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日子,给李维祈这回国一搅和,还真的跟那个路边术士鬼扯的一样:灾星临头,噩运难挡。
“耶?晓淑,你怎么戴起眼镜来了?”办公室里邻座的同事们直到午饭时间才看清她的模样。“而且你眼皮超肿的,干嘛啦?”
“没事。”只不过昨晚不小心想起十年前的情伤,又曦哩哗啦个没完没了。“你们中午打算吃什么?”
“随便啰。”讲起午餐就教人丧气。“公司附近能吃的都吃遍了,只剩宠物店的饲料还没吃过。”
“就算有好的店我也懒得出去吃。”另一部门的同事挂在OA隔板上哀叹。“下午的会议一长串,恐怕到晚上七、八点都还开不完,我宁可趁中午眯一下也胜过吃饭。”
“那叫外送披萨吧。”晓淑没劲儿地拨打电话。“我请客。”
耶?大夥惊喜之外,不免狐疑。
“晓淑,你是怎么了?”
“对啊,今天整个人怪怪的。”没啥元气。
“该不会又是烦恼莫妮卡惹出的烂摊子吧?”
“厚——”旁的闲人愤然吼道。“那个模你卡,谁跟她一组谁倒楣。幸好老板之前做了人事调动,否则再跟她共事下去,我真的要丢辞呈!”
“她只是太年轻,”晓淑懒懒小啜凉掉的残余咖啡。“太急著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签下一堆操死程式人员的烂合约!”丧权辱国。
“晓淑,你不需要事事都替她收尾。”老鸟一面狠咬拉著长丝的香浓披萨,一面咕哝。“不然她永远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就是啊,犯不著为她的事难过。”
“谢谢关心啦。”她不好意思地推推土气的黑框大眼镜。“我其实……不是因为她的事在伤脑筋。”
“那是为什么事?”
三姑六婆们顿时眼睛亮亮、耳朵尖尖、脖子长长。
她假装正专心咀嚼著满嘴的馅料,没有空隙回应。
“该不会是……”
“因为业务部的查理王子?”
晓淑呆愣,怎么会扯上他?
“哎,你不要太在意啦。”大夥神色有异地勉强乾笑。“他那个人就是嘴贱,没人会听他讲的话啦。”
讲什么话?
“对啊,我也满讨厌那种拿刻薄当幽默的人。”率直的总机小姐也乘势过来分享热呼美食。“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业绩冠军,是老板跟前的印地安人——大红人,品德再差我们也只能忍。”
“我也搞不懂查理王子干嘛老拿你开刀。”途经这一区的专案组头顺便插一脚,瓜分披萨。“晓淑,你是不是曾经得罪到他什么?”
啊?
她愈听愈迷糊,好像大家在讲著某个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我最不爽他老爱用台语来念我的英文名字。”玛格丽特忿忿撕起第三块大饼吞噬。“他甚至当著客户的面『肉桂肉桂』地叫我,超幼稚的。”
“跟他老是『小俗小俗』地叫你,有异曲同工之妙。”哈!
晓淑暗怔,没想过自己早在不自觉中被人损到。
“可是他那个业绩的玩笑真的太低俗了,我听都不想听。”一名女工程师傲然一哼。
“你没听又怎么会知道?”旁人吐槽。
“他到处嚷嚷得那么起劲,我连掩耳朵都来不及。”能听不到吗?“如果是在美国,我早叫晓淑告那家伙性骚扰!”
“歹势,这里是台湾。”
“但是说晓淑是靠大女乃拢络客户,所以每个客户被她搞得服服帖帖,实在太过分。这分明就是性别歧视,好像只有男人的成就是凭实力,女人的成就是靠身体!”
“喂,人家晓淑已经够难过了,你还在伤口上洒盐?”
“我这是替晓淑出气!”
“哎呀,算了吧。”还不是动动嘴皮而已。谁会无聊到真的采取行动替她讨回公道?
晓淑浑然僵住,寒气由脚底直窜脑门,贯穿全身。
她不知道这事,但大家都以为她知道。她不是为这事伤心,但大家都以为她是为这事哭肿双眼。她没想过会有这么卑劣的讲法,无缘无故就如此践踏她的人格与尊严。
她的同性好友虽然也常取笑她的身材,但彼此都很清楚玩笑的界线,明白分寸。但同事们现在闲串的这桩业绩,却是赤果果的恶意羞辱。
“有够恶劣!”晓淑周末到教会向朋友们倾吐时,乐乐率先暴吠。“晓淑,告他!让这混蛋学习什么叫尊重女性,也省得他再用那张嘴随便欺负其他人!”
“对啊,他怎么可以讲这种话?”
“他该不会就是之前讥笑你是石头的那个人吧?”有人霍然警觉。
“什么什么?”乐乐转头四问。
“也没什么啦。”晓淑为难地绞著手指。“前一阵子他一直约我出去,或要我搭他便车什么的,我都婉拒了,他就开始笑称我是不解风情的大石头。”
“不解风情这四个字应该是你自己加的吧。”教会小教室的窗户外飘来一句。
“嗨,维祈。”
“要不要进来坐?”姊姊妹妹们热情邀请。
“我们正在讲男人的坏话。”乐乐奸笑。
“怪不得你们聊得那么火爆。我还是别插花的好,免得小命不保。”他闲闲趴在窗台上串,仿佛亲切的邻家大哥。
唯独晓淑知道这伪君子来意不善。
“维祈为什么说不解风情是晓淑加上去的?”
“因为太浪漫了。”他和煦一笑。“完全足晓淑一相情愿的想法,但人家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他轻瞥晓淑明明不安却又逞强的模样,想想还是算了,她已经够惨的,别再捉弄她了。“把女性说成石头,是很不雅的比喻。”
“啊?”众家姑娘一概茫然。
“怎么个不雅?”感觉不出来啊。
他耸耸肩。“当然是指女生那方面有问题啰。”
“哪方面?”晓淑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用比较白一点的说法,就是对方暗讽你性冷感。”
哗声四起,姊姊妹妹们无不诧异。
“那个男的怎么可以这样讲晓淑?!”
“这根本是人身攻击!”变种的三字经!
“晓淑,你的同事都没人提出反击吗?他们不觉得这很过分吗?”气死人!
“别开玩笑了。”席间反应最凉的柯南闲闲掮风。“人家没事干嘛为晓淑牺牲自己的前途?”
没乘机把她排挤出去就不错了。
“告他!晓淑,去告他!”乐乐火到脑袋快爆浆。
“小心动到胎气喔。”
“柯南,你闭嘴!”乐乐向来最看不惯这种事。“那家伙就是欠人扁,所以一路嘴贱到今天。晓淑,你如果不采取行动,就等於是姑息纵容这种恶劣行为!”
晓淑一怔。她没想到这么多,反而还难过得半死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好、言行有什么不端庄,才招惹到这种羞辱。
“而且你绝对不可以自责!”
乐乐的强烈指责吓了她一大跳。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类似这种事的受害者总会怀疑自己,觉得自己一定有什么不对,所以会被人这样贬损。这件事情错不在你,而是那个男的太不尊重女性!”超级欠扁!
“可是……”一定要把事情搞得这么激烈吗?“我想再跟他好好谈。”
“好啊,你去试试看。”柯南一副“你自愿要去送死我也没辙”的懒样。
“大家都是同一个公司的同事,天天都要在一起工作。我不想因为我的关系,害整个办公室气氛很僵……”
“你的温柔跟体谅,可能只会造成下一个女性被他的恶劣伤害。”姊姊妹妹中的粉领新贵婉劝。“我相信你不是第一个被他以粗鄙言词羞辱到的女性,只是大家都抱著息事宁人的态度,以为忍一忍就算了,自认倒楣,结果是让这种败类更加嚣张无阻。”
晓淑心中一凛。
她不希望把事情搞大,但更不希望其他女性受到这类无谓的贬损。但……
蓦地,她不自觉地瞥向窗口趴著的李维祈,心中有著隐隐的温暖,期待著什么。谁知,他竟然趁大家不注意,对她投以轻蔑的冷笑。
“需要我帮忙吗?”
“对啊。如果你不方便直言,维祈可以去你公司替你出面。”缓冲局势。
“我不需要!”
大夥被晓淑突兀的赌气愣住,不明白怎么先前畏畏缩缩的傻大姊竞忽然强悍起来。
“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
“喔。”他假作温柔,贼眼弯弯。“那很好啊。你打算怎么处理?”
“反正……我有我的打算就对了!”强词夺理。
“该不会是想向老爸寻求政治庇护吧?”
一语中的,糗得她七窍生烟。
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瞎眼喜欢上这头冷血猪哥。超没人性、超没同情心、超没英雄气概!看到美女有难,竟然袖手旁观,还凉凉地落井下石。
亏他上礼拜才向她提出结婚的建议案……
男人为什么这么简单就可以渡过情感的挫折?他十年前那样草率地处理她的倾慕,十年后却事过境迁似的闲闲向她求婚。他难道对这一切都这么地没感觉吗?是她用情太深太泛滥,还是他太薄情寡义?
不公平。至少就这件情伤来看,他几乎没付什么代价,她却痛了十年。
最惨的是,她至今对他仍有感觉。感觉愈强烈,就刺得那份痛楚愈深。
“呃?晓淑?”姊姊妹妹错愕。“才聊到一半,你要到哪去?”
“我后天就要带国中生团契的短期宣教队下乡,得先去仓库找出他们要用的海报板。”她勉强挤个笑容。“你们继续串吧,我先走了。”
大夥故作欣然地挥挥手,很能谅解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间。
晓淑知道,大家都误以为她是受挫於公司恶质男同事的羞辱,其实她心中真正受挫的,是别的事。
她钻到拥挤而幽暗的后梯储藏室,只亮著盏小灯泡,供她在各类杂物堆中搜寻画板。她不想再浪费心思在无谓的感情纠葛上,只想好好做点有意义的事。而且,要带十二个青少年到南投乡下教会办福音活动,也不是容易的事,她必须更专心投入才行。
虽然她特地报名上青少年辅导课程,虽然她想尽办法跟青少年们建立友谊,虽然她努力对他们的冷漠消极保持热情,得到的却总是失落。没有成果,没有回应,没有任何的肯定。
她是不是对人、对事、对这个世界,都太过热切?对这一切冷淡一点,是不是比较不容易受伤?
隐约中,她身后倾来一座温暖的巨墙,将她自背后围堵在他胸前。一双健臂伸长在她左右,箝往她前方的一大叠直立画板。
“你要拿的海报板就是这些?”
熟悉的气息,低俯在她肩窝,暖热地拂掠著她的耳畔。她当然可以叫他滚蛋,少在没人的地方惺惺作态,但她只是沮丧,只能无奈。
她宁愿自我欺骗,假想他正在和她谈情说爱。
胡碴隐隐的刚棱面颊,自她身后贴往她细女敕的脸蛋,爱怜地不住摩挲,贪婪地呼吸著她淡雅的体香。
此时此刻,没有言语,没有任何亲昵的腧矩,只有单纯的依偎,彼此相倚。
他对她是这么地疼惜,只是难以传递。
“你不必来帮忙。”晓淑被自己的冷言冷语惊到。
不是这样的!她渴望他的亲近,她喜欢他陪在她身边!
“我只不过要搬三块画板而已,不需要你插手。”
她在鬼扯什么?!晓淑狠狠自我痛斥,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决绝,凭维祈的霸王脾气与独裁天性,不把她活活绞成麻花才陆。
但他竟然没有。一如他来时的悄悄,去时也无声无息,留下她身后的空旷与阴凉。
以及空虚。
“为什么会这样?”她绝望地茫然自语,远眺挑高客厅外的碧翠山谷。
她家老邻居——乐乐的大哥康凯林也绝望地茫然自语,“是啊,为什么会这样?”
他在家好端端地跟现任女友调情到一半,就被晓淤这位美艳芳邻的来访打断。她那副如泣如诉的妩媚惨状,以及短裤背心的超辣家居打扮,当场摧残了现任女友扁平的自信心。
一声“凯哥”外加柔情万千的娇喃倾吐,完全陷他於万劫不复之地。
“凯哥,我是不是不可能再喜欢上李维祈以外的人?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对异性完全没感觉,对他的接近却常常感到触电?”
他拧眉闭眸,无力长叹。“我不知道。”
“康凯林,你自己说!”女友暴喝。“如果你们真的只是单纯的青梅竹马,她干嘛要故意穿得这么性感跑来跟你撒娇诉苦?!”
“我不知道。”
“你觉得李维祈是真心向我求婚还是年纪到了,就随便找个对象凑合凑合?”
“我不知道。”
“我在跟你交往之前就已经讲清楚,你是我第一个想认真交往的对象,所以你也要把手边的异性清乾净,认真地跟我经营感情。现在却跳出这个女的凯哥凯哥地嗲个不停,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给她讲清楚!
“我、不、知、道。”
“凯哥,我很担心我真的会再一次被李维祈吸引,可是我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同样的打击。而且他没有给我任何解释,为什么他当年要之音姊而不要我,现在又回头捡他自己拒绝过的人。他只当我是他交往对象中的其一,我却把他看做是我生命中的唯一。他到底算什么?连乐乐都早忘了他是哪号人物,我又何必这么死心眼地念念不忘?是我太笨,还是他太狠?”
“我、真、的、不、知、道。”
“别想打迷糊仗!”现任女友可比晓淑悍霸有为多了。“我早就打听到你身旁有一卡车的红粉知己,说好听只是朋友而已,她们每一个却都比我还熟悉你。我算什么?只是你众多异性朋友中比较近期的一个,还是你心里真正看做特别的那一个?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约到你家来,却又在我们谈情说爱中放个女的进门哭诉,这样有多伤我的尊严?”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
“对!我就是这样被伤害的。”晓淑好感动地泣望这位女友。“我最不能原谅李维祈的,就是他竟然在属於我们两人的夜晚,找来之前的女友帮忙收拾我们秘密约会的烂摊子。他这么做太伤我的自尊。有什么困难是我们两人同心合意无法解决的,非要他之前的女友出面才能摆乎?凯哥,我比她差吗?他对我的信赖就只有这么一丁点吗?”
“我不知道……”噢,请问到底有没有人在听他哀号?
“你们男人就是贱!左一个、右一个,要你放开哪个都舍不得,乾脆统统都抓著!”气煞女友陛下,一重重坐入沙发跷腿环胸。“我跟你讲,你今天非给我一个交代,否则我跟你没完没了!不要以为我有那么好对付,跟你哭哭啼啼当个认命的小媳妇就算了。门儿都没有!”
她愤恨一呸,口水几乎灼穿了凯哥虚有其表的俊俏脸皮。
“我真的不知道她……”
“你少给我装无辜!”老娘不吃这一套!
“你何必这么在意这点小事……”
“这不是小事!”晓淑凄厉冤嚷。“你们男人都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好在乎的,这种态度更是伤人!就我一个人在难过、在流泪,你们男人却完全不体谅,甚至还责备女人在发什么神经啊、一点小事有必要搞得这么严重吗?”
“耶?”不错嘛。“小猪,你倒挺了解我的。”
“了解什么?!”女友咆哮。“她只不过是指出天下乌鸦一般黑,你有什么好乐的?”
“可是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吵到后来,他都有点搞不懂他们到底在争执什么。“这事根本没什么值得在乎。”
“谁在乎那些鸟事!”
“那你干嘛跟我发这么大的火?”
“还不是因为我在乎你!”死猪头!
啊,原来……
晓淑和凯哥霎时同一阵线,陷入惊愕的白呆。
是啊,要不是她至今都还深深在乎著李维祈,何必被那个旧伤纠缠得那么紧?
凯哥经大师如此开悟,不禁敬佩臣服,跪在女友陛下跟前摇尾致歉,恳求陛下玉手垂怜。而晓淑,被这份领悟挫得更深。
小人儿寂然转身,落寞而去。
“喂!”取得完全优势的女友陛下傲然下令。“你也别死脑筋了,你男人既然回头向你求婚,就赶快狠狠逮住他!”
少来找她男人的麻烦。
“好歹他找的是你,而不是一长串名单上别的女人。你还有什么好啰唆的?”
她知道啊,但是……哎。
心思的纠葛太深,令她镇日魂不守舍,因而在带领青少年下乡短期宣教的当天清早,犯下要命的疏失——
她昨晚开车回家后竟然忘了开车灯,现在电瓶没电,根本发不动车!
怎么办?整个短宣队的游戏道具、活动看板、麦克风及扩大机等全都在她车上,由她负责开车载往南投。而参与这次短期宣教的青少年,早由大专的辅导哥哥、辅导姊姊们带领一同搭火车南下,一切工作大家分头进行。要是人全到了,东西却没到,整个下乡宣教的活动岂不完了?
她毁了!她怎么可以因为自己一时粗心,就搞砸了大家准备了好几个月的活动?而且这对满怀期待的青少年们,会是多大的挫败?
本来她可以向老哥的车求援,但现在已早上七点多,哥的车却不在车库里,显然他昨晚根本没回来。该怎么办才好?
脑袋慌到全然空白。
她晕头转向地胡乱开手机,急急搜往她从老哥手机内偷来珍藏的秘密号码。
“喂?”电话几乎是接通的同时就被接起。
呃?她惊呆,这才清醒过来。她把电话打到哪里去了?
“晓淑。”睡意浓厚的哑嗓有著犀利的精明。“怎么了?”
她愕然瞪了拿开一段距离的手机好半晌,严重质疑到底是她的手有问题,还是这支手机有问题。为什么会拨通给李维祈?
“晓淑,出什么事了?”醇嗓轻喃,仿佛再大的危机对他而言,不过淡如云烟。
“我……我的车没电……”
天哪,超级撞墙。她没事跟他讲这干嘛?
“你人在哪里?”
“家里……”
“我马上到。”
他说到做到,不过十几分钟的光景,就驾著爱车飙越半个台北盆地,由北端的自宅狂驶到南端的深山豪宅,悍然而精确地煞在范家大门。
“怎么著?”他冷道。
她呈呆瓜状地一身运动服,晾在车库前,傻望他一副大将军率军开战的威武霸气。
“我今天……我现在应该载著这一整车的道具去南投,可是……”
“开我的车比较快。”他甩都不甩她,擦身而过,豪迈踱往她的车后。“闪开,别挡著我搬东西。”
她急急缩到一旁去,不敢招惹正在极度不爽中的冷汉。
她仍在错愕中,无法回复神智。邻居家的凯哥就可以帮的忙,为什么她会舍近求远,不自觉地打给李维祈?而且她什么都还没说,他为什么会知道她是打来求援的?
不,真正令她芳心震撼的,不是那些,而是他显然是匆匆套上的轻便衣物底下,竟穿著一双居家室内拖鞋。他平日工整的短发,此刻乱得分外性感,一看就知道这颗脑袋必是刚从枕头上弹起来。
他甚至不及戴上隐形眼镜,让她生平第一次目睹他架著深度镜框的模样。
他俩竟在毫无串通的情况下,用著同一款式的备用眼镜。
她看到痴了,迷到傻了,像个倾慕超级偶像的小拌迷,呆呆瞻仰。
勤奋耐操的李维祈,带著低血压的严重下床气,连人带货地疾速杀往南投,藉由恐怖的狂飙狂闪提振元气,为宁静祥和的高速公路带来一些刺激。
反正他现在开的是老哥的车,罚单就交由老哥去负责。
他们以惊人的效率,赶在搭火车的青少年们抵达之前杀到目的地,安然卸货布置。而后一边享用当地教会供应的即溶咖啡,一边坐在大雨暴泄的教会外廊等待年轻人们。
好美。
她娇憨地捧著热咖啡感叹,心醉地欣赏滂沱豪雨中根本什么也看不清的美景——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她此刻觉得眼中看到的一切都很美就是了。就连路边被暴雨打得稀巴烂的狗大便,都令她感到如优美银杏落英缤纷的华丽浪漫。
也许他们俩该搬到这样的人间仙境,买张大摇椅,两人蜷在一起摇啊摇,品尝著有点发潮酸掉的美味咖啡,悠然观看门前隐约成形美如黄金之河的泥流。
啊,多么浪漫……
“晓淑。”李维祈面色凝重地眺望朦胧远方。“你觉得这样好吗?”
“嗯?”美梦微微苏醒。“什么?”
“到这里的事。”
她吓到失手震出半杯咖啡。她又没说,他怎会知道她在暗暗盘算什么?
“我知道你是无所谓,但起码也该为旁人想想。”
啊?“什么旁人?”
“我们正在等的这群青少年。”
她的好心情顿时被冷冽大雨淹到减顶……“你放心吧,我也不想被人误认为我跟你之间有什么关系。请你别太自作多情,也请搞清楚立场,你只是个临时来帮忙的——”
“你到底在讲什么?”
他干嘛这样鄙夷她?好像她的智能有问题。“那你又在讲什么?”
“中央气象局今天凌晨已经发布海上台风警报,你确定这次青少年的下乡短宣还要如期进行?”
“不是说这只是轻度台风,而且路径会偏离台湾吗?”
“看这雨势,我想气象局又得挨大家的骂了。”天有不测风云,气象人员有旦夕祸福。“你是这次短宣的总领队,你自己决定,要不要立刻中止这次活动,全员返回台北。”
她紧张地反覆思量,快快跑进屋内电致气象台确认,赶紧和当地教会同仁商议。但是每一家电视台的报导都跟气象局一样地语焉不详,令人进退不得。
万一全员返抵台北,发现台风也飘然掠去,恢复灿烂阳光,那可怎么办?
“晓淑。”
一手巴在大门横梁上俯身冷唤的巨汉,闲闲宣告。
“他们到了。”
下一秒,土匪流寇来袭似的一票国中生,惊叫嬉闹地湿漉冲进屋内,兴奋的喧哗声充斥整间小教堂。打闹的继续打闹,抱怨的继续抱怨,闲聊的继续闲聊。年轻孩子们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没人注意晓淑拚命高喊的细嚷,把塑胶雨衣胡乱月兑得到处都是,大家拚命叽哩呱啦,相互推挤,嚷嚷要吃的喝的累坏了什么的,有如经济大恐慌。
“晓淑姊……”在战乱人潮中的大专生辅导员们,竭力游向她,却又动弹不得。
晓淑也被这群轰炸机青少年堵得无法前进,只好放声狂喊。
“现在台风的情形怎样?”
“不晓得!”大专生们一面引颈呼号,一面被小毛头们的各项要求及勒索包围。“但是沿路已经开始有积水现象,山区要注意坍方及上石流!”
“什么?”天哪,真是有够吵。她啥都听不清楚,只听见大夥又是吵著要上厕所又是什么东西不见又是淋到雨了有点冷的,场面全然失控。
“范姊妹。”当地教会同仁奋力冲锋陷阵,在枪林弹雨中冒命挤向她耳边报告战况。
“现在雨势太猛烈,就算我们帮你买到孩子们返回台北的火车票,也难保火车会正常发车。”
噢……一个头两个大。
她在这里烦恼得要死,李维祈却仍凉凉杵在屋外长廊喝咖啡、看风景,根本没兴趣英雄救美。
“晓淑老师。”几名兴奋的国中小女生拥向她,羞怯可人。“那个人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当场祭出晚娘脸。
“那为什么我们常在教会看到他老跟著你?”
“大概怕我欠钱不还。”哼!
“那你可以介绍他给我们认识吗?”
“当然不可以。”
小女生们顿时变脸怒瞪,她也为自己的怨毒错愕,不明白自己怎会想也不想地就大翻醋坛子,而且对方不过是群孩子。
“晓淑老师!”又一群资优小霸王前来抗议。“你看雨下成这样,而且台风可能会登陆。你觉得我们今天傍晚的福音儿童营会有当地小孩来参加吗?”
这些毛孩子,竟在这种混乱时刻来火爆质询她的行程规画?
“请先冷静一下。”她以无能政府官员的阿谀姿态安抚激愤民众。“这件事我会尽快处理,但是先让我把——”
“晓淑老师,我把我的睡袋忘在火车上了,你能小能帮我找回来?”刚上国一的最年幼者难过得死去活来。“那是我露营专用的史努比睡袋,如果我不用它的话,我会睡不著。”
“我会尽量——”
“晓淑老师,教会门口有小河耶!”
青少年们狂喜争看,晓淑却吓白了脸。
“哇,酷!”
“这就叫土石流吧。”
“才怪!它只是一条泥浆,又没大石头在滑动。”
有大石头在滑动他们就全完了!“你们统统进来,不要挤在门口看!我去开车过来!”
“范姊妹……”教会同仁们被她的脸色吓坏了。“你不要紧张,教会这里很安全。只要你别轻举妄动开车出去,就不会有危险。”
“是啊是啊,这里的状况没问题,反而是开车下山的路很可能有坍方。”
“那该怎么办?”她下意识地突然转向李维祈。
教会同仁随著她一起向他看,孩子们也跟著大人们朝他瞻仰。顿时李维祈化身为世纪救星,灾难片中孤绝而身手高强的神秘英雄。
他却凉凉斜睨晓淑无助的娇颜好半天,才满意地一勾嘴角。
“我们被困住了。”
他这声醇吟太性感,痦瘂呢哝,令在场无论男女老幼都为之怦然心动,拜倒在他沧桑冷漠的魅力中。
废……废话,她当然知道他们被困住了。干嘛讲得这么……暧昧……
他故意无视周遭群众的高度瞩目,以热烈得几乎让晓淑欲火焚身的凝眸低诉。
“今晚我们在这儿,有得玩了。”
狂风暴雨,狼嗥四起。漫漫长夜,热情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