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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唬不过 第2章(1)

“五梁道”地处北方,五条高山活水蜿蜒在群山间,穿过建在山腰和谷地的聚落,又分往不同方向,往低处流。

若按邝莲森那则胡诌的“邝氏奇谭”,“五梁道”一开始仅来了邝家人,圈地为主,先占先得,然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今日“五梁道”邝氏一族仍未没落,不但未呈败相,在天然野山参一年比一年难求的处境下,邝家人在养参这门学问上下足功夫,分区圈山、植苗、分枝、移种等等,每道细节都不得马虎,养出来的参绝对不输野山参。

如今这片宁静的深山之处少说也聚集了五百户人家,绝大多数是在邝家底下做事的人,而一小部分迁居于此的人则做起小买卖,卖杂货、开面店、打铁修农具等等,甚至也办起学堂,俨然已成一个小山城。

山城春夜,风大,虽无隆冬之际那种风吹雪的酷寒,亦凛冽寒肤。

邝莲森仍穿着午后那袭春衫,风将衣衫吹得服贴着他的身,单薄身形徒有精骨,不长肉似的,仿佛风再强些,真能把他刮跑。

银冽月光下,他走过人工池上的小桥,穿过两面假山,来到小园角落。

略弯身,他推开搁在角落的三只大盆栽,在最幽暗的边角土堆上出现一个小洞,像是嗅到他的气味了,那条珊瑚小蛇缩在洞口里探头探脑。

盆栽中所种的是毒茄参,根、茎、叶皆含剧毒。

茄参长得特别好的地方,恰是毒得要命的珊瑚小蛇最爱盘踞的所在。

茄参与小红蛇的两种毒性,不论哪一种皆可轻易取人性命,奇异的是,这两种毒素互为解药,既相生亦相克,好耐人寻味,至少……邝莲森确实被深深吸引,才会在几年前玩起这两种毒玩意儿。

八成今天遭他无情一甩,小红蛇仍在那儿踌躇,不太甘愿出来见他的模样。

他无声笑了笑,发觉自己遭小泵娘影响,竟也偏信山野奇谭,眼前这小毒物不过是条蛇,哪有什么甘不甘愿?

“我就晓得不对劲。”好听的女子柔嗓从廊上清楚传来。

邝莲森似乎未受惊吓,但小红蛇突然一缩,躲回洞里了。

既已确定小蛇有乖乖回洞窝着,他随即推回三大盆茄参,然后慢吞吞转过身,隔着一小段距离回望。

廊上的女子修长窈窕,绾着松松的发髻。

她有着邝莲森那种单单薄薄的漂亮五官,但凤眸艳了些,唇瓣较丰润,颊面与下巴也多三分腴女敕,不知情的人一瞧,定以为她是邝莲森的姊姊,那可小瞧她了,她是“五梁道”女家主——邝红萼。当年未出阁便与“五梁道”外的男人有了孩子,她是邝莲森的娘。

“你这坏孩子,心眼有够不好,连自个儿未进门的小娘子也拿来玩。”邝红萼虽骂着儿子,眼角眉波却有笑意。

“今晚在前厅摆席,你不来便也罢了,还让底下人过来传话,说是要把纯君留在你这‘风雪斋’用饭赏月、秉烛夜谈,所幸亲家大爷够开明,以为你们两只小的想亲近亲近、多培养感情,哪里知道小纯君早被你折腾得不成人形。”

“她只是中了点小毒。”邝莲森面对不良娘亲的挖苦,早练到面不改色的境地。

“小毒是吗?”邝红萼皮笑肉不笑。

“是。”

“所以现下毒解了?人没事了?”

邝莲森点点头,有些勉强地磨出两字。“没事。”

邝红萼柳眉微挑,了然笑问:“呵,那很好啊,这么快便没事,肯定是拿你自个儿的血喂她了?”

他镶着月光的白颊似有若无地晕开暖色,凤目微眯,抿唇不答。

自小他即遭不良娘亲的“毒手”,按邝氏的传家参典中所记载的古老法子,每日服以微量毒参,再以蛇毒相攻相解,如此行之多年,他体质异变,百毒难侵,血亦具有解毒功效。

只因体质大变之故,他气血偏寒,脸色常白得几近澄透,而他五官又属俊秀,即便身强体壮得很,整个人仍流露出淡淡的病态阴柔美。

知子莫若母,见好就得收啊……邝红萼很知进退的,怕再闹下去儿子要翻脸喽!

她香肩轻耸,将挽在臂弯的一只食盒微微提高。

“你喂她香血,我喂她一点好吃的,总得把她喂得饱饱、待她好好,可不能落人口实,说咱们邝家欺负未过门的小媳妇儿。”

冷月下,邝莲森垂袖静伫,目送娘亲重新挽好食盒、旋身走往“风雪斋”主屋。

邝红萼微撩罗裙,前脚方跨进主屋门槛,她忽而一顿,似思及何事般回眸觑着他,那带笑眼神让他背脊一凛,两眉不禁压得更低。

他这个娘常不安好心,会生出他这个没好心眼的儿子,半点不奇。

“你那是什么表情?防豺狼虎豹似的,你娘有这样坏吗?”

“有。”他平稳答。

邝红萼半嗔、半开玩笑地骂:“坏孩子!真不贴心……娘只是心里欢喜,替你欢喜啊!因为……呵呵,你拿自个儿的血喂纯君儿,心里是有丁点儿当她是自己人了……”笑叹。“你终是瞧出你媳妇儿的好处了。”

率直。豪气。纯良。

重朋友、讲道义。

安家小泵娘的好处自然不少,但能被他不肖娘亲如此看重,绝非那些原因。

知母亦莫若子啊……

他听她带着似有若无的幽思,道——

“小纯君这么好玩,跟她阿娘一样善良、一样好脾性、一样重情又长情,当年我可没玩够,谁知纯君她娘便被安大夫娶了去,离开‘五梁道’,她怀孕产女,最后却……唉……还好我早早指了她那颗肚子、结这桩儿女婚事。这小纯君啊,与其将来让别人玩去,不如留她在‘五梁道’,你留她在身边玩,偶尔也让为娘的玩玩,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多美妙。”

他眉峰拢起,有什么悬于心间,像独属于自己的玩意儿正遭旁人觊觎,这种近乎心焦的浮躁感让他相当不悦。

今日午前,安纯君对他而言什么也不是,甚至光听她的名字,他心里便觉厌烦,然而才过短短半日,情势大大不相同了。

他对她生出兴味,一把她瞧进眼里,独占的心思也就浓了,别人想沾上一口,即便对方亲如亲娘,他也不让碰。

“要玩,也只有我能玩。”他语调一贯徐慢。

那话音嗅得出警告意味,邝红萼被亲生儿子要胁,不怒反笑。

“这媳妇儿还是你娘我替你牵成的,如今想过河拆桥,有这样简单吗?”

要拆那座“桥”,确实不容易。

他不想情绪外显,不想表现得太挂意谁……只因有人欲跟他争,这种相争互夺的心态很容易让人上瘾,而他已许久不曾对某物或某人兴起趣意了,突然一个小泵娘家憨傻地闯进来,他竟有些惋惜自己太晚察觉到她。

两年前,她十岁。

四年前,她八岁。

十岁、八岁……甚至是六岁、四岁……该都是好玩的年纪,但她随爹亲入“五梁道”,他见她心就烦,遂有意无意避开了,就算被她逮到、陪她说话,他无心于她,总随意应付,没想到……没想到……这蠢姑娘是个宝……

见娘亲将吃食送进主屋后,邝莲森在园子里又待了一刻钟。

邝红萼迟迟没有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双手负于身后,步履闲散,模样从容地走回屋内。

饼小前厅,撩开通往寝房那扇门的垂帘,他才晓得原来小泵娘醒了,只是不知是恰巧清醒过来,抑或被他的不肖娘亲给“巧妙”唤醒。

她们俩的对话从房内大大的白玉屏风后传出——

“纯君,来,张开小嘴多吃一些,让邝姨多喂你几口啊!”哄人的声音温柔得几要滴出水。

“邝姨,我自个儿来,我有手有脚有力气,我自个儿来——唔唔……”被灌食。

“这盅‘天莲雪参炖斑鸠’能滋阴补气,纯君得乖乖喝光才好。咱们害得你被毒蛇咬,毒得你差点没命,说来说去都是咱们不好,邝姨瞧你这样子实在心疼啊!”自责内疚之情整个儿涌出,话中带哽咽。

跋忙咽下嘴中食物,小泵娘虽有些气虚,仍努力扬高声音,清脆道:“没谁害我,没谁不好,邝姨千万别自责。‘五梁道’这儿山多、草多、林子多,有蛇蚁虫鼠出没本就平常得很,被咬了一小口,只有……嗯……一点点痛,又一点点晕,其实也没啥大不了,我阿爹医术高明,两下轻易便解了蛇毒,不是吗?唔唔唔……”再被灌食。

“你爹他、他……唉呀……”难过地长长叹息。“说实话,你被蛇咬的事儿,邝姨到现下仍不敢让你爹知晓,连宅子里的仆役和奴婢们也瞒下了,所以这盅药膳是邝姨亲手炖的,这院落是莲森的,这屋子、这寝房、这床榻也都是他的。”

“啊!难怪被子好好闻,有邝莲森衣上的香味儿呢……唉,不是啦,我是说,那个……我爹没来替我解毒,怎么我还活蹦乱跳的,没被阎王收走?唔唔唔……”吃吃吃,这回似有准备,抢在被灌食前把话说完。

“是莲森把你救回来的,他手边正好有一颗‘清毒玉露丸’,能解百种以上的毒症,是按咱们邝家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配制而成,制法不难,但药材极难找齐,那是很宝贝的救命九呢!”

“啊!那、那被我吃了……”

“纯君是咱们邝家的什么人啊?可比那颗宝贝救命丸更宝贝,当然喂你吃下了。”低柔女音充满怜爱。“只要见你健健康康、活泼乱跳的,你邝姨就欢喜,再贵、再稀有的药我也不心疼。”

“邝姨……”吸吸鼻子,感动得无以为报一般。

“这事我瞒着你爹,是想他留在‘五梁道’的这些天能放松心神,过几天闲适的日子,倘若他得知你受伤,肯定忧心得食不知味。再有啊……”话音一转幽微,盈满歉然。“我怕你爹责怪莲森没把你护好,怕他一怒之下不教你嫁,这儿女亲家如果结不成,咱们家莲森打一辈子光棍儿事小,将来时候到了,我怎有脸去见你阿娘?”

“不会知道!不可能知道!我什么也不说,瞒着爹!”

静立在巨幅屏风外的邝莲森微乎其微地叹出口气。

他叹气,脸上因烛火形成了半边阴影,另外半边浸润在光中,能瞧见他低敛的凤目眼尾淡扬,眉尾也扬,嘴角亦扬,那是一个颇耐人寻味的表情,像有些莫可奈何,有些恼,有些好笑,有些手痒痒,想敲她一记爆栗,想捏痛她腴女敕的面颊,看她能否放聪明点。

奸险狡诈的“五梁道”女家主要的就是她的全然配合。

他心里当然明白得很,娘是怕纯君的爹一旦知晓后,追究整件事的始末,有可能察觉到这并非意外,而是有谁从中作梗,玩起小泵娘。

要瞒就瞒彻底些,女家主铺梗铺得感人肺腑,就等小泵娘豪气万丈、一言既出绝不回头地接下那句话。

“邝姨甭想太多,我会瞒着我爹。瞧,我头不晕,精神也大好了,明儿个爹见到我,我活蹦乱跳一条龙,他不会知道的,我也不要他担心。”人家挖好坑,暗暗引诱,她义气十足便往下跳。

尽避蛇毒已解,尽避她底子打得好,毕竟留有余波,她还是小伤了元气。

邝莲森听她强打起精神一再保证,明明气虚仍故意朗声说话,不知为何,他左胸有些发痒,心痒痒,痒得他想起她眉眸间的憨气和正气,想起她红女敕的嘴和那无法克制的一吻……他吻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偷袭,侵犯,寸寸进逼,充满变态气味,却让他心痒。

他下意识舌忝舌忝唇瓣,仿佛犹能尝到当时的滋味。

屏风后的谈话仍旧继续——

小泵娘忽而压低声音,腼腼腆腆的,他一时间未能凝神细听,倒是听到他的不良娘亲呵呵笑了两声。

“纯君好可爱,这事有什么难启口?你很急是吧?来,让邝姨扶你过去。”

“不用的、不用的!”安纯君急急道。“邝姨,您只需告诉我这个院落的茅房在哪儿,我自个儿走过去便行,不需要谁扶。”

“傻孩子,怕邝姨扶不住你吗?莫惊、莫忧心,我叫屏风外的那人抱你去。”

“真的不用啊!我——咦?屏风外的人?”谁?

邝莲森闻言,眉目一转,结束听壁脚之举,重新拾步走进内房。

安纯君终于听到脚步声,当那抹修长偏瘦的身影从容由白玉屏风后现身,她望着他,本欲扬笑打声招呼,随即想到他八成听到她的“急事”了,她脸蛋蓦地一红,麦肤终于恢复些许红润。

“邝莲森……呵呵、哈哈,那个……是了,我占你床位,你回房睡大觉,找不到地方睡,我、我起来让位给你——喂!喂喂喂!等等!你干什么啊?”见他步步朝床榻“逼”近,她瞪得双眸发直,下一刻,小身子便被打横抱起。

“放我下来!邝莲森,你抱我去哪里?”

“你很急,不是吗?”他垂目瞥她一眼。

“呃……”一定要说得这么直白吗?

“我这‘风雪斋’的茅厕离主屋颇远,你要是走到一半没劲儿了,那可不好。见我有危险,你能挺身而出,此时你有难,我自当帮忙,义不容辞。”

他眼神很正派,语气很认真,说得很在理。

安纯君张嘴欲说,想跟他不正不经、笑笑闹闹混过去,话却堵在喉头。

随着爹走踏江湖,五湖四海虽未走遍,她安纯君早也养成不拘小节、随遇而安的性情。江湖话一句“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邝莲森可说是她交往整整十二年的老朋友,如今她“落难”,他出手相帮,那也道义得很……是、是,没错,这是江湖互助,她急,急得不得了,他抱她跑茅房,没什么好脸红,她还得感念他及时出手啊……

“邝莲森,那就……有劳了。”她叹气般低嚅,跟着勾住他的颈,凑唇在他耳边好小声地说:“拜托,我真的好急,你、你得跑快些……”豁出去了,丢脸就丢脸吧!

她脸埋在他颈窝,耳壳好红,放弃挣扎了。

他静觑着,想笑,心情极好。

“好。我尽力。”语调正经又具诚意。

他抱她往外走,离开前,侧目瞄了女家主一眼,后者咧嘴笑无声,柳眉贼兮兮地扬了扬。

他凤目细眯。

母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交会,暗潮汹涌,大有互别苗头的意味,而他怀里的小纯君犹然不知自个儿已成绝世香肉,正被深深觊觎……

在她眼里有着仙风道骨味儿的男子静静守在茅房门前。

她求他走远些,他无动于衷,偏要杵在那儿听她……听她……安纯君从没解手解得这么“痛苦”过。

从茅房回到主屋寝房,她脸蛋红得像颗熟透的柿子。

女家主已离去,她被轻手轻脚放回榻上。

此时的她小肚子被喂得饱饱,也解了内急,一双灵眸开始滴溜溜打转,看看榻内墙面,瞄了瞄床顶,再瞧瞧素面无纹的帏幔,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转到青年脸上。后者敛袍坐在榻边,把她的不好意思看进眼底,神情平淡,仿佛不晓得如此直视着她不言语,会让她脸更烫。

“呃……呵呵,邝莲森,我还挺沉的,你抱我走来走去,脸竟不太红,气也不太喘,瞧你瘦高瘦高、风吹会跑似的,原来也是有些力气。”不说话好怪,安纯君腼腆笑,对若有所思的他眨眨眼。

“我是男子,又长你十岁,自然比你多些力气。”邝莲森温声道。

他又不言语了,房中再次陷入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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