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春的夜里,一条长长的白石甬道上,皎月清风,四周青砖绿瓦,春天飞来的燕子筑巢处处,啾啾的幼鸟在梁间初学呢喃,鸟鸣声声扰人清梦。
杨品云是村里富户杨照玄的闺女。说是富户,但其实不过是有田有产的土财主,其闺女也是一样要上灶煮饭、做针线活儿。惟一不同的是,这杨品云有一张芙蓉秀脸,生得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虽然隐隐还透着孩子气的娇羞,可是村里的人都公认她是杨家屯里拔尖儿的美人胚子。
十几年前,杨照玄仗着几个钱在乱世中娶到了品云的母亲柳氏为妾。柳氏是前朝的官家之女,不但貌美如花、聪慧贤淑,还熟读四书五经、深研佛法。
只可惜红颜薄命,柳氏不到三十就因病死了,只留下了品云一个闺女。
此刻杨品云在闺房里调拨着琴弦,本想要好好奏一曲娘教过的《相思弦》,但却被梁上的乳燕扰得心思全散,索性起身推开门,漫步在凉夜的小径里,仰颈遥望天上的繁星。
“云妹妹!云妹妹!”叫声来自小径的尽头。
“是天时哥吗?你在哪里?”品云四下张望。
“我等你好久了。”一个俊秀高挺的青年从草丛中探出身来。
“你好大胆子,不怕我爹看见你?”品云睁大了眼,不敢相信。
“我趁黑就越墙过来了,谁知道学鸟叫了一个晚上,你就是不出来。”
“哈——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乳燕饿坏了肚子呢!你师傅要是知道你练功夫是来越墙的,他不打死你才怪!”品云捧月复大笑了起来。
“你还笑得出来!我就要走了,这几夜我辗转反侧,今晚若再不来见你,以后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走?为什么你一定要走?”品云睁着闪亮亮的双眼问。
“妹子,你不懂,男儿志在四方,我是个练武之人,不是作稼谋生的料;再说我爹娘都去世了,留在这小乡屯里能有什么出息?说什么我都要到京城里试试运气。”
“我知道,你满脑子想着要出人头地,杨家屯是个小祠堂,容不下大神的,可是……可是你这一走,我——”品云话还没有说完,豆大的泪珠已不听使唤地落了下来。到底还是个孩子,说笑就笑、说哭就哭。
“云妹妹,你等我,我要是不打出个天下、有所作为,怎么有脸向你爹提亲?只要两年,我只要你等我两年,到时我就可以衣锦还乡回来娶你,你等我——好不好?”
品云霎时满脸通红。她今年只有十五,虽然杨家屯里对她倾心的人不少,但在杨照玄的保护下,还不曾有男子对她表示爱慕之情,而一直以来,她不过将谷天时当成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而已。
想不到男女之间年岁渐长后,就不再有儿时纯真的率性了。品云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用不同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是啊!他是个男人了,四方的脸型、两道粗黑的浓眉、坚挺的鼻梁,浑身流露出一股不凡的傲气,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拖着两行鼻涕跟前跟后的小男孩了。
“好不好?”谷天时看见眼前的玉人低头不语,心中不禁着急。他离家在即,如果没有得到她的承诺,他怎能走得安心?
“我……我不知道,天时哥,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好哥哥——”品云嗫嚅地说道。
“云妹妹——”谷天时话还没有说完,一阵风吹过,将梁上的燕巢吹落,“啵”的一声,巢内的蛋摊了一地稠黄,品云惊呼一声跑近细看。
“啊!蛋破了,巢也坏了!”她蹲,掀开鸟巢想要抢救,但已来不及了。
品云自小深受母亲影响,始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佛心。她喃喃念着往生咒,期望可以让还未破壳就离世的雏鸟们,早日投胎转世。
站在品云身后的谷天时,看着她娇小的身躯,恨不得能紧紧地将她拥入怀里,可是他知道,她就像那巢中的雏鸟一样,惊吓不得。
“覆巢之下无完卵,现在是满人的天下了,咱们汉人如果不起来,就会像这巢里的蛋一般,任人践踏宰割。”
“那么你还要到京城求取宝名,为满人皇帝效力?唉!你和爹爹一样,为权为利,都有冠冕堂皇的高调。你去吧!我只怕你一朝平步青云,就不想回杨家屯了。”
品云站起身想要离开,冷不防却被谷天时抓住衣袖不放。
“云妹妹,你听我说——”谷天时还想解释,却被杨品云打断。
“天时哥,夜已深,我该进房了。”杨品云拉回衣袖,将两手藏在身后。
“别走!”谷天时低唤。
品云踌躇地回过身来,就见谷天时从怀中拿出一支洞箫。他不顾礼教地抓起品云的纤纤玉手,将洞箫塞在她的手心。
“天时哥,这——这是你随身的宝贝,我不能收的。”品云连忙推拒,但谷天时却连手带箫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这洞箫给你,你不是一直想要学吗?这里还有指法和曲谱,谱里有我详细的注解指引,你一定学得来的。”谷天时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小书册,想来他是有备而来。
“是啊!我一直想学洞箫来吹我娘教我的《相思弦》,可是——”品云对音律有过人的天分,加上她的母亲曾用心教过,她的琴艺在杨家屯无人能出其右。
“别说了!咱们就这么约定,这支洞箫你替我收好,等我回来,你一定要吹给我听听。”
比天时忍不住包加靠近品云。
“云妹妹,天可明鉴,我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旁人,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的。”谷天时轻声说道。
品云拘礼地退了几步,腼腆地低下头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说道:“天时哥,不管如何,我会时时替你祈福消灾,愿菩萨保佑你——”
母燕在空中不住地盘旋啼叫,品云霎时回过神,满脸羞红地转身逃开。
比天时眼底还映着她娇美的容颜,直至她消失在回廊,仍久久都不愿意走开。
这一日天气晴朗,品云到前厅恳求父亲让她到西郊附近的白云庵里修行几日。过去娘亲在世时,就常因体弱,带着品云到庵里吃斋念佛。
坐在正厅八仙桌前,杨照玄的大房打着呵欠说道:“老爷,你就让品云去吧!这孩子还真有佛缘,成天开口闭口佛说这个、佛说那个的,就和她娘同个样儿。况且这白云庵咱们也供养了不少香油钱,庵里的道姑会好好照料品云,你就别再瞎操心了。”
杨照玄模了模下颏说道:“以前是有她娘做伴一起去,现在她一个姑娘家要到庵里这么多日,搞不好悟出了什么道,要剃头做尼姑,我可不会答应!再说那白云庵在荒山野地里,若发生了什么事,咱们根本无法照应得到,我不放心啊——”杨照玄心里最疼爱这小女儿,虽然大房也生了两个女儿,但都相貌平凡、性情沉闷,不似品云生得娇艳聪慧,再加上品云亲娘去世得早,他更不由自主地对品云多了分关爱。就因为如此,品云在家中颇受排挤,大娘对她的敌意就更不用说了。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白云庵在那荒山野地的,有谁会到那儿去?如果有土匪来,是咱们杨家屯先完蛋,可不是白云庵。”杨夫人在小市集里听说近来土匪猖獗,把十里坡的几座庄屯卷得只剩个空壳子,不免忧心忡忡。
“呸!乌鸦嘴,几十年来,咱们杨家屯几十户在这里落地生根、自给自足,就连改朝换代,也还不是照样平平静静的?你啊!真是惟恐天下不乱。”杨照玄说道。
“我惟恐天下不乱?天下这么多的战乱,还不都是男人搞出来的!就像玉如的哥哥,我听人家说他……”杨夫人讥嘲着柳玉如,也就是品云的亲娘。
“好了!好了!”杨照玄挥了挥手,不想再谈。这男人和女人的事,再怎么说都扯不清的。
“大娘,你说我娘有哥哥……”品云耳尖,听见了杨夫人还没有说完的话。
“没有的事,你大娘随口胡说的。”杨照玄赶紧接口。
“喔……总之爹爹您放心,庵里的道姑我都熟,她们对女儿颇为礼遇,更何况三天后女儿就回来了。娘生前有交代,要女儿多读佛经,修身养性。”品云说道。
“是嘛!老爷,你这个女儿成天开口闭口佛啊佛的,真是快成仙了,我看啊,白云庵里恐怕要多个小尼姑了——”杨夫人口气尖酸地说。
“你给我闭嘴!胡说些什么?你就是妇人之见,看不得品云比品兰、品芝好,恨不得她离家里远远的才称了你的意。”杨照玄心烦意乱之下,月兑口而出。
杨夫人倏地站起身,扯高了嗓门说:“什么?称我的意?我的青天大老爷,你还真是会察言观色,连我想不到的心思都替我设想到了。你说!你今儿个把话说清楚,咱们品兰和品芝哪一点不好?是啊,论外貌她们是比不上品云,但还不都是你杨照玄的,如假包换,哪像有人在外头娶个来历不明的小妾,还没有进门就怀了孩子——”
“你给我住嘴,在品云的面前,替你自己留个颜面。我不准你再说下去,品云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凭你……生得出这样的材料?!”
“啪!”
杨夫人轻哼了一声,冷不防地被热辣辣打了一个巴掌,她满脸惊讶和恨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看着杨照玄。
“爹爹……大娘……”品云在一旁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其实这事她早有所闻,人人都说娘是怀着别人的孩子嫁来杨家的,可她始终不敢问娘,甚至连想到都会害怕,娘在她心中是个像菩萨一样的人儿,怎么可能是个失节败德的女人?
“好了!品云,什么都别说,马上收拾你的东西,我叫老杨驾车送你到白云庵去,你尽避待个十天半个月,别留在家里净听这些混账话。”杨照玄被妻子恶狠狠的双眼盯得浑身不自在。虽然打了她一巴掌,让她住了嘴,可是杨照玄心里清楚,老妻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眼下只有先遣走品云,免得让她受了无妄之灾。
白云庵在杨家屯的西郊,路上要经过一大片荒墓野坟,四周人迹罕至,村民若没有人陪伴,是绝不会单独前往的。但偏偏品云就是喜欢这里的清幽,有山有水。每天清晨,白云庵笼罩在一团云雾之间,浓雾弥漫,回目四望,群山群树都消失匿迹,幻化成一片太虚幻境,仿佛连自己都不似凡尘中人。
品云起了个大早,好整以暇地想要好好享受这迷雾的清晨,沿着曲曲折折的山中小径游赏。
她轻踏着石径,看见石径上绿茸茸的一片,全是毛茸茸的绒苔。她蹲想细看,冷不防地却差一点跌了跤,竟然不经意地发现青绿的石径上有几点鲜红的血滴。她试着伸手轻触,还是温热的!杨品云心想,这四下一定有受了伤的野兽。她大着胆子,踏出了石径,往深山里走去。
突然,品云惊呼一声,她看见前方的大石上伏着一名黑衣的男子。
这高大的黑衣人受了伤,正趴在大石上喘气,口渴难耐。先前他忍痛一路疾驰到这荒山野地,还没来得及细察是否确实摆月兑了追兵,就昏倒在大石上,连马儿走远、杨品云走近,都毫无知觉。
杨品云绕了一圈,走到黑衣人跟前看了看。原来这人还蒙着黑色的面罩,只露出紧闭的眼帘,粗重的呼吸声一吸一吐的,似乎在隐忍着痛楚。
“这位大叔……您还好吗?”杨品云站在数步之遥,轻声细问。
“该死!”蒙面的黑衣人眼睛半开,斜睨着眼前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子。她一身灰衣素服,笼罩在一片白雾中,黑亮的长发披在雪白的肤颊边,惟一的颜色是她朱唇上的樱红,活跃跃地撞向他心胸。
“大叔……”
“别叫我大叔!”黑衣人的嗓音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吓得这清寂的林中飞出了几只鸟。
“对不起!大伯……您还好吗?”
“走开!离我远一点……”黑衣人口干舌燥的,连说几句话都觉得吃力。今天真是倒霉!才被敌人追了一晚,好不容易逃月兑,谁知来到了这鬼地方,只喘了几口气,就被误认成大叔。
忽然杨品云咚咚地跑开,黑衣人还以为她被自己吓跑了,想不到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这一次她手里拿着一片折成了漏斗型的野芋叶,伸到了他的眼前。
“把水喝了吧!大……”杨品云正要称呼他,突然想到他的怒气,又赶紧打住。
杨品云见不到面罩后微扬的嘴角,只见他接过了芋叶说道:“把你的眼睛闭起来。”
“为什么?”杨品云睁着圆滚滚的大眼问道。
“如果你看到了我的脸,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黑衣人厉声说道。
不再多问,品云立刻将眼闭得好紧好紧。她想起前不久曾听天时哥说过,近几年朝廷雷厉风行地派出无数探子,四处捉人,凡有汉人心存反叛之念的,无不锒铛入狱,甚至还会牵连亲族,冤死狱中。
看来他是前朝的孤臣孽子或是和朝廷作对的叛党,但其实也说不定只是个打家劫舍的土匪……品云心中疑云丛生,真不知自己该不该救他。
可是佛说万物只取于心,只要有心,就是生命,是生命,不论好坏,都不可见死不救。
佛说该救他的,品云心底笃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