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人声嘈杂,天花板上的灯饰闪亮得让人睁不开双眼。
“刘袁喜事”四个斗大的红字摆在电梯的出口、宴会厅的正前方。
喜宴的宾客慢慢地增多,男的西装笔挺、仪容整齐,女的浓妆艳抹、打扮华丽的鱼贯进场。
原本预定六十几桌的喜宴,临时又添加了十桌,心乔的母亲满头大汗的忙进忙出,为了怕脸上的浓妆会被汗水弄糊,还不断地拿着小丝帕在额头上一点一点地小心擦拭。
“心兰!快去看你姐姐准备好了没有,客人差不多全到齐了。”心乔的母亲推了推穿着一身长裙礼服的心兰。
“妈啊——为什么就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忙进忙出的,刘医生的父母只管坐在餐桌上和他们的客人聊天,真不公平!”心兰大声抗议着,这六、七个月来,她老是看着自己的妈妈剃头担子一头热地张罗婚礼,亲家那边却只出一张嘴、一些钱,交代下一大堆琐事让母亲打理,活像刘医生家的跑腿似的,令她感到一种被鄙视的难堪。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的客人都很重要的。”
“妈!你到底是怎么了?我真不敢相信你怎么会这么的盲目。姐姐真可怜,让你们赶鸭子上架地逼着结婚,我以后如果结婚,绝对不会任你们摆布。”
“你放心,你如果一定要嫁给那个穷光蛋,我是不会阻止你的,最起码咱们袁家有一个女儿风风光光的嫁出门。”
“是啊,风风光光,以后不知道会怎样呢!”心兰直觉的并不看好这桩婚姻,心底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安,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心乔的母亲气愤地捏了心兰一把,小声地从牙缝里低吼。“你这个死丫头!什么节骨眼了,还在胡说什么?快去看你姐姐,他们家很多大人物都来厂,小乔一定要赶快准备好,不要让别人等她一个。”
心兰毫无惧色地说:“姐姐是新娘子耶!今天她最大,连总统来都要等!又不是只有他们家的人最大。妈,你看,爸爸一个人坐在那里,他们连问候一声都没有!”
“那是因为你爸爸自从中风以后,说话口齿不太清晰,他们知道啊!”心乔的母亲说完,还强颜欢笑地对站在老远的宾客微笑。
“知道才更要去和爸爸说话啊!可见他们根本就看不起我们,嫁个女儿好像卖女儿一样……”心兰咕咕哝哝的唠叨个不停,忍不住觉得这场华丽的婚礼,其实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心乔的母亲失去耐心,大吼着:“去去去!死丫头,你比我还要哕唆。”
心兰提起长裙,心不甘情不愿的要坐电梯上楼。刘医生在顶楼租了一间昂贵的套房,心兰得要穿过人群,从正门的电梯上楼去看姐姐。
“怎么这么多人?这样我怎么上去啊厂心兰不耐烦地看着电梯前面聚集了一‘群宾客,他们——看到熟识的人,全都挤在人口处寒暄。
心兰嘟起来的嘴又微微的扬起,心底觉得暖烘烘的。因为她看到有劲拿着一支马克笔,正在来宾的签名处礼貌地和客人打招呼。
“对于!我可以先从安全门的楼梯上去,再坐上一层楼的电梯到顶楼。”心兰愉快的躲过一些熟人,悄悄地打开安全门,一步一步地爬上阶梯。
突然,她停下脚步,因为好像听到有两个人的声音从头顶上的楼梯口传下来。
“这男人的声音好熟悉——”心兰狐疑地想。
她悄悄贴着墙壁再走近一些,之后不动声色,专心聆听着。
“你不应该来的!今天不要再打手机给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要来看看,哼!我倒要看看你父母满意的媳妇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要闹了!有人会认出你来的。”
“他们当然都认识我,谁不知道我是你包养了四年的情妇,只有你那单纯的新娘子不知道而已吧?喔——对了——还有女方家人!”
“回去吧!我这星期日会去找你,你乖乖的在家等我。”
“这星期日你们不是要去度蜜月了吗?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我出身不好,是个红不起来的小拌手,连高中都没有毕业,和新娘子比真是天差地远,是不是?所以你根本不会娶我,连我们的女儿也要一辈子做一个抬不起头的私生女,真是可怜啊——””不要胡说,爱珍,我不会抛弃你,也不会不管我们的女儿,以后我会想办法的。我结婚只是要对父母有个交代,以后我们还是可以常见面。”
“是吗?只怕你太太知道的话,不会肯的。我听说你的新娘子是个大学生,长得很漂亮,家世清白,门风保守,不是吗?如果她再替你生个儿子的话,那我就永远赢不了她,永远要躲得远远的,是不是?”
“爱珍!回去吧。我等一下会很忙,没有时间在这里和你说话,如果被别人看到,你教我要怎么解释?”
“解释?就说我是你的情妇啊!是你私生女的妈啊!我看她还敢不敢嫁给你?”女人幸灾乐祸地说。
“爱珍!”男人开始不耐烦的嘶吼起来。
女人的气势突然减弱。“我会走的,我很识相的,我只是坐在这里一下就好,没有人会经过这里,我哭一哭,等一下就会走的。”她不断啜泣着。
心兰屏着呼吸,动都不敢动一下,她缩着身体躲在楼梯间的转角处,等到脚步声消失了以后,她才蹑手蹑脚的打开安全门,直奔到电梯口,想要赶快见到姐姐心乔。
她心跳得好厉害。刚刚那男人的声音,就是她未来的姐夫——刘医生的。
天啊!天啊!这真是天大的丑闻,他不但有个情妇,还有个私生女,却还要娶姐姐!
不行!她一定要阻止这场婚礼,她绝对不能让姐姐嫁给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她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跳人万劫不复的火坑啊!
“可怕!太可怕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心兰一路奔跑,口里不断反复地说。
心兰来到豪华的套房,看到姐姐心乔已经穿好了白纱礼服,覆在头上的薄纱,迷迷蒙蒙的遮掩着她绝艳的容颜。
“老姐!你一定不会相信……”心兰不停地拍着胸口,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
心兰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猛然止住了。她发现房里还有一个化妆师,正低头在收拾化妆箱。
“心兰,你怎么了?慌慌张张的。你看你!脸上的妆都掉了,我们请化妆师帮你补一下,好不好?”心乔掀开头纱对妹妹说。
“不好!对不起,化妆师大姐,我和姐姐有话要说,如果你替我姐姐化好妆了,就麻烦你出去一下好不好?”
化妆师点了点头,整理好东西之后,关上门离开。
心乔看着妹妹一进门就神色凝重,不禁觉得疑惑。
心兰冲到姐姐身前,看着姐姐消瘦的容颜。自从星期日她回来以后,整个人就都变了,变得不说话,像个傀儡似的任人摆布。
“老姐,我要你老实的告诉我,你爱刘医生吗?”
心乔听了十分诧异,苦笑了一下,回头看着梳妆抬上镜子里的自己,她口是心非地回答。“当然,我不爱他的话,怎么会嫁给他?”心乔的心里充斥着母亲所说的话,她说爱情是会被现实磨光的,感情和现实,在天秤上是很容易取舍的……
她不断地安慰自己,她的决定是对的。如果她选择人樵,那么谁来照顾父母?她一身的包袱,怎么能就这样随人樵一走了之?走到了这里,她越来越难回头——什么力量都没有办法改变了。
心兰大声地说:“姐!你还在骗你自己,我是你妹妹,不是别人,你用不着戴着面具对我说话。”
心乔苦笑着说:“心兰,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楚你是姐姐还是妹妹了!”
“我是你的妹妹,所以我才会这么关心你的幸福。我都看出来了,你忘不了赵人樵,对不对?你时常跑到糖厂的树林里,就是去哀悼你们的感情。不要以为我是傻瓜,我和有劲都很清楚。偷偷喜欢
一个你不能爱的人,我知道这种感受。姐,当初你和有劲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你和有劲交往的时候,我时常到台北找你,有劲每一次都很热心的招待我,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玩,那时候我就很喜欢有劲了。可是……我知道这份感觉必须要掩饰好,因为他有可能会是我未来的姐夫。然而当我知道你和有劲分手以后,我就不顾一切的去追求他了。我不怕失败,我不怕有劲会拒绝我,我不怕爸妈会反对,因为爱情给了我十足的勇气。我总觉得,只要认定了你的幸福在哪里,勇敢去追,就永远不会嫌迟,有信心,再大的困难都不用怕。”
心兰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姐姐的正前方,开始发挥口才,想要说动姐姐。
“心兰,我不知道……我衷心的祝福你和有劲,你们真的很适合,妈妈会了解的。而我……我真的很羡慕你的勇气,像我就做不到和你一样。”心乔握住了妹妹的手,努力地忍住酸涩的?目水。
“姐,星期日那一天,你很晚才回来,一回到房里就不停的哭,我都听到了。这几天你都不吃东西,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任老妈摆布。姐姐,不要再欺骗自己,这场婚姻不是你要的:姐,你太懦弱了,你考虑太多、犹豫太多、顾忌太多……只有勇气太少。你爱的是赵人樵,不是刘医生!”
心乔抬起头来,直视着心兰。“你……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再过几分钟婚礼就要举行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
“不要嫁给刘医生,姐,他有一个交往很久的情妇,也有一个私生女了!他们每天中午和星期日都在一起,你不可以嫁给他,你不会幸福的!”
心兰说这话的口气就和人樵一模一样,令心乔震惊不已。
心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地说:“来不及了。心兰,就算刘医生有十个情妇、十个私生女,我还是必须嫁给他,婚礼就要开始了,几百个人都在会场里等我,我不能让大家失望。”
心兰生气地跺脚,她从一开始就气姐姐的懦弱、优柔寡断、缺乏自信,事到如今姐姐还是没有勇气为自己争取权利和幸福。
心兰挺起胸膛说:“要是我,就下怕!我可以让全世界的人失望,也不能轻易放弃我喜欢的人。姐姐,我知道你爱赵人樵,我是你的妹妹,我比谁都要清楚你!你要有自信一点,你要去争取你自己的幸福,绝对不能屈就嫁给刘医生。”
“屈就?我一直以为是我们高攀了他——”心乔羡慕妹妹的勇敢自信,她真希望她有妹妹十分之一的勇气。
“什么高攀!你的想法和妈妈一样,有钱又怎么样?有钱买不到感情,我知道你不快乐,自从你回来老家以后,我就没有看你快乐过。妈妈如果知道刘医生的丑事,一定后悔死了。姐,去吧!去找赵人樵。如果你还爱他,就去找他,找他回来!”心兰焦急地握住心乔的手,不断摇晃着姐姐的身体,想要摇醒她。
心乔泫然欲泣地说:“心兰,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已经来不及厂!他搭晚上七点的飞机离开,来不及了……”
心兰看了看手表,六点半了,如果骑她的小机车是会来不及,可是如果坐计程车的话,就应该赶得上,台湾计程车司机的驾驶技术之好,世界级赛车选手都不够看。
“谁说来不及的?现在走一定还来得及!我带你从旁边的安全门出去,再从饭店的后门到小巷里拦计程车。走走走——”心兰拉着犹豫不决的心乔走出门外。
“心兰……”
“蛆!拿出你的自信,你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要在意旁人的看法,他们不能为你活,他们不会可怜你,他们不会了解你,他们只喜欢看别人的笑话,然后偷偷的鼓掌叫好。你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带得出场的小宠物。我可怜他们,可是我不想要可怜你,因为我不要你也像他们一样!”心兰胀红了脸,气呼呼的站在心乔面前说道。
心乔努力伪装的坚强终于要溃堤了,自从离开人樵以后,她的心灵和身体都在发痛,无时无刻想要逃跑、想要尖叫,可是理智的一面又不断的制止她。
她终于鼓起勇气了,作下决定之后,竟然有种解月兑的快感。“心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我知道要怎么做了。”她坚定地说。
心乔低头拿下手上的大钻戒,递到心兰的手里。
心兰紧握着钻石戒指,兴奋地说:“太好了!这戒指我会还给刘医生,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用去想。走吧!我带你出去,如果我回来的时候,刘医生的情妇还在安全梯的话,我倒是可以把她带到宴会上让大家认识认识——”
她鬼灵精的脑子里,开始思索该如何收拾善后。
★★★
心乔穿着白色礼服跨下计程车,环顾四周后,毫不犹豫地冲进机场。
她被妹妹的一席话给骂醒了,她决定追回她几乎要错身而过的幸福。来到满是人潮的机场里面,穿着结婚礼服的她完全不在乎所有人讶异的眼光,在众目睽睽下,她只顾着搜寻一个人的身影。
来来往往的人诧异地看着心乔,不自觉地被她美丽的神采给惊慑住。她的礼服上缀满了银色亮片和白色珍珠,闪亮耀眼得让人眯起了眼,屏住了气息。
她跑到机场内的柜台,神色慌张的问服务小姐。
“请问你七点到台北的飞机起飞了吗?”
“小姐,请问是哪家航空公司的?”
心乔慌乱的说:“我不知道……他是要转机到美国洛杉矶,我只知道是七点起飞,如果还来得及——”她猛抬头,才发现服务小姐的身后有一个大型的挂钟,时间已经超过七点了!
现在的时刻是七点零二分,她一颗炙热的心骤然间冰冷了下来。
“小姐,你说七点的飞机,通常六点半就要登机,现在已经起飞了。”服务小姐惋惜地看着这美丽的新娘,几乎移不开目光。
“起飞了?来不及了——”她的心无声无息的颤抖着,她死命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两眼无神的看着远方。走了,他走了,来不及了……他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联络的地址或电话,如果他真的飞走了,那么下次就不会这么轻易再见到面了。
老天爷可以开一次玩笑、两次玩笑,可是不会再有第三次了。他们的重逢是偶然,再见面是巧合,她用尽了所有的可能——今生所有的缘分都被她挥霍尽了。
心乔心神恍惚地拖着长长的礼服往机场的出口走,突然间,发现有个高大的人影唐突的靠近她,还挽住了她的手臂,她正想回过神来摆月兑——
“你的手臂可不可借我拉一下,一下就好!”
心乔恍然回过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嘘……不要说话!”人樵的眼睛充满了淘气的光彩。
这全都是在超级市场第一次和人樵见面时,她对他说过的话。
“你……你……”心乔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两颊的泪水缓缓流下。
人樵大笑出声,笑得连眼眶也红了起来,他高大的身影越靠越近,一直到他们都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声。
他们对望着彼此的眼睛,人樵一句话都不说,伸手就把她拥人怀中。
机场内所有的人全都驻足观赏着这一幕令人感动的画面,有人还以为这是在拍片。
心乔在他的怀里困难地开口,声音还有些哑。“你不是已经搭上飞机了?”
“我忘了一样行李,很大的、白色的行李。”他语调柔情似水。
“什么行李?”
“你啊!”
心乔倒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地说:“人樵,我记得你在信里说,我是你唯一需要的行李,所以我不相信你会就这样一个人走了,把我丢下来……”
“我当然没有忘记,所以我不是留下来等你了吗?你怎么还哭得这么伤心?”人樵握住她的双肩,仔细审视她脸上的浓妆,心想,她纯洁的娇美全被浓妆给掩盖住了。
“那要问你啊!”心乔用手拭去脸颊上的泪。
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眼泪,笑着说:“你把脸上的妆抹花了,这样会很丑喔!”
“我一点都不喜欢浓妆艳抹,我讨厌这样……”
她嘟起红滟滟的小嘴,人樵看在眼底,只有更努力的克制自己想亲吻她的。
他眼底充满了喜悦。
“不错,这一点都不适合你。走,我们先离开这里,你再不走,我就要找人来替我们证婚了。”
他们手牵着手一起走出机场大门,一到了门外的长廊,许多排队久候的计程车司机不断地吹着口哨,欣赏地看着这两个郎才女貌的恋人。
人樵走到第一辆计程车前,打开车门,弯了弯腰,像个绅士一样的请心乔先坐进去。所有的计程车司机们全都不约而同的拍手欢呼起来。
“先生,要到哪里啊?”司机问。
“到哪里都好。”人樵心里满满的都是心乔,他一时想不出要到哪里,只有随口说说。
“好!我这就开了——”
司机高高兴兴的发动引擎,庆幸自己的幸运,能载到如此登对的恋人。
心乔偎着他的肩,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车里。
“你为什么没有登上飞机?”
“我在登机前决定留下来,一个人在候机室里坐了好久,满脑子都在打算如何到婚礼上抢人。可是没想到还没有机会表现,就看见一个漂亮的新娘子跑来了,这下省了我不少工夫。”
“我们要到哪里去呢?”
心乔看着对面的来车不断地从他们的车旁呼啸而过,忍不住问。
人樵放松身体,靠在后车座上,他的左手臂紧紧地环绕着心乔,胸口让她当枕头靠着。
“无所谓,迷路了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
一时间,心乔的泪水又盈满了眼眶,人樵的脸在她迷蒙的眼里化作千千万万的光华。
人樵忍不住吻掉她脸上的泪珠,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心乔闭上眼睛感受他温柔的抚触。
在夜间疾驶而过的黄色计程车,就像在夜空中拖曳而过的银色马车,恋人的耳里,都听到了叮叮当当作响的悦耳铃声,远远飞掠过这繁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