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按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
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
举头闻鹊喜。
谒金门五代冯延巳
莫紫乔觉得自己真是一则笑话,刷了三天尿桶之后,她站在大街上说:“我对不起严季雍严青天,我的胡涂和任性使得严青天背上始乱终弃负心汉的丑名,我错了,全都是我的错!”
整整一个白日,她大声嚷着这句话,直到太阳下山,喉咙都喊哑了。
李诸祭看不过去,约了严季雍品酒,想乘机替莫紫乔说项。
“你这个大学士不留在京城修四库全书,老往梅龙镇跑不怕皇上怪罪?”严季雍喝下黄汤,话兴大开。
“你这个钦差大人不也没四处行走各省察访民冤?”李诸祭笑道。
“皇上尚未下旨,我不能妄动。”
“所以你闲着没事,欺侮弱女子。”
严季雍反问道:“你说谁是弱女子?”
“紫乔啊,听说她在你家又是刷尿桶,又是洗茅房的,你不觉得太残忍了些。”
“这是她自找的。”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他把与她之间的过节拉高对峙,成为一种非赢即输的战斗,很多时候必须认真看待,不能打马虎眼。
“季雍,你可以不用这样得理不饶人的。”
“你不懂!”他一副不想深谈的模样。
李诸祭这个和事佬觉得很无力,有些人平常时间看似很讲道理、很好沟通,但往往在关键时刻,特别顽固,谁的话都不听。
“听说家瑛住进了严府?”转换话题大家都轻松些。
“她身子不好,来养病的。”
“她哪里不舒服?我以为她身子强健,去年元宵见她,活蹦乱跳,难以想像她会生病。”
“癫病。”他说。
李诸祭一惊,“怎会有这样的病?还真是看不出来,我以为她眉开眼笑,很快活的模样。”
“最近初发的病,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有人对她做了什么,我看我婶娘天天以泪洗面,求神问卜也不是办法,提议把她接来梅龙镇。”
“这样好吗?皇上圣旨一下,你可能就要离开梅龙镇,届时家瑛怎么办?”
“或许那个时候她的病已经好了。”
“希望如你想的这么乐观,听人说癫病是很难断根的毛病,也不好照顾,你最好给她请个大夫。”
*
说到严家瑛,她是严季雍一位远房叔父的肆女,人未发病前因生得可爱甜美,惹来不少人求爱,在她住的城里也是名人缘不错的窈窕淑女。
没有人知道导致她一夕变疯的原因,大概只有等她真正清醒才能解开谜题。
但是,一个癫狂的人何年何日才会清醒呢?
她就像个孩子一样,对任何事都好奇,包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尿桶。
一日,莫紫乔正在刷尿桶。
无事可做的严家瑛蹲在一旁认真的问:“大姐姐,你在做什么?”
莫紫乔头连抬都没抬一下,闷闷地道:“刷尿桶啊。”
“好臭哦。”严家瑛笑着捏着鼻子。
“是很臭啊,所以严季雍才会指派我来做。”莫紫乔讪讪然地道,这时她才抬首看向严家瑛。
她认出这女孩了,那日在远处唤严季雍的少女,满脸好玩的看着她刷尿桶。
“季雍哥把最臭的事交给你做,你会不会想哭?”严家瑛直率的问道。
“哭也没用。”
严家瑛咯咯笑,“你的头发跑进尿桶里去了。”
长辫子确实让她很不方便,发辫跑进尿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不碍事,一会儿洗洗就干净了。”
“我很爱哭哦,我觉得哭很有用,季雍哥会买东西送我哦,每次我一耍赖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那是你,你的眼泪比较值钱,我的眼泪就没这么值钱了,只会被人耻笑软弱罢了。”
严家瑛对她傻笑,“软弱是什么?”
“软弱就是……”
然后,莫紫乔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眼神涣散,注意力不集中,看人的样子老是偏着头,左右耳后方各插着一朵红艳的花。
“你多大年纪?”
“我啊……”严家瑛张开双掌,“十岁,我已经十岁了。”
莫紫乔恍然大悟,这名少女脑筋恐有问题,也许是得了什么癫狂之症,不愿面对现实,将自己的心绪锁在十岁,逃避某段不愉快的记忆。
“你叫什么名字?”
“瑛儿!大姐姐,我想刷、刷、刷!”她指了指莫紫乔手中的马鬃毛刷。
“你不会……”
说时迟,那时快,好玩的严家瑛一把抢去莫紫乔手中的马鬃毛刷,使劲地刷着离她最近的尿桶。
“瑛儿,你别胡闹了,严季雍要是看见会把我骂死的,你不要害我。”她到时就有理说不清了。
“好好玩、好好玩!大姐姐,这尿桶一刷就没那么臭了,为什么?”
正在兴头上的严家瑛哪里会注意莫紫乔苍白着急的面容,她一心想找新鲜事打发时间,如今真给她找着了,不玩过瘾绝对不肯罢休。
“你玩得开开心心,我偏要站在这里心惊胆战的发愁,姑女乃女乃,拜托你,求求你行行好,把马鬃毛刷还给我,你到别处去胡闹,别害我。”
她不想让严季雍有机会挑她的毛病,耳根子清净是她追求的唯一目标。
她现在很消极,在经历过许多事之后,她对自己不再自信满满,连一向擅长的织造也许久未碰了,她忘不了严季雍嫌弃她作品时的嘴脸,那比杀了她还令人心痛。
“不臭了、不臭了!”
严家瑛嚷着、喊着,垂首伸出舌头欲往尿桶舌忝去。
“瑛儿,你做什么?”她会被严家瑛吓死。
“我想试看看尿桶是什么味道,它不臭了、不臭了,你让我试看看嘛,让我试!”
“不行,你要乖一点。”她试图拦住严家瑛。
严家瑛一把推开她,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舌忝了一下尿桶,这一幕,正巧让严季雍瞧见。
他看见的是舌忝的事实呈现,没看见的是严家瑛推开莫紫乔的狠劲。
“莫紫乔!”
她抖了下,这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季雍哥,这尿桶没有味道。”
“瑛儿,这不是吃的东西,你别这么好奇,快去把嘴巴洗干净。”
严家瑛哦了一声,一溜烟地跑开,顾不得有人将因为她而挨骂,本就是个孩子的心性,思虑没法太远,莫紫乔也知道不能怪她,只能自认倒楣了。
“你是瞎了眼还是怎么着,黑心肝的恶女也不是你这种坏法,你不知道瑛儿不是一般正常人吗?”
“知道啊!”
她坐在地上仰首看他,早料到他又要编派她的不是了,她已习惯他的无情指控,反而平常心以对。
“知道你还叫瑛儿刷尿桶!”他气她的面无表情。
“随你怎么想。”她真的无所谓了。
“你没有一点慈悲心吗?”看来要改造她比登天还难,牛牵到北京还是牛。
“我的慈悲心再廉价也不会用在你的身上,所以你当然看不到罗。”她平静的说。
“有人说女人像花一样善良,我在你身上还真的看不到。”他讽刺地道。
“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弄错了,事实上我最讨厌所有会开花结果的东西了,所以请你不要用花来比喻我。”她站起身,捡起地上的马鬃毛刷,持续方才未完成的工作。
他怒目瞪视,高大的身形如豹般逼近她,扯下握在她手中的马鬃毛刷。“你在向我挑衅吗?”
话甫落,她纤弱的身子旋即落入他的怀里。
“你干什么?”她吓了一大跳。
“想看清楚心机深沉的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严季雍透着威严的话语,强调他的决心。
“我现在已被你摆布能想什么?请你放开我。”她无畏地抗拒他。
严季雍邪美一笑,陡然伸出健臂扣住她堪折的腰肢,俯首欺上她的唇,先是吸吮,彷佛欲将她的柔女敕尝尽。
她挣扎着,却也无力招架,低喘着气息,一双柔荑抵靠在他的胸膛上,几乎窒息。
因为他的吻实在过于狂野,莫紫乔水亮的瞳眸微张,在他昂藏的体魄之下,她根本不敢妄想自己可以抵抗他。
或许他真的喝多了,不该和诸祭白日饮酒的,见她美颜如西施,心儿怦然……
不,他是因为要惩罚她的出言不逊才做出这等举止的,可他忘情的吸吮意外挑动他亟欲解放的焚烧欲念。
“不——”
唇舌纠缠着,她已意乱情迷,娇柔的身子微挣,下意识地想要逃开他的火热。
让她心惊不已的是,她竟然想以女性的本能回应他、蛊惑他。
她捉住最后一丝理智推拒着,心底的慌乱和矛盾令她无措。
他霸道地封住她的小嘴,似要一口吃了她。
一记闷雷震天价响,震开了天上的云朵,也震开了他们俩,微喘的两人将目光锁住彼此。
“请你放开我。”她不禁绝望起来。
他不容许她此刻退缩,她急了,在他又要侵犯她的唇时,她环住他的颈子,朝他的颈侧狠狠地一咬——
他黝黑的肌肤上烙印着她的齿印,伤痕渗出血来。
严季雍感到微微刺痛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欲念带动着他,黑木般的眼眸绽出邪气的笑,他不只没有放过她,反而将她拦腰抱起,阔步走向南轩。
他的房间在南轩的桃花树丛后,她不曾到过,却料想不到她会在这种情况下被迫莅临。
“季雍哥,你和大姐姐在玩什么?好像很好玩的样子,我也要玩。”
严家瑛孩子气的说话逻辑把他吓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遂放下莫紫乔,转身安抚严家瑛。
“大姐姐跌了一跤,脚疼得没法走路。”他说。
“这样啊……”严家瑛弯腰盯着莫紫乔的脚,想捏一把。
莫紫乔被瞅得尴尬至极,闪闪躲躲。“瑛儿,别闹了!”
“大姐姐的袜子好漂亮哦,大姐姐,我做你的袜子好不好?”严家瑛仰首问道。
“为什么要做我的袜子?”
“我要漂亮,所以我要做袜子。大姐姐,你让我做袜子好不好?做了袜子冬天下雪也不怕哦。”
莫紫乔朝严季雍投以求助的眼神。
他看也没看她一眼,迳自对严家瑛道:“瑛儿,要做袜子可没这么容易,首先你得学会少说话。”
“为什么?”严家瑛单纯的问。
“你看过一直讲个不停的袜子公子和袜子姑娘吗?”他顺着她的话往下掰。
严家瑛摇摇头,“袜子怎么这么安静啊?”
“因为袜子很乖,你也要乖。”他又说。
“哦!我很乖啊,天天都很乖,季雍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变成袜子?”
“慢慢来,总之要做袜子话是不能多说的,你话太多就没法变成袜子。”
严家瑛急忙掩嘴,摇头。
“自己玩去,也许一会儿就能变成袜子了。”
严家瑛开心的离去,带着奇幻的梦想。
一旁的莫紫乔觉得不可思议到极点,目瞪口呆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吓到了?”他不禁失笑。
“你怎么可以把谎话说得如此淋漓尽致?简直到达令人发指的地步。”
“如果不这样,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他考她。
“说真话也无妨啊。”
“你能进入瑛儿的内心世界吗?你知道她有什么心事吗?你懂得怎么帮助她吗?”
她被他的话震住了。
“难道最好的办法就是陪着她疯、陪着她胡言乱语吗?我不认为这就是你所谓的懂得如何帮助她!”她理想化的分析,不能苟同他的谬思。
“不然呢?”他好整以暇。
“让她面对真实的人生。”她准备说大道理。
“瑛儿就是因为不喜欢真实的人生,所以才会躲进虚无飘渺的空间里,一个还没准备好面对真实人生的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很容易丧失做人的心智,明白吗?”
“在虚无飘渺的空间里,人们可以自动变成一双袜子?你的骗术越来越高明了。”
她能说什么?仰人鼻息的生活不被嫌弃已是万幸,杵在这里不如刷尿桶去。
“瑛儿不能太认真,她这人一旦认真起来,想得到的东西非到手不可,否则少不了一阵哭哭啼啼。所以我才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袜子上头,这是你无法理解的。”
她无所谓的耸耸肩,“你严家的事与我无干,我要去刷尿桶了,还有,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再碰我一下,我跟你没完没了。”
他其实内心清楚得很,自己同她不只身分地位悬殊,连个性都差了十万八千里,若要硬说两人有何相似之处,大概是脾气吧!一样火爆,一样得理不饶人。
“放心,我也担心一旦碰了你,会给你缠上。”
她瞟了他一眼,“到时候就不会只有颈子见血了,我会挖出你的眼睛,让你不能看;毒哑你的嘴,让你不能说。”
“最毒妇人心。”他啐了句。
“你还没见识到我最毒的部分,我比毒蝎子还毒,不要惹毛我。”
没错,她嫉恶如仇,现下被困在浅滩里不得不低头,谁教她一时不察着了他的道。
*
当街道歉的酷刑终于结束,其余做粗活的惩罚她一点也不在意,面子比较重要,里子算什么?
街坊大部分都怀着同情心看她,也有少部分与她同届婚嫁年龄的女子,一张口就是冷嘲热讽,听多了也麻木了,她完全能理解她们,所有的恶言全是因为嫉妒。
她现在刷尿桶刷出心得,速度快又干净,差不多一个早上就能刷完所有尿桶,且将茅房清洁完毕,下午再溜回紫乔姑娘帮忙,傍晚再回严府。
“大小姐,上回那疋布的材料费,工钱,明天就要结清了,可是我问了小草,小草说铺里今年到目前为止的盈余恐怕不够支付,大小姐的意思?”小柿含蓄地问道。
“我那里还有一些钱,明天会带过来,最近铺里的生意好像恢复昔日的水准了,我相信过一阵子收支就能平衡了。”
经营一家铺子不容易,经营一家能赚钱的铺子更不容易,紫乔姑娘已经开始赚钱了,要不是严季雍无缘无故地退她的货,她今天也不用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都是严季雍惹的祸!
“大小姐,严大人的气消了吗?”小柿问。
“他故意整我,就算气消了也不会主动承认,他那种人我看透了。”要不是误信闵芝的话,严季雍不会有机会这样指使她。
真是够了!
“大小姐,不如我和小草去求严大人,就说铺子不能没有你。”
“没用的,他一定会直接建议咱们,生意做不好,不如就把铺子给收了。”
对付严季雍是不能示弱的,只有强者才能得到他的一丝尊敬。
“严大人不是那样的人才是。”
“算了,他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能让我免吃牢饭已是上天保佑了。”她对他的评价一向低。
“我和小草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没有大小姐,简直像是少了指引的火把。”
“不会啊,你们做得很好,我在严府除了刷尿桶就是洗茅坑,才是个大废物、大米虫。”她十分感叹。
小柿并不知道莫紫乔在严府接受惩罚的真实情况,就连从库房走出来的小草一听,也是吃惊不已。
“严大人太过分了。”小草不平之鸣地道。
“没什么,做顺手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柿附议小草,“严大人怎么可以把你当下人指使?严府奴仆如云不是吗?没人专职刷尿桶?”他不信。
“刷尿桶也有刷尿桶的乐趣。”她苦中作乐,不想小柿和小草太替她忧心。
“那会有什么乐趣!我刷自己的尿桶都要闭气好一会儿,要刷严府上下那么多尿桶,想来就令人头皮发麻。”小草颤了下。
“是很壮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啦,宫里负责刷尿桶的黄门一定比我更惨,与他们相较,我的情况算是还好的。”莫紫乔自我解嘲。
“大小姐心胸宽大。”小草道。
“我是没法逃避,那日在大街上话说得太快、太满,自讨苦吃。”
“都怪闵芝,要不是她信誓旦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戏演得出神入化,口口声声指控严大人辜负她姐姐,大小姐也不会这样一口咬定。”
说到这里,她也觉得自己像白痴,呕得可以,见过世面的她竟会被个小女孩耍一道。
“小柿,人生就是这样,许多笃定的事就是偏偏和你作对,来个大逆转。”她不能不看开些。
“闵芝应该得点教训,严大人处理这事,明显的不公平,他用钱打发闵芝,却要你刷尿桶!”小草替莫紫乔不值。
莫紫乔心里像明镜一样清楚,自然明白严季雍之所以这样恶整她的原委。
“严大人存心找碴,我们只有自认倒楣的份吗?”小柿认真的问。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也在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