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梦。
穆兰仰躺在床上,望着顶上细致娟丽的刺绣。
“格格,该是您到书房读书的时候了,大少爷已经在等着呢。”
她一时还回不到现实中,她也不想太快回到她和大阿哥同为兄妹的世界里。
除了多话,你可以用你这张小嘴做些别的事。
她闭起双眸,陷入令人燥热虚喘的迷梦。幻想和自己的哥哥做这种事实在很不道德,幸好,这份不道德只存在于梦中。
大阿哥的怀抱好宽阔、好有力,她甚至可以感觉到那衣衫底下纠结鲜猛的肌肉,硬实而炽热,和她的身子完全不同。在梦里,他吻得好野,好象……都快把她整个人吃了下去。
“格格,快到书房去吧。”
“我马上去……”
啊……好讨厌现实的世界,玷污了她旖旎的梦想。
“说马上去却还死赖在床上。”侍女们咯咯笑看拉起穆兰。“快,把福心格格送的补品吃下去,然后去读书。”
她有点搞述糊了,梦境的一切是那么地切真切实,现实世界为何反而恍恍惚惚?
“格格,别这么懒洋洋、傻呼呼的,快回魂哪。”侍女们轻柔的笑语飘荡着、飘荡着,像海面波光,悠悠荡漾。
就算她不想去,她也不敢不去。越是企图躲避大阿哥,越会出现一再重复的可怕幻觉,逼到她乖乖听话为止。
“又赖床了?”
一踏入书房,就对上朱雀淡淡的调侃,有点真拿她没办法的无奈,也有点溺爱,但……她只觉得反感,毕竟他是她亲生哥哥,她还宁愿他们是梦中的陌主人……“刚才吃了什么?”他闲适地以拇指抹过她唇边,吓得心不在焉的她慌张却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深瞅着她撇头闪避的退缩,恢复冷漠的情绪。
“坐下。”
“我不想……再被你逼供了。”
“你想或不想都无所谓。坐下,告诉我你昨天作了什么梦。”
“我不想告诉你……”她多希望自己悍烈地吼出这句话。
“坐下。”
不要。
朱雀回瞪她盯着地面的倔强小脸,识破了她拙劣遮掩下的真实情绪。她对他反感,她抗拒他的一切,他还要容忍这些到几时?
“兰兰,你听到我跟你说的话了吗?”
听到又怎样。她讨厌大阿哥,他越温柔就越惹她心烦,她梦境越鲜明,就越排斥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存在。
“你是不是又梦到了什么?”
她沉默地握紧了交缠的十指,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你每次梦到了新的片段,在我面前的态度就分外恶劣。你是要自己招供梦到了些什么,还是要我动手后才说!”
“你这样……算是什么兄长。”
朱雀骤然瞇起双眸,狠视她的公然反抗。“你说什么?”
“别人……都说我们是……是一对很奇怪的兄妹。”
“谁是别人。”
她才不会说,省得他跑去扭下多话者的脑袋。“我已经……私下跟阿玛商量过,阿玛也同意了……”
“同意什么?”
“让我早点和额勒春完婚。”
顿时书房内寂静无声,只闻有如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发自他蜷起的巨大铁拳里。
“你什么时候背着我进行这事的?”
穆兰努力忍下快令她起颤的寒意。通常大阿哥突来的温柔与轻言细语,都是不祥的兆头,“阿玛响应的态度虽然很……很不好,但同意就是同意。”甚至同意得有些决绝,彷佛巴不得把她这污点由家中抹去。
“你喜欢额勒春那种货色?”
“是,我喜欢。”就算是谎话,她说了也痛快,她受够了大阿哥主导一切的强势作风。
“可是你无法嫁给死人。”
她赫然抬脸。“你想对他做什么?”
“我什么都还没做,只是告诉你莽撞行事的可能后果。”
她又气又恼,却又无力反击,窝翼的处境将她逼到容忍极限。“你有本事就让他没法子娶我这个死人。”
朱雀倏地狠劲抓回旋身跑走的愤怒小人儿,她顽劣地拚命挣扎,像是难以忍受他的丝毫碰触。
“放开我!你这算是什么哥哥,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做?”
对于她的娇声哭闹,他毫不怜惜,容忍度被逼到极限的不只她一个。
“你以为我会被你以同样的手法再丢弃一次吗?”
“住手!”揪着她后发的巨掌几乎要拔下她整把柔细青丝。“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胡说什么?”她的头发好痛。
“那就换一个方式让你懂吧,”
他的右掌赫然凶狠地扣在她头顶,像巨鹰籍住脆弱的蛋壳,他五指爪前施展的内劲来得如此暴横,有如要活生生地掐进她头骨里。
穆兰惊恐的泪眼中映照的是张极其邪煞的怒容。她不认识这样的大阿哥,也不曾被人如此待过。她做错了什么?
“住手!朱雀!”
突然介人的第三者重喝完全无效,朱雀有如铁了心就是要抽走她的魂魄。
他受够了这一切乱局,他要的只是穆兰,为什么连这么一点小小渴望也得困离重重?他放段、忍气吞声地苦苦守候在她身旁,期待她忆起他们之间的一切,找出他们冲突的根源。结果呢!她在梦中记起的越多,在现实中就越抗拒他;甚至不惜随便嫁人其它男人怀里。
成天面对穆兰的闪躲,这种折磨,他还要再忍多久?
“朱雀,你今天是要我来帮她还是来看你亲手宰了她?你毁了她就等于毁了一切!”
无所谓,就算他最后得到的只是个报废的穆兰也无所谓。他只要得到她就行,不管是怎样的她都行!
“她费尽多少苦心希望你收敛能力,这就是你回报她的方式吗?!”
爆发的怒潮倏地急流勇退,收束在狂猛的鹰爪指尖。
你不应该滥用你的能力!
她曾一再地、诚恳地、勇敢地,以她微弱的力量与娇柔细嗓向他告诫,他也曾厌恶地、鄙弃地、轻贱地予以响应。而后却又深深感动。
你是人,就要用人的方式活下去!
没有人对他这么说过,也没人像她那样地看重他。她曾给了他生命的价值,付出了所有,换回了什么?
“朱雀……”那人仍紧张地监控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他情绪又忽然翻转,一掌捏破穆兰的头颅。
他没有,他只是深深地、心痛地将晕过去的小人儿拥进怀中,几乎揉碎她的四肢百骸,却又疼惜万分,无比依恋。
靶觉到厅堂内终于稳下的狂乱气流,那人才敢略略松口气。
不赶快帮穆兰抓回记忆不行,只有她制得往朱雀。没有了她的朱雀,活像狂暴的猛兽,连自己人他都会嘶咬下去。
“好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你闷不吭声地就跑到穆兰家当起了根本不存在的大阿哥,丢着所有事不管,净在这儿作法哄骗她一家子人干嘛?”
“穆兰忘了我的一切。”
“什么?”
“她印象中凡是有关我的事,全被上了锁。”
显然有人在其中耍了什么把戏。“那也不可能完全忘得一乾二净。”
“有可能。”朱雀的眼神转而森冷。“如果她恨我恨到什么都不愿想起的话。”
“她不是个懂得恨的人,顶多是心灵受到严重创伤。但你也犯不着以这种手法接近她,你明知她家教严谨,又向来中规中矩,只要你还是她大阿哥一天,她就会无止无休地抗拒你到底。折磨你,也折磨她自己。”
“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潜入她身边。”朱雀牢牢拥着柔弱的身子,紧紧地以脸颊贴在她泪湿的容颜边。“她阿玛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严禁她和任何男人有所接触;成天把她封闭在小小的圈子里。”
除了借用法术成为她的家人,他完全没有办法接近穆兰。
他是如此渴望见到她,如此想要亲近她,想到不惜以最蠢的手段做出最痴傻的事。
那人不敢置评。朱雀的性子向来捉模不定,涉及感情后,更加难以驾御,充满毁灭性。
“你要我怎么帮你?”
“替我设结界,我要招魂。”
那人突然脊背抽凉。“你怎么知道你会招回哪个孤魂野鬼来附她的身?”这可是咒术中的大忌。
“我会亲自去招她。”
原来他想借离魂术出去抓人!“这太危险,要是你灵魂出窍去抓她的时候空壳被别的妖孽占走可怎么办?”
“所以要你来做结界。”
“我没你那么大本领!”下了结界也不见得挡得了危险。
“到时就用这个解决。”
那人赫然接过朱雀拋来的东西,立即变了脸色,朱雀却只淡漠地交代一句——“倘若有了什么闪失,砍下我和穆兰的头即可。”
那人手中的长剑,顿时重如地狱的锁炼。
此时此刻,在彼岸彼方,引起了恐慌。
“曼陀罗大人,朱雀大人行动了,怎么办?!”福心的圆脸上渗满冷汗。
阴冷的少女自顾自地削刻着掌中小木头,懒得搭理。
“大人,我虽然已经加重了穆兰的药量,也重新把符咒藏回她卧房衣箱里,可是这些仍挡不住朱雀大人的!”
“闭嘴好吗?死胖子。”曼陀罗依旧慵懒地雕琢着,木屑像羽毛似地随刀光飞舞。
纵使曼陀罗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福心仍忍不住发寒颤。朱雀大人的能耐何其可怕,搞不好现在就已经探出她的底细,正前来夺她的命。
“瞧你,跟只待宰的猪似的。”曼陀罗秀美的脸上漾起阴邪的笑。
埃心紧张地随主子践踏她的感觉与尊严,命在旦夕的压迫感让她无心理会那么多。
“放心吧,朱雀绝对探不到我们对穆兰做了什么。”
为什么主子敢这么笃定?“因为有江南慕容公子的咒术助阵吗?…“那只是原因之一。”慕容公子本事再高明,也高不过朱雀的二根手指。“因为我掌握的,是朱雀的要害呀。”
埃心看着主子手中的小木偶,那渐渐成形的娇艳轮廓,令她畏缩。“曼陀罗大人,您……用这么重的招式对付穆兰,不怕她半途有个万一吗?”
“我还巴不得有咧。”可以省下她不少功夫。
“但是我发觉,穆兰人并不坏,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待她,不会太狠了吗?”
“这就是她毁了朱雀的下场。”她哼笑着狠狠下刀,雕出她极度憎恶的相貌。
“大人……”主子对朱雀大人的崇拜着实疯狂,绝不让人破坏她认为朱雀应有的形象。“可是那也不完全是穆兰的……”
“你不要吃了她两三块肥肉就开始替她说话。”曼陀罗斜眼冷斥。“欣赏她的为人是一回事,欣赏完了任务照样要执行,少在那里贩卖贱价的同情。”
埃心不敢回嘴。
“滚回你的岗位去做好监视工作!”笨头笨脑的肥猪!“我派你潜入她身边,不是让你去跟她做朋友。要是给我发现你有了什么闪失,我就剁了你的蹄膀喂狗吃!”
想到自己过去因为出错而被剁掉的两根手指,福心打死也不敢再替穆兰说话。
“我一定要朱雀变回原来的模样。”她愠怒地喃喃自语,一脸怨毒。“他是我永远的朱雀,谁都不准碰!”锋利的小刀狠然直直捅人小木偶的颈项,顿时,木偶颈上血花四射。
随着朱雀魔幻的牵引,穆兰的意识回溯到神秘的幽境,那段没有大阿哥这个人存在的过去。在黑暗深处,在宁静深处,在宇宙深处,有隐约微光,有渺茫细语,有遥远人影,微弱地呼唤她前行。
可是,再走下去会有危险……“兰兰,来。”
她不想去,因为这声音太危险。她已经重重地被伤害过,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但……她是这么这么地被他吸引,虽然害怕他诡异的气质、神秘的来历、难以捉模的幽幻个性,她还是……“兰兰,到我身边来。”
不要,她不能再受一次同样的伤害。
“兰兰。”
空灵的遥声低唤,像千年幽魂的轻叹,一声声穿透她捂紧的双耳,缭绕着、缠绵着,笼盖她的灵魂。
曾经,她在拜访大姊和姊夫时,与姊夫的家人一同玩着汉人时兴的测字游戏,他略通此道的四弟就给了她令人不舒服的响应——“穆兰格格写的这个『幽』字,有单独囚禁的意思。你近日行事要多加小心,否则有遭人困住的危险。”
胡说,她写那个“幽”字,完全是取自“幽兰白雪”的曲牌名。那么风雅的意境,为什么要解释得如此晦涩?
不过,现在她倒觉得他说对了,她似乎真被什么给困住了,动弹不得。
打从她认识朱雀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扭曲成荒腔走板的旋律。
那天,她真不该被朱雀的人马架上马车,也不该跟他谈条件。她真是疯了,明明有机会可以跳下马车,逃离这些是非,她为什么要鲁莽地关上他为她开的唯一退路?
她真不该草率决定成为朱雀麾下的一员,也不该被他拖去面见“四灵”。那是一个太复杂的世界,而她所要做的事却极其单纯:探出朱雀到底使这些奇怪咒术做什么。还有,小扁被他带到哪里去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股正义感有些蠢,可她心里还是放不下。究竟她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诡异角色?
……伤脑筋。每次一思及这些问题,就会连带想起朱雀那日绵长无尽的拥吻。她已经严厉反省、郑重警告过自己了,还是控制不了随时浮上的邪念。
她实在不喜欢那种被人碰触的感觉。不知是朱雀的碰触有问题还是她有问题,好象……有某些连她都不了解的自我渐渐苏醒。那是很奇怪的感党、很陌生的自己……“连我都快认不得你了,穆兰。”
“是吗?”她淬然抬头。有人也跟她有相同感受?
“你总算回魂了。”额勒春俯身对着石椅上的她苦笑。“心不在焉的穆兰,温温吞吞的穆兰,一肚于心事的穆兰,你在想什么?”
她傻呼呼地眨着眼,望一望身处的凉亭秋景,发现诗社的朋友们早散在庭院远方咏诗赏菊,而她搁在膝上的词集,正被额勒春由地上拣起。
“发什么呆呀你!”和她同来凑热闹的弟弟巴英没好气地叫道。
啊,对了,这是她诗社朋友的王府,她们约好要一起写本应景的仲秋诗集。虽然她在诗社里向来是个沉默而模糊的存在,向来只有在一旁听别人热络激辩的份,缺乏主动参与的热情,但心不在焉到这种地步,就太失礼了。
“如果不想待在诗社里的话,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
“不!不要!”她忽然紧张万分地拒绝额勒春。“我想……待在这里,就待在这里。”免得在家中又忽而碰见要掐死她的陌生侍卫……额勒春的温柔中渐露担忧。“穆兰,最近是不是有人在骚扰你?”
她浑身僵住。他知道?
“我看哪,不是那个小扁又来强迫她买那些破烂画卷,就是慈善堂的人又来跟她讨钱。”
“没有!巴英,你别乱说……他们没有……”
“你不能一味地任人予取予求。况且,慈善堂已经由皇太子接手,他们岂会缺钱经营?至于那个乞丐小扁,你还想买多少垃圾堆在书房里?”他婉言相劝。
“小扁他很认真,做的也是正经生意……”
“那是你的看法,那小子一点也不正经。除了向你卖画,他还向某些变态大爷卖他自己。”
“什么呀,那小子怎么那么脏!”巴英恶得都皱起俊脸。
穆兰一时也傻住。卖自己?小扁是男孩呀,他卖自己什么?
“那种人所处的世界和我们完全不同,你别太一相情愿。穆兰,不是婚姻大事才讲求门当户对,交朋友也得讲求门当户对。”额勒春柔声说道。
“对啊。像我,就从来都不跟比我差的人交往。”巴英傲然昂首。
“你从小生长的环境和那些人不一样,就不该和他们走太近。你连怎么提防别人都不清楚,又该如何保护自己?”
“就是嘛。”巴英早就这么认为了。
穆兰委婉地保持沉默,不敢出声触及额勒春一再被巴英插话的隐隐不悦,所幸他修养尚佳,无奈地笑笑就到远处赏菊的女孩们中对诗比词去也,省得搅坏情绪。
“春五哥真不愧是宗室出身的,不管怎么看都很有气质,连平平淡淡的长相都变得十分耐看了。”至于巴英自己嘛,凭着家族卓越的俊美血统,本来就已天生丽质,所以只要再补补气质就更完美啦。“我现在缺的,就是春五哥的那种感觉。”
“可我觉得他老把人当傻子看……”每回见到她都不忘挑点事来耳提面命一番。
“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傻子,欠人骂。”他坐没坐相地瘫在凉亭石椅上,翻着诗集册页辟哩啪啦响,反正手痒,闲着也是闲着,“我倒觉得他说得对,人与人交往,一定得门当户对,绝不可跟比自己差的人接近。”
“你觉得很高尚的那些人,他们也可能基于同样理由拒绝接近比他们差的你。”
“你讲什么屁话!”他一被人说中要害就会出口成脏。“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就闭紧你的嘴巴!”
是他自己一直要跟她讲话的……“干嘛,你卖什么可怜相?”看她这副德行他就忍不往产生欺压良民的快感。“我交代你写的文章写好没?”
“还没……”
“搞什么呀,我前天不是就把题目给你了吗?”
“可是……那是阿玛开给你的功课,实在不应该……”
“一直都是你在帮我写,现在突然要我自己写,岂不马上给阿玛识破咱们的秘密?”
“但阿玛好象已经在起疑了,我觉得……”
“不要咿咿啊啊苞我罗唆啦。”蚊子叫似的,烦死人了。
“你要是不写,我就不帮你挡那些天天上门找你的信差!”
穆兰登时吓白了脸色。”我……我没有说我不帮你写啊。”
“那就快快写好,早早交卷,不要拖拖位拉地耗时间!”瞧,他两三下就把穆兰搞定了。虽然其它姊姊们向来不买他的帐,但他对付穆兰,用根小指头就绰绰有余。“喂,那些奇怪的信差到底找你干嘛的?”
“你问他们啊……”她退缩地嗫嚅着。“我怎么知道?”
“问个头呀,那些家伙嘴巴一个比一个硬。什么朱雀大人的信差。”哼,他最不爽有人敢比他强!
“巴英,他们……昨天有上门来传话吗?”
呃,这一想他才注意到,“对喔,那帮人一直都天天来求见,昨天怎么没来烦我?”
显然她避不见面的伎俩开始奏效。老实说,她自愿成为朱雀麾下一员的那一刻,就后悔了。越接近朱雀,她越觉得莫名地心慌意乱。
他实在是个很奇怪的男人。打从认识朱雀,无论是他利用她进宫那次,他的法术被她送给二姊和皇上那两幅画给破坏的那次,他分别掳走她和小扁的那次……每次的他,都对她显示出极度的不友善。
那他上回为何在马车里吻她?
一个男人亲近他喜爱的女人,是浪漫的事。但朱雀对她,则没什么喜爱可言。他的亲近,也因此充满威胁的压力。
她没有朱雀那么厉害,能够一面亲近女人还能同时厌恶对方,她明知朱雀很排斥她,也毫不隐藏对她的敌意,可她还是常会忍不住幻想朱雀对她多少存有点好感。
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动,每一个吐息,每一句话语,老让她妄想着那背后彷佛对她有着某种奇特的关注……搞不好是想铲除眼中钉的那种关注。
哎,还是尽量避着他比较妥当……“你躲我。”
突然介人她思绪的低喃,吓得她猛然抬起沉思的脑袋。
谁?
“所以当家里唯一宝贝的儿子,一点都不像别人想的那么幸福。”巴英仍在哇啦哇啦地大吐苦水给他唯一的忠实听众听。“虽然额娘婶娘姨娘姑娘都疼我,可是阿玛不疼我呀!他跟我有仇似的,又要我习武,又要我读书,满文已经学去了我半条命,还要我学汉人的四书五经,要我练出一手好字,要我精通诗词。他到底要整我整到几时?”
“呃……是、是啊……”她心不在焉地虚应着,警戒万分。
她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他连我房里的丫头都要管,好象我成天都在跟她们乱来。”可他哪有?他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才乱来,已经够节制的。“这个独生子的位置,我坐得快烦死了。”
真是……穆兰神魂未定地绞着手绢僵硬一笑。她没事在胡思乱想什么,净会自己吓自己……蓦地,她在垂眼端起桌上瓷杯的瞬间,发现自己映在桌前的影子被另一个更巨大魁梧的黑影完全笼罩住。
“巴英!”她没命地狂叫,惊恐地弹离石椅,骇然瞪向座位后方。
朱雀!丙然是他,刚才的声音确实是他!
他无所动静,只是疏离而幽冷地仁立原地,瞅着她。
“巴英、巴英!”她慌乱地抓着滔滔不绝的弟弟狂摇晃,却诡异地唤不回他丝毫注意力。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突然就出现?
“巴英!”
朱雀冷冷注视穆兰惊惶失措的泪眼,像在嘲笑她的求助无门。
她什么也不顾地赶快奔往庭园远方人多之处,冲进正在吟诗取乐的朋友中。
“来人……有外人进来!有不明分子闯进来了!”
没人理睬她的哭喊与求援,谈笑自若,有如她是缕幽魂,不存在这个世界。
“桂容!有人闯进你家来了,快叫人来啊!书艳、京玉,有人跑进来了,你们快看哪!”为什么没人理她,没人看她?“春五哥、春五哥!”
她没了主张,急着找寻任何熟悉的面孔,忽然发现朋友群中有一座巨大背影回眼斜睨着她。
朱雀!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在后方的凉亭里吗?
她旋身再逃,却猛然撞入硬累的胸怀里,厚实的铁掌稳稳撑住她踉跄的势子。这人看得见她,感觉得到她!
“救命?有奇怪的分子出现!他——”
“他怎么样?”森幽的低吟如诗般回荡。
为什么又是朱雀?她完全僵住,陷入不可解的震惊里。
不对……这不可能。她才正背着他逃跑,为何会一头又撞入他胸怀?
“你躲我,兰兰。”
她是不是在作噩梦?或者,这是他另一种妖异的魔咒?
“我要回家……”她没有办法承受这种恐怖的捉弄。
朱雀阴沉地冷睇她直直瞠视的大眼,她没有表情,恐惧却由眼眶溢下脸庞,无声吶喊着她所受到的惊吓。
她要回家,她现在就要回家。本来出门是为要逃避朱雀不断派来的信差,结果,家中竟然才是最安全的处所。她要回去,回到十六年来将她保护得稳稳妥妥的家园。
剎那间,搀住她双臂的人由朱雀变为一脸焦虑的额勒春,朋友们也顿时被她青白的怔忡泪颜吓坏了,巴英急忙自远处凉亭奔来,仆役们备车的备车、倒水的倒水、绞手巾的绞手巾……一切恢复了正常。
她要回家。
她和巴英才踏进家门,就被气坏的父亲叫去偏厅痛骂一顿——穆兰代笔做功课的事,已然东窗事发。偷懒不做功课的巴英被骂得狗血淋头,外加家法伺候,代做功课的穆兰也被父亲骂得缩成一团,不敢抬首。但她觉得好窝心、好安全,她终于回到永恒的避难所。
“从今天起,就由我聘到府中任西席的先生负责管教你们。不管他是打是骂,都是我同意,不准你们反抗!”王爷涨红着怒容重斥。
看到新任西席跨人厅门时,穆兰和巴英都呆住了。
“还不快向朱雀先主请安?”王爷怒喝。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是阿玛重金礼聘的新任先生?
“穆兰!”王爷重声警告还未向朱雀行礼的她。“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王爷请放心,对于他们,我自有管教之道。”他笑得极其从容、极其淡漠。转眼对上穆兰时,却又极其凌厉逼人。
“管教之首,重在服从。我会让他们彻底了解,何谓服从。”
尤其是你,兰兰。
这句听不见的诅咒,深深烙进她脑门里。此刻她才完全明白,她根本逃不了这无形的天罗地网。
他已全然将她幽禁至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