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假扮鸳鸯 尾声

悦悦不知道在石椅上坐了多久。抬头看着形容枯槁的乔木叶,正随着午后的秋风左右摆荡,显见是棵柔弱没有主见的大树,左摇右摆地任风舞弄。待她失魂落魄地起身后,才忽地惊觉,自己将随身的行李遗忘在霍毅的病房里了。

她裹足不前,不知该如何是好。行李中有她回北京的车票,还有一些重要的物品,她一定要再回医院拿……半晌,她决定了。如果注定要再面对一次,就不能逃避。她慌忙从斜领上抽出了绸帕,将满脸的泪痕擦干,而后挺起胸膛,慢慢地踱回医院。

她一心只想悄悄地进到霍毅的房间拿行李,不想惊动任何人,怎知在上楼梯的转角处,迎面就遇上了刚刚那位好心带路的护士。

“林小姐,你怎么又回来了?”护士诧异地说。

“我忘了拿东西。”

“是吗?刚刚一阵混乱的,我也没有瞧见,医生才替他打了针,想让他的情绪稳定下来。”

“他……现在呢?”

“我想没事了吧!”

“我进去拿我的行李,不会再惊动他的,拿了我就走。”

“这……”

“我不会惊动他的。”

“好!不过你别出声,反正他也看不到你。来吧!”护士道。

护士领着悦悦又回到了病房。

“霍先生,你有没有需要什么?”护士敲了敲门后,走进了病房,对着霍毅说道,还努努嘴作势要悦悦拿到行李就走。

“走开!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什么都不需要了!以后有什么人来,我都不想见——”霍毅坐在床沿,两手支撑着他受伤的头,宽阔的双肩竟然不住抖动。

悦悦看到这副情景,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霍先生,这样怎么行,刚刚那位林小姐,她大老远的来看你……”护士不明就里,但也禁不住的说了几句。听说这个霍先生是北京来的阔少爷,还是革命的大功臣,可是她不过是个护士,又不是他的机要秘书,什么人要来看他,她可没有义务要替他挡驾过滤。

“她走了?”霍毅茫然地抬起头,循着护士说话的位置问道。

“是……她是走了——”护士看着悦悦,心虚地说。

“走了也好!无牵无挂……你看到她是什么样子?我有好久没有见到她了——”霍毅感觉昏昏沉沉的,医生替他打的镇定剂开始发挥了作用。

“林小姐啊!她很美,身材很苗条,不过——”

“不过怎样?”霍毅问。

“不过哭得好伤心。”

“是吗?长痛不如短痛,我不想让人来看我、同情我——”霍毅全身无力地躺了下来,药效开始在他的周身运作。

“霍先生,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情再按铃找我。”护士上前替他盖好被子。

霍毅躺在床上低声的呢喃呓语着……

“走了……她走了!我怎么会让她走……我要她……我要她的……悦悦……回来……我找了你十年了,悦悦……”

悦悦终于忍不住冲上前,护士想要阻止,然而举起手却又停在半空中,因为霍毅的话,她也听得一清二楚。

“霍毅!霍毅!我没有走,这一次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了!你叫我等你,我是在等,我只怕你不要我,别再赶我走了!霍毅,我们有个儿子,是个儿子,他快满十岁了,长得和你同个模样,你当爹了,你知道吗?霍毅……”悦悦流着泪跪在床沿,紧紧地握着霍毅的手。

霍毅听见了,努力想要举起手来,却又欲振乏力地垂落下来。

“我在做梦吗……悦悦……悦悦……”挡不住药效,霍毅终于沉沉睡去,睡在满载着对悦悦思念的小帆船上,缓缓驶进了河心……

不信春天的红花绿叶才是美丽,秋天枯落的红叶也有萧索的美感。

悦悦两手紧握霍毅修长的手指,才看着窗外的景色一会儿,回头又定定瞧着霍毅不变的睡姿,心里想着留在北京的儿子,他们父子连睡相都一模一样。

当她告诉霍毅他俩有个儿子的时候,在一旁的护士小姐都听傻了,心想他们一定是乱世的战火里,一对硬生生被打散的鸳鸯。护士小姐半天才省悟过来,这是该让两人独处的时刻,于是不住后退,悄悄掩上了门,让悦悦安静守候在霍毅的身边。

饼了许久,霍毅慢慢醒来了,他感觉到一双柔女敕的手,紧紧交缠着他的手指,记忆里的一幕一幕,又重新被掀了开来,恍若昨日在离别的前夕,悦悦就是这样两手交握着他,一整夜都不愿放开。他明明是醒着的,却还在发痴,幻想着这紧握的手,一直就和他共同生活着,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心中有个影像,好像自己化身成了另一个形象,十年来一直紧跟着这双手。

他一直努力地在回想,回想着他昏睡前做的一场美梦。

海洋因为思念而深,波浪因为渴望而起伏,他的心跳因为他还没有醒来的美梦而鼓动着。

“悦悦……是你?”

“霍毅,你醒了!不要说话,不要赶我,你听我说!”悦悦怕他的情绪又再度激动,刚刚自己累得不小心假寐了一下,此刻惊惶地醒来,就急着要解释。

“霍毅,十年前,我以为你还爱着碧柔,她告诉我很多有关于你们的事情,她还想将我真实的身份说出来,我害怕,我不敢面对,我更误会了你,当时我只想成全你和碧柔。一天早晨,我偷偷走出了霍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我知道碧柔会替我说明一切。

“我到了车站,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跟着人潮买了一张到天津的车票。在火车上,我和同坐的一对夫妻谈得很投契,他们知道我的处境,答应到了天津要收留我。我不知道那时我已经怀了身孕,他们夫妻没有孩子,不但帮我生下孩子,还将霍达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一直留在他们身边替他们处理事务。

“两年前,高先生去世了,我们回到高太太的老家北京城里顶了一家店铺,打算要自力更生。那一天,我在铺子前看到了钰铨,我上前和他谈了很久,他告诉我你在这家医院里疗养,我一知道就马上赶来看你了——霍毅,不要怪我,不要恨我,我知道我食言,你叮嘱我留下来等你,我没有!可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我已经抛弃了自尊,要跪在你的面前求你原谅,我爱你,我想你,霍毅——”

“你还是一样多话。”

“霍毅——”悦悦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小心地揣测他的思绪。

“我真想把你捏在手心里,好好地鞭打你一顿,我真想把你捏碎了,和着毒药一起吞了——只要我闭起眼睛,就会看到你,十年的思念成了埋怨,我开始以为我恨你,是的,我是恨你——我回到北京找不到你,我到处争战,也四处询问打探你,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要找到你、质问你、狂骂你。现在,你又在我最不愿你看见的时候出现,刚刚愤怒占满了我的心,它几乎是比死还要严重的疾病——”霍毅想到了十年的相思之苦,不禁说得咬牙切齿。

“对不起,霍毅,让我照顾你,让我来抚平你心里的愤怒,你会好起来的,好起来看我们的儿子,他在北京等你,我——”

“我们的儿子?悦悦,你不说一声就走,还偷了我的儿子,十年来独享独占?是我的儿子,你有我的儿子竟然没有告诉我,你想要瞒我一辈子是吗?如果你没有遇见钰铨,我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是不是?悦悦,我不会原谅你的!”霍毅紧紧钳着悦悦的双肩,好让自己可以确定她就在眼前。悦悦痛得拧出了泪,忍着说道:“霍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怀了身孕,在天津生下霍达时,我又担心让霍家晓得,你和碧柔会把孩子带走。”

“不错!我是会把孩子带走,连你我也不会放过。你几乎要让我遗恨终生,和幸福错身而过,我现在才知道,愤怒是一种愚行,时常由悔恨来结束——”

悦悦将头埋在他的手掌心里,让他承接她涌出的热泪。

“那用惩罚我来结束吧!霍毅——”

“我会的,连本带利全部讨回来,十年前一百两把你买断的本金,再加上十年来相思的利息,这个惩罚就是把你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惩罚你一生一世——”

悦悦站起身,猛然抱住了霍毅。

霍毅将她紧紧揽住。众里寻她千百度,不敢相信悦悦此时此刻就在他的怀里,霍毅两手急切地模索着她的容颜、她的线条、她每一寸温热柔软的肌肤,他捧住了她的脸,用尽全身的思念堵住了她柔软的双唇,强烈的、激情的吻仿佛可以侵蚀融化积聚十年的怨气。

悦悦的发髻瞬间就被霍毅摧毁,散乱地纠缠在他的指尖上。

他将悦悦高领的前襟扯开,像饥渴的猛兽咬上了擒服的羔羊,在她做临死挣扎前,狠狠地、致命地咬上她瘦弱的颈项上跳动的青筋。

爱情这东西,可以将人变成野兽,也可以将野兽变成人。

他毫不留情地用他的深吻连续不断地刻下点点鲜红的印记,悦悦瘫软在他狂野的激情里、混合着甜蜜与悲伤的喜悦里,原来霍毅早就对她说过他爱她了——

最甜美的喜悦,最野性的悲伤——那就是爱情。

“悦悦——留下来,留下来——”

“霍毅,我早就一直留在你的身边,没有离开过……”

执着的爱情虽然苦涩,但情有所钟,苦尽也会甘来。

三个月后。

霍毅像是从鬼门关里绕了一圈回来,他的内伤全好了,只是脚还是有些瘸,需要些时间才能复原,他让人从杭州送回了位在北京城的霍家,继续接受治疗。

霍毅的父母请来了最好的洋大夫来诊治霍毅的眼疾,今天就是拆纱布的日子,能不能重见天日,就看这一次的结果了。

“钰铨,你来问问这大鼻子医生,如果霍毅还是看不到,是不是有可能再做一次手术?还有……钰铨,你问他霍毅眼上的布拆下来后,还会像以前一样吗?有没有可能要戴着那种厚厚的大黑眼镜?钰铨——”霍毅的母亲不住地嘀咕,要钰铨做翻译,好替她问问英国来的洋医生。

“好了!好了!你安静点行不行?钰铨帮咱们找到了这么好的大夫,你还要这样烦他。钰铨,你问医生,要拆布了没有?”霍老爷忍不住也问。

“霍伯父、伯母,这医生就要拆布了,能不能看得见,马上就知道了!”钰铨耐着性子解释。

“不!再等一下!”霍毅挥手阻挡,耳里专注倾听着门外的举动。

他派人去接悦悦和霍达了,这三个月来的等待,比十年还要难熬。等死的绝望是很痛苦,可是等待重生的喜悦却已经超越了痛苦的极限。

悦悦在北京城里开了间绸缎店,她自给自足,俨然是个独立坚强的新女性。虽然她后来到杭州又探望了霍毅许多次,但她执意要霍毅在霍家见霍达的第一面。

“对了!悦悦说今天要带着霍达回家,就快正午了!快!快去叫老太夫人!”霍母兴奋地吆喝着下人传话。

霍毅的房间正对着从前厅的白石砖道,自霍毅从杭州回到北京城,所有的花径小道全按霍家两老的交代铺平,连隔着厅堂的围墙也都打掉了,就为了让霍毅方便出入霍宅。现在房前是一大片空旷之地,只有一道月洞门看得到霍家门外的景致。

一辆黑色的黄包车,缓缓停在霍家门口,车门开了,一双修长纤细的长腿缓缓踏到了黄土地,紧接着“噗噗!”的两声,一双小孩的黑靴儿跳了下来。原来是悦悦和儿子霍达,十年来第一次回到了霍家。

霍家所有人全都来到门口相迎,四五个下人急急忙忙上前帮忙卸下行李。

十岁的霍达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看到这阵仗,倏然间胆怯,他瑟缩到悦悦的身后,又忍不住好奇地探出了头。

这十岁的霍达,身穿着米色软绸的衣衫和深蓝裤子,浓眉俊眼、灵动聪颖的样子,像极了霍毅小时候的模样。霍毅的母亲见到了,激动、感激得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亲吻悦悦,她十年来唉声叹气就是为着霍家后继无人,想不到悦悦早就怀着身孕独自抚养着霍家的小命根子,当初她如果知道悦悦怀着孕,说什么都不会让她走的。都是她的门户之见,悦悦才会备受压力地离开,现在她后悔不已,只想全心全意地疼惜这得来不易的媳妇和孙子。

“悦悦……我的悦悦来了吗?”姥姥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让丫头扶着,颤颤巍巍地从内厅里走出来。

“姥姥……”悦悦牵着霍达跨进了霍家的门槛,远远看见了姥姥佝偻的身影,禁不住激动的情绪,赶紧迎上前,跪倒在姥姥的面前。

“姥姥!我回来了——”

“我的乖孙媳妇,你再不回来,就快来不及看到我了——”姥姥抖抖颤颤的声音哽咽,整个人像风中的残烛一样虚弱。

“姥姥!对不起!我……我对不起您!”悦悦跪在地上,想到当年辜负姥姥的疼爱,心里就愧疚不已。

“傻孙媳妇儿——什么对不对得起?真要算账,是霍家欠你的,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被咱们霍毅这臭小子折腾的,我听钰铨说,他在杭州的六合塔医院还差一点把你赶走了,他眼睛瞎了!连心也跟着瞎啦!!那时候你如果真的走了!我这老太婆可真的是进到棺材了还不肯闭眼呢!你看我怎么会放过这傻小子!”姥姥哭哭啼啼地抱着悦悦痛哭。

“他赶不走我了!我回来一定要好好孝顺您。”悦悦一抬眼,看见了霍毅的父母,他们站在两旁,眼中都含着泪,欲言又止。

“爹!娘!”悦悦想要起身行礼,霍母立刻迎上前来扶。

“悦悦,都是我不好!这十年可苦了你,也苦了咱们霍毅,他……”霍母心疼儿子,想到他们这对冤家,真是历尽了沧桑折磨,眼泪也簌簌地流个不停。

“好了!回来就好了,阿福!把少女乃女乃的行李拿到少爷房里,孙少爷的房间整理好了没有?”霍父不想让这些娘儿们看轻了,用大声的命令来压抑决堤的情绪,一句少女乃女乃和孙少爷就道尽了霍父接受他们的一片真心,只是嘴里还是守旧古板、说不出来。

“老爷!都整理好了,小孙少爷的房间都打点好了,什么都不缺。”下人兴冲冲地回应着。

悦悦推着霍达上前,抚了抚他的头顶说道:“达儿!叫太姥姥、爷爷,还有女乃女乃。”

“太姥姥、爷爷、女乃女乃。”

一阵清脆响亮的声音像银铃一样摇动,他们听得心荡神摇,对霍达又搂又揉的,简直拿他像个面团人儿似的。

“还有……”悦悦猛抬眼,像是有个共同的默契一样,霍毅就站在眼前。

“叫爹!”霍毅张着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爹!”霍达从人群里探出头来看,这一声叫得小心翼翼,浑不像刚刚的强劲有力。

霍达看着这个高瘦清俊的男人,知道他就是和自己血肉相连的父亲,他走上前仰望着他,就如同虔诚的信徒仰望着信仰的神一般。霍毅看到这眼神,就像当年他的母亲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毫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悦悦冲上前,紧紧地拥抱着霍毅,一阵天旋地转,忘了四周所有人的存在。

“你看得见了!霍毅,你看见了。”悦悦审视他注视她的眼眸,瞳孔里有一张喜极而泣的欢颜。“我看见你了!悦悦,你的神情、你的笑颜、你的爱——”霍毅轻抚着她红艳的双颊。

“你还要我和你配合做夫妻吗?”悦悦揽着他的腰问。

“先说好要做多久?”霍毅笑问。

“做一辈子。”

霍毅温柔地印上了她的双唇,作为他们一辈子相守的印记,所有的人全都尴尬地别过了脸,只敢斜着眼尾偷看。

霍达喜滋滋地仰头看着他们。

姥姥先悄悄地出声了:“现在的人都这样吗?”

“是啊——老太夫人,革命成功了,连谈情说爱都开放了,这是个自由恋爱的时代呢——”钰铨上前应道。

“那这革命还革得真好!你看,这个革命会不会给我第二个曾孙子啊?”姥姥又问。

“看这情形,是跑不掉的。”钰铨抿抿嘴,点了点头,铁口直断。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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