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汤药啰。”参娃坐在大龙床边的小石凳,搅动碗里薄泡珠子,意思意思呼几口气吹凉它——多此一举,在海底城有睚眦的术法裹身,将她捍卫于一片淡淡银光之内,她不至于溺毙海中,也能顺畅呼吸,但毕竟身处海间,吁出来的气,全变成水中泡沫,哪还能用来吹凉汤汤水水?
龙主一脸很期待,正襟危坐,张大嘴,等候她手执玉枝调羹,把薄泡汤珠送入口中。
第一口,嘴一闭上,薄泡瞬间在嘴里爆破,里头温热汤水弥漫,药膳香味四溢,龙主止不住唇角笑意,闭上龙眸,状似享受。
“再来,嘴张开。”参娃很配合地发出“呀——”的声音,又喂龙主第二口。
这这这……这难道就是有女儿亲待汤药的感觉吗?!龙主觉得眼眶好热好烫,鼻腔好酸好软……
老友炫耀调侃的字句和嘴脸,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我家宝贝女儿多贴心,喂我吃汤喝药时轻声细语,动作温柔细心,可怜哦……你只有九只粗鲁叛逆的儿子,大概不会懂我这种心情。”
“女儿和儿子总还是不同,谁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嫁了,顺带拐别人家儿子来当半子,想想我算赚到,你家九只一旦成亲就剩四只半在你身边哦呵呵呵呵呵……”
句句听得他咬牙切齿。对啦,他是没尝过女儿喂药汤的天伦之乐,只有儿子们很不孝的丢来汤药一碗,凉凉地叫他快喝,喝完别忘了把碗洗起来这类的忤逆经历,从来都不知道被柔柔地喂饮着药,配上甜甜一两声“来,喝慢点”的银铃叮咛,竟是这么……爽快。
连苦都变得甘美顺喉,好想大喊再来一碗哦……
“你昨天没说完睚眦和他弟弟们打架弄翻雨水盆的事儿。”参娃喂掉大半碗,见龙主气色不糟,还傻乎乎直笑,想见心情不错,便又聊开了。
“哦那事呀……睚眦一打起架来,不懂得拿捏轻重,只顾自己淋漓痛快玩乐,龙骸城里的雨水盆攸关人界一年雨量多少,多一滴便多下十日,少一滴则相反,打翻盆子,你说会有什么下场?”
“……水患?”
“何止水患罢了?是海啸,铺天盖地,整座海都快翻过去了。”
“太、太严重了!”
“是呀,那一回我起码吓掉龙寿一千年,幸好月读天尊相助,灾情及时控制住,吞噬临海几座小村,沉入海中的人类由我几个儿子负责一个个救上去,万一再加上误杀人类这项重罪,睚眦早就没站在你我面前,绑在凌云峰的飞来石上晒成龙干都算便宜他了!”
“太坏了!怎么可以犯这种错呢?陆地上除了人以外还有很多花草树木,在海浪席卷下哪有生机?!真是太顽皮捣蛋!没有罚他吗?”
“怎会没有?他那回也是付出不少代价来赔罪。”
“什么代价什么代价?”参娃追着问。
龙主睨她一眼,笑得意有所指。“这般关心我家睚眦呀?”
“是想知道坏孩子的惩处为啥。”
“明明就很关心。”还嘴硬?
“那哪叫关心。”好似坦诚了她很关心,就会被龙主哇哈哈给笑到死。
“哦?只是想知道那只浑崽子被打断一截截龙骨,让他无法逃跑,再拔去龙鳞,丢进冷冰冰的雪山冻池池底反省二十年,啧啧啧,没了鳞,一丁点的冷都抵挡不住,龙骨断了,想学小虫蠕行也不能,除非正好有鱼游过嘴边,否则只能饿着肚子,哪里也去不了——”
参娃重重提息,水亮眸子瞠得又圆双大,渐褪血色的嘴儿忘了该合上。
“也罚太重了吧!你不是说月读天尊有出手,他一出手当然不会有太严重的伤亡,虽、虽然险些铸下大错,是该骂骂他,叫他做一百件善事来补偿过错,但是断他龙骨又拔他龙鳞实在太狠了!”
她不禁替睚眦抱屈,即便是好久好久前的事儿,早已没有她能插手的余地,睚眦更是好端端离开了啥雪山冻地,站得挺直,被打断的龙骨好似没留下影响,龙鳞完整长回,能跑能跳去参加人类城的比武招亲。可她离子里就是忍不住一直围绕着自己编织出来的想像画面,睚眦困在寒冰深潭,又冷又饿又孤单……
她的心,发酸了起来。
“若没有月读天尊,他会害死多少条性命,你算得出来吗?”
“……”她沉默,然后摇摇头。
“那只浑崽子可是半声都没吭,替兄弟扛下所有责任,站出来独揽冻池三十年的处罚。听完有没有心揪揪?痛痛的?很舍不得呀?”
“……有一点点。”参娃不由得坦言,说完,又咬着唇,神情有些气恼自己太不经大脑便将心思托出。
“呵呵,很好的答案呐,你为何一脸很苦恼的模样?”龙主对她的好奇。
“……因为我觉得自己一头热呼呼,但睚眦好像没这么想。”好吧,她开始探索爱情的面貌,却若瞎子模象,仿佛模到了一小块,以为那样便是爱,隐约又好似弄错了,小手滑上一些些,爱又变得很不同,如果拿武乘凤当范本来比拟,她和睚眦又不似武乘凤及楚灿,相识许久,深知彼此心意……
“我家那只浑崽子?”睚眦都敢当着从兄弟和爹亲面前直呛不许任何人动她,她不是即将要下锅的药材,试问:不吃参,却带株参回海底是纯属乐趣吗?睚眦已经表达得够明显了,这株小参是眼盲耳瞎,把睚眦的英勇求爱当成屁,看不到听不到吗?
他这个做爹的人,可是很感动呐,他老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他的二媳妇,应该是一把刀或一柄剑,再不然或许便是电掣哩!
睚眦痴武,只对刀刀剑剑诸多兵器有兴趣,对女人,倒没花费过半点心思和气力,难得见睚眦为了兵器之外的东西表现出重视和捍卫,甚至留下从不离身的电掣隐藏在她周身保护她,这样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他的孽子,采参不成,反沦为参须下的绕指柔。
“他是对我很好啦,但那是因为我是灵参呀,我值钱又珍贵,他本来就应该好好谄媚伺候我,不然我释毒不释药,他想吃灵参补身不成,兴许连命都没了。”
参娃以为睚眦的善待,与每一个采参人一样,采撷珍品灵参,每一须每一叶皆价值连城,自然得小心呵护……可睚眦又有些不同,他偶尔也会欺负她,偷摘她漂亮似血的红参果塞牙缝,紧要时又护她毫发无伤,若说那是关怀,他却三句不离吃她吃她吃她,她都被弄胡涂了。
“他不是大声宣告不吃你了吗?千里迢迢要找别株灵参来顶你的缺,你还不懂他为何这样做吗?”
“我不懂呀!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在人类城里,他表现出一定要带我回海底城熬煮的坚决样,哪知道回到海底,他却……”
好迟钝的参娃!
龙主总算见识到世间千奇百怪的生物里,有聪颖的、活泼的、木讷的,以及她这一类的驽蠢娃儿!
不行不行不行,他不要一把剑当二媳妇,这株参娃再怎么说也得留在这里当“海参”,他爱死了她喂侍汤药的乐趣——这是最大重点。
“这很容易嘛,你为了什么会愿意跟我家浑崽子回海底城,还只顾着替他的迟归找藉口,帮他求情,要我不责罚他?倒过来想,他也就是为了什么宁愿得罪我,都不把你交给魟医熬成补汤,更要去找其他灵参来交差,不许谁再将主意动到你身上。”
参娃静思了一会儿,没花费太长时间。
“你是说,睚眦爱惨了我?”因为她的理由就是这一个呀,比照办理的话……
龙主咧嘴笑,颇满意她这会儿又反应灵敏。
惨不惨他是不知道啦,但爱一定是有的。
参娃脑袋热哄哄,终于正视了这个可能性。
睚眦爱她?真的假的?何时开始?比她察觉自己爱上他还早些或晚呢?他怎么都没告诉她?
参娃恍惚想着,连自己是怎么离开龙主寝宫亦浑然不觉,直到手里空空如也的汤碗被鱼婢鲑儿取走,她才勉强回神,原来自己正伫足龙主寝宫外的海廊间发呆。
罢刚好似隐约记得龙主说了句“你不信呀?等睚眦回来,让你亲眼瞧瞧你就信了”,他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不会是她闪神听错了吧?龙主是要让她瞧什么呢?
想折返回寝宫,弄个明白清楚,鱼婢鲑儿却已先开口询问她:“参姑娘今天想先从城里哪儿逛逛?”
昨天鲑儿带她回睚眦的楼子时,她确实向鲑儿拜托过今日务必带她到海底城走走晃晃,见识这座龙骸城的新奇独特,鲑儿虽觉稍有为难,仍是颔首允诺了她,条件是不离开龙骸城,也才会在参娃步出龙主寝宫时,有此一问。
“哪儿好玩就往哪儿去吧。”算了,应该是她胡思乱想时,将龙主说的语句给胡乱拼凑,深究无意义,还是玩乐为上。
“鲑儿带您去城东,那儿景观好,远眺还能看见海床裂缝深处的奇特红彩哦。”
参娃将决定权交给识途老马,反正她人生地不熟,鲑儿说好便是好嘛。她乖乖跟上,沿途海中景致勾去她泰半目光,一会儿拉着鲑儿问“这是啥?”,一会儿拖着鲑儿嚷“那又是啥呀?”,每样东西对她来说都是未曾见过的新鲜事物,鲑儿知无不言,颇喜欢参娃不造作的真性情。
一鱼一参嬉闹闲逛,悠哉赏景,足足半个时辰都没能抵达目的地城东,下了城阶,在海廊拐弯处,撞见六龙子。
六龙子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冷峻模样,平时脸上难以分辨喜怒哀乐,全是一种表情——“淡”。这回倒稀罕的被参娃和鲑儿看到了另一种有别于“淡”的情绪。
像有些恼,却不是暴怒;你有些气,又没有发狂的症状;像有些无奈,但还不到想叹气的沮丧。
“你去喂那条‘鮻’。”六龙子将手里海草果梨一古脑塞给鲑儿,不管人家有没有空,直接下达命令,便头也不回走人。
鲑儿微愕地望向参娃,那眼神就是在抱歉着必须先去为六龙子办妥此事,无法往城东行。
“没关系啦,我正好想看看本来与我有同锅之谊的药村。鮻是什么?很大很大的鱼吗?”参娃没有非得赶着去城东,反正龙骸城处处皆好玩,她很自得其乐的。
鲑儿感激微笑,两人变换路径,改往海牢方向走。
“鮻是氐人的一族。”
“我知道氐人!”参娃抢着回答,“听说是人头鱼身,像你这样吗?”
“不,我是鱼,拥有人形是法术关系,氐人不同,他们一出生便是上半截为人,下半截为龙鱼,有手无足,尾鳍强而有力,鮻分属于氐人一种,如同人类城里的人类亦区分黑发黑眸黄肤、金发蓝眸白肤等等人种。实际上我也是头一回看见鮻呢,不知它与氐人有哪些差异?”
“你在海底出生,也没见过鮻?”
鲑儿点点头。“传说很久之前,鮻这一支族,离开大海,尾鳍变为人足,却了陆地,从此在海中绝迹,六龙子能带回鮻,众龙子都很吃惊呢。”
“一半是人,一半是鱼,要拿它燉汤,他们吃得下去吗?”光想到锅鼎打开,里头躺着一整具身体,她都感到作呕反胃了。
“参姑娘很少看见氐人才觉不忍,对我们海底城民来说,强食弱是天经地义。”海中世界,时时可见大鱼吃小鱼,不足为奇。
参娃撇撇嘴,不予置评。
海牢不远,再下两层楼便是,牢里不囚凶猛罪犯,只有一些误犯小错小饼的虾守卫或鱼侍婢于此思过反省,罪大恶极的家伙全处以食刑——进了人家的肚子里,哪容许留他们在牢里浪费草粮。
鮻暂囚于此,等待药材齐全,才能从这里离开。
牢柱上皆镶掌大般夜明珠,照得小径淡淡碧亮,静静的牢内,没有大吼大叫,没有刑求哀号,只有参娃踩在径上,几不可闻的步履声。
“应该就是这儿了。”鲑儿停步于一处牢洞前,交杂直竖的铁珊瑚自成牢栅,密密封锁洞口,参娃好奇张望,牢洞里比小径更暗,夜明珠的光芒进不到里头。
“吃些东西吧。”鲑儿将食物由铁珊瑚的缝隙送入牢洞内。
“何时才要吃我?”幽暗的一角,传出女人声音,软软的、娇娇的,有些气虚,参娃可以想像在这里囚上几天,等待死亡是件多恐怖的事儿。
“走吧。”鲑儿不回答牢中人的疑问,领着参娃要离开。
“等等嘛,你不是说你也没见过鮻?我都还没看到她……”参娃赖在牢栅前不动,努力眯眼,想看清一角轻轻飘动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不能把她放出来吗?关在这里好暗好可怕耶!”
“这怎么可以?!若让鮻逃掉,以她泅游的速度,要追回就很难了!”鲑儿忙不迭道。
“可是你们不懂被当成食材的惶恐痛苦!要嘛就干脆俐落,刀起头落地,死了一了百了,随便你们爱煮爱炸爱凉拌,现在却偏偏要我们候着,好像每一天都可能得死,细数自己拖过一日又一日,根本是缓慢的折磨呀!你们干嘛不学学睚眦,让人家心甘情愿奉上身体给你们吃呀?当时睚眦赏我完成遗愿,除了我要他放我走这项做不到之外,其余我提出的要去人类城吃喝玩乐等等,他没有第二句啰唆,都帮我达成。这条鮻是六龙子捉回来的吧?不会从抓来的头一天便关进牢里去了吧?真是如此就太过分太狠心了!”参娃以同为“食材”之心,看待鮻的待遇,为她鸣不平之音。
“可……没六龙子吩咐,谁也不敢放她。”毕竟这攸关龙子的办事成效,以及他们在龙主面前立功的战绩。
“哼,还是睚眦善良体贴多了!”参娃完全是睚眦好睚眦棒睚眦睚眦顶呱呱的私心偏袒。
暗牢一角有了动静,该是受参娃仗义执言的话语引来,拂水拨浪声轻缓传开,参娃终于如愿看见里头囚禁的“鮻”。
随海潮撩动而飘舞之物,是黑墨软细的发,一绺一绺轻似彩霞,挥散泼洒。青丝虚掩着一张美丽芙颜,肤若澄澈琉璃,倒映粼粼水纹,眸子清灵漂亮,小嘴粉女敕微启,长睫卷俏,瓜子脸眉浑然天成的致美。她赤果上身,娇躯秾纤合度,发丝遮覆的雪乳丰盈饱圆,自腰部以下是泛着辉光的金鳞鱼尾,尾鳍大若蒲扇,带有七彩薄亮。
“这种东西你们吞得下去?!”参娃发誓,连不太懂美与丑的她,都必须担言这条鮻简直太漂亮了,摆进鱼池观赏还嫌暴殄天物,他们竟要煮食她?!
“氐人族向来都是容颜月兑俗,她……好啦,确实更美一些,吃掉有点可惜。”鲑儿亦不得不认同参娃的观点,不过……鱼儿首重肉质鲜美,老实说,与外貌或鳞片美不美,没有太大关连。
参娃在鮻身上研究好久,最后惊艳的目光停留于她的胸部上。
“……好大。”她第一次看到,眼睛连瞬都不舍得眨。
“她是雌的嘛。”
参娃沉默了一会儿,不着痕迹地抿抿唇,才道:“难怪睚眦不夸我漂亮,你们海底全是这种长相的雌鱼,任谁见过一遍,都不觉得人类城的姑娘好看了嘛……原来女孩子要长成她这样牙,我差太远了……”
美丽的鮻游到栅前,纤手握向铁珊瑚栅栏。“为何不是负屭?”
“负屭?”
“六龙子之名。”鱼婢替参娃解惑。
“哦。”参娃点点头。“你要见那只面无表情的龙子?”
“让负屭过来,否则我不会吃任何东西。”她美丽脸庞满是坚定。
“六龙子不会理睬你的威胁,不吃东西不过是饿着自己。”鲑儿很清楚六龙子的傲性,谁都逼不来他。
“我要见他……只有这种时候才能见他……”
参娃恍然大悟,“你喜欢那只六龙子!”
“……负屭。”
海牢深深,轻叹幽幽,未闻否定,只有喃着无心龙子姓名的惆怅嗓音,掩在覆面掌心,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