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天使魚的逃亡 第四章

有些迷惑。

我的天使魚不開心?而我卻不知道為什麼;它看起來十分憂慮,別笑我傻,你當我是神經病也好,當我是白痴也好,我只在乎我鐘愛的天使魚。

問過了魚店老板,笑著搖搖頭,告訴我,天使魚是一種十分溫馴的魚兒,不像一般具有掠奪性的魚會因為被困住而脾氣暴躁。

不知道要怎麼告訴他,它當然不是暴躁,而是憂慮。

魚也和人一樣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吧?

就如同我一樣,或者是因為它也察覺了我的煩躁而影響了它,這說來也好笑,可是我是真的認為也許我和我的魚兒是心靈相通的。

當然這些話我是不可能告訴任何人的。

人真的是最難懂的,永遠不能要求自己的付出會有相同的回報,很多時候自己的付出給別人帶來的只是困擾而已。

好難。

唉!或許我對任何事都想得太多了,對天使魚、對我的感情和對其他的人、事、物。可是又叫我如何不想?人都是貪心和要求平等的,「情到深處無怨尤」這種感覺是真的存在嗎?我很想知道,卻也很害怕知道。我是個看似勇士的懦夫。

第一天到鐘司的新公司上班,帶著一點忐忑不安的心情,還有一點點內疚感——

她是不可能愛鐘司的,這是個不爭的事實,但要如何告訴倔強的他?

總擔心傷害到別人,總害怕使別人心痛,似乎活著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目的,她有些茫然了。

在所謂的對錯、傷害與愛情之間,選擇少得可憐,卻是沒有選擇的必須選擇——

站在公司的門口,她嘆口氣,克制住自己轉身而去的沖動,仍推開門走了進去。

寬敞的辦公室空無一人,她四下望了望︰「有人在嗎?」

「來了。」一個甜美的女聲自後面傳了來,不久,一個嬌小甜美的女子端著一杯熱茶走了出來,甜甜地對她微笑︰「你是古凱波對嗎?」

「對。」

女子將熱茶放在桌上,走了出來︰「我是辛可人,你好,鐘司告訴過我,你今天會來上班。」

看著辛可人毫無心機、誠懇的笑容,她微微松了一口氣︰「你好,以後請多指教。」

可人笑意甜美︰「來,我帶你到你的位子上去。我是鐘司從總公司帶出來的,我跟他一起工作很多年了,一直都是他的助理,以後這份工作就交給你了——」

「什麼?」嚇了一跳,她猛然停下腳步︰「鐘司的助理?」

「秘書也可以。」

「他沒——」話才出口,她立刻停住,這是她和鐘司的事,沒必要讓其他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

「應該是下午吧,早上總公司有個會要開,他大概會等到開完會才會過來。」

凱波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忍不住抬頭看著辛可人︰「既然你當他的助理已經那麼多年了,你們彼此之間的默契該已經培養得很好了才對,為什麼你不繼續做下去?」

辛可人拉了張椅子坐在她的面前,甜甜的酒窩看起來有些孩子氣︰「會煩啊,這麼多年了,我也真的想換換胃口、做做別的事,而且啊,侍侯鐘司煩得不得了,他又老是說我笨,所以嘍,既然他有了你,那我當然是樂得輕松啦。」

既是如此,那為什麼在她說這些話時,她的眼神竟閃著些許的落寞?

女人的直覺向來是最靈敏的,望著辛可人帶些稚氣的笑臉,她知道,這是另一個女子的愛戀。

而鐘司那個大傻瓜,必仍是什麼都不知道。

唉,怎麼說呢?這個世界——

「很少看你這麼開心,你怎麼了?有什麼喜事嗎?」邵天琪疑惑地望著他,童天杰竟難得的有了笑容。

「沒什麼。」

「這是全世界男人的通用語嗎?每次問話回答的第一句一定是;沒什麼。如果真的‘沒什麼’,那你干嘛笑得像只偷腥的貓似的?」

他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點點她的鼻尖,對待孩子似的︰「問這麼多做什麼?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時候?什麼時候?」她半開玩笑地盯著他︰「你可別告訴我你想結婚了吧?」

「難說。」

這樣的答案讓她驚出一身冷汗。

這不是過去的童天杰會說的話。

這更不是她所要的答案。

完全無視她的震驚,他微微地笑著︰「我很喜歡她,這樣說你也許不會相信,可是這次我是真的心動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你就是為了這個而跟我要房俐華的電話?」

「有關系,但不是她。」

天琪垂下頭,努力鎮定自己的心神︰「是古凱波?」

他沒有回答,眼神里卻已明白地寫著答案。

她還真是自作自受,她自嘲地想著︰苦苦等待七、八年,結果居然是自己當了他的月下老人。

「怎麼不替我開心?」

她微微苦笑,怎麼開心?這麼多年了,當他兄弟、當他朋友知己,永遠是第一個為他喝彩的人,永遠把他當成地球的中心——而現在,他問她為什麼不替他開心。

他是個該死遲鈍的男人。

「當然替你開心,我樂歪了。」她淡然地回答,咬緊牙根不讓淚水落下。

「天琪?」

「別理我,我只是心情有點惡劣而已。」

他不解地望著她有些蒼白的臉,伸手探了探她的頭︰「不舒服?」

「沒有。」聲音已有些哽咽。

他總是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她的關心與憐惜,他總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溫柔地待她,而那卻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情。

有誰會相信她苦苦等候阿年,為的只是一份友情?

飛了出去,再飛了回來,他一直是她最終的歸處。一直相信,終有一天,她會以另一種方式發現她的存在,發現她的另一面。

「天琪?」

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扮起笑臉,就如同她過去所做的一樣︰「沒事啦,我失戀不行嗎?你愛上別人我當然要傷心一下羅,哭一下不過分吧?還有為了失戀而自殺呢。」

童天杰愕然了幾秒鐘,然後笑了起來,邵天琪的話永遠真真假假讓人弄不清楚狀況,總像個淘氣的孩子似的︰「你少捉弄人,被你捉弄了八年還不夠?」

「是,是,是,不捉弄你,要不然你要讓凱波嫂來罵我嗎?」

「什麼話,八字都還沒一撇呢。我和她認識才多久?說不定我這是一相情願。」他似乎十分瀟灑地聳肩說道。

邵天琪一陣心痛。

這是童天杰嗎?

這是一個內斂、不做沒有把握的事的童天杰嗎?

到底她該是慶幸他對她的坦白,還是傷心他連自己沒有自信的事都不向她隱瞞?

輕輕苦笑兩聲,她搖搖頭,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事已至此,似乎再說什麼都是枉然的。

有句話說︰該是你的跑不掉,不該是你的,求也求不來。

這是人生瀟灑的哲理,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夠瀟灑了,其他的人也認定她是如此的瀟灑,那麼她為什麼還要心痛?

為什麼她還是如此心痛?

「凱波,還適應嗎?喜不喜歡新的工作環境?」

面對他若無其事的笑容,她很有些不滿︰「你沒告訴我,要我來當你的助理。」她指控。

鐘司訝異地揚了揚眉︰「有什麼不對嗎?你在以前的公司做的不也是助理的工作?我以為你會滿意這樣的安排。」

以為?

他總是這樣說,以為這樣對她最好,以為那樣對她最有利,卻不曾問過她的想法。

幾乎是有些憤怒地,她冷笑一聲︰「如果我想做相同的工作又何必離開以前的公司?錢的多少對我來說並不是很大的問題不是嗎?你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鐘司愕然地盯著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會突然發這麼大的脾氣,畢竟這只是一件小事啊︰「如果你這麼不喜歡,那我可以——」

「這不是職位的問題,而是你,你從來沒問我的意見,任何事都一樣,好像你可以決定一切,卻不曾尊重過我。」

「是這樣嗎?我不是每件事都先問過你之後才做決定的嗎?只不過這次我以為你不需要問,你有必要發這麼大的脾氣嗎?你以前不會這麼小題大做的。」

「是嗎」凱波冷冷轉身︰「你到底認識我多久?你真的了解我嗎?」

「為什麼要把問題弄得這麼復雜?」鐘司有些急噪地輕撫住她的肩︰「我們可以把工作的問題——」

「沒有問題了。」她抖開他的手,往外走去。

「凱波。」

「我說了沒有問題。」

「不要這麼任性,這不像你了。」

不像她?她有些好笑地想著︰到底在他的心中,什麼樣的古凱波才像她?

他是真的認識她嗎?或者他相信的一切都只是他心目中的假象?

這就是人吧。

永遠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永遠只看自己想看的,卻不願正視現實。

她任性嗎?她這是在耍脾氣嗎?

為什麼就該永遠都只當那個善解人意、溫柔體貼而不會反抗的古凱波?

是沒人要求她必須逆來順受,是沒人要求她不可以有脾氣,不可以任性霸道,但已在別人的心目中定型之後,又該如何才能改變這一切?

要到什麼時候他才會知道,她是個有自主權、獨立的女人,而不是他心目中那個柔柔弱弱、永遠必須有他在身旁扶持的小女子?

「算我錯了好不好?下次我一定改,如果你真的那麼不滿意,那你說你想做什麼,我無條件支持你,這樣好不好?」他輕聲哄著。

凱波無奈又感傷地轉身望著他︰「你以為我只是在鬧脾氣?你以為這只是情人間的口角嗎?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你相信你看到的、認識的根本不是我?」

「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看到的是誰,認識的是誰,你為什麼要一直跟我強調這些並不存在的事?」鐘司嘆口氣,凝視她的眼︰「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我們以前不是很好嗎?」

不可否認,她是迷惑過,為他的瀟灑多情,為他的光芒耀眼,她也以為只要再過一陣子,她會投入,會愛他的。

可是卻不是那樣。

他們之間橫著的是一道假象的鴻溝,他不肯面對她並不需要他的事實。

他甚至不想睜開眼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這樣固執而有些天真的他是注定要受到傷害的,一旦他無法不面對現實的時候,他會傷心的。

而她是多麼多麼地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

好無奈地,她嘆了口氣︰「沒什麼,職位的事就隨你吧,我沒有意見,如果你希望我當你的助理,那我就當你的助理吧。」

他滿意地笑了起來︰「這才對。」

「鐘司——」

「怎麼?還有話要告訴我?」

凱波有些猶豫地望了望辦公室外正埋頭苦干的辛可人︰「你和可人認識很久了吧?」

「恩,大概有五年了吧,她跟著我到‘頂略’,又跟著我到這里來,以前我們就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他停了一停,有些好笑地望著她︰「擔心我和她之間有什麼嗎?」

「當然不是。」

鐘司輕笑,輕輕拍拍她的頰︰「你大可放心,我和可人之間什麼也沒有,她就像個小妹妹一樣,要能發生什麼早就發生了,我還會認識你嗎?如果真有什麼,我怎麼敢讓你們認識,還在同一個地方工作呢?」

她在心里嘆了口氣,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嗎?

自己所愛的不見得能相愛,可是往往自己並不愛的,卻又對自己苦苦執著。

人間的愛情無法定義,傷害便是如此無可避免地形成,卻還要努力地想讓別人好過一些。

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資格去評斷鐘司的對錯、糊涂與否,認真想想,自己又有多理智聰明呢?

夜里,和童天杰坐在他的小堡作室里,彼此都靜默著,各懷心事。

啜著杯半溫的茶,聆听音樂,原本是件極為舒適的事,可是不明白為什麼,似乎所有的心情都無法在這樣的夜里沉澱,反而格外的清晰起來。

他們之間是在戀愛嗎?

人的一生要思索多少次這樣的問題?

「我很高興你能來。」他突然開口。

凱波抬起頭,有些羞澀地微笑︰「而我卻不知道我為什麼會來……」

童天杰理解地點點頭,古凱波並非一般的城市女子,無法將自己輕易地開放出來,她的觀念仍是保守的——

這使她坐在他工作室之中的時刻變得珍貴。

「听阿俐說,你和邵小姐是很多年的老友了?」

「恩,很多年,大概八年了吧。」他微微一笑,抬起眼︰「天琪是個很特別的朋友,她每次回國都會來散播快樂,很少有女孩子像她那麼開朗的。」

邵天琪的確是個少見的女子,但他卻沒有選擇她,為什麼?

同樣的劇情不斷上演,她有種不勝唏噓的感覺,要到什麼時候男人們才能真正看清自己身旁的一切?

處在這之間,有時不免有種冷眼發現一切的冷漠和迷惑,是她多心?敏感?

還是這些男人都真的太遲鈍了?

那麼多的細節與情節在他們的生活當中,而他們卻一再地忽略,只顧著追求心目中的女主角,可是很多時候,最搶眼、最引人注目的星星,並無法在自己的宇宙中駐足。

這算不算是一種豁達?為了了解自己的冷漠與淡然——

「想什麼?」

凱波嘆息,望著大台北的夜色,夜涼如水,所有沸騰的情緒以一種冷冷的態度在心頭翻攪,突然四周的一切變得如此清晰起來。

可是,為什麼正當以為自己明白地看清一切時,心里卻無法抉擇?

這——就是愛情嗎?

「不知道,好多的事和情緒混淆在一起,突然覺得迷惘起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這里,也不明白自己心里真正想的是什麼。」不由自主,她說出了實話。

有些訝異地,他凝視著她,對她的話感到有些吃驚。

如此沉靜的女子,竟會如此剖析自己。

而凱波,仿佛警覺自己正對著一個不甚熟悉的男子吐露心事似的,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只是——」

「其實我也常常對自己的一切感到迷惘。」他輕聲承認,打斷她的尷尬︰「所以很多時候不敢面對自己,去剖析一個並不了解的內在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就算剖開了,也不見得能得到自己真正想知道的,有時候,血淋淋的答案比沒有好太多,可是通常都是沒有比較比較令人心安。」他淡淡一笑︰「這樣說也許有些逃避,可是我真的很不願意去細想,寧可在音樂中平衡自己。」

音樂里流瀉出的樂曲是一支流行音樂的改編演奏曲,她細細聆听,有種窩心的感覺。

幾乎每個活在都會之中的人都會發生這樣的問題,迷失了自我,不知何去何從,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而每每談起這個問題,總像拿把刀向著自己似的,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旦造成傷害會悔之莫及。

害怕一種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和蠢蠢欲動的壓力——

再聰明些或再笨些,生活也就無所謂意義和追尋了,偏偏總卡在半天雲,上下都不是,如此為難,竟只能蒙著自己的眼,說什麼都不知道。

凱波無奈地笑笑︰「對不起,談起很奇怪的問題了,這種話題即使是弗洛依德大師也要甘拜下風的,還是不談為妙。」

童天杰看著她,嘆口氣︰「的確是不談為妙,以前自己也會思索,但到了這個年紀,思索這些對我來說是艱辛了一些。」

她輕笑︰「說得老氣橫秋的,你已經年過半百了嗎?還年輕呢。」

「是啊,快三十的男人,生命已走了不止三分之一了,再去想那些問題只顯示了我對我自己的不負責任。」

啊,對了。

她仿佛突然領悟到什麼似的,負責任。

每個人都該對自己負責的,不管過什麼樣的生活,有什麼樣的心情,都不是能要求別人來替自己思考的。

如果有迷惘,有不解,該去追求答案的依然是自己。

沒有誰能真的了解誰的寂寞,也沒有誰真的能去負擔誰的生活。

她淺淺地笑了起來,該是她為她自己負責的時候了。

不是嗎?

「干我什麼事?」阿俐有些莫名其妙地盯著鄭烈看︰「你不覺得你說這些話很好笑?」

「我只是認為你不插手別人的生活,鐘司和凱波的事應該讓他們自己去解決。」

「廢話。」她有點惱怒地瞪著他;「你以為我是誰?你以為我有什麼本事可以去主宰凱波的思想和生活?鐘司追不到她是他沒本事,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把責任推到我身上這算什麼?」

「你對他有成見。」

阿俐怒視著他,張口欲罵又忍了下來。他是為了他的朋友來盡忠的,即使這表示了他有多不了解她,她也該給他一次機會。

「我對鐘司沒有成見,我甚至承認他十分優秀、有才氣,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長相又足以上電視當明星,對這樣一個人我為什麼要有成見?」

「我也不知道,可是你不欣賞他這是事實。」

「我從來沒說過我不欣賞他的話。」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試圖和他講理︰「更何況沒有誰規定我必須欣賞每個人。」

鄭烈搖搖頭苦笑︰「沒人規定你必須欣賞誰,可是我希望至少你別太主觀而影響到凱波的觀念,凱波很听你的話,這你自己也知道的。」

「去你的神經病。」她喃罵,然後有些可笑地望著他︰「我真不知道你們這些人心里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凱波在你們的心里就那麼沒主見?那麼懦弱而必須事事都听我的才活得下去嗎?這是哪一國的笑話?如果鐘司也是這樣想的,那得不到凱波是他活該,他根本一點都不了解她。」

「阿俐,我是和你說正經的,你就不能好好談談這件事嗎?」

「我也是很正經的。」她嚴肅地坐了起來︰「我沒有對凱波施什麼妖法,她自有其意識,鐘司追不到她怪罪到我的身上是不公平的,你不認為嗎?對朋友忠是好事,可是你不覺得你這是無中生有?」

他在屋內走動,隨手拿起一本書,放下,拿起,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有種無所適從的茫然。

愛她,這是很顯然的,可是為什麼很多時候只能茫然地望著她?

阿俐活得如此率性、坦然,仿佛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可以對她造成困擾似的,這樣一個孩子似的她,心里到底在想什麼?

「如果凱波和鐘司之間有問題,那絕不是我,我沒批評過他半句話——」

「也沒說過他的半句好話。」

她突然之間暴怒起來,惡狠狠地盯了他三秒鐘,然後神色瞬間轉為一片陌然︰「你走。」

「阿俐——」

「走。」

鄭烈有些急了,每當她真正開始發怒時就是這種表情——一切都打動不了她的表情。

如此決絕。

「至少先听我把話說完。」

她面無表情地望著他,眼神冷得更令人心寒——

「我相信你的確沒在他們之間煽風點火,你唯一要做的便是不發表任何意見,我是不能要求你去影響凱波讓他們在一起,這是我的錯。」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走到她的面前凝視著她的眼,里面沒有半絲軟化的跡象。

「阿俐,你好固執,有時候你的倔強和不讓步真的叫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教教我吧,要怎樣才能愛你?要如何才能使你明白,世界不是這樣的,不是你一個人就可以生存的,為什麼到現在還要拒絕我?你到底還要固執多久?人是很脆弱的,我們相愛啊,為什麼會這樣?」

她仍是木然的。

鄭烈心痛地望著她,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爭執了,可是每次她的暴怒都很令人心驚。許久許久,終于起身開了門走了出去。關門的聲音響了起來,她的面具在同一個時間內落在地上跌了粉碎——

世界不是這樣的,世界不是這樣的。

那麼到底世界是什麼樣子?

相愛就一定可以在一起嗎?

只要相愛,問題就一定可以解決嗎?

有人說,只有愛得不夠深,卻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她是愛得不夠深嗎?

真的愛得不夠深,所以無法改變自己嗎?

在愛情與尊嚴之間,要選擇什麼才會真的幸福快樂?

柏拉圖似的愛情無法存在的,白雪公主的童話也只是一場夢幻而已。是她太天真太浪漫,或是太不夠實際?

和鄭烈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在風平浪靜之後為什麼會變質?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淡然?

淡然得令自己吃驚,不可思議。

那是戀愛嗎?或者她所追求的並不是愛情,而是刺激?想到這種可能性,她的背脊發涼——

她竟是個如此冷血的人嗎?

「怎麼啦?你今天不太對勁。」有些好笑地發現,他和她這幾天似乎不斷在重復這句問話。

邵天琪抬頭望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埋首于她根本無心看的雜志之中︰「沒什麼。」

「每次女孩子說‘沒什麼’後面通常都還會有下文。」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變成女學專家了?」她尖銳地諷刺道。

童天杰一楞,這世界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會突然之間走樣,這樣突然令他措手不及?

和古凱波在一起,她常發警人之語,一些他怎麼也想不到會出自她口中的話都出現了,而一向最明朗快活的邵天琪變得尖銳、陰陽怪氣了,是他走錯了空間?

「別理會我,我待一會兒就好了,情緒低潮,每個人都會有的。」她嘆口氣咕噥。

「這不像你,你以前有什麼心事都會告訴我的。」

「那是以前。」

童天杰放下手中的樂譜,抽掉她手中的雜志︰「你盯著這一頁至少有半個鐘頭了,別告訴我你現在還正在背書。」

「很好笑。」

「天琪,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沉默半晌,她望著他,微微苦笑︰「很重要嗎?我到底怎麼了。」

「當然。」

「為什麼?」

他再度愣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們是好朋友啊,這還需要問為什麼嗎?我以為這是很顯然的。」

「好朋友。」邵天琪諷刺地笑了笑,簡直不敢相信在台北市還會有這種傻瓜存在。

走遍了全世界,看過各色人種,男女之間真的有友誼存在嗎?

有的,只要是萍水之交都有的,只要是君子之交都有的。可是漫長的八年,到現在他還認為他們之間的不過是段友誼,如果不是他太遲鈍,那麼必是她太失敗。

「我不明白你最近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突然之間變成這個樣子?是我做錯什麼了嗎?或是工作上有什麼不順利,還是——」

「你和古凱波怎麼樣了?」她打斷他。

童天杰眨眨眼,不太理解地說︰「和凱波?這和我和古凱波在一起有什麼關系?我並不會因為和她在一起就不要你這個朋友或忽略了你,你為什麼突然——」

「你和她之間到底怎麼樣了?」她再度不耐煩地打斷。

「很好啊。」他只有如此回答。

「她是你心中一直在尋找的嗎?」

「我不知道。」

邵天琪瞪著他︰「別告訴我你如此用心,到頭來只換來一句不知道。」

「世界上沒什麼事是可以完全肯定的,你比我還清楚這一點。」

她不清楚。

她什麼都不清楚了,有種落淚的沖動再度涌上咽喉。

八年了,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那樣肯定,他必是自己心目中的另一半。到如今,飛遍大千世界的各個角落,這樣的想法不曾改變過,不曾動搖餅。

是她太傻太痴了嗎?

以為真的知道什麼叫愛,可是這樣的愛是對的嗎?八年的青春歲月,全盤投注在一個對自己毫不知情的男子身上,這算什麼?

這到底算什麼?

愛情是這樣的嗎?

都會里,每天都起起落落著不同的男女悲觀想法,他們說那叫愛情速食,熱戀一場之後毫無怨尤地各奔西東。她看得多了,听得多了,暗自慶幸自己並非其中的一員。

可是她長達八年的眷戀換來的,到底又是什麼?

值得嗎?

到頭來仍要扮演無謂犧牲的痴情女子,含淚相送,這叫什麼?

這叫什麼?

沒人要求她這樣,她為什麼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為什麼要眼睜睜地讓幸福的青鳥自眼前飛走?

放手一搏就那麼難嗎?

愛情和尊嚴之間,她要選擇什麼?

「天琪?」

她抬起眼。

童天杰被她眼中所有的傷痛所震撼。

從什麼時候開始,孩子似開朗的邵天琪,眼中竟也會流露出那樣深沉、屬于女人的痛楚?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深吸一口氣,眼楮轉向窗外那一片台北陰暗的夜空︰「我只是不想承認自己失戀,不想自己失敗而已。」

愕然地,他愣愣地望著她。

「有個男人,听他唱了八年的歌,滿心以為可以听一輩子,到後來才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來來去去,在天上飛了將近十年,每次總會飛回來,以為這次再也不用往外飛,可是一次又一次,就這樣的飛了八年,那個男人依然唱著他的歌,卻從來沒看到我,只當我是兄弟、朋友,這是身為一個女人最大的悲哀。」

他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震驚地望著她,無所適從,腦中只有一大片的空白與茫然。

而她苦澀地笑了,終于說了出來,終于將尊嚴棄之不顧,這樣的決定已經無所謂後不後悔了。

只有單純地為自己求得一線生機,只是單純地——希望事情會有所轉變,反正再壞也不過如此了,不是嗎?

望著童天杰不可置信的眸子,以往那永遠深不可測的眼終于起了變化。

她惘然了。

這一把,她賭得好大,賭得滿心恐懼。

她會輸?

或者她早已在八年前輸掉了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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