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深山里,穗穗满身是汗地骑著脚踏车在小路上疾驰,后座载著顾叶夫,小吉在一旁小跑步,亦步亦趋的跟随著。
看著娇小的她一路没有休息、也没有抱怨地努力赶路,顾叶夫不禁有些感动。
幸好一路上爬坡的地方不多,好不容易来到用木头和塑胶浪板搭建的游家小屋前,穗穗停下脚踏车瘫软在地上,顾叶夫无暇顾及她的辛劳,连忙跳下脚踏车,一手扶住跑步来的小吉,两人冲进屋里。
穗穗在门外,扶墙弯腰喘口气,抚平急促的呼吸。
“你怎么可以偷妈妈的钱还打人?”
游美丽嘶吼的声音传到门外,穗穗急忙走进小屋内,却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
游家的客厅一片混乱,游美丽的妈妈横躺在厨房里,手上明显有道刀痕,地上怵目惊心的沾满斑斑血迹,一支尖锐的长刀还被丢弃在墙脚边。
彼叶夫在游母身边仔细的检视伤势,一双手忙碌地包扎流血不止的伤口。
游美丽满脸泪痕的抗议哭诉,高大魁梧的游父则红著眼醉醺醺的骂:“怎么?你老子把你养这么大,是要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的?你最好给我小心点,否则我把你揍得像你妈一样,哼都不敢哼一声!”
小吉挡在游美丽的面前,低声的对美丽说:“游美丽,你不要再说了,小心你爸爸会再打你。”
“我不怕!反正我和妈妈已经被打习惯了,少说几句也不会少打,妈妈每天作工回来还要被他打,家里的钱被他花光光,这是什么爸爸?天底下哪有那么差劲的爸爸!”游美丽仗著人多势众,胆子也大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游父张著铜铃大眼,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游美丽的头发,狠狠的往墙上猛撞。
小吉小小的个头被撞倒在地,顾叶夫一瘸一拐的上前用力推开游美丽的父亲。
穗穗站在门边,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从小到大看过许多打架的阵仗,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欺负游美丽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
“游先生!你再打人我就要报警了!”顾叶夫将游美丽推到自己身后,就怕游父发酒疯上前伤害游美丽。
他的吓阻有几分管用,游父瞬间收起凶狠的表情解释道:“顾医生,我们家的事晴,你不要管。你不知道,那个疯女人想要拿刀杀我……我是要把刀子抢下来,才会不小心划到她的手,她还不死心,猛往我的身上撞,我才会把她推倒,谁知道她就这样躺在地上装死。”顾叶夫是有木里唯一的医生,颇受村里人尊敬,他对他说话还有几分客气。
“是你先打妈妈的!”游美丽大声反驳。
“死丫头!你给我闭嘴!”游父随即大吼回去。
彼叶夫压抑下气愤的心情,劝道:“游先生,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是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先惹我的!”游父指著躺在地上的妻子,大声回答。
“是你想抢妈妈的钱!”游美丽不怕死的大吼。
“死丫头!你再说一句,我就……”
穗穗再也忍不住,冷冷地说:“你就怎样?不会赚钱,只会喝酒浪费粮食就算了,还打老婆、小孩出气!你是不是男人啊?”
游父听到穗穗的声音,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我打我的女人、小孩,关你什么事?你最好给我闭嘴!”
穗穗丝毫不惧怕,还斜著头打量游父的身材。什么叫“大而不当”,就是形容这种人!
“穗穗,你不要管。”顾叶夫阻止穗穗继续说下去,他要顾著游美丽母女,无法分身再保护她。
“恰北北姊姊,你……不要啦……”小吉躲在后面,慌慌张张的向穗穗挥手。
穗穗悠闲的走到游父面前,从上到下、从不到上的打量一遍,轻哼一声。
“哼!你喜欢暴力是不是?你很爱打女人是不是?那么我们就来打赌--”
游父一时无法反应过来,狐疑地问:“打什么赌?”
“穗穗,这不是儿戏,你不要在这里搅和!”顾叶夫出言阻止,他一听到“打赌”这两个字就头痛。
“我是在替你解决问题,不是搅和!”
“我的问题我自己解决!”顾叶夫皱著眉头,神情非常不悦。
“你怎么解决?天天来这里报到上药?还是找警察?”
“找警察没有用……游美丽的妈妈不敢……”小吉在旁小声的解释。
“就是因为她不敢所以他胆子更大!不叫警察,游美丽的妈妈早晚会被他打死!彼叶夫,像他这种人,没有什么道理好说的,只有我的方法有效!”穗穗自信的说。
彼叶夫叹一口气,不想再和她周旋,回头专注地为游母处理伤口,只是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又要倒楣了?
穗穗两手插腰,看著脚步虚浮的游父。“游美丽的爸爸,听好了!我要和你打赌,如果你打不过我,从今天开始,再也不准你碰游美丽她们母女一根寒毛,否则的话--”
游父紧抿著嘴,强忍住大笑的冲动,小心翼翼的重复道:“哈哈……这位小姐……你是说……如果你打得过我,我就不能再碰美丽和她妈妈,否则的话你会怎样?”
穗穗斜睨著他。“对!否则的话,我就把你的头发剃光光,然后拖到警察局关上三天三夜,要你写悔过书,让你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哈哈哈哈……”游父抱著浑圆的肚子,笑得几乎岔了气。
游父顺了顺气后,又问:“如果我赢了呢?”
“如果你赢了,我就--就让你剃光头发,再买一卡车的酒让你喝到醉死为止。”
游父的笑声震天响,但屋内其他人都面色凝重,没有人笑得出来。
穗穗斜著身体,脚尖点著地板,耐心地等游父笑够。只要不认识她的人总会有这种自然反应,她已经很习惯了。
“好啊!来啊……来啊!炳哈哈……笑死我了……笑死……”
“啊--”穗穗冲上前,大吼一声。
游父的话还没有说完,庞大的身体就这么飞也似地两脚离地,砰的一声,一身肥肉重重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穗穗只是使出一个又快又狠的过肩摔,就轻松地把他丢在地上。
彼叶夫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得心跳几乎快要停止,穗穗的气势就像武侠小说里面斩妖除魔的女侠一般。
漂亮!他张著嘴,说不出话来。
穗穗拍拍两手,俐落的站在原地,高高在上的俯瞰躺在地上的游父。
游父恼羞成怒,马上站起身来,摆好了打架的姿势,不甘心地说:“死丫头,你那是什么玩意儿?那不算!我刚刚没有准备好,才会让你得逞--”
“好啊!等你准备好了告诉我一声!”
游父听到这黄毛丫头如此大言不惭,气得脸红脖子粗,活像一只刚刚出笼的大野熊,张牙舞爪的往穗穗身上扑去。“啊--”
吼声很快的变成一声轻哼。
“哎呦……”
穗穗借力使力,利用他冲撞而来的力道,反手抓住他的手臂硬生生的往后折,游父一阵吃痛,忍不住彬倒在地--
“啪!啪!啪!”穗穗干净俐落的将游父撂倒在地,摆出胜利者的骄傲狂态,像李小龙似地拍拍两手、拧拧鼻子,做为这场架的句点。
“你……你这个死丫头,你到底是谁?”游父痛苦地按著膝盖和后臀。
穗穗清了清喉咙,准备发言,全场一片肃静。
“我是殷穗穗,跆拳道黑带,得过全国少年组女子跆拳道冠军,我爸爸是奥运的跆拳道裁判,家里三代都开武馆,爸爸、叔叔、伯伯、堂兄弟都是武术高手,全台北的警察都是我老爸和叔叔、伯伯的徒弟。你很喜欢打女人是不是?那就来找我打!游老伯,我希望你没有忘记我们的赌约,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你是赖不掉的,听到了没有?”
她的话像一根根长长的钉子,一个字一个字铿锵有力的钉在游父的胸口上。
游父转瞬间变成顺服的家禽,被她几个猛摔之后,脑袋清醒了许多。
彼叶夫默不作声的在旁边照顾游母,游美丽和小吉愣在原地,好像在看一部精彩的武打动作片,目不转睛的望著穗穗,露出倾慕的神色。
彼叶夫打破沉默。“美丽,来,我把血止住了,先把妈妈扶到床上躺好。”
游美丽上前搀扶起母亲,两人一同走到房内的床边。
彼叶夫回头在医疗袋里找出中罐止痛药,交给游美丽。“美丽,妈妈手上的伤口不深,不要紧了。头部和身体的撞伤可能会让妈妈痛得睡不著,就让妈妈吃两颗止痛药,六个小时以后才可以再吃,要让她好好休息。明天把妈妈带来我那里,我会好好检查她的状况,如果有脑震荡的现象,我必须带她到山下的医院就诊,知道吗?”
游美丽含著泪水,点点头。
穗穗在卧室外面也不忘交代小吉:“小蚌子,你住在游美丽家附近是不是?”
“是,我们是邻居。”小吉很快的点头回答,崇拜又专注的看著穗穗。
“你听好!你要负责看好游美丽的爸爸,下一次游美丽的爸爸如果再喝酒乱打人,你赶快跑来告诉我,听到了没有?”穗穗斜睨了醉瘫在桌子上的游父一眼。
“好!”小吉不断地猛点头。
彼叶夫交代好所有的事情,沉重地走出游美丽的家门口。
穗穗牵著脚踏车,做好准备,等待他坐上后座。
她感觉得到后座沉重的重量和沉重的心情,踩著脚踏车,回去的路比出发时还要艰难。
原来回家的路上有许多上坡,穗穗得用全身的力量才能踩下脚踏车,顾叶夫听见她沉重急促的呼吸声,不忍的轻抚她的背,想抚平那起伏的呼吸声。
“穗穗,你慢慢骑。”
“好……我……我会慢慢骑……我……我的体力不错,放、心好了……”穗穗呼吸急促,连说话都无法顺畅连贯。
“穗穗,我们不急著回去,没关系--”
温柔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顾叶夫第一次如此轻柔的对她说话,穗穗的心泛起一阵暖洋洋的涟漪,一波又一波地打著她的心……
她找到了一个懂得治疗伤口的人。
他是能替她纡解痛苦和压力的良方,值得她跟随,值得她爱。
经过这一晚,穗穗像是如获重生,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被过去存有的恐惧侵扰。
一年前,一场车祸中,穗穗和朋友无意间扼杀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打从在医院苏醒之后,她的人生观即彻底改变了,她不再热爱生命,不再期许自己活下去对这世界会造成什么样的不同。
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她不过是个还会呼吸的人,寄托在自暴自弃、多灾多难的躯壳里。表面上只能装作勇敢,心底深处却感到彷徨无措。
但是此时此刻,她终于找到生命存在的意义了!
彼叶夫……他就静静地坐在她的身后,真希望这一条深山暗夜里的羊肠小道,永远……永远都没有尽头。
棒天,山中四人组中的三个男孩,一大早就来顾叶夫的房间寻找穗穗。
昨天穗穗惹起的那一场大风波,在有木里的孩子圈里引起了一阵骚动。
“大姊姊!大姊姊!起来啊--”三个小毛头在房间的窗口大声呼叫。
穗穗昨晚体力透支,顾叶夫再度好心的让出自己的床。她的睡眠还未充足,一大早就被这几个小表唤醒,心里燃起熊熊怒气。
“走开!我还没有睡够!”她朝窗口大吼。
“大姊姊,你不出来开门,我们是不会走的!”小吉耐心的说。
“大姊姊,我听说你很会打架,出来教我们啦!”石头等不及要见识穗穗的功夫。
“大姊姊,游美丽的爸爸今天早上就出去了,好奇怪哦……”
“有什么奇怪的?一定是被恰北北姊姊吓坏了!”
小吉紧张地用食指靠比著嘴,小声的说:“嘘--我们不是说好不要再叫她恰北北姊姊了吗?小心她揍你哦!”
“拜托,出来啦!大姊姊……”三个小孩齐声呼求。
看来这三个小孩兴奋过度,不见到她不会死心。穗穗无法,只好拖著沉重的身体下床开门,不顾自己披头散发的狼狈样,劈头就骂:“我警告你们,我还没睡够,脾气很不好,你们挑这个时间来是自讨苦吃!”
三个男孩早就习惯了穗穗面恶心善的冷言恶语,迳自东看西看。“咦!大胡子哥哥呢?”
穗穗指著隔壁学校的教室说:“他又到教室里面睡了。”
“大胡子哥哥不是在生病吗?这样不是又会感冒了!”大山搔了搔自己的平头问。
“还要你说!我已经叫他多带几条棉被过去了,总不能让我去睡教室吧?学校连大门都没关,教室也没门锁,我这样一个秀色可餐的女生单独去睡那里是很危险的,知道吗?”穗穗理直气壮的说。
“啊--什么是秀色可餐?你怎么会危险?”小吉怀疑的问。
“我知道,大姊姊是要把自己锁起来,免得别人危险。”石头回头对大山说,小吉和大山点头认同。
“我看最危险的是大胡子哥哥。”小吉附和。
“对啊--他最近好倒楣哦!真可怜。”石头恍然大悟的说。
穗穗翻了个白眼,一大清早实在不想应付这几个小表。
“大姊姊,你真的要在这里住下来?”小吉问。
“那当然!”
“那你要做什么?”大山心直口快的问。
“这里又没有对象好和你对打。”石头也好奇的说。
“怎么没有?前面就有三个短腿乌龟很欠打!”穗穗抱著两肩斜睨著他们。
“不行啊!游美丽的爸爸这么高大都被你打倒在地,我们这么小,怎么会是你的对手?”小吉抗议的说。
“好了!我才懒得浪费我的力气。我告诉你们,从今天起,我就是大胡子医生的助理,助理的意思就是……帮助料理事情,也算是义工,义工的意思就是……义务帮忙工作的人。还有,我们虽然是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工作,但大胡子说我们会保持距离,所以以后这里不准有人乱讲话,知道了吗?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尽避来找我,听清楚了没有?”
穗穗满意的看著三个男孩听话的点头,又说:“好,等我的东西全搬过来以后,我就会住在隔壁的仓库里。”
“什么?隔壁仓库?”隔壁都是破烂的房舍,里面堆积著学校多年前的旧家具和破旧的课桌椅。
“仓库又怎么样?整理整理还是可以住人啊!”
“噢……”男孩们点点头。
穗穗突然大吼:“那你们还站在那做什么?还不快到仓库里把东西搬走,我的东西快要送来了!”
“啊……我们……”
“对!就是你们!想拜师学艺这么容易啊?从今天起你们都要听我的话,等我心情好的时候,再教你们几招擒拿术什么的……”
三个男孩皆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
穗穗倒是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好了!我要去睡回笼觉了,你们搬好的时候再来叫我。还不快去!”
就这样,穗穗搬进了有木里。
她将隔壁的仓库整理成一个安适的小窝,大约三两天,快递卡车就会送来家人准备的家具和日常用品,她的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舒适的棉被、足够的衣物,还有深山里没有的电脑,穗穗还不时的为半露天的克难厨房添加电器设备。
“来……顾叶夫,今天我又试了一种不同的野菜!”穗穗从门外端进一盘刚刚炒好的野菜,热呼呼的冒著白烟,油女敕鲜绿的样子让人食指大动。这几天一有空,她就和山中四人组钻到山林里采野菜。
暑假期间,山上的小孩没有城市里炫目的商店和玩具。他们最大的游乐场,就是这一大片玩之不尽、取之不竭的青山绿水。
“这是过沟菜蕨。”顾叶夫很快就认出盘中的野菜。
“对啊!但我比较喜欢另一个名字,‘过猫’。在山后的水涧边长了好多好多……”穗穗挥开两手来形容。
“你确定可以吃吗?”顾叶夫研究山林植物,却从来不曾想过要煮来吃。
“放心啦!小蚌子的外婆说这种野菜很好吃,只有山沟里才有,她还教我煮食的方式,很好吃的!”穗穗替顾叶夫盛了一碗白饭,配上面前一盘野菜和腌渍的酱瓜,就是一顿丰盛的午餐。
“好吧……穗穗,你也一起吃。”顾叶夫举箸挟了菜,满满地扒了一大口,野菜虽然带了点青涩苦味,但越嚼越觉得甘美香甜。“对了!吃完饭以后,我还要去小吉家看看他外婆,她这几天血压很高,还曾经轻微的中风,我一定要多留意一下。”
“不要忘了顺道去看看游美丽的妈妈,还有那个酒鬼爸爸。”穗穗提醒著。
“嗯,好。”
“对了!昨天邮差送来一包你订的药品,我已经整理好放到柜子里了。”
“谢谢。”
“下午赶快回来,学校的刘校长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我知道,暑假快要结束了,刘校长是要我去帮忙学校的事情,顺便帮忙找孩子们回来上课。”
“什么?暑假快结束了,还要帮忙找小孩回来上课啊?”穗穗惊讶的问。
“学校的学生不多,几个比较有问题的学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上课。这里的学校不像城市,没有什么竞争压力,许多孩子的父母都到都市找工作,留在山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大人们都不太重视小孩的教育,需要学校主动来引导,有时候还要特别课后辅导。”
“那么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好了!反正我的事情也不多,找学生的事情我来就好,你专心替这里的人看病、研究你的植物,不要担心这种小事!”穗穗拍拍胸膛,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可以吗?”顾叶夫问。
“当然可以!你怀疑我的办事能力吗?”
“当然不会!”顾叶夫毫不思考的说。
“好!刘校长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我可以做学校的义工,看他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这样一来,山上的生活就不会太无聊了。”穗穗斜著头,开始放心的挟菜吃饭。
许久,两人静静地吃完午餐,穗穗正想起身整理残肴,顾叶夫按住她忙碌的手腕--
“穗穗,坐下来,等一下再收,我们先谈一下好吗?”
这几天穗穗就像一只忙碌的小蜜蜂,不问回报的付出一切,她停留得越久,他就越感到愧疚。毕竟这样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怎么能够放弃一切和他隐居在这深山野地里?是时候了,他应该好好告诉穗穗自己的想法。
“好啊!你想说什么?”穗穗坐下来,忽然想到了什么。“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上次到游美丽家教训她爸爸的事情,让你很困扰,是不是?我不是说过了,我不会随便和人打架的,而且那一招不是很有效吗?你放心好了!”
上次从游家回来以后,隔几天这件事情便传遍了整个有木里,所有人都知道顾医生从台北来的助手,是个深藏不露的跆拳道高手。
“我不是要和你说游美丽的事情,虽然我还是觉得不安,但是我毕竟没有更好的方法。”
“那就对了!反正游美丽的爸爸这几天不再打人就好了,你的脚伤好多了,病也好了,我就放心多了。”
“谢谢你的关心。”
“不客气,只要是你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穗穗难以掩饰自己对他的钦慕。
“可是……我不想让你白白的为我做这么多的事情,我不……”
穗穗伸手打断他的话。“等等!你不要觉得对我过意不去,是我自己愿意留下来,愿意做所有事情的,我觉得在你身边,生命变得很有意义、很有价值。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衷心的说出心里的想法,毫不矫揉造作。
彼叶夫失神的看著她,心乱如麻,一时间愣住,嘴里说不出任何话。
“你……穗穗,我想说的是--我想……你不应该在这里住太久。你的家人不断送东西来山上,你帮了我很多忙,可是却把我原来的生活都打乱了--我真的不想浪费你的时间和金钱,这里下是你应该留下来的地方,你还年轻,还有很多选择,不应该把青春浪费在这座深山里……”
穗穗看著他,马上红了眼。“不要这么说……认识你以前,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存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当我最难过、最失意、最无助的时候,我遇见了你--记得吗?你救过我两次……”
“不!那不算。”
“那算!彼叶夫,没有人像你那样骂过我、救过我。你不顾生命危险跳到湖里救我;你在大雷雨的草原上,把我带来这里避雨;脚受了伤,还冒著夜雨为我煮面;把唯一一张温暖的床给我睡,自己却因为睡在教室里而感冒生病。你是医生,却选择来到深山里帮助这里的居民。你是医生,不在城市里好好赚钱,却跑来这里埋头在研究什么深山植物--虽然你是个怪人,但你绝对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一个我想要全心付出的人。”
穗穗的话真挚有力,令他的心跳越来越乱,不想直视穗穗的眼睛,怕辜负了她心中完美的自己。
“穗穗……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的过去。我和你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来这里逃避的,我利用这里的环境、这里的人来减轻心中的痛苦,你不仅……我并没有你想像中的好。”他把脸埋在掌心里,那许久不再挑起的痛,又开始一阵一阵绞动起来。
“你有!我不知道你的过去,我不懂你的痛苦,但是--我知道,我不要离开你,因为……我是那么、那么、那么的喜欢你,那么、那么无法自拔的喜欢你。”她不想再隐藏自己的感觉,她靠近他,坚定的说,深情的眸子透露出倔强的坚持,满月复的爱慕之情,全都化成泪水潸然而下。
彼叶夫惊讶的抬头望著她。她坚持的模样好美,美得在寂静的深山里发光发亮,他的心隐隐地悸动不已,但是……
“穗穗,不要喜欢一个无法回报你感情的男人……”他的眼神温柔,语气中带著歉然。
“为什么?你的心中还有别人吗?”穗穗直言不讳的问,她想知道阻碍顾叶夫感情的原因,她想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可能。
他的眉皱得好紧,沉默片刻后,他说:“有……我想--我这辈子不会再爱上另一个女人。”
“她叫什么名字……”穗穗近似耳语的问。
他轻轻地回答:“小叶……我都叫她小叶。”
“难怪你时常看著叶子发呆,还这么用心的研究叶子。你很爱她?”
“是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可以告诉我吗?”
四周太沉静,提到了小叶,顾叶夫心里猛然释出一股噬人的思念,记忆如开闸的洪水般涌来--
“大学一次义卖会里,她亲手做了很多用叶片黏贴的书签,不知怎地,我买了很多很多……当我低头欣赏那些漂亮的书签时,她的朋友不断地唤她:‘小叶!小叶!’我抬头惊讶的看她,这时,我的朋友也正好在叫我的名字,四周的人开始热烈的讨论,我们看著彼此,那一刹那就知道我们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情缘。原来很久以前,缘分已经注定好了,我人生的开始,就是为了寻找和我一生相知相守的一片美丽的叶子。”他幽幽恍恍地说,手不经意地伸到窗前一束晒干的植物,拈起一片叶子,轻轻一捏,干燥的叶片在他手里发出碎裂的声音。
已经有一年多,他没有和人提及自己死去的未婚妻,在这静谧的午后,穗穗是个最专心的听众,不知不觉地,他开启自己已经闭锁许久的心门,缓缓地吐露深藏的心事秘密。
“你们要结婚了吗?”穗穗又问。
他点点头,忧郁的眼神又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嗯,我计划从国外回来以后就准备结婚。我出国期间,她在台湾专心研究台湾的野生植物,为了我,她打算结婚后放弃她的计划和理想……那时候的我很自私,以为我会给她最完美的爱情、最圆满的幸福……”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只能清清喉咙以掩饰心中澎湃的思潮。
“结果呢?那她在哪里?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这里?”
“她死了……因为一场车祸意外。”
穗穗惊讶的张著嘴,说不出话来。
他缓缓地回头,望著书桌上成叠的研究资料,幽幽的说:“她认识这里的校长,时常来这里搜集资料,偶尔也会住在这里。她死后,我就来了--我是来完成她的研究,完成她最后的工作的。”
彼叶夫站起身来,轻轻柔柔的抚模一叠一叠的文稿和书册,深深地叹一口气,孤独萧索的背影背对著穗穗。
“穗穗,等我的研究工作结束后,我就要离开了。台北还有工作等著我,我不会待在这里太久……”
“那我们……”
“穗穗,不会有我们的。”他狠下心说完,走出门外,隐没在一片寂静的深林里。
穗穗红著眼目送他离去,回头看到书桌上的黄花,凋落的花办洒在一页页白纸上,微黄枯萎的绿叶都垂头丧气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