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意隨君歡 第五章

棒日清晨──

隨君歡踏進飯廳時,所有人都已在座。

她暗怪自個兒今日睡得太沉,竟讓眾人等她。

「對不起,我來晚了。」她自知失禮地先行告罪。

「下人就是下人,一點規矩都不懂。」姚香織輕哼,聲音並不大,剛好讓隨君歡听個分明。

身子一僵,她難堪地垂首不語。

「唉,好累哦,昨兒個纏著歡兒說了一晚的話,今早差點起不來呢!」于寫意不著痕跡地將責任往自個兒身上攬,故作不經意地瞥向她。「咦?妳站著做什麼?快坐下啊!」

「呃?」她愣愣地,努力由不中用的腦海里挖出少許的記憶力。他們昨晚幾時聊過話了?她記得她明明「哼」了他一聲,就當著他的面甩上房門了呀。

「不要裝可憐哦,這招是沒用的,我不會忘了我們的賭注。」

老太君感興趣地問:「什麼賭注?」

「就是我和她打賭,明天最晚起來的人要多吃一碗飯。」他將盛了粥的碗遞過去。「快吃啊,雖然我知道妳是故意讓我的,但是別以為這樣就可以賴帳哦,撐死都要吃完。」

明白了他的用心,隨君歡感動地朝他一笑。

于寫意受寵若驚地小小呆了一下,旋即也回她一個大大的笑容。

「歡兒吃菜,這個好吃哦!」他忙不迭將所有好菜都往她碗上堆,活似深怕餓著了他親親娘子。

「好了、好了,寫意,我吃不了這麼多,你別淨顧著替我夾菜,女乃女乃她──」

「女乃女乃要吃,妳也要。」他挑掉剌,將清爽而不油膩的清蒸荷葉魚夾進老太君碗中,然後滿足地微笑。「女乃女乃和歡兒,都是我最喜歡的人。」

姚香織戳著碗中的粥,暗自惱恨。

好一個「女乃女乃和歡兒都是我最喜歡的人」!那她呢?自小讓人給捧在手里驕寵慣了,心高氣傲的她,無法忍受別人不將她放在眼底,即使是她不想要的,也不行!

「大哥──」一聲嬌嬌軟軟的呼喚飄來。「你有沒有覺得人家今天有點不一樣?」

于寫意隨便瞟了一眼聊表心意。「嗯──妝是濃了點。」像唱戲的大花旦,好好笑。

「不是,再猜。」

「那是──穿新衣、戴新帽。」又不是過年,要不要舞龍舞獅啊?

唇角的笑容抽搐了下。「也不是。」

「那──」好煩耶!亂猜一通了。「腰又胖一吋,該節食了。」說完,不客氣地搶劫了她面前的大雞腿。「歡兒這給妳,她已經很『營養』了,妳比較需要補補肉。」

隨君歡抿緊唇,直覺地抬眼,果然見著另一張扭曲變形的嬌容,她差點失禮地笑出聲來。

「大哥!」那張扭曲臉孔的主人終于隱忍不住,怒焰火花竄出。「你認真點,別敷衍我!」

于寫意一臉無辜。他又沒說錯,那全是事實嘛!

姚香織吸氣、再吸氣,好不容易稍稍將怒氣壓下些許,試圖以最柔媚的聲音說道:「你不覺得我今天特別漂亮?」

「有嗎?」很本能地就冒出這一句,努力思考。

「你看,這前兩天剛買的哦,才一百兩而已,很便宜吧?」晃了晃手腕的玉鐲,帶著鄙視與炫耀意味的眼光,睥睨隨君歡。「還有這珠簪,花了三百兩呢,好不好看?」

這是沖著她來的。隨君歡心知肚明,面無表情地默默用餐,不去理會眼前的挑釁。

直率如于寫意,听不出其中的暗潮洶涌,很認真地研究了一下,再看看身邊的妻子。「可是我覺得歡兒比較漂亮耶,而且是天天都很漂亮哦!」

她比姚香織漂亮?隨君歡不經意嗆了下。

這世上也只有這傻子會這麼認為了。

「她漂亮?」姚香織嫌惡地斜眼一瞥。「就憑她這副窮酸樣,身上連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小里小氣地,怎麼都上不了台面。」

能怪人家瞧輕她嗎?當初提親時,她娘家那頭可敲了于家不小一筆,這是誰都知道的,卻連件象樣的嫁妝都沒給她備上,就連日常的衣食用度,也是大哥為她打點的,這樣的女人,哪登得了大雅之堂?

難堪嗎?舅母沒為她留尊嚴,教她在于家永遠都抬不起頭,她還能說什麼呢?隨君歡苦澀一笑。

歡兒又這樣笑了!他不愛,他不愛她用想哭的表情來笑。

于寫意心急地道:「誰喜歡妳那些亮亮的東西,我不愛,歡兒也不愛,她亮亮的眼楮比妳那些還好看。」

見姚香織愈說愈過火,好好的一頓飯都給弄擰了,繡娘瞪了女兒一眼。「別說了。」

「偏要!」姚香織不知死活地回道。「我又沒說錯什麼,她是一副窮酸樣嘛!全身上下除了一塊破玉佩,什麼也沒──」隨眼一看,那方質地純淨溫潤的暖玉吸住了她的目光。

從沒把她看在眼里過,也不曾認真端詳過她,如今才發現,她胸前那方溫玉,並非俗品。「妳哪來這玉佩?」她可不認為隨君歡那頭破落娘家,給得起這種好東西,莫非──

「難怪,小蓮這丫頭近來老跟我說家里少了東西,我還當是她記性差,把我幾個值錢的東西弄丟了,沒想到」

乍聞言下之意,隨君歡變了臉色。「妳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要真把話說白了,難看的人可不是我。不然妳為何不敢說妳這玉佩是哪來的?」姚香織撇唇,眼含輕蔑。

隨君歡憤怒的咬牙。

這就是富人的嘴臉,仗勢欺人,無的放矢。

因著一股傲氣,她倔強地回道:「玉佩是我的,我沒必要向誰交代什麼。」她自認無愧天地,誰都無權質問她。

「呵,女乃女乃、娘、大哥,你們都看到了吧,她心虛,她沒辦法交代玉佩的來處,這會兒,可不是我冤枉她了。」

「妳住口!」一手緊握住胸前的暖玉,她難忍悲屈地喊道︰「這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這樣夠了吧?」

「是啊,妳真聰明,把責任推給死人,反正死無對證了嘛!哼,騙誰呀,妳當我們全是傻子!」

「夠了,香織,別太過分,君歡怎麼說也是妳大嫂。」女兒的無理取鬧,連當娘的都看不過去了。

「誰過分了?東西丟了的人是我耶!你們干麼全幫著她?」姚香織不甘地鬧嚷。

繡娘皺眉。「我不記得妳曾有過這樣一塊玉佩。」

「我我首飾這麼多,哪記得住?不管,我非要看看不可。」姚香織強辯,伸長了手。「解下給我。」

「不。」隨君歡護住玉佩,不安地退開一步,深知一旦交到姚香織手中,就再也拿不回來了。

她已永遠失去了娘,唯一擁有的,只剩這方玉佩,那是娘對她的愛、對她的祝福,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她說什麼都不能任人輕易奪去。

「我說給我,听到沒有──」姚香織不耐煩,索性使潑強搶。

「不要,妳走開──」

「喂,妳們──」兩個女人糾纏成一塊,看傻了于寫意,直愣著當雕像。

揪扯中,一抹碧光飛掠,眾人眼一花,來不及領會發生了什麼事,碎裂聲清晰地傳出──

隨君歡怔住,失神望住一地的碎片。

娘的心、娘的愛、娘的守護碎了,全都碎了

她悲憤地抬眼,閃動著水光的眸子,盛滿控訴。

「我又不是故意的。」姚香織故作無辜地聳肩,眼角卻有一抹得意。

隨君歡不言不語,只是瞪著她,恨恨地!

是的,她恨,她好恨!姚香織從小是天之驕女,要什麼有什麼,為什麼連她唯一擁有的,她都要剝奪!

「姚香織,妳欺人太甚!」悲恨地吼完,她狂奔而出,速度快得于寫意想留都來不及。

他回過身,一聲清脆的巴掌冷不防地揮了過去,震懾了廳內剩余的三人,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他不打女人的,從來都沒有,但是為了歡兒,他打了!

「大哥!」姚香織不敢置信地大喊。「你為什麼打我?」

「因為妳對歡兒做的,比甩她一巴掌更殘忍千倍!」

「你為了那個女人打我!她憑什麼?她只是個低下的──」

「啪!」

第二記巴掌,甩得更重,左右平均。

「我的娘子不是隨便讓人侮辱的。妳又高貴到哪里去了?不要忘了,妳姓姚,不姓于,如果不是我們于家,妳什麼都不是,妳憑什麼看輕我的妻子,羞辱名正言順的于家人?要不是看在繡姨的分上,這巴掌我早就想打了。」

繡姨一直待他很好,看在繡姨的面子上,他才會一直忍受姚香織,可是她欺負歡兒,害他心愛的歡兒哭的人,他什麼面子也不要給了,誰都一樣。

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姚香織傻了。

「大哥」怕他言出必行,真讓她落了個一無所有的地步。那怎麼辦?她養尊處優慣了,可過不得苦日子,不像隨君歡天生賤命,沒得穿金戴玉的日子她可會比死更難過的。

她緊張地問:「你不會真的這麼做吧」

「除非妳向歡兒道歉。」

「我為什麼要──」那女人也配!

「要不要隨便妳。如果歡兒討厭妳,那我也不要原諒妳了。」認真宣告完,隨後追愛妻去了。

「女乃女乃──」姚香織求救地轉向老太君。

「好好一頓飯不吃,偏要惹是生非,難怪意兒生氣。」言下之意,如果于寫意打算教訓她,老太君也不會插手。

「娘!」

繡娘嘆了口氣。「妳難道還看不出來,寫意愛慘了君歡,全心全意只為她嗎?」偏偏她不識相,三番兩次去招惹于寫意的寶貝,哪天要真被趕出于府,那也只能說她活該,她這教女無方的娘哪來的臉求情?

姚香織怨忿地扯著手絹兒。「我就這點不服嘛──」

那隨君歡有什麼好?偏偏大伙兒的心全偏向她那兒,還害她挨了大哥兩個耳括子,這下,她們更是新仇加舊恨,勢不兩立了。

*****

「歡兒、歡兒!妳開開門吶──」

門外,于寫意喊得嗓子都快啞了,房內的隨君歡仍是相應不理。

于寫意更加心急,拍著門板的手勁又重了些。「歡兒,我知道妳很生氣,妳讓我進去,我讓妳打,打到妳氣消為止,好不好──」

里頭,一片靜止。

餅了一會兒,房門緩緩開啟,隨君歡雙眼紅腫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

「妳在哭?」于寫意心都擰了,好心疼地伸手想踫觸她,她卻冷冷地避開。

「歡兒──」他快步追進房內。

「你還來干什麼?看我笑話嗎?」

于寫意用力搖頭。「不是啊!我是拿這個來給妳的。」

那是個精致的首飾盒,一看便知里頭的玉飾珠釵,隨便一樣都價值不菲。

隨君歡面色一沉。「這算什麼?怕我丟了你的臉嗎?連你也認為我是那種行為不知檢點的人?難道姚香織剛才沒羞辱夠,你非得迫不及待地再來一次!」

「不是、不是、不是的!我──」他搖得頭都昏了,但隨君歡並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

「你給我听清楚,我隨君歡人雖窮,但我窮得很有骨氣,你們是有錢,但也沒權利任意誣蔑我的人格!」

「歡兒,妳听我說嘛!」他好苦惱地急道。「我知道剛才是香織不對,她砸了妳娘親留給妳的玉佩,所以我──」

「原來是想補償?」她諷刺地冷笑。「你們于家人就只會用這一招嗎?以為有錢就什麼都買得起?錯了!于寫意,那不只是一塊玉佩,更是我擁有的唯一一份愛,是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你買不起,再多錢都買不起!」她用力地,將里頭的首飾、連同檀木盒,一並砸回他身上。

于寫意怔怔地,看著散落一地的玉飾珠釵。

歡兒說得好快、好生氣,他沒來得及全部听清楚,但他起碼知道一點──那塊碎了的玉佩對她相當的重要,如果無法還原,她真的會一輩子不原諒他。

可是他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啊!這些首飾,是他娘親臨終前交給他的,說是要留給他未來的媳婦兒,本來成親那晚他就要給她的,可是她那麼討厭他,不想當他的媳婦兒,他給了,她也絕對不會收的。

現在會想拿出來,並不是因為什麼補償,只是很單純的想著,不要讓香織或別人看不起她,這樣而已。

可她為什麼不要?

她喜歡那塊玉佩,因為那是最疼她的娘送的,那這些也是最疼她的他送的,她不能一起喜歡嗎?

是不是因為她討厭他,所以也不會喜歡他送的東西?

「歡兒──」眼眶浮起一層水霧,他的心受傷了。

「你不要靠近我!」她陷入自身的悲憤心緒當中,沒去正視與她傷得同樣重的于寫意,停不下來的雙手,抓起東西便往他身上砸。「都是你、都是你!我從來都不想當富家少女乃女乃的,是你把我丟進這難堪的局面,是你害我任人奚落輕侮,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娘說過,門不當戶不對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果然哪──

「好好好,是我的錯,妳不要急,慢慢丟,我不會跑掉的──啊,小心呀,那茶水還冒著煙,是燙的──」

「你去死!」她用力砸了過去。

于寫意不閃不避,冒著煙的熱茶砸上他,濺開的茶水迅速在他身上燙出道道紅痕。

他驚呼了聲,迅速奔上前去。「疼不疼?呼呼──不痛不痛哦!」

他很是心疼地執起她的手,在她手背那道被潑灑到的紅腫處輕輕吹氣,連自身額頭被砸出了道血口子都毫不在意。

隨君歡稍稍冷靜下來,怔怔然望住他。

他為什麼不閃?為什麼甘心當她的受氣包?他該生氣的,卻只是一心一意的怕她在發泄中會傷著自己

額上血痕順著臉龐往下滑,滴落在她手背上,她心頭一悸。

「啊!」他驚叫一聲,趕緊手忙腳亂的擦拭。「我擦干淨了,不要生氣哦!」

隨君歡咬住唇,鼻頭一陣酸楚,豆大的淚珠眼看著就要滾落。

她的行為,當真有惡劣至斯嗎?就連被她傷著了,都得害怕血污了她,會令她生氣?她到底是怎麼待他的?而他又逆來順受到了什麼地步?

「歡,不哭、不哭哦,很快就不疼了──」他好小心,又好心急地不斷朝她手背吹氣。

「你──不痛嗎?」

「啊?」他仰首,想了一下。「那妳痛不痛?」

她搖頭,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問。

「妳不痛,我就不痛。」是真的哦!歡兒受苦,他的心就像有針在刺一樣,歡兒如果不痛,他就什麼都不痛了。

「你──你這笨蛋!」隱忍不住,成串淚珠順頰掉落。

「我知道我不夠聰明」他喃喃低語。就是因為他不夠聰明,保護不了她,才會讓她被欺負,連她最心愛的玉佩都被砸碎了歡兒本來就很討厭他了,現在,應該更加不會理他了吧?

「是我不好,對不起,我會想辦法的。」落寞地低語完,他默默離開。

辦法?他想什麼辦法?

隨君歡愣愣地盯著他消失的方向,撫上頰邊幾行濕淚。這回,他沒再為她拭完淚再走,少了他大掌的溫暖,心頭竟浮起幾許失落

幾時起,她已習慣了他拭淚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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