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李游龙双目戒备地直视着面前的艳红女子,反射性动作,已将带弟推到自己身后。
“她是谁?”带弟宁神低问,感觉出身旁男子瞬间进发的刚冷气势,来者不善,她手已自动按在腰间的鸳鸯刀上。
李游龙脸微偏,竟还有心思开玩笑:“她呀……便是你觉得挺可怜的那位蛇族女子。”
带弟轻呼一声,眸光不由得朝她望去,却与她对个正着。
“姑娘,你为什么哭?是这个臭男人欺负你吗?”艳红女子声音极其软柔,说话之际,足不沾尘,身子轻轻往前飘进,轻功造诣已至巅峰。
带弟欲要挺身而出,李游龙健臂横挡过来,硬将她塞在身后。
“带弟,听话。”他从未用这么强硬的口气命令她。带弟一怔,教他的气势折服,竟乖乖贴着男子的虎背不动了。
艳红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过来,别害怕他。天下男子尽薄幸,他欺负你,我来替你讨公道。你说好不?”缓缓地,她绕到他们右侧,面向一片霜湖。
“他没欺负我,他、他并非簿幸之人,不用前辈为我讨什么公道。”带弟冷静解释着,瞄向男子,见他唇角悄悄上扬,脸不禁红了。
闻言,艳红女子似乎十分不悦,冷冷哼了一声,目光如箭。“愚蠢。”
“嘿嘿,你心中痴念一个男子,人家明明无心于你,你却死赖着不放,这才叫作愚蠢。”李游龙双臂好整以暇地抱在胸前,状似无意,却以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量悄悄又道:“等会儿我出手进攻,你趁机快走。”
带弟一惊,小手扯紧他身后衣衫,抿着唇摇头。
李游龙侧目死瞪了她一眼,颇为凶狠,他从没对她摆出这种凶神恶煞的模样。
带弟毫不惧怕,眨着眼瞪回去,唇仍紧抿着。
“听话。”他以唇型无声吐出,咬牙切齿。
两人还“谈”不出个结果,那艳红女子忽地仰首娇笑,她以袖掩唇,姿态万千,接着笑声陡歇,她媚眸一荡,妖野地瞅了过来。
“你率人捣毁我在太行山的地方、杀我手下、掀我的底牌,这些……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还能商量帮你个全尸。可惜你千不该、万不该,偏要跟我提从前之事,呵呵呵,你说得对,我是痴念‘药王’,他不爱我也就罢了,却要对其他女子动心,你说,恼不恼人?该不该死?”说这些话,半点儿也听不出怒气,仿佛遇上朋友,殷勤地谈相几句,这种感觉好生诡异。
李游龙仍嘿嘿地笑,浑不在意的神态,内心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因带弟固执不走,一只小手硬是扯紧他的衣衫,须知此蛇族女武功高强,擅使毒,他丁点胜她的把握也没,唯有寻隙出手抢攻,或能掩护带弟安全月兑走,可现下,他的亲亲又来同他闹意见!岂不急煞人?!
“恼了十数年了,你不累吗?!我瞧前辈美貌如十来岁的小泵娘,半点没个老态,还惦着那个七老八十的‘药王’干什么!放开怀吧,天下多得是宋玉潘安,还怕没人为前辈动心吗?”他故意将话愈扯愈远,心中苦思计量。
今日情势凶险,若单只他一人,亦无所惧,无奈身边尚有一个姑娘,不论如何,他必得护她周全。
“你嘴儿倒甜。”艳红女子明眸善睐,“待会几我会记得顺道割下你的舌浸蛇胆酒,或许,也就不那么苦了。”
带弟瞧她举止,说不出的诡谲惊心,她不知李游龙转着什么心思,但这位蛇族女意欲再明显不过,非要取人性命不可,她万不能抛下他独自离去。
对方纵使武艺高绝、深不可测,连他二人之力亦难抵挡,那今日她窦带弟就舍命相陪,与他共赴黄泉。
思及此,带弟不觉忧伤,竟隐隐升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甜蜜情怀,如此的冲击驱赶了一切的浑沌,心意更坚,她是真心想嫁他为妻了,若渡过此劫,他愿再一次求亲,她想,她便答应吧……
可惜,李游龙自有想法。要突袭必得先扰乱对方心志、趁其不备。
“前辈想割我的舌,是嫌我话多吧。索性,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说着,他暗将气劲周旋,一掌悄用力道握住扯紧自己衣衫的小手,狠狠拉开。忽地扬声道:“药王就在左近!”话一落,双腿如弹簧,陡然飞跃。
“你说——”艳红女子一愣,尚未回神,见那高大汉子凌于半空,双掌齐出。
“李游龙!”带弟惊急大喊,刷地分刀在手。
“带弟,走!”千钧一发,无从多说。
那蛇族女双目细眯,李游龙掌风刚劲,突地袭到,她不及第一时间相迎,身子迅忽往后飘退,避开连环狂风似地进攻。
这短短十来招内,带弟若一开始便拔腿奔驰,想安全逃月兑不成问题,但她却立在原地,擎刀紧紧盯着,等着出手助攻的时机。
“带弟!”李游龙怒吼,充满警告意味,拳脚招式连绵无尽,快打快攻,欲将蛇族女困在自己的掌风之下。他不知还能顶多久,但带弟真要不走,两人都无活路。“快走!”又喊。
“不走!”带弟厉声回话,弓步上前,飞快地绕到艳红女子的左侧。
“想走?没那么容易。”艳红女子媚媚一笑,忽地右手大翻,金光闪烁——
毒!
李游龙意识过来时已然太晚,半边面颊和胸膛突感灼痛,毒粉已沾上身躯。他闷哼一声,不去理睬,再催动内力时,半边躯体却开始泛麻,酸软得使不上劲。他心下大骇,利眼一抬,忽见一团火红迎面而来——
“住手!”带弟跟着疾扑过来,可惜轻身功夫与蛇族女天差地别,她鸳鸯刀刷刷疾撩,尚未触及女子衣衫,后者双掌已“砰”地一响击中李游龙胸口。
“不——”带弟急得快哭了,一旋,双刀便下狠招,欲将女子逼退。
胸中郁结难当,一口血疾喷出来,而气息翻腾,李游龙结实地摔在地上,半边肌肤上的灼热感愈来愈严重,如火烧一般,他咬牙忍住,抬首见带弟挡在自己身前与那女子相斗,他呼呼喘气,心惊肉跳,明眼人一瞧便知蛇族女有意相让,若不,带弟双刀练得虽精,怎么也挡不住对方数十年内劲,更何况还那些神出鬼没的使毒技俩。
思及此处,李游龙胆战心惊,硬是逼自己撑起身子,右颊上的炽热如细针刺人,几要睁不开眼。
“你双刀练得不错,脾性也硬,小泵娘,我挺喜欢你的。”艳红女子纤指弹动,碰在带弟刀尖上,刀锋陡偏,带弟手腕发疼,虎口已震出血来。
“药王你来啦!快,快杀了她!”危急之际,李游龙胡乱喊了一句。
“什么——”蛇族女一怔,迅速回首。
“快走!”趁这千钧一发之刻,李游龙使尽全力扑前抓住带弟,正欲回身疾退,蛇族女已知自己受骗,她回头,柳眉凌扬,目中杀意陡锐。
“留下吧!”火红身影霍然拔高,带弟只觉身后强大劲力逼迫而至,背心一凉,正要回首瞧清,一股力道不由分说地将她推开,便见李游龙旋身迎向那团艳红,“砰”地一声,双臂齐出硬对方掌风——
“李游龙!”带弟和泪惊喊,眼睁睁瞧着他仰首喷出血箭,身躯往后平飞出去,跌破朔上薄霜,沉了下去。
不、不——他不能有事!她不要他出事!她不要他死!
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顾不得了,带弟冲向霜湖,她要去救他,她要救他!
“小泵娘,跟我走。”艳红女子轻飘飘靠近她,右手伸来要抓。
“滚开!”带弟泪流不止,鸳鸯长刀翻花砍下,她不能被这蛇族女缠住,再迟,她就救不了他了。“滚开、滚开、滚开——”她连下三快招,心急如焚,招招狠厉,只想要对方别来牵绊。
但带弟最后一式的左右抡刀尚未砍上,那艳红女子身躯竟紧紧一颤,暗器无声无息袭至,由后打入她的背心,在左胸前激进而出。
“刁锦红。”男子沉沉喝出她的名字。身后,除四海镖局外,尚有其他援手分批赶至。
艳红女子捂住胸口,背对着众人,嘴角微微上扬,溢出血丝。
这些人的恩怨,纠纠缠缠,带弟理也不愿理会,她心里只惦着一人,那个黝黑的、温柔的、教她心酸心痛的男子。
抛下双刀,她拔腿往湖的方向奔跑,“咚”地一声跳进湖中。
“带弟,不可——”
“二姐!”
“二姑娘!”
阿爹唤她,云姨也唤她,还有大姐和妹妹们,湖水冰寒冻人,漫进她耳中,模模糊糊,她知道他们在唤着她,焦急、惊疑、愕然、担忧——
那一年的夏,她险些在鄱阳湖中溺毙,从此,便忘记如何在水中运用四肢。
她原是个中高手,泅水技巧是姐妹中最好的,她们都说,她身形姿态如鱼一般自在……如鱼一般自在……
她一定要找到他。
***
四海镖局渡过了在九江开张立局以来最忙碌紧凑的一日。
一早,是大姑娘窦招弟万人空巷的比武招亲大会,比武规则临时被改,乱了一阵,终是好事多磨,有情人终成眷属。
接着,才欢喜四海要办喜事,前院大厅已教人下聘,搬来的礼盒叠得快要碰到屋顶,呈上的金银珠宝够在九江大街上连开二十家店铺,最要人掉眼珠的是那批挤满练武场子的丰毛羊,和挤不进场子的一批牛,而贵客竟是三王会里的头头,见面谈没几句,就把带弟直接认了当儿媳。
然后,那个相传欲娶带弟为妻的男子终于现身,当着四海众位表明心意,说他爱惨带弟,为她痴心迷醉,当下,窦家整个倒戈过来,认了这位二姐夫。
以为再来便是忙闺女儿出嫁之事,没料及更惊悚的还在后头,事情一波接一波,波波相连,接应不暇,而现下夜空清明,月娘遥挂,寒冷空气中揉进一丝温情,终能稍歇口气儿。
后院厢房,灯火荧荧,偌大的房中涌进不少人,或坐或站。
床榻上,男子气若游丝,向来爱笑的薄唇轻抿着,惨白无一丝血色。
一对中年夫妇挨在床边,那娇小的美妇不住地抚着亲儿的脸,哽咽地道:
“你是‘药王’呵,既能解去龙儿身上的剧毒,为什么没法让他恢复原来的模样?他、他醒来要是知道自己变成这样子,他会伤心,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龙儿性情开阔,不会如此在意样貌。你为儿子心痛,我何尝不是?”中年男子叹道,撤回把脉的手。
今日是齐吾尔率蒙族朋友快马来报,他们遭蛇族女座下四使婢袭击,激战中,由对方口中得知蛇族女另寻李游龙来了,他知李游龙往四海来,好不容易月兑身,急急赶至四海镖局知会,怎料李游龙挟着他的亲亲不知躲在哪儿谈情说爱,众人在九江展开搜寻,来到鄱阳湖畔,仍是迟了一步。
“亲家,贤婿的伤不碍事吧?若有何需要,万万别跟咱们客气。”窦大海关切地立于一旁,不仅是他,除云姨在大厅安顿齐吾尔带来的人马外,窦家大小泵娘全到齐了,招弟与鹰雄并肩而立,来弟、双胞和金宝儿亦挤在阿爹身边,而带弟却倚在脚边的床柱,小手浑然不觉地扯紧床帷,眸光瞬也不瞬地盯住那张昏沉的男子面容。
他半边的脸,毁了。如被火灼过一般,那伤痕布在他颊上、颈上,此时他月兑去上衣,胸口因断骨接续缠着厚厚绑带,那些露出来的肌理、单边肩胛和右臂亦星星点点全是毒粉留下的烧伤。
好痛……带弟眉一拧,感觉烧向他的火亦朝自己袭来,而心这么痛。
“龙儿所中的毒只在表面,要解毒并不困难,但这蛇族所炼制的毒粉已腐蚀肌理,造成这般伤痕,要恢复原貌是不可能了。”“药王”沉稳冷静,一手安抚地握住妻子。“别哭了,龙儿没事。”
“弄成这样还说没事!你啊——”美妇泪珠盈睫,语带怨怼,“为什么要认识那个蛇族女子?她、她把龙儿害成这样,还有谁家的姑娘肯嫁他……”
此话一出,大伙儿愣了愣,“药王”开口反驳:
“咱们不是才替龙儿定亲吗?你说这儿是什么话?”
“窦家二姑娘生得俊,是花般的人品,现下龙儿毁容如此,说不准右臂也毁了,你忍心让人家姑娘这么嫁来吗?况且,这场婚约今天才起的头,也不见落实,我瞧……我瞧还是算了吧……咱们不能硬逼人家……”她边说边拭泪。
带弟忽然心急了,倚着床柱的身子陡地站直,欲言又止。
她与他的婚约虽来得教人措手不及,却似一记重锤狠狠地击中心田,敲碎所有的迷惑和犹疑,而自己终是明白了真正的想望,她心中一直有他,从最初恨他、恼他、气他,无时不刻想以鸳鸯刀好好教训他,到得如今,她仍是恨他、恼他、气他,这种种的情绪流转,却又复上淡淡的温柔颜色,是每一夜仰望月光,思念一个男子时挥之不去的悸动。
他会弄成这个地步,也是为了护她,今日见他受伤落水,回想起来,她都不知自己怎能那般镇定,在湖中,她沉入极深的水域,那一年溺水的恐惧悄然袭上,双腿下意识感到抽疼,直到——看见了他,随水流飘荡,脸容安详,他给了她力量,挣开了那一年夏所留下的心魇。
她想要这段姻缘,是真心的,并不因他外表缺陷,便改变了心意,反而只会更加地怜惜他。
“我——”她鼓足勇气正要启口,谁知窦大海比她还快,抢先发言:
“你们把九江四海瞧成什么啦!下聘任由你们下,婚约亦任由你们解?咱们四海虽是镖局人家,六个闺女儿打小就舞刀弄枪,跟着我这作爹的大江南北地走镖,但我窦大海告诉你们,咱们家闺女儿该守的规矩可不会比养在深闺里的姑娘少。如今,婚已定,聘也下了,咱们家带弟也不是光看外表的肤浅姑娘,你们这么说话简直侮辱人!”管他妈什么三王会、四王会,这么小看人就不行。
“窦爷,亲家,咱们没这个意思,只是龙儿他、他……唉,若方才言语得罪,请莫见怪,实在对不住。”“药王”摇了摇头,稍顿,双目陡抬,瞧向一直静默不语、内心却紊乱澎湃的带弟,沉静问出:
“二姑娘自己的意思又是如何?”
房中众人目光全凝向她,等待着。带弟往前跨出一步,心中早有确切的答复,她深深吸了口气,清容坚定,亦沉静道出;
“婚事自由阿爹作主,我嫁他。”
***
水好冷、沁人心骨,可肤上却附着一层疼,像煨过火的针,一下下,绵绵密密,又如沾上蜜糖的蚂蚁,流连不走,奇痒难受。
“别动!”他下意识想抬手往脸上抓去,有人按住他的掌,是个姑娘,他记得她的声音,是他的亲亲。
“我知道你伤口会痒,你别动,我上药呢,这药是你爹爹独创的,涂上后待会儿就不痒了。”
那声音亲和得不像真的,教他受宠若惊,迷惘之际,沁凉的触感在颊上、颈上游移,接着是胸和臂膀,她在为他上药,他受伤了?伤得很重吗?
陡地,记忆清明,他睁开双目,记起了一切。
房中,光线充足,阳光缕缕透过纸窗,连飘在空气中的浮尘都瞧得一清二楚。床边有一个姑娘,挨过身子,用指尖挑起药,力道适中地在他锁骨处画圈圈。
他静默地瞅着,不太真实,直到姑娘察觉了,抬起秀致小脸,与他的视线对个正着。
“李游龙,你真醒了!”她喜悦眨眼,忍不住趋向前去,见男子双瞳明朗,里头映着两个自己,唇边的笑跟着加深。“已经昏睡一日夜,你终于肯醒了……”
“带弟……你、你没受伤,好好的,我心就不痛了……”他叹了一声。
他心不痛,她却是心魂欲裂,回想当时,见他伤重吐血、命在旦夕,带弟直觉像被谁掐住颈喉,一口气上下难移,原来她已这么、这么地在意他呵……
“你摔进湖中,那个蛇族女子要我跟着她去,是那个齐吾尔前来四海知会,你阿爹和我阿爹这才率人寻到咱们……”
“那名女子如何了?我爹对她下杀手吗?”
带弟摇头。“她胸口中了你爹爹的暗器,受伤颇重,后教齐吾尔的手下擒住,已让几位蒙族朋友先行带往塞外去了。”
闻言,李游龙颁首,了然启口:“齐吾尔是塞北三王会的人,更是蒙古族的族长,如此为之,是为查清另一椿恩怨。”他忽地呵呵笑出,有些自嘲:“人说祸害遗千年,我记得自己被她打飞落人湖中,竟然还能捡回一条命?”
“嘿嘿,二姐夫,这你就得感谢我家二姐啦!”
异口同声。接着,房门大刺刺被推了开来,一对面容相同的小泵娘大步跨进,手中各端着个大托盘,摆满几色莱肴,有汤有茶,着实丰盛。
“你们喊我什么?”李游龙其实听得一清二楚,会试探地再问,是因为注意到带弟的反应,这对小泵娘这么称呼他,按以往惯例,她绝对是不允的,跟着脸红发怒、要冷声地斥喝、要努力地与他撇清关系。但现下,那张俏脸红是红了,嫣嫣粉粉的,可人极了,却是单纯的羞涩情怀,她、她……怎地不一样了?
“喊你二姐夫啊!”盼紫笑嘻嘻地道,与德男将菜肴摆满桌面。
喔喔喔——他的亲亲真的没生气,只是迳垂着螓首,两手在膝上绞着。他做了什么好事?!老天开始怜悯他的一片痴心吗?头昏啊——兴奋得头发昏!
“关于二姐夫刚才那个问题呢,二姐肯定没告诉你对不对?唉,我家这位二姐是这个样子的,什么话都藏在心里不说。她呀,见你受伤落入湖中,人跟着也跳进湖里了,根本不顾自己已忘记泅泳技巧。”盼紫挑了下短发,随意道出,却深深震撼了李游龙。
“你跳下去救我?”他瞪住床边女子,嗓音略扬:“你根本不识水性!”他明明记得当年过白芒渡,她教一个鬼脸吓得跌落江中,还是他救她上来的。
“我识得。我、我只是忘了,不过现下又想起来了。”带弟抬起头反驳,双颊的颜色真是好看,见他目光灼热,心中不由得一热,又赶忙撇开头。
李游龙几要瞧痴,不禁忆起二人湖畔谈话,她没来由地哭泣,怎么哄也不听,还主动扑进他怀中,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腰际,说了些模棱两可、教人费疑猜的话。
“你、你是为了护我才伤成这样,你摔进湖中,我自然是要跳下去救你的,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你别这么瞧我。”带弟努力让声音持平,在妹妹面前,她总得维持点姐姐的尊严。
李游龙有点教她搅浑了,闹不懂她对他到底有无情意,心想,若她是为顾及道义才人湖中救他,才委曲自己在床边伺候,为他敷药,对他和颜悦色的话,那——大可不必,他李游龙虽痴恋于她,却不需她任何的施舍。
“带弟,我有事要问——”他倾身握住她膝上的手,一动,自己竟愣住了,眼光瞄到右上臂的肌肤。不,那不是肌肤,他的皮肤已经不见了,被腐蚀得坑坑疤疤,泛着诡异的殷红。
“李游龙………怎么了?”带弟紧声问,见他神情一凝,知道他已发觉那毒粉在自己身上所遗留的痕迹了。
慢慢地,他始起左手碰触自己右臂,仿佛想确定什么,又慢慢地往肩胛移去,适才,她将清凉药膏敷存泛痒的伤处,便是这身毒伤?那……他的脸?手指延着颈项一路上移,在自己右颊上模紊,再不是寻常肌肤。
“给找镜子。”他道,平静低沉,目光如炬。
“呃……”盼紫和德男立在桌旁,亦感受到气氛凝滞,四只眼圆溜溜地转儿。
带弟抿了抿唇,浑不在意地道:“你爹爹已解去你身上的毒,至于那些伤痕是遭毒粉腐蚀所至,没法儿医,永远是这个模样。”她才不管他心里作何感想,他丑也好、俊也好,反正……反正是要嫁给他了啦!
“喔,对啦,药还没上完。”她轻呼一声,小手伸了过来。
李游龙陡然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碰触自己,静静又道:“给我镜子。”她手腕皓白,他的五指黝黑,明显不同,似意识到什么,他连忙松开对她的掌握,胸腔一股闷气流旋,如压着千斤重石。
带弟凝向他,固执地道:“我还没帮你上完药。”
“镜子。”他冷静的声音微微龟裂。
“没有。”她干脆地回,眼眸眨也不眨。
“你骗人!”
“我们家穷,买不起镜子。”好!说得铿锵有力。害得一旁观望的双胞赶紧用手捂住嘴,怕隐忍不住耍笑出来。
李游龙喘着气,胸腔断骨虽接续上,敷用“药王”独门金创药,仍泛着疼。但他可不想这么受制于人,捧着胸,咬牙掀被下床。
“李游龙,你干什么?!回去躺好!我叫你回去躺好!你听见没有?”带弟焦急嚷着,想压制他躺下却又不敢,怕一不小心弄痛他。她这么对他斥喝,倒像回到以往二人相处的模样了,只是感情却大大不同,她对他动情、为他心痛,即使出声怒斥,也包怀浓浓的关切。
“呃……姐夫,你、你还是回去躺着,呃……那个二姐快哭啦……”盼紫和德男像要逮小鸡、小羊似地张臂围住男子,一边低声下气地提点。
李游龙脸色苍白,就是不回床上,眼角余光瞄向一旁木架上的脸盆,他冲了过去,俯身垂视,终于,他在水面上瞧见了自己的脸。
他成了什么?!半面郎君!乍现的感觉并非为自己难过、为一张相皮惊惧,美与丑在他心中并不十分重要,待人如是,待己亦如是,更何况他是个性情开阔的男儿汉,绝不会因面容受毁而痛苦伤怀,能伤他的,是那份很浓、很重、很难堪的失意——
他的亲亲待他好,全是为着这些毒伤吧。
是怜悯他、同情他,才委屈自己对他施舍吗?
他李游龙渴求的是她的真心情意,他不怕等、不怕厚着脸皮去求,不怕她对他不假辞色,但是,若她心中无他的影儿,纵使得到佳人,又有何意义?
他要的是她心甘情愿的相随。
“李游龙……”带弟望着他颓然的肩背,心一痛,珠泪盈睫。自识得他,她真的变得很爱哭。
“二姐夫,你怎样了?瞧,你把二姐惹哭了。唉唉,你们俩儿到底怎么啦?!”双胞胎搔搔头,真搞不懂眼前这对儿。
“别喊我二姐夫,我不是你们的二姐夫。”缓慢而坚定,他旋过身躯,竟微微露笑,声音仍是平静无波。目光在带弟红着眼眶的小脸上停驻了会儿,他心也痛,想如以往这么哄她、抱她,咬了咬牙,终于忍下。
德男不明究理地道:“为什么你不是二姐夫?你明明就是啊?聘都下好了。”
盼紫点头如捣蒜。“药王亲家本来是要退婚的,说你受了伤、变成丑八怪,不忍让二姐嫁你,可是我家阿爹硬不让退婚,还是作主非把二姐嫁你不成的。本来嘛,是俊是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是为二姐才伤成这样,我只觉得二姐夫好英勇喔!真是帅呆了!”
这会儿换德男点头如捣蒜,双目还发出崇拜的光芒。
只是这些话人了李游龙耳中,又自有一番想法了。
他苦苦一笑,心如刀割,落寞地对带弟道:“我这身毒伤,你无须耿耿于怀,亦不必为了顾及道义,如此地委屈自己。你顺从你阿爹的主意答应这门婚事,心里肯定要不畅快的……你、你别忧心,他不让退亲,我让。”眉峰皱折,他气息沉重了起来,感觉胸口愈来愈痛,勉强又道:
“是我不想高攀,而非你不肯下嫁,你、你可不可以别哭了……”他都这么说了,她还哭个什么劲儿,害他全身都痛了起来,没一处舒坦。
带弟是哭,盯着他狠狠地掉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和误解。双胞胎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了,因为从没见过这样的二姐。
“李游龙,你、你没良心!”喊了一句,带弟抹着泪冲出房外。
没头没脑地又被骂了。他没良心!!他就是太有良心了,才逼迫着自己放手,天知道他心多痛,都淌出一大缸血了。李游龙神情苦闷到了极点。
而双胞胎愣在一旁,内心同叹,真是丈二和尚模不着脑袋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