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黑寡婦 第六章

「把事情從頭說給我听。」亞特說。

玫琳望著書房窗外光禿禿的小花園,雙手反握在背後,專心整理思緒。她清楚地感覺到亞特靠在她的書桌邊,等她開口解釋。

昨夜離開鬼屋後,他直接送她回家,檢查百葉窗上的鎖,表示會派人在她家外面守到天亮。「試著休息一下。」他在離開前說。「我有些事要想一想。明天早上我會過來,到時我們再做打算。」

她整晚都在衡量該告訴他多少,現在她必須小心遣辭用字。「我告訴過你我的丈夫毒死我的父親。我發現爸爸時,他還沒有斷氣。蓓妮設法救他,但連她最強的解藥也沒有效。她說倫偉用的是某種致命的梵薩毒藥。」

「說下去。」

他的語氣平和,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她听不出他是否相信她。

「那時我們都已經發覺倫偉精神錯亂。他成功地隱藏了幾個月,久得足以騙過爸爸、我和所有的人。但紙終究包不住火。」

「妳從哪里看出妳的丈夫瘋了?」

她猶豫一下。「結婚後我就發現倫偉有些地方很奇怪,他經常待在頂樓一個他稱為實驗室的房間里,他總是把房門鎖著不讓任何人進去。但有天下午我趁他打坐時偷到了鑰匙。」

「妳搜查那個上鎖的房間?」

「是的。」她低頭凝視著自己的手。「你八成在想那不是溫順的妻子該有的行為。」

亞特不理會那句話。「妳發現了什麼?」

她緩緩轉身正視他的眼楮。「倫偉深陷在梵薩陰暗面的證據。」

「哪種的證據?」

「期刊、書籍、筆記。爸爸一向瞧不起的煉丹術垃圾。他說那種東西不是梵薩正道。但我從研究中得知,梵薩哲學里向來存在著巫術和煉丹術的暗流。」

「神秘學的無稽之談。園圃寺的憎侶不傳授那種禁忌知識。」

她聳起眉毛。「要知道,對某些人來說,越是禁止傳授的知識,越是有誘惑力。」

「我猜妳丈夫就是其中之一?」

「是的。這就是他找上爸爸和混進我們家的真正原因。為了說服爸爸教授他想得到的知識,他甚至不惜娶我為妻。他認為只要能成為我們家的一份子,爸爸就會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他。」

「迪倫偉想要知道什麼秘密?」

「兩件事。第一,古梵薩文的知識,因為巫術和煉丹術的古書都是古梵薩文撰寫的。」

「第二件呢?」

她繃緊下顎。「倫偉鬼迷心竅地想成為真正的師父。」

「令尊不肯教他最上層的知識?」

她深吸口氣。「是的。爸爸終于明白倫偉生性邪惡,可惜已經太遲了。倫偉真的相信只要能譯解梵薩神秘學古書的秘密,他就能變成巫師。」

「如果迪倫偉相信那種事,那麼他真的是瘋子。」

「不但是瘋子,還是殺人凶手。爸爸在去世前不久警告蓓妮和我,說倫偉誓言殺死我們全家人,因為爸爸不肯教授他譯解神秘學古書所需的知識。」

「但迪倫偉還來不及完成報復,就死在一個正好來闖空門的盜賊手里。」亞特目不轉楮地看著她說。

「是的。」玫琳迎視他專注的目光。「蓓妮相信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嗯。」亞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遇到那種事,命運向來是最方便的解釋。」

她清清喉嚨。「說真的,如果倫偉沒有死,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麼樣。爸爸死了,沒有人可以保護蓓妮和我。」

「如果妳告訴我的都是真的,那麼我很能理解妳的困境。」

她閉了閉眼楮,做好心理準備。「你不相信我。」

「應該說是我還沒有下最後的結論。」

「我知道听來非常怪異,但事情真的是那樣。」她絞著雙手。「我發誓我沒有瘋,我所說的並不是想象力太過豐富的產物,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又凝視她片刻,然後一言不發地起身穿過房間走向放酒的桌子。他拿起水晶酒瓶,拔開瓶塞,倒了一杯白蘭地。他走到她面前,把酒杯塞進地的手里。「喝。」

玻璃酒杯握在手里涼涼的。她凝視著杯中的金黃色液體,覺得腦筋好像停擺了。「但現在才上午十一點,沒有人這麼早就喝白蘭地。」她想不出別的話可說。

「某些人在上午十一點做的事,會令妳大吃一驚。喝。」

「我發誓,你就像拿著藥水逼人喝的蓓妮姑姑一樣煩。」她舉杯啜一口白蘭地。烈酒火辣辣地流下喉嚨,但那種熱熱的感覺出奇的好。事實上,好到使她決定再啜一口。

「好了,」亞特說。「言歸正傳。妳的丈夫去世至今一年。除了昨夜在鬼屋發生的事以外,還有什麼事讓妳認為迪倫偉回來報復妳和妳的家人?」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她用力放下酒杯。「我知道流言說我喜歡胡思亂想,但我有充分的理由擔心怪事正在發生。」

他微微一笑。「看來白蘭地已經發揮了提神作用。告訴我迪倫偉的鬼魂是怎麼回事。」

她交抱雙臂開始在書房里踱步。「我當然不相信倫偉做到了不可能的事,從墳墓里回來糾纏我們。如果他在外面某處,那也是因為他設法從那場大火中死里逃生。雖然我要求你找尋一個鬼魂,但其實我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我相信妳的話。」他斜靠在書架上,目光不曾離開她的臉。「讓我換個方式問。最近發生了什麼事,引起妳對迪倫偉的恐懼?」

接下來這一段會不大容易解釋,她心想。「一個星期前,家父生前的一個同事寫了一封信給我。他也算是古代語文的專家,研究過古梵薩文。」

「信上寫些什麼?」

她一咬牙。「他在信里告訴我,他在他的書房里看見迪倫偉的鬼魂,他覺得應該讓我知道這件事。」

「真要命。」

她嘆口氣。「我知道這件事听來很匪夷所思,但你必須把其中一部分當真,否則你一點忙也幫不了我。」

「這位聲稱看見鬼的學者是誰?」

另一道難關──她心想。「林斯磊男爵。」

「林斯磊?」亞特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大家都知道那家伙瘋瘋癲癲。他看見鬼看了許多年了,听說還經常跟他亡妻的鬼魂談話。」

「我知道。」她停止踱步,坐進最近的一張倚子里。「說真的,雖然他的信使我有點吃

驚,但我原本也不相信,直到……」

亞特目不轉楮地看著她。「直到什麼?」

「直到四天前我收到潘伊頓先生的信。」

「潘伊頓?」

「你認識他?」

「幾年前見過一、兩次。他也是著名的古代語文專家。听說他近年來變得和林斯磊一樣古怪。」

「是的。」她靠在椅背上注視他。「即使以『梵薩學會』會員的標準來說,他也算是怪異透頂。多年來他一直相信自己被一群他稱為『陌生客』的鬼魂監視著。听說他去年為了擺月兌冒充成僕人的『陌生客』,而解雇了家里所有的僕役。」

「潘伊頓也說他看到迪倫偉的鬼魂嗎?」亞特嘲弄地問。

「沒有。」她用手指輕敲扶手,努力保持耐性。「他的信里沒有提到鬼。」

他的表情和緩了些,但眼神依然冷漠銳利。「那麼他在信里到底寫些什麼?」

「我拿給你看。」

她取下頸際的鑰匙,起身走向放名冊簿的書櫥,打開櫥門拿出放在里面的一封信。她瞥

一眼潦草難認的字跡,然後一言不發地把信遞給亞特。

他接過信,朗誦出它的內容。

「親愛的狄夫人︰

身為令尊生前的同事,我覺得有責任通知妳,在從暗處監視我多年後,其中一個『陌生客』最近大膽到嘗試侵入我的書房。幸好我牢固的鎖和百葉窗阻撓了他。

那個『陌生客』似乎一心想得到我的書卷和筆記,這個事實使我不禁懷疑他是否會對其他的古代語文專家構成威脅。令尊曾告訴我他將古梵薩文的知識傾囊傳授予妳,我還知道利瓦伊敦的書卷仍在妳手中。我覺得應該警告妳可能有人在找那種東西。

妳想必知道近來有不少關于秘籍這本梵薩古書的傳聞。那當然是一派胡言,但傳聞可能已經把『陌生客』從暗處吸引出來搜尋它……」

亞特把信折好。他看來若有所思,玫琳認為那是好現象。

「我知道這些算不上是可供追查的線索,」她小心翼翼地說。「但我就是無法對林斯磊和潘伊頓的信置之不理。」

「妳不需要多作解釋。」亞特平靜地說。「我現在明白妳的憂慮從何而來了。」

她松了口大氣。「這麼說來,你看出這兩封信之間的關聯了,對不對?」

「那還用問。兩封信分開時,可以當成瘋子的胡言亂語而不予理會。但合在一起時,它們就形成一種模式。」

「完全正確。」他真的了解,她心想。但話說回來,他是梵薩人。透過層層現實看到表面下的種種可能性,是梵薩哲學最基本的原理之一。

「此處最耐人尋味的事實是,林斯磊深信他遇到的不是一般的鬼魂,而是妳死去丈夫的鬼魂。」亞特繼續道。

「你明白我為什麼覺得必須采取預防措施,和深入調查這件事了吧?」

「我明白。」他望向她。「我猜妳打算從林斯磊調查起?」

「對。如果你不反對,我想今天下午就去拜訪他。」

亞特聳聳肩。「我承認這件事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從來沒有與聲稱經常與鬼對話的人深談過。」

XXXXX

「謝謝妳的造訪,狄夫人。」林斯磊笑容可掬地示意玫琳坐下。她可以發誓他在轉向亞特時,兩眼閃閃發亮。

「還有你,韓亞特,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他對亞特調皮地咧嘴一笑。「我們好久不見了,對不對?」

「好幾年了。」亞特在坐下時說。

「的確。」林斯磊點點頭,在書桌後坐下。「听說你去園圃寺修行,現在是師父了。」

玫琳望向男爵背後牆壁上的林夫人全身肖像。畫里的女人健壯豐滿,比她瘦小的丈夫高大許多。她穿著低胸方領的晚禮服,禮服上繡著十二年前她去世時,最流行的希臘和伊特魯里亞圖案。

玫琳想起林斯磊男爵夫婦在服裝上向來熱中于趕時髦。如今林夫人永遠都得穿著十二年前的衣服,她的丈夫則繼續追隨流行的腳步。林斯磊今天穿的是量身訂做的優雅套裝,包括粉紅色的緞質背心,和最新流行的復雜領結。

林新磊把整潔的手交迭在桌上,滿臉堆笑地望著玫琳。「親愛的,我必須告訴妳,我和令尊聊得非常愉快。」

玫琳渾身一僵。「你和爸爸說過話?」

「沒錯。」林斯磊輕聲低笑。「我發誓,我現在比維敦在世時更常見到他。」

玫琳假裝沒看到亞特眼中的笑意。「你和家父都談些什麼?」她小心翼翼地問。

「通常都是交換研究古梵薩文的心得。」林斯磊說。「維敦總是有些很有意思的想法。我很早以前就認為他和羅義泰,是全歐洲研究古梵薩文首屈一指的權威。」

「原來如此。」玫琳不安地又瞥了亞特一眼,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好。

「自從幾個月前去世後,羅義泰一直認為他不適合來探望我。這一點也不令人意外。」林斯磊吸吸鼻子。「他那個人向來傲慢自負、固執己見,姿態擺得很高,自認是梵薩各方面的最高權威。我懷疑他死後會有所改變。」

「羅義泰原本就是發現梵薩嘉拉島的學者探險家,」亞特提醒他。「是他把梵薩學術介紹給世人知道。他是『梵薩學會』的創辦人和第一位大師,他不能說沒有權利自視甚高。」

「對,對,我知道。」林斯磊略輕蔑地揮揮手。「沒有人說梵薩嘉拉島不是他發現的。老實說,我原本很希望他在死後會來探望我。要知道,他晚年時病得很重,很少見客。我一直沒有機會詢問他,我在他死前不久听說的某個傳聞。」

「什麼傳聞?」亞特問。

「你一定也听說過。」林斯磊望向他。「幾個月前,『梵薩學會』的會員都對一本古書失竊的傳聞議論紛紛。」

「秘籍。」亞特說。「我听說過,但壓根兒不信。」

「對,那當然是一派胡言。」林斯磊連忙道。「但羅義泰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很令人好奇,對不對?」

「據我有限的所知,」亞特故意說。「如果秘籍真的存在,它也在吞噬藍法瑞所處的意大利別墅的那場大火中燒毀了。」

「對,對,我知道。」林斯磊嘆口氣。「不幸的是,藍法瑞死後也沒有來探望過我,所以我無法問他那件事。」

這樣下去只是白費力氣──玫琳心想。她決定主導談話的方向。「爵爺,你在信中提到最近看見我死去的丈夫。」

「就在這間書房里,」林斯磊愉快的表情變成苦惱的皺眉。「有點令人意外。在他當令尊徒弟的那段期間,我們見過一、兩次面,但算不上是什麼密友。」

亞特伸長雙腿,注視著腳上亮晶晶的靴子。「你會視他為同事嗎?」

「我們確實有相同的學術興趣,但迪倫偉不需要我的理論和意見。事實上,他明白表示他認為我是個老笨蛋。我覺得他很沒有禮貌。」林斯磊突然住口,抱歉地看玫琳一眼。「對不起,親愛的,我不是故意批評妳死去的丈夫。」

她淡淡一笑。「我相信你很清楚我的婚姻並不幸福,爵爺。」

「我承認我听過那種傳聞。」林斯磊眼中流露出同情。「很遺憾妳遇人不淑。」

「關于你和我亡夫的談話,」玫琳言歸正傳地說。「可以敘述給我們听嗎?」

「沒問題。」林斯磊噘起嘴。「我們沒有談很久。事實上,我們差點沒見到面。」

亞特抬起頭。「什麼意思?」

「迪倫偉出現在書房時已經是三更半夜,僕人早已就寢。要不是我那夜失眠而決定下來拿本書看,我根本不會遇見他。」

玫琳微微往前坐。「他到底對你說了什麼,爵爺?」

「讓我想想。」林斯磊皺起眉頭思索。「好像是我先開口。照例寒暄了一下。我告訴他看到他很令我意外,提到我听說他一年前死于房子著火。」

「他怎麼回答?」亞特的語氣听來好像他是真的好奇。

「我相信他說的是,那樣很麻煩。」

「麻煩?」玫琳開始冒冷汗。「那是他的用字?」

「是的,我相當確定。」林斯磊不安地扭動身子,抱歉地看她一眼。「如我所言,我們聊了一會兒。我當然沒有詳細敘述我听說的那些關于他確切死法的流言。」

玫琳清清喉嚨。「謝謝。」

「我對死者向來很客氣,」林斯磊向她保證。「他們似乎也很領情。何況,我向來覺得夫妻間的事與旁人無關。」

「你跟迪倫偉說話時,他的反應如何?」亞特問。

「我開口跟他說第一句話時,他好像嚇了一跳。」林斯磊聳起眉毛。「好像沒有料到會看見我。想象不出為什麼,畢竟是他到我的書房來探望我的。」

「的確。你們還談了什麼?」

「我問他是不是還在研究古代語文。他說是。事實上還提到秘籍的傳聞,問我有沒有听說最新的流言。」

「什麼流言?」亞特用毫無抑揚變化的聲調問。

「秘籍終究沒有在意大利的那場大火里燒毀。說他听說秘籍里的藥方不僅是用古梵薩文寫成的,還被編寫成某種密碼。非常復雜,連古梵薩文專家都看不懂。似乎需要某種譯解法才能翻譯出來。」

玫琳雙手緊握成拳頭。「你怎麼回答?」

林斯磊輕哼一聲。「告訴他任何關于秘籍的傳聞都只該視為流言而已。」

「他還有說什麼嗎?」玫琳听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而咬緊牙關。

「沒什麼重要的。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然後他就離開了。」林斯磊望向玫琳。「他要我向妳提到他,說什麼不希望妳忘了他。所以我才寫信告訴妳我跟他見面的事。」

玫琳有好幾秒鐘都無法呼吸,無法動彈。她感覺到亞特用莫測高深的眼神斜睨著她,但她無法轉頭正視他的目光。

她凝視著林斯磊。他經常與鬼交談,他的神志不完全正常,但看來也不像完全瘋了。他說的話到底有多少是事實,又有多少是幻想?真與假又該如何分辨?

瞥向林夫人穿著十二年前時裝的畫像,她靈機一動。

「爵爺,有一點我很好奇。」她小心翼翼地說。「你遇到尊夫人的鬼魂時,她的穿著如何?」

「穿著?當然是一流的禮服。」林斯磊慈祥地微笑。「林夫人對服裝向來極有品味。」

玫琳的目光與亞特相遇。他想必了解她的意圖,因為他嘉許地微微點了個頭。

「林夫人的服裝隨著最新流行的式樣而變換嗎?」玫琳屏住呼吸。

林斯磊先是面露驚訝,然後顯得有點遺憾。「恐怕沒有。她出現時總是穿著畫像里的那套禮服。要知道,她很喜歡希臘和伊特魯里亞式樣。」

「原來如此。」玫琳小心翼翼地喘口氣。「那麼家父呢?你看到他的鬼魂時,他穿的是什麼樣式的衣服?」

林斯磊咧嘴一笑。「跟我上次去他家看到他時一模一樣。那件他每次穿去參加學會開會的深藍色外套,和一件很不好看的黃背心。妳一定記得那件背心。」

「是的,我記得他的黃背心。」她使勁吞咽一下。「那麼我的丈夫呢?記不記得前幾天他的鬼魂來深望你時,穿的是什麼樣式的衣服?」

「記得。我記得我當時心里就在想他看來非常時髦。穿著一件最新款式的深色外套,打著小夜曲領結。要知道,那是目前最流行的領結。」

「原來如此。」玫琳低語。

「喔,還有一件事。他拿著一根手杖,黃金杖柄雕刻成鷹頭的形狀,非常精致。」

玫琳頸背的寒毛直立起來。

XXXXX

十分鐘後,亞特和玫琳進入馬車。他不喜歡在她眼中看到的緊張。她的神情鎮靜,但臉色太過蒼白。

「妳還好嗎?」他在馬車轆轆前進時問。

「當然。」她緩緩交叉起手指。「亞特,听來林斯磊那天夜里,在書房遇到的是真正的闖入者,而不是鬼魂。」

「而且那個闖入者的長相很像妳死去的丈夫,林斯磊才會以為那是迪倫偉的鬼魂。」他靠在椅背上。「耐人尋味。對了,我必須告訴妳,玫琳,妳最後的詢問方向很高明。我早該想到問不同的鬼魂穿什麼樣式的衣服才對。」

他的贊美似乎使她吃了一驚。「謝謝。」

他聳聳肩。「看來拜訪林斯磊的鬼魂,通常都選擇穿他們生前習慣穿的衣服出現。只有迪倫偉的鬼魂穿的是目前流行的款式,而不是去年的款式。」

「林斯磊是個怪人。」她提醒他。

「這一點我不會與妳爭辯。也許我們太過強調他對問題的反應。那個家伙顯然滿腦子幻想。迪倫偉的鬼魂穿著目前流行的時裝也許是他想象出來的,因為他記不得他們上次見面時,他穿什麼樣式的衣服。」

她思索片刻。「我懂你的意思。男爵一定是太有教養,想象不出赤身露體的鬼魂。」

「赤身露體的鬼魂。多麼有趣的想法。」

她瞪他一眼。「真不敢相信我們竟然坐在這里討論鬼魂的時尚品味。任何人听到我們的對話,都會以為我們是從瘋人院逃出來的。」

「沒錯。」

「亞特,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什麼事?」

「林斯磊提到鬼魂拿著一根……手杖。」

「那又怎樣?手杖目前很流行。我沒有拿,是因為我覺得它們礙事。」

她望向窗外。「林斯磊描述的那根手杖听來相當特別。」

「對。雕刻成鷹頭形狀的黃金杖柄。那又怎樣?」

她緩緩吐出口氣。「它听來不僅特別,而且很耳熟。倫偉常拿的那根手杖跟林斯磊描述的一模一樣。」

他渾身一僵。「妳確定嗎?」

「確定。」她的眼中閃過一抹近似驚慌的表情,她立刻控制住自己。「是的,我非常確定。他曾經告訴我那是他父親送他的禮物。」

亞特注視她片刻後說︰「我認為在這件事結束前,妳和妳的姑姑最好搬到我家來住。」

她瞪著他。「搬去你家住?別荒謬了。我們為什麼應該那樣做?」

「因為我深信妳的壯碩車夫和百葉窗上的那些小鈴鐺,根本阻擋不了迪倫偉的鬼魂。」

「但是──」

「是妳把我拖進這件事情里的,」他打斷她的話。「我們達成了協議。我會替妳找到妳要找的鬼魂,但妳必須同意遵守我在有關妳人身安全方面的指示。」

她狐疑地看他一眼。「你的意思是命令吧。」

「隨妳愛用什麼字眼。但在這種事情里不能有兩個主事者。如果妳處處跟我作對,妳會使妳家里的每個人都遭受危險。」

「我不是在跟你作對,我只是懷疑你的這個建議是否明智。」

「怪了,在我看來就是作對。」他說。

她不安地換個坐姿。「你對你的權威問題有點敏感,對不對?」

「事實上是非常敏感,因此很少讓人質疑我的權威。」

她對他怒目而視。「你不能指望我把所有的事都交給你決定。」

「讓我再次提醒妳,是妳找上我的。妳提出條件,我接受了。我們達成了協議。」

她猶豫片刻,然後像是決定試別的方法。「亞特,你必須牢記你的另一個目標。」

他忍不住再次擔心她以某種方法得知了他為凱玲復仇的計劃。「我的另一個目標?」

「別裝蒜了。」她瞪他一眼。「你明白表示過你擔心經商的秘密泄漏,會使你無法物色到出身名門的妻子。」

「那又怎樣?」

「我必須告訴你,可能會引起某些人反感的,不僅是你經商的事實而已。上流社會的許多名門望族,會很不高興你請黑寡婦到你家暫住。」

「我沒有考慮到那個可能性。」他挑起一道眉毛。「妳真的認為某些社交顯貴會反對我選擇的客人?」

「是的。」

「他們的心胸也太狹窄了。」

「重點是,那樣做會招致非議。你想必明白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可能成為你妻子的那種淑女,不會喜歡知道我在你家暫住。」

「玫琳,妳上次一覺到天亮是什麼時候?」

她睜大雙眼,但再一次立刻恢復自制。「你怎麼猜到的?.」

「我跟昨夜派去妳家外面站崗的人談過,他說妳的臥室窗戶一直亮燈到黎明。我猜那種情形經常發生。」

她轉頭望向陽光普照的街道。「不知何故,我認為他若回來一定是在黑夜。要知道,他是夜貓族。」

「迪倫偉?」

「是的。他的外表像天使,內心其實是惡魔。我覺得回來替他報復的人或東西,也會比較喜歡黑夜。」

亞特傾身握住她的手,等她轉頭正視他。「妳的推理很正確。」他說。「偏好梵薩陰暗面神秘學的那些人喜愛戲劇性的夸張行為,他們雖然喜歡但未必一定在夜間活動。預料妳很可能在夜里等他,反而會使他選擇在白天行動。」

「真是復雜。」她因煩惱不已而激動地低語。「但願爸爸從來不曾踫觸梵薩之道;但願我從來沒有听說梵薩哲學,或遇見任何研究它的人。」

「玫琳──」

她握緊拳頭。「我發誓,等這件事結束,我再也不要跟所有與那門可怕的哲學有關的人事物有任何瓜葛。」

他感到一股寒意襲向心頭。「妳把妳對梵薩的看法表達得很清楚了。等這件事結束,無論妳想要做什麼都不關別人的事。但在這段期間,妳看中我的專長而雇用我。我期望妳通情達理。就算妳不肯為自身安全著想,妳也該考慮到妳的姑姑。妳希望她身陷險境嗎?」

她默默注視他良久。他的邏輯不可避免,他看得出來她心知肚明。梵薩邏輯。他在她回答前就知道她的答案了。

「不,當然不希望。」她輕聲說。「你說的對,我必須考慮到蓓妮姑姑的安全。我會立刻安排。我們今天就搬去你家。」

「明智的決定,夫人。」

她惱怒地瞪他一眼。「我不知道我做了決定,先生。我相信做那個決定的人是你。」

「嗯。」

「也許吧。」她若有所思地說。「如果我們非常小心、非常低調和非常幸運,你的社交圈沒有人會知道你家有客人暫住,或是注意到而不認得是我。」

「嗯。」

他決定不要提每間俱樂部賭帳里都有的那一千英鎊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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