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人幻想的场景中,这八成是美梦中的美梦,可是对秦武明来说,这恐怕是噩梦中的噩梦。
背后传来浙沥沥、哗啦啦的水声,还有愉快哼着小曲的清脆嗓音。
“叭啦叭啦过山喽,抬起小脚、伸起小手,一起郊游,天晴朗日高照……”也不知是哪儿听来的无名山歌,总之哼得不亦乐乎的雩云大小姐,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屋里还有“他”在,快乐地泡在大木盆中,享受多日来难得的痛快沐浴。
他说了要出去的,可是她却不准,理由——很快就知道了。
“五郎哥,拿杯水给我,我渴了。”
来了。武明在心中拜托天老爷,让他意志坚定,千万不要化身为大野狼。认命地起身,倒了杯水,他小心翼翼地不左右张望,把目光盯住自己脚下,一步步慢慢后退到木盆边。“您的水,大小姐。”
哗啦,跟着扬起一阵水声,他觉得手中一轻,她已经把杯子接过去了。
武明像逃命似的,慌张地移动到门边。“现在我可以出去了吧?”
“急什么?先坐着,万一等会儿我又想起要拿什么东西,总不好叫我光着身子在屋子中走动吧?”她轻声笑着说。“你别忘了,不好好地帮我看守着门,万一有人闯进来,发现我是女儿身,你就得负起责任要我了。”
“我在门外,一样可以替妳守着啊!”
“那多奇怪,明明我们都是『男人』,你却在我梳洗时跑到外头去,一定会让屠哥他们起疑的。”
说来说去,就是非要他受这活罪就是!
“大、大小姐……您知道我也是个男人吧?这样让我跟妳关在屋内,妳又不着片缕,难道……难道您就不怕我……”没了下文,武明终究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语,他很想吼她:不要瞧不起男人,小心吃苦头,可是他不敢想象当这“威胁”被她不屑地反丢回来时,他该如何是好?
“怎么不说下去了?”
武明咬咬牙。“没,当小的什么也没说。”
她一笑,悠哉地开口说:“我当然知道你是男人,可是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不会碰我、不会要我,甚至我自己送上门来你也不要我这娘子,宁可把我丢到狼群里去找郎君吗?那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说……你终于肯承认我也是有魅力的,可以吸引你,让你失去控制,让你心中小鹿乱撞?”
不能上这个当,万万不能说出实话。武明吞下一口口水说:“我是为小姐的清白着想,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您在净身时,有我在旁一定很不方便……”
“哈,很方便啊!还有人给我倒水呢!嗯……赶了几天的路,果然腿肚有点酸,五郎哥,帮我搥搥腿吧?”
搥腿?腿儿?大小姐那铁定白白女敕女敕的腿儿?
——脸红心跳,口干舌燥,“噗”地一声,五郎看到地上无故冒出两点刺眼的殷红,才知道自己喷出鼻血了。
“哇哈哈哈。”身后,雩云爆出狂笑。“羞羞脸,还说你根本就对我没意思,你在说谎喔,五郎哥。”
真想钻个地洞挖下去,五郎摀着鼻,闷声说:“不要再戏弄小人了!大小姐,恕小的告退!”再待下去,他肯定会短命。武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夺门而出再说。
这回雩云倒是没再出声阻止他。
从变凉了的洗澡水中起身,拿起干净的布擦拭着身子,褪去笑容的小脸罩上一层暗云。连这法子也不成功,看来五郎哥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要她了。
亏她还这般牺牲色相,丢了自尊不要,无奈却胜不过他的道德良知……
不过这也证明了,五郎哥真的是个好人。普通男人遇上了这种好事,早就二话不说先占了眼前的便宜再说,可他却连想都不曾这么想过。天底下还有这种傻瓜、呆子,真教人不敢相信。
其实雩云心中又何尝不矛盾呢?
我这么做,该不会弄巧成拙,反而把五郎哥越推越远了吧?他一定会觉得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
(但要是什么都不做,那自己想要的东西,一辈子也不会有弄到手的可能啊!)
没有什么比不择手段、死缠烂打的女人,更让人为之却步的了。
(那么,要放弃吗?就这样打道回府,乖乖去跟娘认错,然后一辈子听从娘的安排,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不要,都已经走到这里,现在说要放弃,我怎么能甘心……
“臭五郎哥!”她气愤地换上一套男装,擦着自己湿答答的长发。“我这么喜欢你,你却一点都不知道,等我真的爱上别人,你就等着后悔莫及吧!”
***
门外,五郎打了个喷嚏。
唉,漫漫长夜要在外头度过,没再多带一件厚袍子出来,果然是失策啊!抖抖抖,他蜷起身子窝在门边,仰望着星空,想起初次见到大小姐的那个夜晚……
“爹!爹爹!”
哭得柔肠寸断,也不顾大雨倾盆,死命地抱住自己爹爹的遗骨痛哭的少女。
自己笨拙的口,说不出任何足以安慰少女伤痛的话语,仅能提供他的手,拍抚着少女的背,在这哀伤的一刻,给她一点点温暖。
然后少女仰起涕泗纵横与雨水分不清的凄楚小脸,即使是那样一个闇黑的夜,风疾雨强地教人睁不开双眼,武明还是为少女的炫目美貌感到惊艳。年纪尚小的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就像是盏明灯般吸引人心。
“爹爹他走的时候,很痛苦吗?”她喑哑地问。
“不,杨恩公未受太大的折磨,临走时除了一心挂念着你们外,面容很安详。”看过战场上太多残忍的死亡景象,武明知道该如何安慰遗族,那就是不需要告诉他们太多实情。
“……是吗?……那……太好了。”
说完话,少女晕厥了过去,要不是武明眼明手快地抱住她也稳住她怀抱里的骨灰坛,一场悲剧中的悲剧又将发生。
起初以为她是个万般惹人怜爱的少女,然而武明事后却感到怀疑,自己的眼睛不知看到哪里去了……
说她具有邪恶的本质,也许太过火,但她也绝非楚楚可怜的少女,十三岁时的她就已经充分知道该如何把他耍得团团转了。武明最感好奇的是,她竟打从一开始就不畏惧自己的外表,当多数杨家人都对他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时,她大小姐已经毫不客气地向他发号施令,吆喝他做这、做那的。
整天跟前跟后的缠着他,鸡婆地说要帮他适应杨府的日子,武明是很感激她啦,多亏有她帮自己制造各种大大小小的风波,这五年一晃眼就过去了。他原以为自己过不惯京城的日子,然而却渐渐发现,京城也有京城的乐趣。
美中不足的是相处五年,他还是模不清她多变的心思。
以为她要往东,结果她却往西。
每每他心想:她应该不会这么做吧?她总是能与他的期待背道而驰,让他吃瘪不说,还常被她的惊人之举弄得哭笑不得。
武明也不只一次地想找出问题症结,到底自己是哪里得罪过她,为什么大小姐偏爱整他、戏弄他?不过他要是找得到答案的话,现在也不会这般苦恼了。
明天进入军营后,不知她又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光是想象,武明的头就胀得有两倍大,唯今之计就是让她早早物色到一位好郎君,让大小姐心满意足地回京城去,他就可以真正摆月兑——
我在五郎哥的眼中,除了麻烦就只是麻烦?
“不是的。”武明凝视着浩瀚星空中,点点繁星里,最耀眼的一颗星子,喃喃自语地说:“妳对我而言当然不只是麻烦,可是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和妳这种理应高挂在天上的星子,别说匹配,就连并列的资格都没有。我要怎么说,妳才能明白呢?”
他是这么、这么地珍视着她。
他想将她捧得高高的,悬在天上,谁也都碰触不到的地方——
“我只是没资格去摘下这颗星,妳不懂吗?大小姐。摘下它,会是我这辈子最深、最重的罪业,我做不到,实在做不到啊!”
在他眼中,世界上有资格摘下这颗星的男人——绝不是我这种年纪又大、外表跟头黑熊没两样,既不懂风雅更别提诗歌,除了上战场杀敌外,别的事一概不会的莽夫。
呼!好冷。
搓着手臂,靠着门板,赏着星星,连五郎自己都不知道他何时受到周公的召唤,进入了梦乡。
***
鸡鸣前,武明一睁开眼就紧张地左右张望。
呼,幸好,好象没有被人发现他在外头睡了一夜。咦?身上怎么会披了件棉袄?这是哪儿来的?会知道他人在外头的,就只有……但大小姐会这么好心地拿衣服给他盖吗?武明掩不住好奇,像偷儿一样消去脚步声,走到本该是他与雩云共享的房间前,拉开一道小缝。
里面的烛火早已经灭了,隐约可以看到床上裹着条棉被,像只蓑衣虫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的,正在睡梦中的人儿。
一定是他多心了,大小姐不可能半夜爬起来,怕他着凉给他盖衣。
叹口气,武明走进屋内,拿起一套更换的布衣,走到屋外的水井边,舞动着强健的手臂,三两下就打好了满满一大木盆的水,光着上身以冰冷的水净身。冻到骨子里的冰水,迅速地祛散睡意,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阳光缓慢地爬升到树梢,穿透绿荫透下点点碎金。
等他盥洗完,早起的屠家嫂子也正巧打着呵欠从屋里走出来。“早啊,秦兄弟,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可以再多睡一会儿嘛,瞧我连早点都还没给你们准备呢!”
“不忙,嫂子慢慢来。我方才已经帮妳把厨房里的水缸都加满水了。”
“哎呀!那怎么可以,竟让客人做这种事。”
“您真的别介意,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可做,接下来我顺道再帮妳劈劈柴好了。”武明一笑。
“呵呵,你真勤快,我家那口子要是有你一半勤快,我就不必这么辛苦了。”掩嘴笑着,屠嫂子摇头说:“像你这么好的人,怎么到现在还王老五一个?改天我托人帮你找个好人家的姑娘相亲。来、来,说说你中意哪一种的?听话乖巧的,或是精明能干的?”
“不,我……”武明最怕人提这事儿了。
“你别跟我客气啊!”
“屠嫂子,五郎哥不是在跟妳客气,妳还没有从屠大哥口中听说吗?他已经成亲了,娶的可是位国色天香的大美女喔!”后头传来略带讽刺的清脆铃音,穿过布帘子走出来的雩云,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您与其帮他介绍姑娘,还不如帮我找找对象吧?”
“咦?啊!杨云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那口子是说过他要去京城喝喜酒,原来喝的就是你的喜酒啊?可是你既然成亲了,那怎么不见你的小娘子呢?”
“就是不想带着娘子出门,好继续在外头花天酒地吧?”雩云气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声明,他早巳名草有主?可见得,到现在他还是不认为她会是他的娘子!
“呵呵,看不出来五郎兄弟这么坏呢!”
让这两人联手,纵然五郎有三张嘴,也说不赢她们。他尴尬地点了点头,找借口说:“我去外头劈柴。”
雩云嘟起嘴,怀恨的目光追随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
“真有意思,杨云你方才瞪着秦兄弟看的眼神,好象吃醋的小娘子呢!”
屠嫂子有口无心的一句话,让雩云眼皮一跳,她拉扯着唇角勉强一笑说:“我当然吃醋啊,为什么嫂子只给五郎哥介绍相亲姑娘,我呢?”
“傻孩子,你才几岁,就跟我讨媳妇儿。”
“我已经十八,不小了。”
“好、好,那我改天再帮你留意就是。”
怕是怕再怎么留意,屠嫂子也找不到第二个秦五郎给她。
享用一顿屠嫂子使出浑身解数所端出的丰盛早点后,大伙儿告别屠家,往最后的目的地出发。
“杨云,你知道越接近军营,四周的景物就越荒凉是什么道理吗?”骑在马背上,屠德生闲聊地问起。
“那当然是因为常常打仗的关系,民不胜其扰,所以就搬离了这儿。”仔细看看,这一带的废弃屋舍多得不寻常,看得出一些原本是耕种用的农地,如今也只剩一片杂草丛生。
“呵呵,那也是其中之一。”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见他话中有话,雩云抬起头来。
“是盗贼吗?”这话题也引起武明的兴趣,他离开军营已五年,许多景物都不复当年,以前印象中这一带没这般凄凉、萧条。
屠德生唇角一掀。“是啊,是盗贼,名为『官兵』的盗贼。”
“什么?”武明一惊。
雩云头一歪,满是疑惑。“屠哥是说……原先住这儿的人都被官兵抢了吗?”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以前咱们跟着杨恩公时,他头一条军令就是不准官兵扰民,务必让营区周遭的平民百姓过着安乐的日子。屠德生,你敢忘记杨恩公的军令吗?”出身农家的武明,比谁都了解农家人的辛苦,他们无时无刻不和大自然搏斗,求老天爷赏口饭吃。兵器就是用来保护这样善良的人民,如果反过来成为欺压百姓的工具,那么他投身军旅岂不等于助纣为虐!?
“唉,先不要急着定我的罪。我麾下的人,还不敢做那种事,但……你有所不知,从杨恩公走后,朝廷又派了两个家伙来接掌这黑风堡。”
“这我略有耳闻,听说是宫中的公公……”当时武明就觉得怪异,为什么不派有经验的老将,却派出理应掌管宫内事务的太监们来边疆。
“那个钦都监、钦公公,你想见大概也见不到,根本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不知送来这儿是等死的还是干么的,从他到达军营的头一日就『据说』因为体力不支,成天关在他的都监房内,足不出户。另一个王副都监就棘手多了,他不是公公,却是那位钦都监收的养子,此人心眼狭小不说,成天饮酒作乐,把军营当成了他的王国似的,作威作福,成天号令底下的几名指挥使,去替他掳夺生得颇具姿色的民女,要不就是领着他那伙同党在外搜刮民脂民膏。”咬牙切齿地,屠德生说到气愤处,真巴不得能掐住那家伙的脖子,像掐这缰绳一样,狠狠地掐断。
“怎么会这样……”想不到他离开的这五年,竟有如此大的改变。
“拜他之赐,现在城中有些人一看到穿著甲冑的士兵,马上就大呼小叫地说:『官兵来了』,然后家家户户就门窗紧闭,宛如是大敌来袭。我军的形象已经是低落到不能再低,和盗贼无异了。”屠德生摇着头说。“和当年我们走到哪里,人人都会喊一声『军爷,喝茶!』的情况是截然不同啊。”
“韩元帅呢?你为什么不把这事通报给韩元帅知道?”
“元帅现在也是分身乏术,和大夏国签订和平协议后,黑风堡只剩零星战事,而相对吃紧的是东北方穷追猛打的辽寇,他当然以那边的战事为要。三、五个月能来这里一次就偷笑了。况且,他逗留的时间又短,那时候王副都监要是装出老实安分的样子,我们说的话人家也未必会信,还可能反咬我栽赃嫁祸,那么我别说是指挥干不下去,或许还会被砍头也不一定。”屠德生得承认,他毕竟是惜命之人,尤其是有妻有子之后,他更不想为无意义的逞勇行径而赔上性命。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他欺负百姓?”武明怒喝。
“所以这一带才会如此荒凉,能搬的就搬,不能搬的就逃往深山林里,大家都不想再和那凶神恶煞纠缠下去。”
雩云拍手说:“好,我干脆修书一封,回家拜托太婆想办法治治这贼厮。”
“太婆?杨云,你太婆是何许人物,这么有办法吗?”
“嘿,太婆可厉害了,就算是当今的皇上也得听我太婆的。”得意忘形的雩云,压根儿忘了自己该隐藏身分。
屠德生狐疑地蹙起眉头。“咦?你说你是杨家人,而你口中厉害的太婆,除了杨家的杨太夫人之外,谁在朝中有这地位?可我记得,杨家唯一的男孩现在还不满十……”
“咳、咳咳咳!”雩云脸一红,嗫嚅说道:“是我一时嘴快没说清楚,我是杨家的远亲,寄住在杨府,因为杨太夫人待我像自己的孙子一样,所以我也叫她太婆、太婆,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噢,是这么回事啊!”
呼,还好没有露出更大的马脚,雩云松口气,立刻改口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一到营里,屠哥,麻烦你派名送信小兵到杨府去。”
“这有什么问题,不过你打算怎么跟杨太夫人说呢?”屠德生好奇地问。
“安心吧,我不会牵扯到其它人,就当是我在家书中不小心提及这位钦都监人老体衰,根本见不到他一面,我想太婆就会知道这在军中是个多么重大的漏洞,负责统帅军队的人连个脸都不露,还谈什么下令指挥呢?”
“嗳,这法子好,杨云你真聪明。”
相对于喜上眉梢的屠德生,武明却一副愁眉深锁的样子,他怀疑大小姐是否想过,这家书一送回去,岂不告诉杨府众人她所在之处,这么一来,她和自己进入军营的事也一定会被他们知道啊!
难道她已经豁出去,不怕了?
***
黑风堡就像头盘据山头的雄狮般,矗立在荆棘满布的险恶小山丘顶端。多少年来不知经历过多少场激战,为疲惫的士兵们提供最安全的屏障与休憩之处。
“好大啊……”放眼望去,长长的城壕与泥土、石块堆栈起的石墙,绵延不绝。
“那一头是谯楼,用来瞭望敌人的动静,所以是全堡最高的城楼,然后这边的方楼则是让士兵们隐藏起来,可以在上头放箭的,还有一座炮塔,可以发射重达数百斤的石块,予以敌人重创。”
屠德生一边介绍着,当他们越接近黑风堡时,沿途上看到了不少土冢。
“这些都是战死沙场的弟兄的吗?”
“不一定,有时候也许是敌人的。因为长年无人来认,所以只好草草掩埋。”
“愿他们都能获得安息。”雩云闭上眼睛,诚心一拜。
“战争本就是残酷无情的。”武明拍拍她的小脑袋瓜说。“不需要我再叮咛一次,妳也该知道,进入营区后,就不是能让妳儿戏的地方了。军令如山,里面戒律森严,不论我或屠德生的交代,妳一定要听进耳中,知道吗?『杨云』。”
笔意用这名字唤她,也算是给她警告。
雩云一嘟嘴。“我知道,你别总拿我当孩子看行不行?”
“呵呵,是啊,杨云可是来学习当个男子汉的呢!”屠德生不知两人间汹涌澎湃的暗潮,只道五郎又犯老毛病,就爱操心别人。“以后我们都会把你当大人来看的,放心吧,杨云。”
“是,请你多多指教,屠指挥!”她宏亮地应道。
“那我们就进营区去吧。”
由率先策马的屠德生领头,他们三人陆续地进入……一到达营内,守营的人无不对娇小的雩云与高大的武明投以好奇的眼光,有些待得较久的人甚至能认出“秦五郎”。
“□,那不是秦五郎吗?他怎么又回来了?我听说他在京城过好日子去了,不是吗?”左边叽叽喳喳。
“那个小表头是谁啊?屠指挥带这么一个没断女乃的小表到军营来,嘿嘿,难道是要用来讨好都监大人的?”右边窸窸窣窣。
他是谁?来干么?许多揣测、疑问的目光,四面八方地拢靠过来。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雩云的手心已经冒汗了,可是太婆曾说过“凡事都要靠气魄”,不能让人因为自己是“女人家”就被看扁了,要站得直、行得正,以磊落的态度来一决胜负。
其实她没让五郎哥知道,自己私底下曾经和太婆商量过“李代桃僵”之计。所谓的“商量”,也不是把全部的计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太婆,她只问太婆,换成是她要被迫嫁给自己不中意的人时,太婆会怎么做?
太婆笑了笑,说道:“妳果真是我杨金花的孙女儿。”
“太婆,这话什么意思?”
太婆摇了摇头说:“我不会说的。妳想怎么做,就怎么去做吧!可是记得,不管妳到哪里,都要处变不惊,不要让人因为妳是女人家就看扁妳……”
也许太婆已经知道,她真正的意中人是五郎哥,并预料到自己会和五郎哥走,所以才会说出那番话来鼓舞自己吧?她答应太婆,不管走到哪里,绝不忘记自己是杨家人,也绝不辱没杨家的门面,现在就是她实践这句话的时候了。
“哟喝!大家好啊!我叫杨云,请多指教!”
从马车的行李堆上爬起来,站得高高的,雩云挥舞着双手,朝左右的人大声招呼道:“以后我就是营里的一份子了,请大家多多关照喔!你好,我是杨云!你好!”
武明看得目瞪口呆,屠德生则爆出大笑。
显然谁也没料到她会使出这一招“正面迎击”,原先那些躲在暗处窃窃私语的人,都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尴尬地闭上嘴,要不就羞涩地回以一笑,她的举动可说是一下子就打破了人们光以主见与偏颇的观点在心中筑起的藩篱。
当马车停在营区中心时,三五成群聚过来的人,围着雩云开始攀谈说:“小子,你叫杨云啊?”
“是的,请多多指教。我是个后生晚辈,什么都不懂,有什么得罪各位之处,还请多包涵。”
“你是打哪儿来的呢?怎么会和屠指挥他们一起?”;“听你口音不像这一带的人?”;“你怎么会想来从军的?”……各式各样的问题,五花八门,不断地拋出。
雩云微笑着,一一回答。
多不可思议,武明望着她轻易打进人群当中,一双双好奇的眼眸中已不再存有敌意,这莫非是种与生俱来的魅力?想一想,杨恩公也是非常受下属爱戴的将帅,从不以自己的官位将自己与下属隔离。
现在他的女儿也承袭“乃父之风”,在这平静的黑风堡内掀起一阵小旋风了。
看着她灿烂的笑颜,武明希望以前自己所担忧的事,都可以因为雩云大小姐的开朗性格而化解。
只是……见她这样被人环绕着,武明多少有点寂寞的感觉,还以为她会害怕地躲在自己的羽翼下寻求保护,但她却早有振翅高飞的能力了。
“哟哟哟,我说,这边是怎么了?为啥如此热闹啊?”一个极端虚伪的嗓音,就像是故意把嗓子吊高了说话的男子,慢慢地分开人潮,大刺刺地在三、五名汉子的护卫下,走向他们。
男人明明有副矮壮如山羌的体格,却故意把脸涂抹得如白墙般吓人,穿著官袍而非军装,戴满不合宜的珠宝,强调出自己的尊贵地位——武明不必多想,也知道这就是屠德生口中的“王副都监”。
“嘻,我说是谁,原来是你回来了,屠指挥使。这个假放得可真久,我还以为你要弃官逃跑了呢!”王副都监嗲声挑眉说道。
皮笑肉不笑的,屠德生一拱手说:“属下多谢王副都监准假,让小的能与家人、好友一聚。”
“不必客气,谁都知道你屠指挥辛苦得很。立下那么多战功,放个假哪需要谁准不准呢?呵呵呵。”
同样是笑声,此人的笑却给人阴深至极的不愉快感,武明很少有这种一见面就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产生如此厌恶的感受。
“这边这两人,又是谁呢?”王副都监毫不客气开始打量起武明与雩云。
“这位就是上回我跟您报备过的,将担任我副指挥的好友,这位则是我那位好友身边的见习小兵。”
“喝,你好友这么大气派,一到营内还得带着专门伺候自己的小厮吗?”
他一双眼净往雩云身上飘,看得武明有股冲动,想将他的眼珠给挖出来。不许他用那种无耻的眼光,继续侮辱她。
“哪儿的话,杨云虽是见习小兵,专门打杂,但我对他的天分寄予厚望,他会是未来国家的栋梁之材。但,这也要看能不能遇上一双慧眼识英才了。”暗暗回一马枪,屠德生讽道。
王副都监脸皮抖了抖。“我都忘了,今夜就来场接风宴吧?招待你和你这位好友及这位见习小兵,一起到我帐内,好好吃喝一顿,大家熟悉熟悉。”
“副都监的好意,属下心领,只是我们才刚回来,恐怕……”
“噢,不、不,我可不接受人拒绝的。你们一定要来喔!”一扭腰,他率着自己的手下离开,毫不给人回绝的余地。
屠德生暗啐一口。“这假惺惺的。”
回头,他看看武明与雩云说:“抱歉,我看今晚咱们恐怕得委屈一晚上了。”
“我是不要紧,但杨云他……”武明才不怕那王副都监找麻烦,问题是他好象想找大小姐的麻烦。
“我也不要紧,反正他再嚣张也没几日,我倒要看看他想要什么花招呢!”笑嘻嘻的,雩云的一双眼眸闪烁着“兵来将挡”的光芒。
唉!武明暗自叹了口气。他忘了,大小姐有个坏习惯——遇上她不喜欢的家伙,她要不就是甩都不甩对方,要不就会让对方死得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