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区内咖啡馆,华洋杂处,充满不同的语言。来喝咖啡的东方人,完全不似西方人的优闲。盛重的打扮,盛重的妆点,盛重的举止,像做学问一般地严谨、专注、且傲慢。
临窗的位子固然有好风景观赏,但自己也同样成了风景给人观赏。
喜棠一行人低调行事,自然往深处落坐。
她以为,来者就只有喜柔姊姊和那不知好歹的死大学生,怎知会冒出另一个怪异的存在——
“你不是派对上的那个……”
“我姓顺。”中年男子依旧笑容温雅,唇上浓密的小胡子修得颇富书卷气。
“喜棠,你认——顺叔叔?”姊姊喜柔诧异。
“请问这位是……”他有礼地朝曼侬颔首。
“我朋友,张曼侬。”有个外人在,谅他们也不敢把事情搞得太难堪。
曼侬自知是来看热闹的,除了微笑,一个字也不说。
“姊姊找我有急事?”
“这话……说来丢脸。但我和时嗣私奔时没想到的问题,现在一个个都冒出来。”
“十四?”喜棠皱脸。她还以为自己的名字已经够俗滥,这人倒跟她有得拚了。
“是这个时、这个嗣。”姊姊羞惭地在桌上急急指画。
“不,喜棠小姐说得对,他的确是十四。”
“我不是小姐。”早嫁为人妻了。
“你永远都是我们顺家伺候的小姐。”顺叔叔恭敬道。“顺家代代都是生来服侍纽祜禄氏的,特别是你这一支。”
打什么哑谜啊。“今天不是来谈私奔的后续吗?”
“没有后续。因为仆人的后代,永远不得跟主人联姻。”
“怪了。我看你西装笔挺的,怎么脖子上装了个腐朽脑袋?你何不剃头梳长辫算了。”
“喜棠。”姊姊已够为难,不想再惹人反感。
“你咧,十四?”有胆拐跑人家千金大小姐,现在却像木头人似地一声不吭。
温雅的青年郁郁寡欢,望向顺叔叔。得他颔首同意,他才敢开口。
“这事是我不对。我当初喜欢上喜柔,全凭著一份单纯的感情。可是当我知道彼此身分的渊源后,才明白我的这份喜欢,有多么不配。”
喜棠故意将态势摆得很不客气,精锐观测著这个大学生的反应。他是真心的,至少他眼底那份对生命彻底的绝望是假不了的。
本以为这学医的现代青年会很叛逆,不够定性,但看他对长辈的恭敬和顺从,嗯,不错喔。
不过,他既然抢走了姊姊,让他多难过一些也是应该的。
“那现在怎么办?”故意给他哎得很无奈。
“我是不会离开时嗣的。”姊姊喜柔温弱而坚定地宣告。“除非时嗣他坦白,他不要我。”
“你不要我姊姊,嗯?”用始乱终弃的眼神鄙夷他,给他死。
“没的事!”时嗣激切起身,震得杯盘叮当响。“我对喜柔……我……”
“坐下。”顺叔叔一句冷语,打散两人的可能性。
一对苦命情侣,被桌面硬生生地分隔在两岸。四眼迷蒙相望,根本不见他人存在。
曼侬感动得心头火热。本以为如此的浪漫情怀,只会出现在周瘦鹃等人的鸳鸯蝴蝶派杂志里。没想到故事里的是现实,现实里的就是故事。
“好,事情大致明朗。”喜棠正色搁下加满一大堆糖的变味咖啡。“十四跟我姊姊相恋。姊姊都已经抛下一切,死心塌地地追随,为了爱情背上不孝的罪名。请问你呢?你若抛下一切,跟我姊姊双宿双飞,你会背上什么罪名?”
“不忠。”
这倒有趣。“你不怕对不起顺叔叔?”
“我只怕对不起对我恩重如山的主子。”
“你主子?”见十四一直痛苦地垂头,她只能瞥向顺叔叔。
“我们的主子与你同宗同族,算是远亲。”
极其遥远,又极其相近的血亲。
“别扯了。”她不是来聊族谱的。“既然你们顺家自称是我们纽枯禄氏的仆人,就该是你们听我的。”
“喜棠小姐打算如何处置?”顺叔叔问得甚是诡异,像在测探。
“放十四和我姊姊走吧。”她傲然下令。
“可是喜棠小姐,这会坏了主仆该有的规矩。”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喜棠端起架子料理大事的优闲气派,令人微怔。
不知那份迷糊娇憨的真面目,究竟为何。
“十四,你既然和我姊姊两心相许,你就得安养她一辈子,拿你对主人的忠心,去忠於你对她的感情。因为你此生此世,只剩这么一个纽祜禄氏可以服侍。”
他震愕於这话后头的暗示。
喜棠暗喜。这家伙不赖,挺聪明的。不过咧,她还是得板著冷脸扮黑脸。
“喜棠小姐?”顺叔叔唯恐会错意。
“我以主人的身分,将你——十四,逐出家门。你再也算不得是我们家族的仆役。”
这道命令,既是解月兑,也是放逐,狠狠切断了十四的归属。
被逐出世代承传的队伍,逐出平日也不觉得有何重要的零丁家族。这感觉,像被刀子深深割入。因为割得太深太急促,反倒将一切感觉凝住。
他和喜柔自由了。这是用与亲人恩断义绝换来的自由……
十四高兴不起来,反而悲恸,痛到掉不下一滴感情。这时他才深刻明了,喜柔为了跟随他,得承受多大的内心煎熬。
顺叔叔往后靠入椅背,面色凝重。曼侬僵坐原处,一动不动。
可是喜棠并未停手,继续淡然追击。
“你们不能再留在此处。我们纽祜禄氏,或者我娘家、我夫家,以及一干亲戚,全是南北有头有脸的望族,留不得你们做话柄。”
“吾棠小姐,你已经将十四逐出家门——”
“我还要将他俩逐出国门。”
四座惊愕。
“你们马上收拾东西,细节由顺叔叔打点。欧洲也好,美国也好,你们就是不能留在中国。”
姊姊喜柔心意已决,所以处之泰然,任风吹雨打她都不退缩。十四则否,咬紧牙根垂头,极力不出声,却掉下连他都未曾预期的颗颗水光。
整个人生,彻底颠覆,从今以后,是条完全不同的路。
所幸,他走得并不寂寞,他握有掌中与他紧紧纠缠的小手。为了这柔软的小手,任何磨难,他甘愿承受。
十四深瞅喜柔,渐渐地,破涕为笑,喜柔却蓦然涌上泪意,激切啜泣。
面对未来,她不是不怕,也不是不曾后悔,却仍将一生系在这个人身上,他就是她唯一的希望。直到此刻,她才明了自己内心深处,原来始终恐惧於他会放弃她……
一旁的曼侬起身绕过桌缘,搂在喜柔身畔,为她递上手绢,给陌生的她一个温暖而祝福的拥抱。
“姊姊约见我时,我心底就大致知道你们有什么难处。”喜棠递上一小箱巧致的朱古力盒。“这个拿去,做你们的盘缠、安家费,以及十四的学费。”
“这个?”姊姊喜柔眨巴泪眼。送她一盒糖果做盘缠?
“这可是世界通行、最保值的东西。”呵呵。
十四拧眉。“黄金?”
“是啊。”货真价实,沉甸甸的。
“我不能收这么——”
“少逞英雄。你有本事,就在国外继续把书读完,做个响叮当的人物,让我姊姊扬眉吐气,到时你再连本带利地还我。看在你抢走我姊姊的份上,利息方面我不会让你好过的。就算你——”
“喜棠!”姊姊喜柔尴尬地快快压下她比画的手指。
“就比照目前银行贷款利率来算,如何?”顺叔叔专心垂眸燃著雪茄。
“笑死人,我这可是上等黄金咧。”哪能拿那种廉价纸币跟她比。
“这样。”顺叔叔比个手势。
“不,这样。”她狠狠比回去。
“这样。这已经是我的底限了。”他好歹也得替十四讨个公道。
“与其那样,还不如这样!”哼。
“成交。”
“喜棠……”姊姊都快羞死。圣洁的爱情竟像市场买卖鱼肉般地讨价还价。
“你放心去谈你不食人间烟火的恋爱吧,现实生活,我来替你买单。”喜棠一脸节哀顺变,拍拍姊姊肩头。“我早存了些小钱,就是为这种不时之需。只是你这一需,真把我给弄虚了。”
“喜棠,你打算在上海买栋房子给额娘的事——”
“别担心,我已经事先存妥了,你没动到我的那笔金额。”房子还是可以买,只是会小很多。
“不是,我是说,世钦哥早就知道你有秘密存款的事。”
“啥?”小脸吓到变形。
“他连你预备给额娘买房子的事也早查得一清二楚。”不过姊姊喜柔现下不便说明自己就是泄密的元凶——是世钦哥私下抓她去逼供的,不是她的错。“可是世钦哥说,岳母的房子他早已过在你的名下了,他不会让自己的爱妻悲惨到得自掏腰包买地方给岳母住。”
“哎哟,死相!”她万分娇羞地推了姊姊一记,差点害她摔到地上去。“世钦最讨厌了,老是背著我胡说八道。”
“那么,请问喜棠小姐,对於我这个做叔叔的,你又打算如何处置呢?”不但丢了自己反对小儿女私奔的立场,还被迫丢了十四。
“你得了吧,我看这事你心里八成早就有谱。”否则哪会这么爽快放手。“但的确是该给你一些补偿。”
顺叔叔苦笑。“谢谢喜棠小姐。顺家自己也有投资事业,过得还挺顺遂,不需要你破费——”
“给你纽枯禄氏的传家印玺,如何?”
她说得太俏皮,以至於顺叔叔愣到被烟灰灼到了手,才愕然回神。
“你不是很想要吗?”甚至在派对上刻意向她搭讪。
“你知道……那印玺?”
“但我不必让人知道我早就知道吧?”嘿嘿。
他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你就这样赏给我?你不想想那可是董世钦的护身符?”
“别耍白痴了。他本来就是个人物,哪需要啥子乌不拉叽的护身符帮衬。”她的男人还没窝囊到那地步。“你有空再到董宅找我领赏吧。这里有没有朱古力蛋糕或热可可啊?我实在不喜欢喝这咳嗽药水。”她苦著小脸搅咖啡。
咖啡馆的角落里,笑声阵阵。
十四后来果真争气,在北美闯出了名堂。六○年代初期,透过各种管道竭力抢接出在座的一些亲友,险险避过随后爆发的十年文革浩劫。
不过那是后话,不多赘述。
待咖啡馆内这一小桌的人群散去,顺叔叔才缓缓步往装饰花坛后侧的那一桌,对一名戴时髦圆框墨镜的优雅男子伫立躬身。
“四爷,如何?”
绝俊的隐约容颜,淡淡扬起嘴角。
“她处置得很好,就照她的意思去做吧。”
“是。”
☆☆☆
喜棠近来连连挨骂,旁人不禁狐疑,自己服侍多年的世钦少爷最近是不是中邪了,居然会……当场骂人?
平时他就很少表现情绪,对属下有意见时,也多半是叫入书房私下提点,给人台阶,也给人面子。但凡事一碰上二少女乃女乃喜棠,他就完全走样。
“不止我们,连在扬州的爸妈听见了也变脸。”璋大姊跷著长腿,坐在书房弥勒榻旁优美地吸烟。
“都是世钦啦。”喜棠躺在榻上,一边含咬国外新进口的朱古力糖,一边翻阅礼拜六杂志,任大妞妞蜷在她肚子上打盹。“他就爱大惊小敝,害我丢脸。”
“你怎么不想想你害他丢多大的脸。”璋大姊慵懒地呼出缕缕白云。“他一听说你肚子疼、痛到整个人窝在床上发冷,想也不想地就抱著你火速驾车杀入妇产科,生怕你有个万一。结果呢?”
“好啦好啦。”别再提这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以后不会再空月复吃冰淇淋了啦。”
“真好。”哎。“世钦被你克得死死的,他自己却还不知道。”
“我哪有啊。”嗯,还是比利时进口的朱古力好吃。
“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告诉世钦,你跟他的『第一次』不是在北京老家,而是在这张榻上?”
“我干嘛告诉他?哪,你要不要吃?这个咖啡色的很甜喔。”
“你这样会害他一直内疚下去。”她拣了个小黑砖放入口里。
“我就是要他心里带点儿内疚,才会宠我宠得比较起劲儿。”
世钦在她北京老家客房里醉酒,醒来后衣冠不整,一床的血,都是真的。但她始终没跟世钦讲明,他们那次什么也没发生,她也没失身。
本来差一点点就要失身了啦,可她就是好狗运,在醉鬼世钦将她剥得差不多时,才赫然惊见她正值生理期。他醉得一脑子糊烂,仍然很尊重女性,没有趁她“不方便”的时候霸王硬上弓。但她在那时就认定,自己已是世钦的人——看都给看光了,这也算是一种很亲密的关系吧。
只是她想不通,世钦酒醒后为什么那么笃定他必是侵犯过她了?好啊,他既然要这样想,她就顺著他,将错就错,打蛇随棍上。虽然世钦因此误认为她有点随便,无妨。吃这点小亏,结果赚到大甜头。
“世钦八成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衣冠禽兽,竞把你的初夜搞砸成那样。”
“他是搞砸我的初夜啦。不过不是在我家,而是这榻上。”
“你真会利用他的内疚感。”勒索世钦更多的关爱。“不过我必须承认,这招的确有效。”
“喔?姊夫浪子回头了?”
“大概吧。”璋大姊不太自在地摆弄指间的长烟,双颊微红。“最近他都有回家吃晚饭,甚至常与我一同赴宴。”
“很好很好!”喜棠兴奋地撑肘坐起身子。“但你绝不能再犯以前那种兴师问罪的老毛病,一见面就逼供他。否则,他一定又会被你气回野女人怀里,好闪避你的唠叨。”
“我会尽量忍住。”为了使丈夫回心转意,她愿意做任何的努力。“只是,我心底仍然一大堆问号,真想问清他跟外头那些狐狸精的所有细节,问清我有哪一点不如人,问清——”
“我了解。”哎。“我明知世钦的荒唐已是过去的事,但我还是好想好想查清他那些旧帐。虽然知道了也没多大用处,我就是疯了似地好想知道。”
“这种事不是我们想知道,他们就会乖乖让我们知道。”
“所以啊,不能力敌,要以智取。”
璋大姊微蹙蛾眉。“你要怎么智取世钦?”
“灌醉他!”她双眼火亮有神地伸指斥道。“我渐渐发现,他有很多真心话和真性情,一定要在醉酒后才会显露出来。而且,他常常醒后都搞不懂也记不清自己发了什么酒疯。”
“真好。”红唇无奈地呼出缕缕叹息。“我就没你这好运。”
其实这好运风险挺大的,但喜棠多少也有点好面子,才不想泄漏自己老被醉鬼世钦整得昏天暗地。她还比较喜欢平日一板一眼的世钦,好压抑、好性格,而且常常被她整。多有成就感啊!
“都是妈给他下跪的结果。”教他这个做儿子的永不得解月兑。“世钦这辈子最大的叛逆也不过是在欧洲小小自由一下,妈却吓得好像他开始杀人放火,宁可向他下跪也一定要他回复成她心目中的乖儿子。”
“世钦好像很怕激怒妈。”喜棠探问。“妈的身体到底有什么病,那么虚弱?”
“心病。她太了解世钦,就一直卖可怜来勒索他的关心。其实所有兄弟姊妹之间,她并不特别疼世钦,却要每个儿女都视她为最特别的。”
璋大姊和大哥世方都不买老妈的帐,觉得她的演技实在太烂。世钦则否,明知妈在作假,也耐心地顺她的意、听她的命令。
“真是吃亏的个性呀。”喜棠娇慵地瘫回榻上伸伸懒腰。“幸好他娶了我这个贤内助。”呵啊……
“你算哪门子贤内助。”璋大姊冷睨。“你简直跟我妈一样,净会欺负世钦。”
“人家哪有……”大妞妞,快来替姊姊作证。咕叽咕叽!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还跟狗玩——”
“不好了!世钦出事了!”
一楼大厅冲来的惊喝,震到宅里优闲的人们。
世方一脸惨白,身后跟著几名公司亲信,急急将事情告知宅里家人。
“绑架?”众人大愕。“现在才刚过午饭时分,哪有人挑在这时候绑架?”
“不知道,戴秘书在世钦座车遭人拦截时好像曾经反抗,结果被枪托之类的东西打破头,现在人在医院急救,内脏也有些破裂。”
“被人踢破。”一旁凑兴的纽爷爷淡淡评道。
全家人慌成一团,不敢报警又不知该向谁求援。唯独喜棠,格外镇定。沉寂半晌,才幽幽开口——
“今天下午世钦不是要亲自去竞标一块土地吗?”
世方狼狈而又不甘心地认同她的敏锐。“他是要亲自去没错,因为公司内似乎有不少人遭人收买,恐怕底价早已泄出去。”他只得御驾亲征。
“先前董事长还召开非常董事会,几个部门经理全被换下来,竞标对手收买的内贼几乎被一举铲光。对方可能怕董事长顺利抢下那块地,便出此下策。”在场的公司主任坦言。
“有说要多少赎金吗?”一名旁系表亲急问。
“有——”
“幌子。”喜棠淡淡放下怀抱的大妞妞。“对方不想把事闹大,所以就做做样子。最终目的,是要那块地。”
“现在该怎么办?”
她倾头懒懒一叹。“替我拨个电话给曼侬,说我请她和张妈妈喝下午茶,务必赏光。”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喝玩耍?!”世方急到大骂。
“是啊。你要是有本事的话,就去替世钦标下那块地吧,我要上楼换衣服了。”
登时场面大乱,没人再把她的话当回事,只吵著土地的事、赎金的事、挖角的事、安危的事。
喜棠却很看得开,照样悠哉。因为她早看穿,不必奢望土地会得标了。现在该想的是,世钦会被切下的是耳朵,还是手指,又该如何保住他的耳朵和手指。
因此,优雅富丽的花园午茶,她有点吃得心不在焉,不是挖了一匙蛋糕搅进茶里,就是执起女乃油盅一口喝下去。
甚至,她还丢下客人半途离席。
☆☆☆
当喜棠出现在饭店房门口时,世钦一时怔住,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她首先发现他的下落。
“再过一段时间,你会更明白纽爷爷本领有多大。”她宛如女皇登基般傲然入内。
“你一个人?”他瞪著俊眼,亲手为她带上门扉。
“你一个人?”她瞪著大眼,直视奢华大厅内悠然沉坐沙发内的身影。
“嗨。”对方弯起醉人明眸,状甚亲切。
“这是怎么回事?”张丹颐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出绑架闹剧是你们俩主演的?”
“不,是真的。”世钦一头性感的乱发,衣装不整,凌乱脏污的衬衫扯落了好几颗扣子。壮硕胸肌若隐若现,撩人遐思。
丹颐安然小啜红葡萄酒,一派事不关己。
“戴伦情形如何?”世钦紧蹙眉心,彷佛冷静,却十指纠结。
“头破血流,肚肠被人踢烂而已。你呢?”她坐在蓬软的单人沙发内,成三人鼎立之势。
世钦深深埋首在爬梳乱发的双掌间,试图摆月兑自身的疲惫,应付别人不断丢来的麻烦。
“中午我的座车遭人拦截,我警告过戴伦不要反抗,但他不听。”
“可是你乖乖与绑匪合作,所以毫发无伤,还可以跟丹颐一起在这里喝酒?”啊?!
“我只能大致告诉你,我和绑匪达成某种交易。他们只要有利可图,绑我也行,放我也行,差别只在於利益大小而已。”
“哪来的绑匪?”
世钦不语,丹颐悠哉啜饮,她马上怒睇罪魁祸首。
“是你?!”这个可恶的张丹颐?
“丹颐也是出於无奈。”他慨然拦住张牙舞爪的小怒娃,以免丹颐被扒皮。“他交友不慎,惹上青帮,硬逼丹颐让他们分一杯羹,进行围标,所以我才会遭青帮挟持。”
“我才不管什么青红蓝绿帮!张丹颐,你自己闯的祸,为什么要我老公替你收场?!”还嫌董家一窝专给世钦找麻烦的人不够多吗?
“没办法。”他闲适耸肩,懒懒饮尽小几上水杯内的清水。“世钦欠我人情,只好替他找个机会还。”
做小人还有脸理直气壮?!
“好了。”世钦乾脆将她拉入身畔,一臂环紧她的腰身与双手,牢牢扣押入座,省得她发狗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抓烂他的脸,也解决不了事情。”
“世钦欠你什么人情?!他不想娶你妹,也是他和曼侬的私事,你这外人起什么哄、操什么心?曼侬早就看淡了,也跟我讲明她对世钦不再有感情,你还替她报什么仇、讨什么公道?!”
“喜棠,你坐好——”
“你为你妹感到不值总有个限度吧?!”她气到几乎自沙发上弹起爆炸,轰烂饭店屋顶。“你还要为你妹嫉恨世钦到什么地步?”
“喜棠!”世钦烦到直想捂死她的嘴。“你先冷静下来,我再跟你——”
“你心疼你妹妹、保护你妹妹、就是要替她出这口怨气,我没话讲,你大可冲著我来。姑女乃女乃我吃饱坐著等你!可你凭什么迁怒世钦?!”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喜棠。”世钦咬牙在她耳边狠狠咕哝,却差点被她挣月兑了铁臂的禁锢。
“我也心疼世钦、我也保护世钦、我也会替他出怨气!”不是只有哥哥会这样爱妹妹,妻子也一样会这样捍卫丈夫。“不信你就拨个电话回去,问问你的妹妹和妈妈现在在哪里!”
丹颐当场冷下狠眼,气焰阴森。“你挟持她们?”
“我一听世钦出事,就知道与你月兑不了关系!”而且还是出於他妹的警告。
“你对她们怎么样了?”丹颐森寒地冷睇著,吐息如兰。
“就看你打算对世钦怎样!”她恶斥。
“我会对他怎样?”
“今天要不是你,他会被人绑架吗?”
“是他自己要出面干涉我的事,我还能怎样?”
“你要找死,也犯不著拖著世钦去替你收尸!”
“他就是得收。”丹颐隐然动怒。
“你们够了——”
“不管我闯了多大的祸,世钦就是得负责。这是他欠我的。”
“世钦从来不欠人什么!”
“他却欠我一份感情。”
“放屁,你妹根本不需要世钦的感情!”
“可是我需要!”
喜棠脑浆凝结。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她完全转不过来。
这个……也就是说,不是曼侬苦恋著世钦,不得结果,所以丹颐这个做哥哥的就陷害世钦以替妹妹出口气了。而是……
“你在中国,不能接受我的感情。到了欧洲,还是不接受。”丹颐俊美的冷脸满是怀恨。
“我不接受,与地缘无关。”他身心俱疲,好想直接入土为安。
“我也没有强迫你接受。但你为什么在我坦白后,态度完全改变,让我连你的友情也失去了?”
“我没有不要你这个朋友,我只是还没厘清自己该怎么面对你。”
“你觉得我很可笑吗?我的这份感情很丢脸吗?”丹颐扯起荒谬的笑容。
“我没有这样想,你也别离题——”
“是你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
妈的!世钦一掌重重打在桌上,震得人人心中一凛。
他立刻懊恼於自己的失控,烦躁得抓起水杯仰头猛灌,企图冲掉一切混乱。
他喝得太快,惊觉之际,连吐出来都来不及——
“我到现在都还深爱著你。”
丹颐缠绵的低喃,幽怨而凄凉,听得喜棠小口大张,呆若木鸡。
“你给我的回应太残忍,我无法不报复你。”
世钦只忙著呛咳,想反驳都没法子说出一个字。
“他、他回应你什么?”
丹颐根本听不见其他的狗吠,一迳痴痴凝睇他情动多年的男子。“你为什么在巴黎跟那些母猪疯狂、疯狂作画?你为什么宁可为这种货色倾注你的才华,却不肯为我画一张?”
面对丹颐伸来的萧索食指,喜棠呆到不知她“这种货色”该说些什么。
“这不关喜棠的事。”世钦捂口垂头,一脸痛苦。“我也不想再——”
“不关她的事吗?”丹颐苦笑。“你每一个模特儿都一个样儿,一定是黑发大眼小蚌头。我一看到你带回上海的新娘,马上就知道你为什么总是找那样的模特儿作画、找那样的女人。”
什么什么?她怎么都听不懂。
他想念她,深深思慕她,那个遥远时光、遥远北方的玉女圭女圭。单纯的恋慕,渐渐随著欲念成长,令他饱受内心煎熬。最下流的渴望,与最娇贵的憧憬,在画布上融为瑰丽而诡艳的幻境,令人望之目眩神迷——也令丹颐隐恨。
“尤其是你珍藏的那个破烂布偶。”
“它已经被你拔掉了脑袋,你还想怎样?”世钦淡淡低狺,气息险恶。
“可你还去珍藏那坨垃圾。”
“关你屁事。”
“什么布偶啊?”为什么这两个男人净在那儿打哑谜?
丹颐失声大笑,瘫回沙发内。
发什么神经?
“这就是你情有独锺的北京格格?”荒谬至极。“这就是你心底宝贝得要死的小情人?”
他又是一阵狂笑。世钦一脸凶煞,她则一脸痴呆。
“是,她自己小时候说了什么,她全都不记得,甚至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尽避笑,笑死最好。
她转瞪世钦。“你以前就认识我?”
“你甚至黏世钦黏得要死。”
“你为什么知道?”她鄙视丹颐。
“我就是知道。”他胜利地哼笑,不打算告诉她世钦多少次在醉酒后一再地炫耀往事,重述甜美回忆。
“你闹够了没?”世钦寒吟。
“你很感动吧。”丹颐的笑中渐露失落。“有人竟会为了你的安危追杀到这里,还拿我家人的性命来要胁。”
“我不想跟你谈我的心情。”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想跟我谈。”
丹颐悠然起身,潇洒地步向大门。
他虽然选择了不会有结果的恋情,却拒绝沦为被人同情的悲惨角色。世钦接纳他也罢,不接纳他也罢,起码他已经坦诚心境,没有什么遗憾了。
跨出房门的刹那,他却仍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但他不回头,绝不回头。他有他的傲骨,这份傲骨不容一个不懂他感情的人践踏。
“我不后悔自己喜欢上你。”他背对房内,向门板哑然低吟。“我也不会因为你的排斥,就停止继续喜欢你。”
蓦地,一只巨掌有力地扳过他,面对严峻的容颜。
“别在我身上浪费你的感情。”世钦无情道。
丹颐垂眸,自嘲一笑。“我高兴浪费,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我不可能对你有那种感情。”
这一句深深刺穿他最后的尊严。他一咬牙根,转身离去,却受制於仍箝在他臂上的铁掌。
“放手。”丹颐冷斥。
“你忘记一样东西。”
“什么?”
“我在巴黎时,忘了还给你的回应。”
一个沉重而有力的深吻,紧紧覆上丹颐错愕的双唇,丹颐怔忡半晌,任世钦专注而投入地拥吻著。他吻得何其激切、何其灼烈,让丹颐破碎的迷恋进发为灿烂的晶光,绝望深处乍见另一种新的希望。
“你那时给我的吻,我收不起,现在还给你。”
丹颐被他高超吻技慑得眼冒金星,无法言语。
“我们永远成不了情人,却永远都是朋友。”
世钦贴在他唇上呢哝。随即,一把推他出去,悍然闭门落锁。
一团软噗噗的抱枕,忿忿飘入他怀里里。
小人儿简直气炸了。
“你这个男女不拘、老少咸宜的滥情家伙!”她尖吼,火爆投掷枕头炸弹。
她为他的安危急到心乱如麻,还得一派自若地应酬各方,安定民心。结果咧?这个死没良心的,居然当著她的面跟别的男人又搂又吻,还情话绵绵!
“你不要脸!你忘恩负义!我要跟你离——”
声泪俱下的小小黄脸婆倏地被卷入精壮的胸怀里,惨遭世钦恶狠狠的深吮。小手小脚一阵疯狂反击,南拳北腿全部上阵。好一阵子过后,通通瘫挂,被妖怪世钦汲走所有力气,整一个人融成破布女圭女圭,挂在他臂弯里。
“怎么样?还要继续抗战吗?嗯?”再啄一下。
“好恶心……”
“你就忍忍吧,替我消毒。”他再次深入吻噬,品味娇美柔润的口感。
小脸皱成一团,虚软地努力扭头闪避。“不要……”
“我要。”把小脸扳回来。
“不要啦!你满口酒臭味,好恶……啊!”她骇然失色,这才发现重点。
世钦喝到酒了?!
“我也是刚才发现的。”他性致勃勃地挤捏她的俏臀,压她贴近他的欣然亢奋。“八成是丹颐在我的水杯里作怪,给我装满了伏特加。”
喜棠几乎休克。
她绝对要把张丹颐剁个稀巴烂!
“我刚一口灌下去时也吓了一跳,可是已经来不及吐出来。”他悠然搂著她顺道撩起她的裙摆,不觉愕然。“你穿这么多累赘?”
“你以为我是什么浪货?!”不穿亵衣亵裤出门,像话吗?“你上次也根本是在耍我,说什么这样去挑逗平常的你,一定可以把你整治得服服帖帖。结果咧?”反而是她被整得服服帖帖!
“只能怪你妖力太高强。”他推起她身前的重重掩覆,剥出娇媚雪女敕的两团丰乳,疼惜地捧著它们呵护。“瞧你是怎么欺负这对可怜的小东西,糟蹋在你那惨无人道的肚兜里。”
“走开!我现在没心情跟你搞七捻三!”她讨厌酒醉的世钦,一点都不像平日那般规矩。
“你翻脸还真的跟翻书一样。”他霍然将她抛上床榻。自己单膝跪在床边拉扯身上衬衫。“平常在我面前娇嗲得要命,我一喝醉了你就大摆晚娘脸。”
“要你管。”她没好气地从另一边爬下床。“既然你没事了就去竞标你的地,我回家继续招呼我的客人喝午茶。”
“怎么会没事呢?”他笑得可歹毒了,一把将她拦腰捞回来。“我们之间要算的帐可多了。”
“少来。”她不爽地挣扭著。“我才不要再任你摆弄那些丑怪姿态。”
“喔,是吗?”他闲适地替暴烈反抗的小人儿剥除层层身外之物。“瞧你上次鬼吼鬼叫的那副德行,我还以为你玩得很高兴。”
“可是我讨厌你酒醒后的死相,好像我们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忿忿一把抓去,扑了个空。“衣服还我啦!”
“没办法,我好歹也得维系点大男人的面子。”
“那我的面子怎么办?”怎么不想她每回面对他那副概不承认的死相有多难堪。
“你的面子很好啊。”他无辜地捏起她粉女敕双颊玩呀玩。
“干嘛啦!”小粉拳气得随处乱挥。
“那咱们来谈谈你的另一张面子,怎么样?”
他太过亲切的笑容吓得她毛骨悚然,赶快卖可怜。“人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私下玩股票玩得还高兴吧,嗯?”
“你怎么……呃我……”她僵笑到不知该先应付他的逼供,还是先处理被他高高分箝的脚踝。
“稻谷收割?洋行七叶谷?”啧啧啧。“我看你对农业的兴致也挺高的。”装傻的伎俩高明到令他肃然起敬。
“我……没有啦,我只是……随便玩玩……”
他日露歹毒凶光,倾身贴近,手指挟持著女敕弱的开张禁地。“我成天在外应付一堆尽想投资却搞不懂状况的门外汉,没想到家里就养了一只老奸巨猾的小老鼠,躲在我身旁偷偷探门道。”
“没有啊。”她颤颤抽息。“你的手可不可以……别……”
“我看你是玩上瘾了,赚到让人眼红。”
“我那是替纽爷爷筹措养老安家的费用……”呜,她实在讨厌死这种乱七八糟的姿态,什么都给他看得明明白白,好像他想玩什么、想吃什么,一切任君挑选。
“你替他赚到的那栋公寓还不够他住吗?”他指上狠狠拧捏,开始进行繁琐的严刑逼供。“你以为我会笨到不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招?”
喜棠哪是这么好欺负的角色!就算她看来好像常给人欺负,那也不过是她审度评量后决定给对方个面子才故作很好欺负。
想整倒她?她倒要他看看,最后是谁整倒谁!
“世钦,不要这样……”她痛苦地张腿娇吟,彷佛难以承受其间的折磨。“你这样,会让我……很想要你……”
原本就已慷慨激昂的男性,顿时更加意气勃发。
“少来。”他可没那么好拐。“你私下还在偷做古董交易的事又怎么说?”布局多到好像担心他随时会倒闭破产。
世钦这个大老奸,原来他平日没事都在查她的底儿。
“反正我闲著也是闲著嘛……”她慵懒无助地撑肘在身侧,挺起丰乳,仰颈吟叹。“我好喜欢你这样揉弄我……对。啊,世钦好坏……”
这死丫头,哪里学来的?差点逼得他奋然失控。
世钦当然不屑败阵,喜棠也没那么好惹,两人你来我往,斗得死去活来。他酒醒酒醉两张脸,人前人后不一样,她岂会输他?
结果,古今中外各家花招轮番上阵,婬声浪语娇嗲把戏悍然应战,外加黄金交易外币炒买房产投资的激辩,夫妻世界大战打得没完没了。自此,两人三不五时就相互开炮,战火绵延,连年不绝。
当国民政府北伐统一完成时,他们俩早在这短短几年内生出一窝八国联军。而且正再接再厉中,仿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真是普天同庆,薄海欢腾。
“这是普天不幸,薄海心疼。”大老爷他左拥右抱一票天真可人的宝贝女儿,叼著烟斗叹息。
看来,若非大老爷的儿子们又在学校调皮闯祸,就是夫人她又有了——近期之内,严禁房帏。
都结婚几年,老夫老妻了,还这么如火如荼地彼此交战,如热恋情人一般,未免奇怪。
“没办法,我要的就是这种怪人,谁教我自己也是怪怪的。”嘿嘿嘿。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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