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许多年前的初遇,姑娘绵软的小手牢牢握住他的,将他从人前带开,穿过廊院,走进园中的石雕小亭里。
亭中的乌木长几上仍搁着一张琴,兽炉里虽未熏焚,那檀香气味却仿佛早已融入周遭当中,隐约能闻。
“坐这儿。”软嗓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刀恩海面无表情,听话地坐在她指定之处,蓦地,她小手一放,他心底悄悄涌起了什么,是那股诡异的失落。
杜击玉没再瞧他一眼,径自在长几前落坐,十指按在琴弦上,随手拨弹,荡漾出声直、单纯的慢音。
音节宽疏且徐长,忽淡忽沉,她按弦的指少用猱法,让每个音韵疏而缓、慢而有力。
那不是编成的琴曲,仅是她指尖有情的流泄,古朴的七弦琴音在秋意中回绕出一个与世隔绝的氛围,仿佛只剩下她和他,一个听,一个弹。
她淡垂着美脸儿,他看不太真她的神情,她的琴音有股无形的力量,紧扣住他的心,让气息不知觉间随其吞吐。
缓缓的,幽幽然的,最后一拨,穆若生风的韵味犹在耳畔,她小脸抬起,直勾勾地瞅着他。
“恩海,我的琴弹得好听吗?”
见她纤纤十指平放在弦上,止断了余韵,他瞬间抓回思绪,脸皮上的薄热自方才教她握住手,到现下都还没消退。
“嗯。”他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那琴音确实悦耳。诚实颔首,他抿了抿略干的方唇,目光一瞬也不瞬的。
杜击玉悠然一笑:“恩海,我真爱你听琴的模样,好专注、好专注,像是静静听我的琴音,是这世间里最要紧的事儿。”
不仅脸皮泛热,连心口都热了。他暗握拳头,忽地道:“妳心里有事。”单纯又果断的叙述句,直剖了她的心似的。
杜击玉挑起柳眉,洁颚微偏。“是吗?你怎地知晓?”
“琴声虽好听,但和以往有些不同。”
“喔?”潋滥如波的眸子眨了眨。“怎么个不同法?”
刀恩海一时语塞。
他不太会形容那样的感受,她指下音韵渺渺,如此悦耳,却搅乱了他的心绪,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胸口,闷疼闷疼的。
“怎不说话了?”杜击玉问着,藕衫盈盈立起,秋风拂满纤身,显得有些单薄。
瞧着她步近,在自个儿面前坐下,直嗅到她独有的、带着淡淡檀香的女儿家馨甜气味,刀恩海才又回过神来。
她脸容虽美,却带着一丝病气,他并未立即答话,而是解上的黑披风,裹住她瘦伶伶的身子。
“我不觉冷啊!”自三年前开始,她每年服下一颗由年家的武汉行会那儿取得的“续命还魂丹”,至今已食过三回,畏冷与心绞痛的病状已减轻许多,晕眩的状况也许久未曾发作了。
“不需要的。”她欲要月兑掉披风,下一瞬却被刀恩海粗糙的单掌稳稳抓住一手,他的目光幽深,闪动着不容拒绝的辉芒。
“披着。”
简洁有力的两个字,教杜击玉心口蓦地一跳。
此际,园子里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工夫,一名身材略矮、长相福态的大娘出现在青石板道的那一端,她用托盘端着一只白玉小瓷盅和一壶茶,正笔直朝小亭走来。
“福嫂,人家求妳啦,人家不想吃!”杜击玉瞥见托盘上的瓷盅,美脸儿可怜兮兮的。
可惜福嫂像是受过“高人”指点,硬是扭开头不去瞧她,对她这招屡试不爽的“先声夺人”兼“先下手为强”听而不闻,跟着把托盘搁在乌木长几上,双眼直接锁住刀恩海。
“刀二爷,咱沏了壶春雨香片,很香的,您和小姐边喝边聊。还有啊,堂主和夫人方才交代下来,请您多担待些,帮忙盯着小姐喝汤。这盅汤油是油了些,可很补的,得喝光才成,咱待会儿再过来收拾。”
“福嫂啊……”杜击玉又可怜地唤了一声。
“唤也没用,咱啥儿也看不见、啥儿也听不见,不看不听、不看不听……”看了、听了,肯定要心疼她,然后什么拒绝的话全说不出口了。不成不成!嘴里喃喃不停,福嫂捣着双耳,竟然就这么跑走了。
杜击玉无奈地收回视线,尚不及出声,刀恩海已道:“福嫂帮妳熬的汤,味道定是不错。”
“可是我——”
“别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不是的,我——”
“快喝。”他语气虽淡,目中坚定。
没有用的,她那些无往不利的伎俩用在他身上仅是白费力气。
软唇一咬。“唉,就你不心疼我。”
苞着,她揭开盅盖,虽然没什么食欲,仍乖乖地将汤一口口往嘴里送,一小盅的汤终于见底。
罢搁下小匙,他已为她递来一杯清茶。
唉……真是一物制一物吗?她还能怎么着?接过茶轻啜着,她幽幽凝视着他,菱唇逸笑,有些莫可奈何。
“旁人总对我百依百顺,从没谁指使过我、拂逆我的意思,他们见我笑,心先软了半边,我口都还没开呢,就忙着把一堆好玩意儿堆到面前来,偏偏就你一个,没把我捧在手心里呵疼。”
闻言,黝黑脸庞微绷,他下颚线条更形刚峻。
见他抿唇不语,杜击玉放下茶杯,两只柔荑竟探近过来,把他布满硬茧的大掌软软地合握了。
“恩海,咱们适才说的话,我还等着你回答呢。为什么说我心里有事?”摊平他的厚实掌心,她细瞧着上头的掌纹,见那条表示婚姻的纹路深且弧圆,她不禁悄悄牵唇。
刀恩海内心兀自天人交战着。他该果决地抽开手,但脑子里虽这么想,那道命令却完全起不了作用。
她的小手白皙得似能瞧见血筋,明明透着凉意,却诡谲地让他的粗掌不断冒出热气。
他真是太在意她了。
两排牙一咬,气息稍浓,他终是道:“十指连心,妳指下琴音是美,但琴意浮动,不若以往的自在闲适。”
美脸儿忽地抬起,她近近望着他,不发一语、认真无比地望着他。
他似乎只中意玄黑的衣物,黑衫、黑裤、黑靴、黑披风,连绑手和腰巾也是黑色的,一头及肩的发丝微乱,在天光下倒泛出淡褐光泽,多了不同的色调,亦稍稍软化过分严峻的轮廓。
她瞪着他裹在玄黑劲装下、徐缓起伏的宽敞胸膛,他胸前斜过一条用牛筋编成的结绳,用来系住背后一把玄沉的乌刚刀,适才月兑去披风后,他右边肩后便露出了半截刀柄。
苞着,她眸光继续游走,移向他塞进腰间、松垮的左袖,接着又缓缓上移,瞄向他突出的喉结、刚颚、方唇,终于凝向他那双深峻黝目,像是见着了一件极其稀罕的玩意儿,非得仔细斟酌不可。
他说对了。
她心里确实有事。
原以为自个儿掩饰得不错,但指下生情,在下意识中横流而出,仍想教他听取。
他总说听不懂她的琴音,他却不知,每每她在他面前弹琴,男性的刚峻五官便浸婬在沉思中,那神气显得专注无端,仿佛由她指尖横逸而出的每个清音,都值得再三体会、反复沉吟,教她直想为他一曲复一曲地弹奏下去。
琴声虽可状,琴意谁可听呵……
他不懂琴律又如何?
他到底听出她藏在指下的浮动了。
只是,她的心意孤悬在深处,他何时才能彻底明白?
喉中微痒,她硬是忍下,不敢在他面前咳出,怕要被他“赶”回房里去,不准继续待在小亭里。
唉唉……谁教她那套无往不利、软语笑脸的“乞求之术”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全然施展不开。
刀恩海被她看得胸中翻腾,真怕过响的心跳要泄漏出什么。
他咽咽唾沫,正欲启唇,杜击玉倒快他一步出声了。
“恩海,我知道『五毒派』的事儿了。”有意无意地跳过之前的话题,她淡淡道,语音略哑。
他明显一愣,炯目细瞇。
“是三师哥和七师哥说给我知的。”略顿,她又道:“你们集结了一批中原武林的好手,主动出击『五毒派』,重创了对方,把人家镇教之宝的『毒经』给毁去,还拟定要把他们的各种解毒秘方公诸武林……师哥说,那场拚斗打得极凶、极惨,折损了不少好手。他们还说,你在『五毒派』总堂曾遭四名长老围攻,恶斗了许久才险胜……”
刀恩海未料到她会得知,虽说出生于武林世家,但这些江湖上的刀光血影,实在不适合她。
“『五毒派』自与中原武林人士结怨,十多年来不断对中原各帮派下手,这情势迟早得解决。”他不想多说,只淡然道:“可惜『五毒派』炼制丹药的秘方虽多,却无一物能用在妳身上。”
美脸儿漾开浅笑,她的笑一向动人,柔荑将他的粗掌握得更紧,浑没将男女授受不亲那套瞧在眼里。
“九师哥已经帮我向殷家的落霞姊姊求到『续命还魂丹』了呀!”
“一朵『七色蓟』制成七颗『续命还魂丹』,一年送来一颗,如今妳才服过三次,还得再等足四个年头才能完全治愈。”据闻,那位“西塞一派”唯一嫡传的殷落霞脾性古怪得紧,天刁难人,给个药也能这般拖拖拉拉。他拧眉,语气忽地有些郁闷。“何况妳九师哥被强留在年家的武汉行会,少了他的铁箫与妳的琴音合奏,日子定是孤寂许多。”
“唔……是呀,我是挺思念他的。”
听她率真地承认,刀恩海喉中又漫开熟悉的涩味。他绝非气量狭窄之辈,但面对这姑娘,他竟有独占的。
这样很不妙。
他尚未向她提出那个“请求”,她若愿意帮忙,那自然皆大欢喜,所有的事将迎刃而解,但要是她不愿……他怕是要受“重伤”了。
这真的很不妙啊!
“妳有否想过……去武汉寻他?”音调涩哑,像吞了火炭,他差些辨认不出是自个儿的声音。
杜击玉猜测着他问这话的涵义,不太明白地眨着俏睫,仍轻语:“我是常想着要去探望他,或者等身子骨再养壮些,阿爹或几位师哥们会愿意带我出远门。”
“我可以护送妳去。”他忽地想狠揍自己一举。这明明不是他的真心话,怎么莫名其妙就出口了?
几年的交往,他自是晓得裴兴武性情温朗、任侠且正直,是个值得姑娘家托付终身的好对象,较之于他的木讷、严峻、不苟言笑,不知好上多少倍。
……他是怎么了?
竟也天马行空地作起梦来了?
倘若真对她说出那个“请求”,会不会太过可笑?太不自量力?太……强人所难?
倏地,他的大手从她合握的掌心里抽出,再次紧握成拳,孤单又沉郁地搁在膝上。
“恩海……”他怪异的表情教她微乎其微地挑眉。
刀恩海喉结轻蠕,咬牙又道:“我送妳去武汉,顺道拜会一下那位殷家姑娘,或者与她相谈过后,可以找出两全其美的方法,让她把剩余的『续命还魂丹』交出,也让她放过兴武兄,别再强留住他。”
四周陷入静寂当中,只秋凉气味持续在鼻尖散漫。
然后,一只软绵绵的小手仍是固执地爬呀爬地,悄悄地爬上他的膝,去覆在那只粗犷的大拳头上。
刀恩海浑身一震,再次咬牙,内心挣扎着,却听见她柔声一唤。
“恩海……你还要想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呢?这三年来,九师哥虽然不在身边,不能如以往那样陪我说话、逗我开心、与我琴箫合奏,但他在武汉那边应是过得快活畅意的。几回的书信往来,里边常提及那位殷家姊姊,我想啊,他是喜爱上人家了。”
嗄?!
黝黑且刚峻的脸容上,双目瞠得奇大,他一脸愕然。
杜击玉不禁噗哧笑出。
“有什么好讶异的?两人朝夕相对,跟着就看对眼了,互相喜欢上了,不成吗?还有呀,九师哥在信里告诉过我,说落霞姊姊让人一年送一颗药过来,不是想刁难谁,而是我的身子受了伤,拖了十年,已太过虚弱,不能一口气就吞下七颗『续命还魂丹』,一年一回恰如其分。病去如抽丝呀,得慢慢来,细心调养了,才能把身子骨养壮。”
她又“嘻”地一声笑出来。“落霞姊姊什么也不说,宁愿由着旁人误会,可到底骗不过九师哥的,因为他是那么精明的人呀!咱们要真专程上武汉去说服人家,要落霞姊姊放了九师哥,那不是活生生拆散鸳鸯吗?九师哥肯定饶不了咱们俩儿的。”
刀恩海静静听取,心头却突突地跳得厉害,脑子里尚努力地吞噬着她的话语,方唇掀动几回,好一会儿才出声。“妳九师哥……有了喜爱的姑娘,妳很替他欢喜?”
她用力颔首。“这是当然。我与师哥们的感情比亲兄妹更要好,如今九师哥有心上人了,我怎不替他高兴?”
她用了“师哥们”这个统称,也就是说,裴兴武在她心目中与其他几位师哥全是一样亲近,没有谁强过谁,全部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哪……
他左胸鼓动,强而有劲地鼓动,仿佛胸臆中突地注入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流,在里边翻腾、席卷,把那些诡异的窒闷一下子冲出体外。
“恩海……”软嗓又一次轻唤。
他黝瞳湛了湛,望进她澄澈的眸底,思绪尚在飞翔。
“你也有心上人了吗?”
这便是她藏在琴音里的心事,总得问个清楚仔细。
他当年为救她,失去了左臂,却从未怪过她。后来“五毒派”的人暗中埋伏,她受了重伤,虽保住一条命,但往后十年的岁月,她活得极是辛苦,每每一发病,胸口就痛得死去活来,有时晕厥过去,总得昏睡多日才能醒来。
爹娘为她延请大夫治病,但三、四位在江湖上名号响亮的名医大都有些古怪脾气,又不知隐居何处。
她后来才知,是他费了一番心力,逐个探访,又不晓得使了什么劲儿,才将那几位手段厉害的怪医请上“天龙堂”。
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单刀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占有一帘之地。两年前,他终于掌握了“五毒派”的动静,并开始集结江湖好手,欲彻底解决多年来“五毒派”对中原武林的种种毒杀行动和伏击。
这十多年来,每回见他上“天龙堂”,她心里就无比欢喜。
原以为那般的欢喜十分纯粹,如同与久未见面的亲人重逢了,总有着许多话想说。
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他在一旁静静倾听,可她真喜爱他专注的模样。专注端坐在她面前;专注听她说话、听她弹琴;以他自己说不定也未曾察觉的专注眼神,专注地看着她。
以往,尚不知自个儿的身子能否撑下去,她一直不敢多想,直到三年前求得“续命还魂丹”,这心疾之症终有了治愈的可能。
她胆子大了,心也由着放开,下意识允许自己作着有关于他的梦。梦境是飘渺的,但他的脸却一日比一日清晰,印在她的心版上。
这般的喜欢呀,又怎么可能纯粹?
“恩海,你和九师哥一样,都有了喜爱的姑娘吗?”她又问,秀丽的五官端持着,唇边甚至有抹轻弧,其实心已提到嗓口,小手把他的单掌握得更紧,像要掐进他血肉里。
“我没——”他果真没有吗?刀恩海话陡地顿住,深幽幽的眼流露出一贯的专注。
“怎么不说话了?”
他喉结又蠕,略微艰涩地道:“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只不过,现下已由不得他了。
“你不急,旁人都替你着急了。只怕到时候乱点鸳鸯谱,把一堆姑娘往你怀里送,也有得你受的了。”唉唉唉,她这算是“出言恫吓”吧?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喜爱她呀?
“击玉。”他一唤,突然反握住她的手。
教他沉肃的眉眼和语气吓了一跳,杜击玉微微一怔,下意识轻应着。“什么事……”
唇瓣真的太干涩了,刀恩海抿了再抿,仍滋润不了。沉吟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又道:“我娘亲在去年久、不小心感染风寒,跟着生了一场大病。”
“那刀伯母现下好些了吗?”她问得真切,水眸流泄出关怀。
刀恩海颔首。“已转好许多,但大夫仍交代了,要小心照看,不可马虎。只是……病饼一场后,娘亲的身子骨确实已大不如前。”
老人家是这样的,原本健健朗朗、没病没痛的,可就突然来这么一下,莫名其妙便垮了,想回复到以往的状态便十分不易。杜击玉咬咬软唇,有些难过地望着他,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安慰话才好。
反握她小手的力劲太重了些,教她微微泛疼,可她也不出声,就任由着他。
四目相凝了一阵后,刀恩海接着说道:“娘亲说,她有个心愿,希望有人成全她。”
“刀伯母把那个愿望说与你听了吗?”她摇了摇他的大掌,美脸儿率真且诚挚。“若我帮得上忙,你告诉我。”
“击玉……”低嗓又唤。
“嗯?”
“妳帮得上忙的。”
“当真?”她眨动着发亮的眸子。
“嗯……”刚峻脸胧刷过一抹奇异颜色,快得无法捕捉,没头没脑地,他忽地丢出一句话。“妳还记得那些话吗?”
啥儿?“……哪些话?”杜击玉两道柳眉儿迷惑地挑起。
刀恩海的嘴角又抿,似乎有些紧张,再启唇时,声音如粗砾磨地般干涩。
“那一年在『刀家五虎门』,妳受了伤躺在床榻上时曾提过……往后,我要有事妳能帮得上忙,一定、一定要告诉妳……”
是了。那是她那个“一定、一定”的约定。
她当然记得。
“你想到可以让我帮上忙的事儿了吗?”她笑了,甜甜软软的,觉得自个儿原来还有那么一点用处。真好。
她笑意不减地问:“恩海,我能帮你做什么?”
他胸膛鼓起再鼓起,吸入好大一口气,跟着重重一吐——
“我要妳和我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