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天字五號房 第1章

初秋的驕陽,像名身著艷色彩衣的舞伶,自宮檐翹角的頂端冉冉攀上,以明媚的秋波照亮了御園里猶懸著晶瑩露珠的葉尖,亦照亮了紅白宮牆下頭那綿延曲折、一眼望之不盡的幽暗宮廊。

羞澀柔美的晨光,無聲地撫過開陽手中所捧的檀木盒,盒里由象牙與黑玉所雕一成的棋子,與下頭白銀所刻制的棋盤,燦目得令她幾欲閉眼;然而就在她將指尖探一向棋盤下頭時,一只擱放了約有五六張銀票的信封,令她詫異地微微揚高了兩眉。

按宮里規矩來說的話,正常的賄賂行情,應當是百兩至千兩左右,除非是來者另有什麼特殊要求,或是說,情況壓根就是強人所難。

但這份禮的厚度……

也著實厚過頭了些吧?

即使只是一大清早,滿園殘存的熱意,仍是令站在廊上的右司馬,被朝陽曬出一身大汗,滿心緊張的他,反復探看著四方有無他人窺看。在深吸了幾口氣,並以朝服拭去了額上的汗珠之後,他懇切地拱著兩手,朝站在前頭的開陽深深一揖,並話中有話地拉長了音調。

「小兒邊關戰事有功,還望大人……在陛下面前多多提攜。」

開陽笑意滿面地合上了木盒,「大人厚禮,這事,自是當然。」

「那本官就先告辭了。」深怕被人撞見的右司馬,再三地朝她揖了揖後,便急忙地轉身離開廊上,快步繞過滿園的花草再轉進宮苑的後門。

甭留在廊上的開陽,並沒去理會那道消失在園外的倉皇背影,兩眼靜靜定在手中木盒上的她,在听見身後一步步朝她走來,卻又刻意放輕了力道的足音後,她朝身後招了招手。

躲在暗處目睹行賄全程的朝霧,邊問邊走至她的身旁看向她手中那只價值不菲的木盒。

「妳知道什麼叫節操嗎?」依他看,她八成只認得銀票二字如何書寫而已。

「我的節操不就是來者不拒?」打她進宮起,這便是她一直奉行不變的處世圭臬,在這方面,她自認她還算得上是滿忠貞的。

看著她面上毫無愧色的神情,身為她多年同僚兼好友的朝霧不禁搖首長嘆。

「妳這德行要是再不收斂點,早晚妳準會惹上麻煩的。」收賄多年卻從沒出過什麼亂子,那是她運氣好,她不會真以為她能在宮里橫行下去吧?

開陽聳聳肩,「我向來對朝中各黨派人士與諸位大人,皆是一視同仁的有求必應,無論是哪邊從來都沒偏袒過,哪能惹上什麼麻煩?」

「意思就是,妳完全不忌葷素,任何人向妳行禮行賄,妳都大小通吃?」

「我不擅長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她搔搔發,還是一臉的沒反省與無所謂。

「若是妳沒法辦成他們的請托呢?」收錢辦事,還收的都是全朝高官的賄金,若是辦事不力,那下場……

她有恃無恐地將兩眼瞄向遠處寢宮的方向,「到時,全都推到陛下天威難測這上頭,不就成了?」

「妳這貨真價實的貪官……」備感無力的朝霧,愈听愈覺得她與那位不能在朝的某人實在是有得拚。「妳就這麼想向那位千里侯看齊?」若不是一個被困于宮中,另一個被困于宮外、不然他還真想叫他們兩個認一認是不是兄妹,或是確認一下他倆上輩子是否曾經結拜過。

「千里侯大人可是朝中公認有牌、有匾、有聖諭的公然定期收獻之先鋒,實乃收賄之楝梁,貪污之表率也。」不以為然的開陽,在他提及某人後,眼中閃爍著崇敬的光彩,且不疾不徐地貶起自己的身價,「而我呢?區區一名陪陛下弈棋的侍棋大夫罷了,生平最大的作為,頂多也只是在宮中地下性的收收微不足道的小賄而已,我這麼點道行,怎能與侯爺大人相提並論?」

朝霧忍不住小聲地咕噥,「妳別撈得比他還凶就成了……」她究竟是哪點比千里侯差了?前些日子他還受她所托,特地跑到吞月城找上開錢莊的陸氏兄弟,請他們想法子處理一下她多到沒地方藏的私房錢呢。

隨著朝陽益漸往上攀升,站在廊上曬了好一陣的開陽,有些受不了地下了木廊走進園子的樹蔭一曇,而後彎子輕嗅著清晨才初初綻放的花兒。

「你今兒個專程來說教的?」今日宮中輪職當差的人又不是他,他不好好待在家中與妻子新婚燕爾,沒事跑來這看她收賄做什麼?

「我是專程送妳的仙丹來給妳的。」朝霧自懷里取出兩只藥瓶塞進她的掌心里,並順手接過她手中的木盒。「哪,方才右司馬大人希望妳代他在陛下面前疏通些什麼?」

「那個啊?」開陽不怎麼感興趣地應著,「他家公子,數月前與護國大將軍的兒子在吞月城大街上互搶閨女,此事不但鬧得滿城風雨,他家公子也因此得罪了護國大將軍。听人說,護國大將軍為此非但將那位公子軍階連降三級,月前還刻意將他調至關外剿匪剿寇,有意讓那位公子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竟得罪了護國大將軍……」他頓了頓,總算明白手中的這份禮會這麼厚的原因。

「老實說,昨兒個護國大將軍的門人也進宮找過我。」一大早就被宮人挖起床,精神有些不濟的開陽,邊說邊打了個一點也不秀氣的夸張大呵欠。

朝霧怔了怔,呆愣愣地瞧著她,「什麼?」

她徐徐抖出內幕,「護國大將軍的意思是,就先將那位公子在軍中壓個三年好好折磨折磨,待他心火消減了點後,他會考慮再將那位公子調回京里;當然,前提是那位公子還活著的話。」

「妳……該不會連護國大將軍的禮也收了吧?」愈听愈覺得頭大和麻煩惹大的朝霧,語調顫顫地向她求證。

開陽大剌剌地將兩掌一攤,「他老人家都刻意抬出大將軍的架子,派出親信登門找到宮里來了,你說,他這禮,我能不收嗎?」護國大將軍是什麼人物?她要是這回軟的不吃的話,只怕下回進宮來的,就會是硬的了。

「那這兩件事妳打算怎麼辦?」

「兩邊都辦。」都成全他們的、心願不也挺好的?

朝霧忍不住蹙緊了眉心,「這麼著成嗎?」萬一事情被拆穿了怎麼辦?她就不怕兩邊都得罪了嗎?

「怎會不成?」她不以為意地揚起唇角,「我想他倆私底下還不至于會交情好到互通有無,或是在朝中公然的彼此交換行賄心得,除你之外,誰會知道我在暗地里兩邊都收錢辦事?」

就算是生財有道,但那條道,她也未免將它鋪得太寬、賭注押得太險了點吧?萬一事情沒照她的然算走,反而被彼此拆穿,到頭來右司馬與護國大將軍都同她翻了臉怎麼辦?為何每回在得罪與不得罪人這上頭,她就是那麼有勇氣的敢放手賭上一賭?

著實被她嚇出一身冷汗的朝霧,渾身乏力地瞪向身旁這位換帖同僚,實在是想不出,儼然就是個賭徒投胎的她,為何她的賭運總是如同那位千里侯的噩運般無堅可摧。說實話,為官十來年,他這與她一般皆是陪著陛下弈棋之人,在陛下面前哪種官哪等人沒瞧過?可真要算上強運之人,這世上,除她之外,他還真找不著第二人。因此縱使全朝官員皆知她廣開後門收受賄金,卻也從沒見朝中哪位大人與她生了什麼嫌隙,或是因她辦事不力而找她秋後算帳。

難不成,她的生命一曇,就永遠都是這般,不會遇著什麼風雨或是危浪?與他們這些凡人相較之下,老天也未免太過厚愛于她了。

「這是做什麼?」開陽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在用力嘆口氣後,自動自發打開木盒,並自盒底挖出信封的舉動。

「三不五時就為妳這般提心吊膽的,我需要壓壓驚。」他毫不客氣地自信封里抽出兩張銀票往袖里塞,再對她臉一偏、眉一揚,說得全然面不改色。

她掠著白眼,「方才還滿口仁義大道理的那位仁兄哪去了?」

「別忘了兄弟間有通財之義。」他老實不客氣地拍著她的肩頭,半晌,忽地憶起他來這還有另一件事,「對了,妳有封來自宮外的信。」

伸手接過信的開陽,在看完了信里簡短的內容後,原本面上猶帶著點睡意的她,登時斂緊了眉心,而時常掛在她面上漫不經心的笑意,亦隨之消失無蹤。

「出了什麼事嗎?」覺得這不是什麼好兆頭的朝霧,擔心地看著她難得不開朗的神色。

她慢條斯理地將信收進袖里,「我義兄說,義父病重,盼我能想個法子出宮去見義父最後一面。」

「開陽……」朝霧正想開口安慰她幾句,驀地自眼角余光中瞥見遠處的一道身影,「慢著,那人是誰?」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在看清那道鬼祟的身影後,防心頗重的開陽,隨即一把扯過他就要往廊上走。

「與咱們無關。」來者非宮中之人又身無朝服,還形跡可疑的自園處後門擅自進宮……她可想不出這會有哈好事。

「但我記得似乎曾在哪見過他。」認人功力一等一的朝霧,偏挑在這節骨眼上兩腳站在原地生根不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少又多管閑事。」不想惹麻煩的她揚手又要去拉他快走,可她的掌心卻意外撲了個空,「朝霧?」

二話不說即偷偷模模跟了上去的朝霧,躲在門旁瞧著不遠處那名令他覺得眼熟之人,與另一個似與那人約好在此私會之人,在一踫面之後,隨即往偏僻的角落移動。

「我想起來了,他是豫王府的總管。」認出人來後恍然大悟的朝霧,頓愣了一會兒後,轉身小聲地問向她,「喂,妳說他來這干哈?」就算是要代傳豫王之言,也用不著做賊似的溜進宮里來吧?而那個與他接頭之人,看上去似乎是……

「別說了,快走吧。」被他拉下水,不得不跟著來偷窺的開陽,直挨在他的身旁想快點把他拖離這是非之地。

摻雜在晨光下的啾啾鳥鳴聲中,縱使已刻意壓低了音量的兩道男聲,順著園子里早起的秋風,款款飄進正想離開的他倆耳中,且一字不漏,這讓他倆當下僵住了身子,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愕然地看向彼此。

听見了?朝霧以口形問向同樣不敢出聲的她。

「不想死的話就當作什麼都沒听過。」滿面懊惱的開陽,使勁地拖著他的臂膀,揚首張望了一會兒,見四下無人,馬上逃難似地帶著他穿過御園。

「開陽,他們朝這過來了……」不斷向後張望的朝霧卻在這時十萬火急地搖著她的手,催著她再跑快一些。

隨著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接近,已來到廊上的開陽,在左右都見不著可藏身之處時,她腦海里忽地憶起,身旁方成親不久的好友,家中還有個如花似玉的嬌妻,正倚著窗殷殷盼他歸來。她當下猛然止步,不由分說地一把將朝霧推進廊上的角落里,並飛快地搬來擱在一旁小桌上插滿鮮花的巨大花瓶要他捧著,而她則是以自個兒的身子擋站在他的面前,以她身上寬大的衣袍遮住他身子的其它部分。

舉步繞過園子里提早盛開的金銀木犀花叢,正朝另一處隱蔽宮門走去的兩人,並未察覺到站在角落里的開陽,眼看他們兩人就要舉步跨過宮檻了,可就在這時,一名奉命來到園中摘采花兒的宮女,清亮的嗓音卻打破了一園的寧靜。

「開陽大人,您站在這做什麼?」

懸在開陽眉角的冷汗,在下一刻滴落墜地之前,反射著陽光因而顯得晶瑩閃閃的汗珠,正巧,清晰地映照著那名豫王府總管朝這邊看來的眸光。

疾速飛掠過天際的身影,在落地之前,已被四道刺眼的銀光追上,落地時,前一任西域域主已遭四枚流星鏢鎖定四肢,定射在原地不得動彈半分。而身著一襲華服,出手狠快利落的挑戰參賽者黃泉笑,只是滿心不屑地振振衣袖,在四下響起了如雷的掌聲時,倨傲地仰高年輕又自信的臉龐望向晴蒼,無視于滿場直朝他涌來的欣羨與佩服。

為此,身為主持人之一,高坐在西域域主擂台上的當今武林盟主斬擎天,一雙好看的劍眉,不禁往上挑了挑。

纏斗了三個日夜後,每四年一屆的西域域主總算正式出爐,由攜著名門血統、方踏入江湖未滿三年的黃泉笑榮任。因自身職務關系,每年都得出席觀賽的斬擎天,在以統轄四域域主的武林盟主身分見證了新一任的西域域主誕生後,本是打算完成任務就打道回府的他,卻在與會的人潮盡皆散去時,冷不防地被身後的一句話給留下了腳步。

「四年後,坐在那兒觀賽之人,將不會再是你。」

「域主想挑戰今年的武林大會?」緩緩轉過身後,頗感訝異的斬擎天,暗自隱忍下滿心的激昂,氣定神閑地笑問。

「高懸在你頭上十六年的武林盟主名號,今年我定會親手將它摘下。」看著他面上刺眼的笑意,黃泉笑揚高了下頷,信誓日百一地道。

這實在是……實在是……

太令人感動了!

等待了多年,就盼著有人對他說這句話的斬擎天,此刻面上的神情,雖是維持著一派氣定神閑的面色,其實正極力克制著打心底源源涌出甚想眉開眼笑那股沖動的他,為免遭旁人看出異樣,他強自忍下一腔差點就無法壓抑下的興奮,目不轉楮地瞧著眼前或許可能解救他于水火的英雄。

見他久久也不開口答腔,一徑承受著他那看似詭異的目光許久後,黃泉笑嫌惡地瞪他一眼。

「怎麼,你怕了?」

怕,當然怕,他好害怕這家伙也同其它人一樣,只會說得到卻又做不到……斬擎天默默在心底暗忖。

斬擎天不著痕跡地鼓勵著他,「不,我很期待。」

黃泉笑冷冷地掃他一眼,「別以為你會永遠的天下無敵。」哼,自以為連任十」六年很了不起是不?就在今年的武林大會上,他要全江湖中人等著看他改寫歷史。

「斬某不敢。」在展現武林盟主威嚴的架式之余,斬擎天極盡可能地命自己的語調溫柔再溫柔,「域主,既然你決意要參與這回的武林大會,那麼請你自今日起,千萬、務必、絕對要好好的保重身子,且注意飲食、勤練功夫、重視居家安全、出入小心,還要避開所有天災人禍,好保持著健康的身體來參與今年的武林大會。」

為了他突來的叮嚀,黃泉笑錯愕了半晌,隨即不屑地轉過身。

「用不著你來假仁假義。」這家伙有病?

滿心的祝-福不被人接受,衷心期盼每一位向他挑戰武林盟主大位之人都健健康康的斬擎天,落寞地踱回這一場大會的主持人南宮道的身旁。

「我真的是誠心誠意在關心他……」

那位外行人不知,江湖中人一心向往的武林大會,這十幾年來,不知怎地,就像是中了詛咒一樣,每回在盟主大會開始之前,總會有一大票高手莫名其妙生病或是出了意外。而每回遇著了這事,最是感到惋惜的,不是那些抱撼不能參賽的高手,而是他這個又因沒半個好對手,被迫得再連任一回的受害者。

「我明白。」深知內情的南宮道沉痛地頷首。「可他不明白,當個武林盟主除了名號好听外,哈用處都沒有,既窮得要死又累得要命,一年到頭都在行俠仗義、濟貧救民,要是倒霉點,還要破財散財兼餓肚皮,沒事還要保持著什麼良好的武林盟主大家風範……換作我是你,我早早就連夜打包好家當退出江湖逃難去了,虧你還有法子一撐就是十六年,都餓不怕的啊?」

「你別老開口就往我的心酸處戳行不?」人前風光人後苦情的斬擎天,听著听著,就覺得一股陳年的一足傷再次泛上他的心頭。

南宮道不看好地一手指向就連走路,姿態也顯得孤傲無比的黃泉笑。

「你該不會又樂觀的認為,那個目中無人的小子真能把你給拉下來吧?」就算黃泉笑的確是這一兩年來武林中聲勢看漲的新星好了,可連著四屆的武林大會的教訓看下來,無論事前再怎麼被看好的武林新星,每每只要斬擎天一出手,到頭來,不也都只有慘烈損落的份?

斬擎天振奮地一手握緊了拳心,「或許今年會有奇跡出現。」

「老斬。」看不下去的南宮道喟然長嘆,「不是我要說你,都這麼多年了,你真的得看開點。」明明就知他倆實力差了一大截,他還想安慰自己一下?

「我就連指望個奇跡也不成?」滿腔的熱情當下又被澆熄,斬擎天有些埋怨地瞪著身旁與他共患難多年的老友。

「老話一句,你就死了那條心吧。」早就看破這點的南宮道,一直都不懂他干哈不肯面對他真是舉世無敵的這個現實,他以為,這世上能有幾人祖上連個十代都是干武林盟主的?

「不,說不定哪個隱世的高手,或是某個雲游四海的大師,今年會在大會上突然殺出來接手我的苦難。」

南宮道冷聲地提醒他,「這些年來,你最少已經打趴了三打你口中的隱世高手,搞得人家才剛踏入江湖,就又馬上退出江湖了。」

他仍是很想掙扎,斗總會有漏網之魚的。」他事前哪會知道那些高手統統都只中看而不中打?

「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藺言出現的,你就認命點,一路連任到你變成個老頭吧。」南宮道再賞他一記白眼,轉身走向在一旁候著他的自家下人。

都說好不提他家那個鄰居的……

一想到自個兒家里就住了一名他苦求多年,卻死活盼不到的高手中的高高手,滿月復哀怨的斬擎天,便默默地再次怨恨起自家那個鄰居,當年沒事干哈那麼早就退出江湖,還有這些年來,那個無情鄰居,又是如何不理會他的苦苦懇求,就是不肯短暫復出江湖一會兒,好心狠手辣地將他給打下武林盟主擂台,讓他慘烈下台結束苦難。

都怪那個說一不二的蘭言,分明知道除了她外,這十六年來,他找遍了五湖四海,就是沒找著半個像她一樣資質的對手;偏偏她就是鐵了心,沒半點同居一個屋檐下的情義,說不干就是不干,情願去醫治她義醫館里滿屋子病人的病痛,也不理會一下他這位鄰居的陳年心傷。

他也不過就是想頂讓一下武林盟主這個位置而已,這事,沒那麼困難吧?可十六年來無數的經驗教訓告訴他︰要想求得一敗,對他來說,根本就與登天無異。

唉,天底下干得最不情不願的武林盟主,除了他外,大概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了……

走回他身邊的南宮道,光看他的表情就知他此刻又在想哈,對于這位盟主大人多愁善感又縴細得跟什麼似的性子,他有些沒好氣。

倘你別老是想著想著就又開始悲從中來。」伸手拍拍他固執的腦袋瓜後,南宮道將一袋碎銀擱至他的掌心,「咯,打賞了。」

「這回就這麼點?」興匆匆打開銀袋往里頭一瞧後,整個人精神登時又委靡下來的斬擎天,提不起勁地垂著兩肩。

「光是這些就夠你回家了,你以為只是主持個大會能拿多少車馬費?」南宮道一手指著他的鼻尖,鄭重地向心腸柔軟過頭的他搖話警告,「哪,這回要是你又心軟的當個散財童子一路散回家去,肚皮要是餓了,你可別怨我沒提醒過你。」

他將頭垂得更低,「我盡量就是……」

對他完全不具信心的南宮道,邊說邊再拿了一大包的饅頭給他當緊急存糧。「善良的盟主大人,回家的路上小心點,不要又被路邊邪惡的老百姓給洗劫一空了。」為免他到山下之前全身上下的家當又全都奉送出門,還是給他準備些救濟品妥當些。

對于這點也是滿心不抱期待的斬擎天,還沒能針對這點好好對南宮道再吐吐他的苦水與苦衷一番,即遭急著收拾場子的南宮道給逐客出門、一腳踢上返家的路途。無精打采的他,在通往山下的山道上,雖是走得漫不經心的,可腳下的步子仍是飛快得令其它武林中的高手難以望其項背。

打算遵照南宮道叮嚀,以最快的時間返宅的他,走著走著,不覺間已使出上乘的輕功,腳下的步子,竄過林梢、躍過枝頭、點踏過逐漸開始泛黃的草尖,轉眼間,尋常人要花上一整日才能攀上的山勢,他已來到了山腰。就在他打算一鼓作氣速戰速決剩下的路程時,一道跌坐在山道旁喘息的身影,緊急地扯住了他的沖勢。

斬擎天踩著輕緩而不驚嚇人的步伐,來到那名似是被日光曬得不適,因而半趴在路邊站不起身子的老婦身邊,一手扶穩她坐好後,他忙不迭地自行李中取出水壺要她先解解渴,在她因喝得太急而被嗆著時,他徐徐地拍撫著她的背脊要她喝緩點,隨後他因她那張過于消瘦蒼白的臉龐,甚是擔心地皺起了眉心。

「盟主大人?」家住在這座山頭上,曾在大會上見過他的老婦,抬起頭想向他致謝,一見救助她的來者是誰,她吃驚地瞪大兩眼直瞧著這個在江湖人士口中地位高不可攀的男人。

「這銀子妳拿著。」自銀袋里掏出些碎銀擱放在她的掌心上後,斬擎天柔聲地在她耳邊說著,「妳的氣色不好,去吃些補身的東西吧。」

「多謝盟主大人……」沒想到他竟如此熱于助人,老婦先是怔了怔,下一刻滿眼的淚水即奪眶而出。

自袖里掏出一張潔淨的帕子為老婦拭去滿面的淚水,並再三確定她的身子沒事後,斬擎天站在原地微笑目送著一面走還不時回過頭,不斷朝他鞠躬道謝的老婦。半晌,就在他轉過身來時,一整打與方才那位老婦造型及面色相去不遠的村民,已動作整齊地在他面前排排站妥,人人緊握著兩手,目光中流露著急待救援與要求同等待遇的光芒。

為此,斬擎天倒吸了一口氣,接著他模了模手中的銀袋,並開始為里頭那些即將一去不回的碎銀哀悼。

看樣子,在回到客棧之前,他又得一路啃饅頭回家了,而在下回武林盟主大會結束之前,他又得再去找東翁打點零工,以拯救他那永遠都入不敷出的荷包。

來得快去得更快的錢財,只在轉眼問,就像過路財神般再次用干扁的銀袋來同他無言道別離,任由他在那票村民離去後再怎麼仔細找、用力倒,銀袋里就是半銀不存。已經很習慣這種遭遇的斬擎天,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回他都還未走到山腳下,就已散光了他好不容易翻了幾座山頭才來到這兒所賺的辛苦錢。

本咕的月復鳴聲,很能體會他心衷般地撿在這時冒出來與他作伴,他撫了撫空空如也的肚皮,再轉眼看向肩後那一包南宮道事前為他留下的備用存糧。

伸手模出顆今早才出爐的饅頭,滿心感激的斬擎天才張大了嘴想一口咬下時,就瞧見一個沒有隨著方才那群人散去的小孩,正蹲在路邊可憐兮兮地瞧著他手中白胖胖的饅頭。當下,與生俱來的正義感與滿腔的熱血,立即止住了他手邊的動作,不允許他自私地將饅頭往他的口里送。

「來,這給你。」斬擎天踱至他的面前蹲下,毫不猶豫地取出兩顆饅頭,大方贈予這個口水幾乎流滿地的男孩。

如獲至寶的男孩,珍惜無比地緊握著手中的饅頭;可快樂的模樣才停留在他的面上不過一會兒,他隨即又憂愁地垂下了臉龐。

「我……我可不可以……」

「怎麼了?」斬擎天不解地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家中還有個爺爺……」

斬擎天听了,二話不說地又再多拿兩個給他。

「還有女乃女乃……」小男孩抬起頭,期期艾艾的看著他。

低首凝視著那一雙飽含著祈求的天真眼眸,存糧所剩不多的斬擎天,咬牙地再自布包里掏出兩個饅頭交給他。

「在我下面,還有三個弟弟……」

算他狠……

不得不捐出所有存糧的斬擎天,認敗地取回男孩手中所捧著的饅頭裝回布包里,就在男孩露出失望和恐慌的神情時,他干脆地將整個布包拎至男孩的面前。

「謝謝大叔!」伸手接下裝滿饅頭的布包後,大喜過望的男孩朝他點了個大大的頭。

欲哭無淚的斬擎天,只能眼巴巴地瞧著將他所剩存糧打劫走的男孩,蹦蹦跳跳遠去的背影。

「……就不能把我叫得年輕些嗎?,」大叔?他今年也才三十有一而已。

彷佛要應和他此時的心情般,抗議的月復鳴聲又再次傳來,他搔了搔發,忽地想起在他身後所背的布包里,還剩下一包丹心在出門前硬塞進他的行李里,而他卻忘了一直沒拿來解解饞的肉干。有若漠地里遇著了綠洲的他,當下興高采烈地翻找出那包肉干,並探首看向四下,再三確定了這一回不會再有人來同他搶食後,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它。

遠比方才那名男孩更加無辜、更加令人心憐的一對滴溜溜大眼珠,在他正想將一小塊肉干往嘴里送時,無聲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錯愕地瞧著那只像是練過輕功般無聲無息出現的小黃狗。

「你也餓了嗎?」低首看著那雙像是餓慘了的水汪汪大眼,他有些不忍地將手中的肉干改往牠的嘴邊送去。

開心地吃下那塊肉干的狗兒,在熱愛動物有如熱愛百姓的斬擎天嘉許地拍著牠的頭頂時,驀地一骨碌朝他的懷里撲去,張大了嘴一口狠狠鯨吞下那僅剩的一小包肉干,而後搖著尾巴、踩著輕快的步伐快速離去。

就連只狗也要欺負他的肚皮……

心在泣血的斬擎天沮喪地蹲在路旁,好半天都不能自又要一路餓回家的打擊中站起來。聆听著肚皮熟悉的淒叫聲,又照舊響遍林問,他不禁開始在想,這回在打道回府後,或許他該去同一號房的侯爺大人借個幾本能辨識山中野菜的書,省得他下回落難時,才不會又餓得面色青黃有若饑民盡失武林盟主風範,不然就是餓到東翁不得不派出客棧所有人手,出門搜尋不知又餓昏在哪座山頭上的他。

猶掛著綠意的林間枝頭,靜靜地將一束束的日光灑映在一地就快枯黃的草皮上,在他眼前映成一地無法解饑的愁悵,望著穿梭在枝極間跳躍,看似一只只肥碩的鳥兒,斬擎天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今日他之所以會餓成這個樣子……到底是被他家哪個率先跑去當什麼武林盟主的祖先給陷害的?

撇開那個造孽的先祖不說,在他上頭其它的先祖們,沒事干哈要把當武林盟主規定成他家的祖傳行業,然後在窮了一代後,再代代的窮下去?而他家老爹和他家爺爺,甚至是那些他從不認識的曾祖們,又是為了什麼在窮得苦哈哈之余,還是硬要為了祖傳這二字,繼續執迷不誤下去,全都沒人想活得現實點?

拂過樹梢的風兒想不出個解答,他亦如是,眼下,在他的腦海里,僅僅只對一件事再清楚不過。

來吧,管它是東西南北哪一域的域主,或是方出師門想在江湖中揚名立萬的武林新生,還是在道上打滾了無數年的江湖老鳥,是誰都好,快些將他自盟主這個寶座上給拉下來吧,因他真的真的已經……

餓了很多年了。

正午時分的吞月城內,遭秋老虎肆虐的大街上,為求躲避熾熱的行人們,紛紛就近在街上的鋪子或是茶館里歇腳喝茶,無人願行走在燙熱的由石板鋪成的大街上,就連行走在街道上的狗兒也都顯得意興闌珊地,雖說秋日已至,但流連不去的夏意,仍像是要貪戀至最後一刻似地盤據在城內的每個角落。

縮躲在茶館外頭廊檐下的開陽,兩眼無神地望著大街遠處,那些腳程快得有若個個都踩了風火輪,行動疾如雷迅如風、集體移動迅速又確實的乞丐,又再一次地將跟不上他們步伐的她給甩落在原地,人人一手捧著行乞的飯碗一手杵著竹枝,整齊地邁開步伐,轉移陣地朝城的另一頭移動討飯吃去。

這年頭的乞丐,腳程……都是這麼快的嗎?

天色未亮就尾隨在他們後頭,跟著他們一塊在街上要飯的她,一路上只要是停下了腳步喘上個幾口氣,她這新加入的新人,即遭那些認飯不認同行道義的乞民毫不留情地丟置在原地,接連著三日下來,她已經數不清,她究竟遭方才還同她窩在一塊的職業乞民給扔下幾回了。

震天價響的饑鳴聲,再次哀怨地自她肚皮里傳來,聲量之大,就連走過她身旁的兩只狗兒也不禁回頭多看了她兩眼。已連續超過五頓什麼都沒下月復的她,頭昏眼花地按撫著月復部,搖搖晃晃地重新站起,可站起身走沒幾步後,映在她眼前日光刺眼的大街,卻漸漸開始在她的眼中模糊扭曲了起來。

她怎會落得這等下場?

說來說去,她會弄得這般狼狽,全都是那個已經連走了十八年霉運的朝霧給帶衰的。

打從那日在園子里听見了不該听之事、被不該撞見之人撞見後,有先見之明的她,雖是速速以探父的名義先行一步逃出宮,在義父不幸病逝之後,她亦以守喪為由遲遲不返回宮里。可她沒想到,她預料中可能會隨她而來的追兵,竟忍不過守喪的這段期問,在三天前的夜里,提早追上門來打算對她下手,躲過一劫的她,還是在被義兄搖醒慌忙之下,只穿著睡服分文未帶地匆匆逃出家門的。也就是打從那夜起,她從未有過的噩運,就準確無誤地降臨在她的頭上了。

顆顆一點也不晶瑩、色澤黝黑甚至帶著惡臭的汗水,再次自她的兩際滑下,站在大街上的開陽,頭昏腦脹地抬首看了看頂上的無垠穹蒼,就在這時,一名走向她的老漢,在路經她身旁不意嗅到了她身上濃濃的臭味時,連忙以掌心掩住口鼻,嫌惡的目光更是毫不掩飾地直戳向她全身上下。

已經挺習慣他人此等神情與舉動的開陽,舉起右臂低首嗅了嗅這件三日前她自路旁檢來,破爛髒污到壓根就分不出這是什麼顏色,且臭氣沖天的衣裳,再搔了搔她那頭沾滿泥垢落葉幾乎掩去她整張臉的亂發,一點也不在乎在老漢後頭走來的人們在見著了她後,也紛紛仿效老漢,不是快步走過,就是避開她走得遠遠的。

其實,只要不被人認出來、只要能保住小命,那麼無論再臭再髒再邋遢,她都可以忍也都無所謂,畢竟面子事小生死事大,而她這人向來最不在乎的,剛好就是她那本來就可有可無的面子。

空氣中的暑意徘徊不去,腳下的路面依舊燙熱得嚇人,舉步繞過大街來到市集的開陽,才一踏進市集狹窄的街道上,便被迎面而來的人潮給擠得無法動彈。自認體力不濟沒本錢與人爭先搶道的她,雖是很不想一直被擠過來撞過去,可一想到與其落單似地只身在大街上徘徊,還不如擠在熱鬧的人潮里來得安全些,她也只好咬著牙一路擠下去,想說待會若是運氣好的話,或許她還可以在兩旁的商家要些東西吃。

但就在她這麼想著時,不知怎地?她突地覺得,眼前的世界逐漸歪斜傾倒,緩緩地,鼎沸的人聲自她的耳際遠去,燦眼的陽光斜斜地自一角射進她的眼底,大街上行人來往所攜來的沙子,粗礪地磨抵著她的面頰,而一雙雙朝她走來的鞋,則是幾次險些踩著了她。

迷迷糊糊之際,在身旁來來去去的雙腳中,她見著了一雙異于旁人,干淨簇新得像是剛買來才穿上的鞋。神智已不是很清楚的她,在那雙鞋的主人就要自她的身旁走過之時,想也不想地,奮力擠出全身上下最後一絲的力氣,像是再也不能逮著下一棵浮木般,一掌用力地巴上去。

「餓……」開陽微微抬起臉龐,虛弱地自口中逸出這句低吟。

走在人群中,一心只想回家,卻被眾人擠得寸步難行的斬擎天,在一腳冷不防地被拉住時,先是防備地停下了腳步,就在他低首看清了腳下的阻礙物之後,他大大地怔了怔,而後瞪大了兩眼,一臉不可置信地瞧著她。

深怕對方下一刻會一腳踹開她,開陽伸出雙臂,緊緊地撲抱住他的一腳。她仰起頭來,勉強自雜亂如草的發絲縫隙里,見著了一張因逆光而看不清楚的臉龐,她試著想看清楚來者面上的神情,但一陣暈眩卻撿在這時措手不及地襲上她的腦際。

「好餓……」一把話說完即暈睡在陌生人腳上的她,緊抱住的兩掌,在她不知已暈到哪一殿去時仍是緊攀著沒有放開。

不顧杵擋在街道中會妨礙他人行走,硬生生站在原地不動的斬擎天,緊斂著的兩道朗眉幾乎連成一線,因他腳邊的東西,實在是臭到不行又髒到一整個令他發指的地步,行走江湖多年,他還是頭一回見著這等髒到就算是專業行乞的乞兒,也不可能有法子敬業到如此走火入魔的程度。

這是在挑戰他的忍耐極限不成?

「斬盟主?」不小心撞著他的一位老翁,在看清了他的樣貌後,滿懷欣喜地揚高了音量,「這不是咱們的盟主大人嗎?」

……沒事喊出他的名號做什麼?

遭人認出身分,滿心怨念直沖天際的斬擎天,在市集里往來的城民們歡喜地朝他這邊靠過來,並在下一刻看清了趴在他腳邊的不明物,因而大大地沉默了下來時,當下一個最壞的預感立即自他的心中閃過。

他,堂堂一名現任,還很可悲的可能得一路連任到老的武林盟主,即使私底下再怎麼熱愛低調、不喜歡出風頭,更不想因善行之故名揚整座江湖,但在這等情況下,他恐怕還是必須得……

懷抱著一丁點的期望,斬擎天緩緩地抬起頭,迎上了眾人熱切期待、萬分崇敬的目光後,這輩子,他從沒這麼恨過自個兒在外頭做人為哈這麼成功。

噩夢啊。

安安靜靜的市集內,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整齊地停駐在斬擎天那張莫可奈何的臉龐上,任由他無聲地站在原地掙扎了又掙扎、抵抗了再抵抗,仍是一心一意的眾人,就是不肯輕易放過這個難得能親睹武林盟主當街行善的大好良機。

縱使再不願,迫于眾人變相威脅逼迫的斬擎天,最終也只能僵著招牌笑臉,認命地彎子發揮身為武林盟主的標準風範,一把將手中根本就看不出是人還是泥的玩意兒給扛上肩頭,而後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萬般忍耐地朝城的另一頭邁出步伐,準備將肩上的東西給扛回客棧。

如雷的掌聲有若潮水,在盟主大人的身後一波接一波地持續了很久很久,熱鬧的大街也因此沸騰了好一陣子;卻無人听見一步步遠去的斬擎天,此時心底滿坑滿谷的抱怨。

好怨,好恨,好無奈……

他當年沒事干哈按照什麼祖訓,想不開的去當個武林盟主?

被肩上臭味重一得不得不屏住呼吸的他,在一路走回客棧之前,不知還有沒有剩下一口氣在?他會不會就直接被這股子濃濃的異味給黑掛在路旁,日後有人在路邊幫他立個義碑來紀念他的義行?為什麼他只是被迫行個俠仗個義,卻還得冒著這種莫名其妙被臭死的風險?

愈走愈沉重、愈想愈自憐,很想在眼眶里含著兩泡清淚的斬擎天,不禁在心中深深長嘆。

倘若,上天真能夠不再對他記仇,大方對他網開一面,奇跡式地實現他一個心願的話,那麼,此時此刻,他只想對上天說……

他想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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