后有她同在的日子。

开始,担心她寿命较他更短的烦恼。

“爱呀。”勾陈笑吐这两字,回答金貔所有疑问。

简简单单,干净俐落。

爱呀。

想牵她的手,无论何时何地。

想抱她软绵绵的身子,嵌在怀里。

想拥有她,让她成为自己的。

想看她笑,想让她笑,喜欢她笑起来小脸晶亮的美丽。

爱呀。

“恭喜你懂爱了,金貔。”勾陈给他几记掌声做奖赏,“现在先别说这种小事,去把小泵娘找回来,有话好好说,有误会就快快解,她身旁有人就把她抢过来,我虽然还没弄懂你和她发生什么事,不过我猜也不会是啥大事,八成就是你搞不懂爱不爱她却又狂吃飞醋之类的吧。”他拍了金貔肩胛一记,鼓励他,谁教他勾陈专司桃花旺旺开,爱看别人身陷爱情海浮啊沉沉,喜欢情人间散发出来的甜美香息,难怪老是有人求他保佑惠赐良缘。

金貔迟疑地看着勾陈,听勾陈说得多容易,好似在取笑他的小题大作。

“模模自己的心,想不想要她回到你身边?”勾陈又问他。

“……”金貔下意识听从勾陈的引诱,右手按在胸口,勾陈笑笑挑眉。

听见了。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

想。

我想。

我想要她回来。

我想要她回来我身边。

贝陈推他一把。“快去吧,人类有句蠢话叫‘后悔莫及’,别让自己有机会去印证它,到时欲哭无泪别怪我没提醒你。”

金貔找到她了,轻而易举地。

她就在他眼前。

躺在那儿。

金貔的敏锐视觉,能看清远处光景,虽不至于“千里”,然而百尺之内毫无问题,山谷深约百尺,底下有些什么,他瞧得一清二楚。

渐歇雨势如薄薄针网密密交织,飘落山谷底下,那娇小身躯之上。

云遥躺在崎岖乱石之中,以极不协调的姿势仰卧其间,长发凌乱,覆住小脸,毫无动静,仿佛熟睡,让雨水打得浑身湿透也不知道要去躲雨——不,谁会想睡在山谷底下,她一定是失足摔下去,受了伤。

金貔飞跃而下,每奔近一步,就听到有人在说话。

……金貔。

云遥的声音。

不要生我的气……

我跟北海真的没什么……

我瞒你是我不好,不要赶我走……

我忽略你的感受,我没有对你坦白,你可以骂我,但别不要我……

她边哭泣,边喃喃说着。

我爱你,我是真的很爱你,让我一辈子在你身边……

你气得把貔貅洞都弄坏了,这、这里有一块金子,给你吃,我拿上去给你吃……

吃完了,我们就和好,好不好?

金貔……

金貔多想喝令她不要开口说话,人都瘫软在谷里,摔得七零八落,不好好保存体力以求生机,竟然还嘀嘀咕咕说些废话——

血腥味,令神兽却步,然而天生对于血污厌恶的本能,阻挡不住金貔的脚步。

云遥身下一洼血红,混着雨水,色泽已淡,味道仍旧浓烈。

金貔……

“你闭上嘴!别再说话,我马上替你疗伤——”

愈伤法术在金貔掌心熠熠闪耀,当他将其击入她体内,金光咻地碎开,一点一点、一闪一闪,如火花绽放,瞬间绚烂,又消失无踪。

金貔……

失去红润的唇,并没有开口,连细微蠕动都没有,他却仍听见了“声音”,她说话的声音。

死人,怎可能说话?

云遥早就断了气息,自断崖失足坠下,头部着地,脑壳破裂,已有一段时日,承受剧烈撞击的肋骨俱碎,穿透肤肉而出,血流干殆尽,被几日前的大雨冲刷带走。

一小块金砖,滚到她脚边数十步远的地方,兀自发出柔和澄亮的光芒。

金貔听到的,不过是她离世之前,深深的眷恋,以及在生命渐逝时,折磨着她的剧烈痛楚。

好痛……她说。

浑身都好痛……雨打在身上,痛得无法呼吸……她说。

金貔在上面,他还在上面……要去找他……她说。

为什么站不起来……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双手双脚都不听使唤……快点……爬起来,云遥,爬起来爬起来……她说。

好冷。她说。

金貔。她说。

金貔万万没有想到,追寻她的气息而来,打算先向她求和——当貔貅当了一辈子,还是头一遭——再把她带回去,一石一树重新将貔貅窝给恢复还原,怎知,找到的,竟是这般的她!

金貔没有蹲去看得更仔细,他没有办法,他的身体拒绝上前,不知是逐渐散发出来的尸臭迫使神兽退开,或是不愿接受这样的“后悔莫及”,他不进反退。

她是在剧痛之中,缓缓死去,望着遥不可及的苍穹,任凭冰冷雨水打在每寸疼痛的肌肤上,慢慢的,无助的,害怕的,绝望的……死去。

尚在的虚弱意识,全都缭绕在他身上,直到气绝,依旧想着他,只想着他!

她攀上遭他破坏殆尽的山势,近乎笔直的严峻石峰,别说是女人,连男人都不见得可以成功登顶,她竟不自量力,愚蠢地在大雨滂沱中,企图徒手爬上石峰,只为了——将手里小小金砖送到他手上?!

值得吗?

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

粉女敕红润的俏丽脸蛋,只剩死气惨白;总勾扬起可爱笑靥的丰唇,微启着,却紫黑,淡淡血丝,残留唇角,已不复见大量鲜血从中汩出的血腥模样;她张着眼,但无神韵,睫上的湿润,分不清是雨是泪;血肉模糊的部分,他不忍卒睹。

金貔,我爱你……

请让我,回到你身边……

一辈子……

金貔一步一步再退。

痛,是她死前承受的苦楚也传递过来了吗?他不只听到她的喃喃细语,更感受到如巨浪席卷扑来的疼痛,直击而来,撞进他的胸坎,扯出碎骨般的剧痛——

是吗?是吗?!是她附跌落地的那一瞬间,如此之痛?!抑或她仰望着天,吃力举高双手,泣吟他的名字,冀望他会在那一刻来到面前,她等着,用最后生命之火,等着。

最后,等到的,依旧是一无所有的心痛,这般强烈!这般鸷猛!

连他都几乎要挨不了这样骇人的痛意,她又如何能……

金貔绞紧最痛的那方胸口,五指绞的不仅是衣料,更是肤肉,藏在它们之下的心,仿佛要碎去。

那痛,是她断裂的肋骨,穿透心脏时,遗留下的残余记忆?

还是……

金貔昏眩踉跄,头一次感觉到四肢无力,光靠两足并无法支撑住自己,身体本能变回四足神兽,只为了不难堪地跌倒。

想逃的念头涌上,金貔一刻都无法再待下去。

从这样的景象,这们的疼痛,这样的无法接受,这样的天崩地裂中——

他逃离开来。

后悔莫及。

这四个字,原来沉重得教人难以驮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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