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承霈瞪着电视萤幕看了快三小时,情绪激动到差点要去捶墙壁。
萤幕上是所有开刀者的名单,不断在跳动,显示着该病人目前的状况,是准备中、开刀中,还是在恢复室。
他早该知道,只有姚醒芽会让他有爆血管的感觉。跟她在一起,他常常怀疑自己最后会死于脑溢血,没想到他还没老到有高血压,她就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
面对当年她的离开,气愤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生平首次体认到自己是个傻瓜,就算想骂人,却没机会。
他让一个女人进入了他的心里,却得到这样痛苦的回报。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愿认真谈情说爱,搞得像回事一样。他摇身一变成了游走花丛的都市新贵,女性朋友很多,却无人可以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因为无足轻重,自然了无痕迹。
虽然很多时候他觉得挺无聊,却也不肯顺母亲的意,娶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当老婆,步入人生该有的旅途。
婚姻,才不是人生该有的旅途。
他对女人连喜欢都谈不上,何来爱?如何相处几十年?而这个在他眼前跳动的名宇,只会让他咬牙切齿。
“姚醒芽,妳最好给我好好的,我们的帐还没算完。”他刚去探问过,只知道她动的是月复部肿瘤摘除手术,其他的细节一概不知。就连手术的危险性高不高,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他都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这样的心慌意乱,不是吗?
在他折磨她之前,他可不准她这样挂掉。她姚醒芽欠他的实在太多,如果就这样走了,对他未免太不公平!
胡思乱想间,手术室外的对讲机响了起来。“姚醒芽的家属在不在?”
他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但他强迫自己停住,注意看了看四周,却发现没人跑到对讲机前面去。
这女人居然一个人跑来开刀?连个朋友都没有?
他知道她从小没父亲,母亲也常不见踪影,但她还有一些亲戚的,不是吗?再不然也该有朋友吧?
她就这样把孩子扔给他,然后一个人来开刀?万一有什么差错呢?孩子是不是就这样傻傻地等着出差的妈咪回来接他?
他简直不知道该对谁生气,他只知道自己气得快要吐血了。
姚醒芽一直都是他傲人自制力的杀手,或者该说是……罩门。
“姚醒芽小姐的家属,姚醒芽小姐的家属在吗?”手术室前的对讲机又响起来一丁。
聂承霈箭步走过去。“我在,已经开完了吗?顺利吗?”
“她在恢复室待了一些时间,已经苏醒,但因为麻药的关系,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完全清醒。”护士小姐交代完,手术室的门就开了,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
聂承霈看着几年不见的姚醒芽躺在白色床单上,手上吊着点滴,眼睛还闭着。他没能好好看她,护士小姐一边推着病床走,一边交代着几样注意事项。
他跟护士推着病床来到排定的病房,却在看到病房内有些拥挤的床位时,皱起了眉头。
“这是四人房?没有单人房吗?”他转身问护士。
“姚小姐当初不是说要住四人房吗?健保给付的就是这种房……”
“帮我换单人房,我会付差价。”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要查查看有没有空房。”护士小姐应。
“那麻烦妳了,我在这边等。”他的声音平缓,但态度却是不容辩驳的。果然不到五分钟,护士去而复返,如他所指定地换了间单人房。
“她现在还不十分清醒,我们会准时来换点滴,如果她很痛的话,可以跟我们说,会帮她打一些止痛的药剂。现在还不能喝水,你可以到福利社买棉花棒,帮她在嘴上沾些水,比较不会那么干。”
“小姐……”聂承霈喊住了她,护士停下离开的脚步,转身看他。“她……手术还顺利吗?肿瘤……”
看到他眼底的忧虑,原本对他的态度有些抱怨的护士也软化了下来。“你太太身体满不错的,肿瘤也摘除得很干净,再说是良性的肿瘤,你可以不用担心。住院几天,应该就可以回家休养了,医生等一下会来看她,你不用太担心。”
聂承霈愣了一愣,这才点了点头。
护士小姐回给他一个温暖的笑容,但他并没有看见。
他站在病床边,低头审视着她苍白的脸色,心底的情绪可说复杂极了。
她素净着一张脸,那脸蛋在鬈鬈蓬蓬的头发中间显得格外小巧。她的睫毛一如记忆中那样又长又鬈,像个女圭女圭,她的鼻头微微翘起,让她看起来总是带着逗趣顽皮的味道。而她的嘴唇,原本嘴角总是勾起来的唇现在平静地苍白着。
姚醒芽的打扮总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各种你想象不到的颜色都会被搭配在一起,虽然怪,却怪得那样理所当然。她的骨架小,看起来有几分孩子气,所以永远像个女圭女圭似的,永远不显老。
他一直都喜欢她睡着的模样,嘴巴不笑了,眼睛不闪亮、不顽皮了,但是总有一种温柔的沉静感。只有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最接近她,拥抱着她最纯、最真、最女人的一面。
只是这个曾经占领了他心的女人,就是让他痛得最严重的女人。
他又气又恨,却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引起他这么大的情绪反应。事实上他只要淡淡地重复一次自己的命令,他身边的人就会非常识相地按照他的命令去做,半点都不敢争辩,更别说违逆他了。
只有姚醒芽反应总是跟人家不同。大概是没有长痛觉神经,所以无论怎样都不怕死。
但她那不负责任的毛病还是不改呀!
原本对她的气愤,在看到她那安静沉睡的容颜时,一点一点地退去了。此刻他愿意承认,这个手术让他紧张死了。
低头凝望着这个他曾经深深收进心底的女子,他想起了她腻在他身边时那可爱的模样,于是嘴角轻轻翘了起来,一抹久违的温柔也就此浮现。
而姚醒芽就在这一刻醒了过来。
姚醒芽张开眼睛的第一眼,就是看到他那温柔的眼神。
她眨了眨眼,朝他绽开一个娇憨的笑容。“承霈?我一定是死了,虽然医生说手术没太大风险,但我大概是出意外了……”
他眼里的温柔神情消失,眉头再度皱了起来。瞧这女人问这什么该死的问题?
“我一定是在天堂了,不然怎么会有你?没想到老天爷对我还挺不错的。”她伸手模了模他的脸,脸上的笑容则是温柔得动人。
聂承霈抿起嘴,剎那的温柔消逝得无影无踪,霎时又回到了那愠怒的神情,只可惜姚醒芽已经转开眼睛,没看到他那“狰狞”的模样。
“可是为什么我还会觉得痛呢?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她这下小小地皱起了眉头,显然对上帝的安排开始有些不满意。
“笨蛋!”他瞪她一眼。“妳才搞错了。姚醒芽,老天有眼,在我掐死妳之前,妳还没那么容易死。”
“我没死?”她冲动地要起身,却被他不悦的目光钉在床上。她转头看了看四周,看到她左手吊着的点滴,这才发现自己确实在医院。“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只见他瞇起眼,用一种“妳该死了”的眼神盯着她看,看得她心虚地往里缩、缩、缩。
“呃,头……好昏喔,一定是麻药还没退……”她躺回去,眼睛故作昏迷地闭了回去。
笨蛋一枚。
她努力地耐住性子装睡装死,最好等到他以为她睡着了而离开,这样她就平安度过了。
她憋着憋着,感觉上像是好几个世纪过去了,终于室内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应该可以张开眼睛了。
“你怎么还在?”看到那双手环胸,低着头冷冷看她的人,她恨不得死了算了。她怎么会忘记,必要时他是可以很有耐性的。
“看来这些年妳的脑子一点都没有成长,喔,我忘记了,脑残跟智障是先天的,大概无法治了。”他凉凉地说。
脑残?智障?
“看来你的毒舌没有退化。”她挣扎着想爬起来。
“妳做什么?”大掌随着声音的怒斥压制住她的肩膀,一个施压,就轻易将她压回枕头上。“妳以为妳的肚子是牛皮做的吗?刚开完刀,能够随便乱动吗?医生可不是整天闲闲等着帮妳动刀!”
“好啦,我只是忘记了……”其实她一牵动到伤口,马上就后悔了。此时麻药渐退,她对痛的感觉也随着复苏,真是难过。
她隐忍着痛,抬头看他。这许多年不见,要不是她现在人太不舒服,一定要好好看他几眼。
但是聂承霈的脸色又回复了那冷漠的样子,看得她一阵静默,感觉伤口更痛了。
“承霈,小乐呢?”她脑子一清醒过来,马上想到儿子。
聂承霈眼里的不屑刺痛了她。
“妳现在才想起来,未免太快了点!”他语带讽刺地说。“随随便便把一个孩子扔给管理员,妳这种母亲真是不够格。”
看到她的信后他想过,小乐应该是他的儿子没错了。姚醒芽虽然做事情乱七八糟,但是却不曾对他说谎。如果她把孩子托给他,那只有一个原因,孩子是他的。但是想到她是这样照顾小孩的,让他忍不住又说难听话了。
他的攻击直接踩中了痛处,让她原本白皙的脸更显苍白。
“小乐……他在哪里?”想起儿子,对照起眼前人的冷漠与讥讽。她霎时间不禁怀疑自己做错了——她是不是不该让他知道孩子的存在?
望着他那眼底的冷硬,她不禁打了个颤。以前的聂承霈虽然讲话有时很恶毒,且爱骂她笨蛋,可是她从来不觉得被伤害到,但是眼前的他从眼底扩散出来的冰冷敌意,让她觉得打心底冷了起来。
这就是这几年来,他对她的看法?经过了这些年,她才回头试图挽回些什么,还来得及吗?
或许是她眼底清楚浮现的痛苦稍稍满足了他燃烧了五年的怒意,他终于停止那冷言攻击。
“小乐在我妈家。”他硬着声音说。
“你妈?”她吓了一跳,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母亲的情形,他大约不知道她见过他母亲吧?
“医院不是孩子该来的地方,我临时找不到人看孩子,我总不能随便把孩子一丢就走吧?”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她。
姚醒芽垂眸,掩饰住眼皮底下流窜的湿热。“对不起,我应该亲自带孩子去找你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一直拖到最后,再也没时间了,只好托朋友把孩子带过去。”
“那妳为什么不干脆托朋友照顾?”他确实有点不明白,五年不见,她临时丢了个炸弹过来,实在太过突兀。
“我……想过应该跟你说小乐的存在,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直到这次生病,我想如果真的有什么差错,你应该会照顾孩子。”
“妳凭什么认为我会照顾孩子?”他听到这边更是生气,万一她手术真的出了问题,要他怎么跟孩子交代母亲的去向?
这女人做事情不经大脑的习惯,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我……”她张开嘴,但声音却梗在喉咙。
她怎么向他解释,即使分开了那么多年,需要一个信任的人、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时,她毫不犹豫地就会选择他?她怎么向他解释,这些年来她一直活在后悔中,无法在没有他的地方生根下来?
她现在没有勇气说出来,而且就算说了,恐怕也只会换得他的嘲笑吧?
看着她盈在眼眶的泪雾,以及她哀求的眼神,他整个人一震,恨自己还对她的痛楚有感觉。
他捏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然后离开病房。
门一关上,她眼底的泪水随着闭眼的动作成串滚落枕边。
她闷着脸,靠在枕头上让枕巾吸收了她流出来的珠泪。即使是那样带着冰冷的脸庞,她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这些年来,她只能靠着回忆跟报章上的报导,撷取些许他的身影。
直到再见了面,她才确切地明白,那胸口中鼓噪的爱恋不曾稍退。
但是他对她只剩下恨了。
如果她当初没有太懦弱地逃跑,那就好了。她的错误已经付出多年的相思与寂寞作为代价,但是对他来说这是不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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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醒芽躺在床上哭了一阵子,在发现病房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时,忍不住小小发出哭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哭到觉得自己肯定是世界上最丑的女人时,病房门被打开,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
“妳到底要哭多久?”混合了些许不安,聂承霈的嗓音有点不安。
“我……”姚醒芽讶异地转过身来看他,发现自己脸上还挂着泪痕,连擦都来不及擦。结果呆了几秒,她嘴巴一瘪,又哭了。“人家痛……”
“伤口痛?”他有点紧张地靠到床边看她。“可恶,护士明明说医生很快要来巡房的,到现在还没出现。”他皱起眉头。
看着他紧张无措的模样,她反而破涕为笑了。“没关系,应该等一下就来了。”
“我叫护士来。”他倾身压下呼叫铃。“护士小姐,她麻药退了,伤口很痛,能不能想想办法?”
“很痛?好吧,那我过去帮她打个止痛药。”护士小姐习以为常地回答,简单俐落。
“我以为你走了。”醒芽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聂承霈。
聂承霈横她一眼。“妳才刚开完刀,什么事情都等妳好一点再说。”
他刚刚跑到顶楼抽烟,原本想离开医院了,但是想到她一个人留在医院,还是走不开。无论他对她有多少怨气跟怒意,他还是无法这样把她扔在医院里。
结果他一回到病房外,就听见她的哭声。他站在那边等她哭完,因为他没有自信能面对她的眼泪而不心软。但听越久他心越乱,最后只好出面阻止她了。
“承霈……”她轻轻地喊。
他转过身来,靠到她床边。“什么事?”
醒芽凝望着他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唇边漾起了一抹虚弱的笑容。“谢谢你,为了孩子……还有这些。”
她的道谢反而引来他不自在的表情。
“蠢蛋,妳以为我是自愿的吗?等妳身体好一点,再来算这个帐。”他说着就晃到病房门口,去“迎接”护士。
丙然没多久护士就出现了,带来止痛的药剂,三两下把药剂打进点滴中,完成了工作。然后医生接着出现,把醒芽的状况检查了一遍,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说没有问题而离开了。
最终,病房还是剩下她跟聂承霈两个人。
“你能不能不要跟小乐说我住院了?我怕他会过分担心。小乐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比同年龄的孩子都早熟。”醒芽轻声地说。
“我也不打算跟他说,那小子对他要来跟我住似乎不大满意。我是照妳信上说的,告诉他妳出差了。”说到出差两个字,他咬牙的声音还是有点过重。
显然他还记得她那封既过分又简略,又不是事实的信。
“我……”醒芽这下真的红了脸。“对不起。我怕写我去开刀会太……耸动,所以就想说……”
“耸动?那事隔五年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儿子,这个就不耸动吗?”他没好气地瞪她,怕自己又要抓狂了。心想她还是少说话为妙,以免把他最后的控制力都给毁了。
“我……”她被抢白得一阵哑口。
当初她只是想逃避,结果搞到最后时间过于匆促,没能妥善安排。唉,她也知道自己有爱逃避的缺点,尤其一遇上自己关心的人,情况就更明显。但她也知道,自己实在应该改改这毛病,想当年就是因为这样才离开他的,早该学乖才对。
“算了,妳还是休息吧!医生说暂时还不能吃东西,连水也不能喝。妳看看能不能睡一觉,会比较舒服一点。”
“好。”她乖巧地应。虽然知道自己在这么不舒服的状况下是很难睡着的,但她早知道他的脾气,乖乖答应比跟他争辩来得实际。“你有事就去忙吧!这里有护士……”
“妳管那么多干么?想走时我就会走。”他粗声应。
“喔。”她又乖乖地应了一句,然后很用力地把眼睛闭上,证明自己真的要睡了。
她那故作乖巧的模样让他差点笑出来。
他拉了把椅子坐在病床旁边,顿时脑子里面浮现了许多她生动的表情。这个女人老是搞得他火冒三丈,然后又弄得他笑口常开。即使分开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有牵动他情绪的能力。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段中断了五年的感情,更不知道自己该拿她怎么办。
她当年离开时他真的非常生气,赌气不去找她,等到他真的开始找她时,却发现她当真好胆给他消失了。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是那么的强烈,比大吵一架还让他痛苦。吵架至少可以发泄出来,但是他连骂的对象都没有,只能放任心里的思念跟痛楚扩散在空荡荡的心头。到了最后,他恨起了自己。
恨自己太爱她。
恨自己放任她走进他的心底,又那样毫不眷恋地离开。恨自己明明那么恨她,却又没能忘记她的一颦一笑。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次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再当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