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泪千行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晚霞在天的尽头燃烧,云染嫣红,朵朵在苍茫的天幕上绽放,无限美好中,带着点滴凄凉。那女子一身素白,长发瀑泻而下垂至腰间,在柔软黑泽中簪着一朵红色的小小珠花。伫立在园间,她好似在祝祷什么,头颅一迳地低垂,落阳无声无息,在她的发梢和巧肩上镶着一抹金红颜色。
有人走近她,在她的身后停了下来,轻声咳了咳,想引起她的注意。“你觉得如何了?沉香儿。”闻声,沉香抬起头,缓慢地偏过脸庞,凝着碧灵枢写满关心的俊美容颜,然后,她低笑了笑,“二爷,往后……沉香的辈分比您大了。”“哦……喊惯你的名儿了,若你坚持,我改口便是。”碧灵枢搔搔头傻笑,心底却觉不安,含糊地说:“我左右无事,便过来瞧瞧。你没事便好,别想这许多。”
沉香点点头,收回目光,她举头打量天际,小脸一贯的静默,却少了该有的安详,眉梢是愁,眼波是愁,唇角轻抿亦是愁。淡淡地,她说:“天色要沉。”接着,她又敛下神态,像是在笑,一抹清苦的笑意。
“二爷,您歇息吧。为了张罗沉香的事,每个人都累了。”“不累不累——”碧灵枢挥动手,想咧嘴对沉香笑又急急煞住,觉得多少得装得“悲伤”些、“心痛”些,才不会露出马脚,让沉香起了疑心,而事实上,他丝毫不想玩这种恶劣的游戏,话到嘴边就要吐出来了,拼命地吞咽口水,硬生生地将其堵住。
“我……去陪陪阿爹。虽已服下一剂药汁,你身子还在适应赤松脂的功效。早些歇息才好,明天,我再来看你。”他不知怎样才能减轻沉香心上的痛楚,她看来早已失魂落魄,早已了无生气,却偏偏强装着,好似这一切一如往昔,大哥只不过是离家而已。哀叹一声,他调转了身,打算朝来时路回去,就在这当口,他眼角捕捉到拱门外的一截藏青衣色闪过。
“我走了,明天再来!”碧灵枢的声音略略激动,未等沉香回话,他迈开步伐,以上等轻功急急追去。那藏青色的身影摆月兑不掉碧灵枢,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两人脚下如风。
一前一后相随,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已绕至大宅后头的渚边,那里十分隐密,平时极少人烟。飘摇的影子突然缓下脚步,让碧灵枢追了上来。“看你躲至何时!”未瞧清对方模样,碧灵枢竟大喝一句,身躯猛地半空跃起,拳脚老实不客气地招呼过去。那人愣了愣,随即出手挡开碧灵枢的攻势,而碧灵枢俊脸忿忿,招式却不含糊,将生平所学全使了出来,一招快过一招,一式强过一式,只想将对方狠狠地揍倒在地,仿佛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二弟,这是做什么?”那人只守不攻,已有些招架不住,他苦笑了笑,脸色却十分惨白。“还手啊!莫非是瞧我不起?就算你不打,我也要揍人!”碧灵枢疯狂地进掌,双腿亦不留情,一旁的植物让他踢断无数。忽地,他寻出一个破绽,右拳变换成掌,直直地击中碧素问的胸口。一阵气血翻腾,碧素问单膝跪下,一手护住胸部,一手则撑住地面,他额际冒出豆大冷汗,脸色更白了。碧灵枢一时间也怔住了,他喘着气,察觉到自己冲动下,真做错了事。“大哥……”他呐呐地喊。碧素问调息一会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仍在笑,那抹笑意竟同沉香丫头的一般渭苦。他盯着碧灵枢,低哑地说,“你的功夫学得很好,火侯练足些,将来也是厉害人物。”
“哇——”碧灵枢突然放声大哭,他扑向前抱住大哥,力道之大差点将碧素问推倒在地。接着,也不管好不好意思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好不凄惨。
“你这是做什么?都是大人了,还哭成这样”碧素问又是苦笑。“你还敢问!你把我吓死了,浪费我珍贵的眼泪,又把沉香儿害得失魂落魄,再这般下去,难保她不会投水自尽!”他恶劣地将鼻涕。口水和眼泪全擦在碧素问衣服上,才略略甘心地放开。
“她不会的。”碧素问脸色沉了沉。“会的。到时,全是你的错!”若碧灵枢想要让他内疚,他确实做到了。只见碧素问脚步微趔,紧蹙着眉宇,神情有些阴郁。“这几日,她的病可有起色?”“再没起色,可不砸了碧烟渚的招牌!”碧灵枢没好气地回嘴,以往对大哥的敬畏心态,今日全教怒气挤得烟悄云散了。“先别欣喜安慰。原本沉香的病可以好三分的,但为了你,她吃少、喝少、话少,连笑也让人看了心里难受,什么也没了,眼泪倒是多得可把人俺死,身子有起色又如何?也不过比以往强个半分儿。你问她的病,不如问她的人,我直截了当告诉你,沉香该死的、天杀的、十分的、非常的不好!”碧灵枢活像吞下了成捆的火药。
碧素问任着二弟指责,已无话可辩,但他始终相信,做下这决定是再正确不过的。将来,沉香会遇见比他好上百倍的人,等她嫁人生子,他已不在她的心田。不说话,碧素问将头撇过去,面对一江碧水,盼望内心也能似水透明澄清。
这一切何需问?他有眼睛,自能瞧清沉香过得如何,更知这痛苦是避无可避。见他死,她必不好受,他快刀斩乱麻为她铺出一条明路,要她从混浊的迷恋中清醒,尽避手段过残,总是值得的。
这段时间,藏身于暗无天日的密室中调息养伤,好几回,那纸糊似的赢弱身影无声无息地闪进脑海,他无力抑制,即使合上双眼,孤寂的黑暗里,那白莲清秀的面容、欲语还休的目光还有那双冰软的小手儿,再三于思绪中翻覆,令他陷入走火入魔的危机。
再也难以忍受,内心的折磨毁损了他的理智,他渴望见她,才会冒险地隐身一旁——只一眼,短短一眼便够了,确定她真正的完好无缺,诚实地遵守诺言,好好地养病,好好地生活。但现下,他后悔了,觉得自己多么矛盾。
“你还想如何,大哥?你把沉香害惨了。”碧灵枢趋步向前,盯着他的侧面。“往后……”碧素问深吸口气,郁抑地说:“叫沉香别往我房里去了,少在房外的小园中徘徊,”连回忆,他也要她斩断。
“这是不可能的!”碧灵枢大嚷,圆睁着眼,双瞳中闪烁着诡异的光彩。碧素问未发一语,只是扭过头瞥向他,大病初愈的脸上仍带一丝颓然。“不会吧!莫非你还不知情?”碧灵枢真想放声大笑,老大爷是公平的、善恶分明的,这才叫做“抱仇”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勉强压下幸灾乐祸的音调,顿了顿又咳了又咳,擦亮双眼,等着欣赏大哥待会儿的表情,那肯定是精彩绝伦、毕生难得一见。
缓慢地,碧灵枢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病没好,沉香当然不走;病一好,沉香更不会走。她阿爹把她许配给你了,而今天,正是你和沉香的大喜之日,她嫁给你的神主灵位,还是我捧住那块刻着你名字的木板儿,代你行大礼拜天地的。从此,沉香便成了我名正言顺的嫂子,你的房就是她的房,你的园子便是她的园子,人说长嫂如母,我就算跟天借胆也不敢叫她别往你房里去。”
望着眼前那人的脸,碧灵枢一股怨气烟消云散了,只觉得报完仇,全身通体舒畅,快活得不得了。☆☆☆“该死的!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面对阿爹一副事不关己、悠哉看戏的神情,碧素问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烈火性子。值得同情的是,他竟无法放声狂啸来宣泄怒气,怕那几面薄墙抵挡不住他的叫嚣,届时引来沉香,全部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了。
碧老在椅上掏着耳朵,细眯着眼,老神在在地说:“再叫大声些啊,憋在胸口容易积郁成伤的。”“阿爹,您明知我不要沉香留在碧烟渚,怎可应允她嫁进来?对她来说,我是个‘已死’之人,这样做,分明误了她的青春。”碧素问觉得头疼欲裂。这一切荒谬至极,他从未预想到现在的状况,也从不知他的小丫头这般固执,事情演变至今,他成了彻底的输家。
“天杀的,该死!”他不断诅咒,握紧双拳,指节处发出一连串清脆声响。“该死的是你。”掏完一边耳朵,碧老继续掏另一耳,“你不早就死了?怎么死人还会站在老夫面前说话、发脾气?”“阿爹,退婚吧,我不要沉香嫁我。”他太生气又太震撼了,费了一番力气平下心境,但说话时,唇角仍颤抖着。“嗷!快打灯笼来瞧啊!死人还能自个儿选媳妇儿哩。”听阿爹嘲讽说笑,跟来看好戏的碧二少爷忍不住噗哧一笑;接触到大哥凌厉无比的目光,他才吐吐舌头收敛神色,继续当他的“旁观者”。“唉唉,”碧老故意叹气,语气转软,“你倒说说,娶沉否进门有啥不好?她的病若痊愈,回了江南练家,我还得找个新丫头替代她,她自愿嫁进来这不顶美,有个正当理由将她留在碧烟渚上,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哩!想品茗时,有人为你煮水出茶,不花一毛钱的聘礼,便得了个永不支薪的使唤丫头。”最重要的是,她是一张珍贵万分的筹码,能惹得你这小子大发脾气。嘿嘿嘿……碧老心底奸笑几声,表面却个动声色。
“您帮不帮我?!”碧素问阴沉地问。“你是我儿子,我不帮你,帮谁?”碧老仍是阴险地细眯利眼。他将耳掏子丢在茶几上,伸伸腰于,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继而开口,“可是,你也清楚你阿爹向来一诺千金,答应过的事岂有反悔之理?现下,沉香那丫头都已跟你拜堂成亲,我已认同了她,若你不满意你的媳妇儿,请自个儿同她说去,有本事,你便把她给休了,我也无话可说。”
这回,碧素问被将得死死的,真正的作茧自缚。铁青着脸,他咬牙切齿地说:“她跟灵位拜堂成亲,不是我,这样的婚嫁作不得数。”“这道理你同你媳妇儿说去。”碧老闲闲地又打了个可欠,不耐烦地挥挥手,“真麻烦,被你们这些小辈累死了。走走,别妨碍我睡觉。”“阿爹,这是摆明为难我,”碧素问双目冷凝,语气夹着愤懑。碧老顿了顿,抬眼迎视他,然后微微一笑,“那你呢?摆明为难沉香那个丫头。”这一时问,碧素问人才紧紧收缩,呼吸陡地急促,他嫌冷的双唇扯动,扬出一抹自嘲的弯度,忽地又一甩,人已踏步离去。碧素问伫立在床边良久,始终不敢靠近,曾经,那是属于他的位子,而现在……巴他盯着蜷曲在上头的小小人形,长长的秀发在枕上披散开来,露出被子外是一截细弱手腕,他的床已被一个女子霸占。
那张小脸犹有泪痕,碧素问扪心深锁,双手交负身后用力地握紧,强忍不伸手触模她的。他该离得远远的,做个“已死”之人。一向,他清心寡欲而淡然静默,怎会有如此保沉的欲求和飘浮不安的心痛?低低叹了一声,他没法寻得解答,郁郁的眼在她脸上穿梭,贪婪地想将她看个够。
你活地这般固执啊……他在心头默默低语,幽幽的,又是一声沉缓低沉的叹息。那梦境离魂而诡异,沉香觉得浑身轻飘飘、软锦绵,没有一点力气。恍恍惚惚中,一股熟悉的气息漫入她的口鼻,她试着追寻而去,意识挣扎间,她听见他的叹息,这么绵长,这么忧郁,这么教她魂牵梦萦……
她睁开眼,下意识地掉过头来,望着床边那黑色剪影,她合上双眸又悄悄地睁开,静静的注视着,直到适应了一屋的黑暗,她面部的表情转为柔和。动容地低喊:“大爷……”
那人没有回应,却飘然地往后退去。攸地,沉香由床上弹坐而起;碧素问心跳得飞快,没料及她会清醒过来,见沉香举动,他自然地退得更远些了,清肃的脸上无一丝表悄,亦不发一语。
如果是梦,就让她永远别醒来呵……沉香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眼神清亮无比。像怕把他吓走似的,她缓下动作,双脚无声无息的碰触地面,凉意窜上未着鞋袜的小脚,她瑟瑟地打个寒颤,仍不敢眨眼,怕这一合上,再睁开时,那身影已烟消云散。
“大爷……”她咬着唇,又柔柔地喊着他。碧素问仍不回答,怔怔地与她相对,他脑中一片泥浆,只能如磐石般杵在那儿,进退皆难。突然,咿呀一声,夜风吹开了他身后的窗子,微冷的凉意拂进屋来,凌扬着他的藏青衣角。月光洒落下,他的身影不虚不实、捉模难定,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而逝,由那敞开的窗子飞散隐去。
她不准!不准他离去!沉香惊惧万分,冷不防地,她跳下床冲向碧素问,双臂一伸,死命地抱住了他,那是一具冰冷冷的男性躯体,她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心中却有说不出的狂喜。
“我梦见了您……我终是梦见了您……”她一迳地呢喃,眼泪落下两腮,唇角有满足而感激的笑意。“大爷,您别要生气,别责怪沉香……沉香很苦啊,这么活着……有多苦啊……”她抓紧他的胸襟,嘤嘤哭,蓦然,身子竟软了下来。碧素问出手点昏了她。他双臂圈住沉香柔弱的身躯,她腰肢不盈一握,脸埋在他颈窝处,唇正巧抵住他的喉咙。忍不住,他侧过脸,在她的颊上印了一吻,让自己略咯粗糙的下颚蹭了蹭那片柔软。
“沉香……”知她不会回应,碧素问终于开口。抿着唇又是叹气,他将沉香打横抱起朝床边去,轻手轻脚地放下她,才要离去,却发现一只小平儿还紧抓住他的衣领不放。碧素问微微一怔,掌心抚上她的手,抓下了她,握住了一手的冰冷柔软。
“你是个小傻子、为何同自己过不去?”那唇瓣轻合,眉睫也轻合,无语的一张清雅面容。他细细瞧着,一股莫大的大量推挤着他,教他放不开眼前这一切。咬咬牙,碧素问横下心,将所有引以为傲的理智、冷静和恩绪全部抛向九霄云外,这一刻,他自私地只为自己。
月兑下鞋,他挨着那具女性娇躯躺卧下来,她馨香的体味钻入脑神,心一紧,他的头颅靠了过去,忍不住亲吻沉香的小嘴……然后,他喉间发出一声浑浊的叹息,强迫自己放开她的唇,他的头猛地埋入沉香乌黑的发中,健臂已缠上她的躯体,将她抱进怀里。心智仓皇无绪、心乱如麻,又矛盾无比,他是谁?他不是碧素问,他已丧失了自己。
天色带着萧索的味道,渚边,江水静静地流着,一阵渗凉的风,不知由何处带下几片枯叶,轻飘飘落在漠漠江面上,载浮载沉,缓缓随流水而去。
秋意渐浓了……沉香思忖着,微扬唇角。她仍是一件辜日衣衫,风扑在双颊边,凉丝丝的,她下意识抱紧双臂,迎着风,一步步朝渚边走近。然后,她停了下来,秋风寂寥中,伫立在那临水而建的墓家前。
哀模着深刻于墓碑上的那个名字,飘忽笑了笑,接着,她跪在冢边,泥土沾附着雪白裙摆也不以为意,反倒掏出一方干净的巾帕,细细地拭掉墓碑上的土尘,小脸虔诚无比。一双神俊眼眸不由得眯起,碧素问隐身一旁,眉宇深皱地望着眼前情景。
在沉香搁下药汁,躲开麝香儿的“监视”,独自往这墙边来时,他便一路尾随着了。这静寥的天地,沉香以为只有一人独处,她放开巾帕,卸下腕上的一只碧玉环,那是娘亲为她套上,隐约还记得娘当时说的话——好好戴着,它会保你平平安安,往后当成嫁状,将福分带进夫家。将福分带进夫家……沉香双唇的弯度加深,化出一抹自嘲的笑,那笑染进眼中,幻化成清亮亮的泪珠。她没带来福分,反而让大爷为她而死……指甲陷入泥里,赤果的十只葱指拨动墓碑旁的土,一小撮一小撮。慢慢地挖开一个洞,她将那只玉环埋进,把土再度覆上。“您摆月兑不了我呵……从今,我是您的妻了……”两世相隔,那又如何?她听够了他的话,让他左右她的意念,但最后,却只有她自己受苦,孤单的一个人,像是不能破茧的蛹,被自身吐出的蚕丝困扰,不住地挣扎嗤咬,亦难逃命运安排。
拾起一颗锐角的石子,她在那碑上不知写些什么,每一画皆刻得如此用心用力。半晌,她抛下石头,双眼怔怔地望着那墓碑,眸中闪烁着温柔的光华……
昨夜,是一份虚无缥缈,他入了她的梦来,面容依旧,眼眉苍凉,无语地瞅着她。而她怎么也掌握不住他,明明已将他留在臂弯里,感受着他身上的寒冷,却仍让梦境抽离,她坠入更深更沉的黑暗里,醒来时.只觉心微微疼痛,微微空虚。
为什么得傻傻地守着承诺?她不要了,再也不要了。他要她活,总的却是死路……沉香还是笑,目光仍锁在墓碑上,他低哑哑地轻语,“沉香答应您,会医好一身病,才不坠碧烟渚神医之名。届时,我的命只属我的了,再也无人能驱使控制,待得那时,沉香要去找您了,大爷,您等沉香啊……”
碧素问努力捕捉她散在风中的低语,可惜那声音呢呢软软,无法听得真切,但她苍白的脸蛋和恍惚的神情令他心惊,直觉得在安详假相下,翻覆着难以捉模的心绪。对她,不知为何会有这许多牵挂,他是淡心淡情之人,却愈益丧失了本性……咬咬牙,他打算转身离去,眼不见,心便少受牵扯。可是打算归打算,两只脚仍立足生根似地杵着,眼光随她流转。
风大了,不知何处来的枯叶在风中飞扬卷着,纷纷落在水中逐流而去。沉香打了一个寒颤,忍不住咳了起来,觉得有些燥热、有些头重脚轻。
或者,又受风寒了?她模糊地想,满不在乎的。这时,几片纷飞的枯叶中,一只翠碧翅膀的蝶儿让风吹乱了行径,挣扎着小翅,歪歪斜斜地来在沉香身边,像是避风亦如休憩。它停在那小巧肩上,躲在沉香的长发旁,形单影只,轻颤颤的样子惹人心怜。
沉香垂眼瞧它,心中有万分怜惜,幽幽然问:“你也孤单吗?”那蝶儿无语,不肯离去。“别怕,我陪你作伴儿……”沉香轻轻叹息,站起身正要离去,远远的,已听见麝香寻她的声音。怕将蝶儿吓走,她并未应声,脚步朝麝香那头步去,渐渐走远……碧素问目送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昏茫暮色中,没来由的长叹一声,才缓缓步出,踱至那座坟前。他立在萧瑟秋意中,眼光瞥见墓碑上的字,表情瞬间冷凝,心脏如中巨锤。他合上眼,让那股感动和愤怒的情绪冲刷全身,再隐入心中最深沉的底部。
制伏了情绪,他再度睁开双目,瞧着沉香一手刻下的字迹。碑上,“碧素问之墓”旁,略微歪斜地添了几个字——练沉香同葬于此。垂下眼睫,视线胶着在墓旁一处,突地,他下手挖掘,在沉香埋了玉环的地方,几次起手,那个洞轻易地让他拨开,一小截碧玉露了出来。他将它取出,拭净上面的尘土,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怀里,再将土覆盖那处小洞,不着痕迹。
他该要好好想想,从浑噩成团的迷思中掘一条活路,为了自己,更为沉香。已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刻,他就此浪荡江湖上,任何地力都好,任何人皆行,那些不相关的人事物动摇蚌了心潮,他可以冷眼对待。那才是熟悉的自己。
是心怯?是逃避?碧素问想了想,嘲讽地笑着——也许,两项皆是吧。那女子对他有情有义,他不能面对,他害怕,怕给不了她要的幸福。时间之于他如此重要,需要静思的环节这么多,若他心中藏有情感,真真实实为她悸动的一份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火红的落日低沉,夜色悄悄掩上,渚边的风张狂地吹来,扬得碧素问衣袂翩翩。他立在冢边,身影不清不楚,如归来的一抹幽魂,处在苍凉诡谲的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