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踏破鐵鞋無覓處 第五章

空蕩蕩的校園沒,除了夜鶯的啼唱及參天椰子樹被風吹拂得窸窸外,只剩她腳下的車輪聲,在寧靜的校園內此起彼伏。

「連個鬼影子也沒有,什麼不見不散,哼!」趙貝兒停在教室前的小花圃邊,恨恨地扯下一株火紅的蔌桐花。

心里頭其實是失望的成分多過氣惱,只是她把那一部分情緒隱藏起來。

夜風吹過樹梢,襲來一陣涼意,趙貝兒有點哆嗦地抱胸取暖。她遲疑了一會兒,猶豫著要不要掉頭回家。

她就著朦朧的月光,舉起腕表。天啊,已經凌晨一點鐘了。盡避她腳踏車踩得非快,兩只腳沒命地打轉,卻怎麼也拼不過時間的速度。整個校園空蕩的,她不知自己所為何來,像白痴似的站在這兒,一種想哭的感覺爬上心頭。

走了吧!趙貝兒如此告訴著自己。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她的背後突然響起人聲。

趙貝兒猛然回頭,範佟竟站在她的腳踏車旁,一臉溫柔地看著她。她一顆眼淚噙在眼眶,泫然而出。

「這麼愛哭,將來怎麼為人師表?」範佟早見了她盈誑的淚光。

「你……」趙貝兒氣自己竟在一天之內,被他撞見兩次淚眼婆娑的狼狽樣,舉起左勾拳,停在半空中。

「哇,不但愛哭,還愛打人呢!」範佟調侃著她。

趙貝兒把拳頭捏得緊緊的,舉到他眼前,威脅道︰「你要是敢在同學面前說半句我愛哭之類的話,當心有頭睡覺,沒頭起床。」說完拂袖而去。

範佟從沒遇過如此頑強凶悍的女子,明明是她該被威脅屈從才合常理,最後卻變成自己反遭她恐嚇,看來若要馴服此女,必得祭出非常手段不可。

「喂,等一下,這腳踏車是你的呀!」範佟喊著。

「我不要了!」趙貝兒整個人像座火山似的冒著憤怒之焰,頭也不回地朝校門口邁去。

這女人真的發飆了,連自己的車子都丟下不要。範佟望著她的背影如是想著,不過,貝兒的絕色容顏及顛覆性格,堪稱越凶越美麗。

範佟跨上腳踏車,騎到她面前,擋住去路,把車停穩。二話不說地將她攔腰抱起,側放在車後座上。

「不準下來,否則我保證明天全校的師生,都會知道你的糗事。」他反過來威脅著。

「你敢!」

「別忘了,我是個擁有特權的男人。」

範佟這一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還頗有效果。

趙貝兒氣在心里難開,舉辦起左右勾拳,在他身後朝空氣揮了幾百拳。

範佟才出校門口踩了兩步,故意一個緊急煞車,趙貝兒毫無設防的身子,冷不防撞上他結實寬穩的後背。

「抱緊點,免得摔下去了。」他心里一邊偷笑著。

趙貝兒不依,拉回身子後,側坐的臀部正襟危坐以求平衡,如此一來便可以不必踫到他的身體了。

「對了,你家怎麼走?」範佟到了條叉路上,才想去自己根本不知道貝兒家在何處。

貝兒雖不喜與他交談,氣他盛氣凌人,但她的雙腳今天可真是運動過度了,方才又十萬火急地趕來學校,幾乎用盡了僅存的一絲力氣,既然他堅持要送,她也不再逞強了。于是一路上,她的嘴巴不時地左轉、右轉,仿佛是他的方向盤。

每當範佟用力地踩著腳踏車時,他身上那件格子襯衫總被迎面而來的強風鼓脹得又飽滿,像個帳篷,而身後的她,好似住在棚子里,不會被風吹雨淋,又像是避風港,給人一股沒來由的心安。

「你幾點到學校的?」趙貝兒想知道究竟是誰等誰,這一點很重要。

範佟回夠頭看她,衣服忽然「呼」的一聲,風從衣袖間流動過來,打在她臉上。

「我才剛來,就看到你了。」範佟堅定得異乎尋常的神情,直勾勾地瞅著她看。

這麼說,是她等他咯!

哼,早知道就不來了。他根本毫不在意這次的約會,什麼不見不散,全是哄人的。

趙貝兒嬌嗔地嘟起兩片如三月桃紅的朱唇,心里不平衡極了。

不聞人聲,範佟側過臉往後瞧,見她悶低著頭,慍色重重,他忍不住偷笑出聲。那兩片微噘生氣的唇,竟激起他欲附頭吻平的意念。

「小心!電線桿!」她適時抬眼望見前有電線桿,尖叫出聲,倉皇的手攀住範佟的身體。

幸好範佟反應得快,否則兩人就成了電線桿下的亡魂了。

趙貝兒驚魂甫定之余,想著範佟今晚和她的對話,她忍不住又說了。

「你看你中文說得滿好的嘛,干嘛還要我教你?」

範佟的兩耳雖夾在咻咻而過的風聲及 啷 啷的踏輪聲中,卻仍隱約听得到貝兒的話,這一回他沒再轉頭向後看,只是輕描淡寫地像說給自己听似的,「那是接近你的策略啊!」臉上有一抹得意的笑。

「啊?你說什麼?」

看來範佟的話被風聲及車輪聲阻斷了。

騎出了燈火輝煌的市中心,腳踏車投入黝黑無人的市郊,一段語言空白,兩人沉浸在夜的氣味里,喘息間還可嗅到彼此身體散發出來的氣味,一種親近感。

「等一下!」

在轉入家門前的斜坡時,趙貝兒突然想下來閑步階梯,有意將這段路瓖進她年少的記憶,當然還有身旁陪著的人。

于是範佟先把腳踏車騎下坡去停妥了,再從階梯往上爬,和趙貝兒會合。

範佟走了一半階梯,氣喘吁吁地停下歇息,問道︰「你晚上去哪兒?」

趙貝兒站在上頭一步也沒挪動,等他上來會合,「跟一個討厭的人出去約會了。」她低著頭訕訕地說著,忽然見著下午沒被她踢掉的另一只空罐子,好動的她立即用腳將它餃住,一前一後地滾著,那姿態像個踢足球高手。

「是嗎?」範佟的口氣充滿不信任。

「我真的很討厭那個人。」貝兒加重「討厭」兩個字的厭惡感。

「好,你不也很討厭我嗎?什麼時候和我出去約會吧!」範佟雙手抱胸地調侃著。

貝兒察覺他的話中意,以為她喜歡和討厭的人出去約會,所以故意說那樣的話糗她。貝兒被他一問,說不出話來,羞惱極了,好似一場兩人的競賽才比了一半,她就輸了,令她很不服氣。

于是,抵在她腳下的空罐子,成為她宣泄的最佳出氣筒。

「討厭!」她的腳尖瞄準空罐子的中間一踢,飛揚起來了,在空中甩出了一條拋物線。

「你踢到什麼東西了?」範佟抬頭關切地問道。

貝兒眼看著那條拋物線的下端正對著範佟的頭頂,她驚詫地大叫︰「快閃開!」

說時遲、那時快,空罐子已應聲墜落在範佟的頭上,再跌撞到碎石子鋪成的石階上,呼起陣陣鏗鏗鏘鏘的聲音。

範佟先是一愣,繼而整個人道下,順著空罐子的節奏滾下石階。

「範——佟!」貝兒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劃破了午夜的靜寂。

她三步並成兩步地沖下接替,欲搶救範佟,不料一個踉蹌,腳下一滑。

「啊——」

貝兒整個人像滾輪般翻落在一階一階的石梯上,直到底下的範佟身子擋住了她的滾動。

兩人靜靜地躺在日夜交錯的時光里,而那只空罐子就在他們腳下不遠處。

※※※

市中心的醫院,是觀察人世間生老病死不斷遞增的最佳所在。急診室外嗚嗚慘叫的救護車載來了傷亡病痛,也驚醒了趙貝兒。

「快閃開啊——」意識不清的趙貝兒覺得全身冒著冷汗,連腳底下都是濕漉漉的,而她竟打赤腳走在石梯上。

糟了!那只空罐子快落在範佟的頭上……

「範——佟!」她全身不住地抖動、掙扎,兩手朝空一陣抓扯,像要攀住什麼似的。

急診室內其余的病患及家屬,不免投以好奇的目光。

「劉管家,去,去把羅院長找來,要他盡速幫我的乖孫子安排到特等病房。快去啊!」一位拄著拐杖滿頭銀發的先生,疾言厲色地命令站在他對面的中年人。

那位劉管家點頭後,立刻離開急診室。

老先生疼惜地撫模著躺在床上的趙貝兒的額頭。

立在老先生後的司機老張一臉愧疚,「老爺子,都怪我不好,老張該死!」他不斷地自責。

老先生舉起右手搖晃了兩下,示意他別再說了。

棒著兩張病床之外,傳來吳嫂難過的叫喚聲。

「大小姐,你快醒來啊!夫人都急病了,你可不能死啊!」

那張病床旁,除了吳嫂外,別無他人了。

範佟的意識從模糊地帶中,慢慢地蘇醒過來,他听到各種不同的雜音在耳畔回旋,其中一句最清晰的就是「大小姐」,那聲音好似來自一位中年婦人。

他急著睜開雙眼,找尋貝兒,她人在哪兒?還在石階上嗎?

刺眼的白光,扎得像針尖,令他難受得皺緊眉頭。依稀、又听到那位婦人急促地喚著,「大小姐、大小姐!」有人輕輕搖動他的身體,並用溫熱的毛巾擦拭他的額際,動作輕柔得像母親。

他艱難地舉起手來遮去些許強光,再試著微張一眼,赫然發現一位老婦,是她一直在叫著大小姐嗎?她是誰?

「還好了,大小姐你終于醒過來了。」那婦人又哭又笑地說著,真是聲淚俱下。

可是範佟只覺得莫名其妙,婦人為何會在此呢?他雖然頭部仍覺得痛楚,意識也尚未完全明朗,但他肯定從未認識如此相貌的婦人,他仔細地想了一遍,此番隨他來到唐人街的僕從中,的確沒有這樣的婦女。

「您……是……誰……?」範佟覺得自己的口舌干涸得像沙漠。

「唉呀!看來大小姐的腦子傷得挺嚴重的,連我吳嫂都不認識了。」

吳嫂?誰是吳嫂?範佟未再答腔。就著稀微的視線,找尋貝兒的蹤影,舉目望無,盡是陌生的臉孔,一張張惶急焦躁的臉孔,使得整個空間陰沉得仿佛連空氣都凍結了。

終于,他看到熟悉的面目了,就在不遠處,爺爺和老張。

「爺……爺……」範佟口干舌躁地幾乎連發音都困難重重。

「大小姐,我是吳嫂啊,不是爺爺。你躺好休息,別亂動。」

那位自稱吳嫂的人把他好不容易掙扎而起的身子按了下去。範佟覺得好疲累,全身的骨頭像散了一般。

這也許是一場夢吧,醒來後就都沒事了,于是他再度合眼入睡。

※※※

「老爺子,羅院長說最近醫院的病房不敷使用,特等病房也全滿了,不過他一听少爺受傷在急診室,答應會幫忙想辦法挪出病房,請老爺子公給他兩個小時作業時間,蒙藏委員會的人員也向醫院打過招呼了,請老爺子放心。」

劉管家不疾不徐地報告爭取病房的情形,額上掛著豆大的汗珠。他一連串的聲音,吵醒了病床上神智不清的病人。

「我的寶貝乖孫,你醒了。」老先生笑出一臉皺紋。

趙貝兒覺得自己像睡了好久好久,想醒都醒不來似的。好不容易听見人聲,她的眼皮努力睜開來,卻被迎面而來的強光炫照得立刻又合上。

但她的確听到有人叫她「乖孫」。機靈的她隨手抓起被單阻斷光亮,轉動眼珠子問在一旁的老先生,「你是誰啊?」

「天啊!這孩子連我是他爺爺都忘了,快去給我找醫生來!」老先生一聲令下,劉管家還來不及擦去汗水又轉出急診室外了。

「您是……爺……爺……」趙貝兒眼里充滿惶恐,思緒飄到很久以前,當她還是孩提時代,目睹鄰家的小孩騎在爺爺的頸子上,被萬般寵愛,她曾問母親自己為何沒有爺爺,媽說爺爺在她還沒出生前就去世了。

爺爺既然已經死了那麼久了,怎麼可能再復活過來?除非……她也死了,祖孫倆才得在陰間會面,趙貝兒想得臉色慘白。她死了?她才十九歲就死了,那範佟呢?範佟在哪里?他會不會也死了?

瞧這里到處都是白色的,牆壁、被單、地板。連來的人們都面無血色,一片慘白。是啊,人都死了,當然不需要血液維持生命了。

趙貝兒心情沉到谷底,好想嚎啕大哭一場,生前好勝逞強不輕易流淚的她,死了也沒什麼好忌諱了,痛快地哭它一場吧,可是心里越想哭,眼淚卻偏偏不擠不出來,她氣得用手去擠壓眼楮。

「少爺,你哪里不舒服,告訴老張,老張幫你弄。」司機老張繞到病床的另一頭。

趙貝兒停止動作。範佟的司機老張?老張怎會在這兒?難道他也死了?

接著急診室門口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在問趙貝兒的病床在哪兒,隨後沖進來三個人。

是小小、不良和谷淮允。

貝兒覺得好像很久沒見到他們了,好想念他們,心里高興著三個人的出現。繼而一想,這兒是陰間哪,死人聚集的地方,他們不可能在這兒啊,難道他們三人也死了?天啊!她是不是在作夢?

當小小、不良和谷淮允穿過她的病床時,嘴里喊著︰「貝兒!」但他們並沒有停下來,好像不認識她,直沖向另一張病床去。

「我在這兒。」她喃喃地應著,腦子里一片混亂。

她視線跟隨著他們三人而去,他們停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嘴里一直不斷地叫著她的名字,臉色驚惶。有一位中年婦人抬起頭來望著他們,像在對他們說些什麼話。

吳嫂!是吳嫂!怎麼吳嫂也死了?趙貝兒心里想著,怎麼她認識的人剎那間全死了,都集合到陰間來了呢?

當吳嫂把身子移開來,病床便展露在趙貝兒的眼里,她的瞳仁瞪得一如杏仁果。

她看到自己,另一個趙貝兒躺在那兒!

「怎麼會有兩個趙貝兒?這是怎麼回事?」貝兒目不轉楮地看著另一個趙貝兒。

這時候,劉管家終于帶醫生來了。

「醫生,快看看我的寶貝孫子,他連爺爺都不認識了,剛才還喃喃地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呢,他到底怎麼了?要不要緊?」

趙貝兒看著一位身穿白衣及膝、頸子上持著WALKMAN耳機的男人,對著爺爺說︰「你孫子和另一個女孩子大概是被一只空罐子絆倒,滑落階梯時,撞擊後腦的中樞神經,造成短暫性失憶癥,幸好沒有生命危險。」說著,拿了根涼涼的東西塞進她的嘴巴。

「沒發燒了。」白衣男子又說。

空罐子?滑落階梯?趙貝兒滿腦子問號。

「範佟,你有病房了。」又走進來一位白衣女子站到床前對著她說。

「我不是範佟,我是趙貝兒。」貝兒怒瞪著那位護士。

那位白衣護士置若罔聞地請家屬退開,她將病床推進電梯去,送到特等病房。

護士冷若冰霜的晚娘面孔反映在電梯內的鏡子上,臉上泛著寒光。

「範佟,你的身份很特殊吧?!這間特等病房可是院長安排的呢。」護士的口氣不冷不熱,卻令人無法接受。

「你是白痴啊?跟你說我不是範佟,你听不懂啊?」趙貝兒被她不以為然的口氣激怒得暴跳如雷,整個上半身離床挺了起來,正好面對著一面大鏡子。

她的背脊起了一陣涼意,從後腦勺直下腳底。

鏡子里的人居然是範佟!

她不相信的揉揉眼楮,是不是因為自己太掛心範佟的下落,才會產生錯覺?

再看一眼,還是那張輪廓明顯、線條迷人的俊臉,皎潔如明月般地瓖在鏡子上。

趙貝兒不信邪地轉頭審視另外兩面鏡子,結果看到的全是範佟的樣子,她驚訝地大叫。

盯著電梯樓層書字跳動的冷面護士,側頭瞄她。

「這兒是醫院,請保持安靜好嗎?」

貝兒立即住了嘴,心想自己沒有死,這里不是陰間,是醫院,太好了!她又破涕為笑,傻愣愣地笑著。

白衣護士見她又叫又笑,神情怪異,心里不免有些毛毛的,最近精神病患層出不窮,她不動身色地緩步移向角落去,以防她有攻擊性的舉動。

貝兒笑了一會兒,望著鏡子中的範佟發起呆來,抖著兩手,撫模著範佟的臉頰,有幾分不真實感,卻又覺得新奇。

「我怎麼會變成範佟呢?那趙貝兒的身體到哪兒去了?」她掀開床單尋找,探頭到床下察看,都找不到她自己的身體。焦急地抓扯範佟的頭發,直到每一根發絲都豎起來,承攬餓怒發沖冠的模樣。

那位冷面護士被她多變的表情及舉止嚇得慘淡無色,甚至全身微顫。

「你別生氣,那位趙貝兒小姐就在剛才的急診室里。」護士自動回答她的問話,盡量不刺激她,否則發起狂來,這麼小的電梯里,可是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呢。

「在急診室里……」趙貝兒停止虐待範佟的秀發。

那麼,剛才吳嫂身旁那個長得和她一模一樣的趙貝兒就是她的身體。

天啊!她到底是得了什麼絕癥?為什麼她的靈魂會跑到範佟的身體里面來呢?那麼她的身體又裝了誰的靈魂呢?

難道是範佟的?

趙貝兒突地渾身發顫,冷汗直冒。

她的耳中幽幽響起母親和吳嫂說的空罐子會吸取靈魂的故事。

影像隨即出先,腦海里浮現出上午和母親去東大寺燒香的情景,一幕幕的話面重新出現在眼前,像黑白電影。

先是母親在石梯上說話的神情,然後小佩出現了、母親生氣地走回屋里;她傷心難過極了,和警察去看電影、有人在走廊下起口角;回到家又騎腳踏車出門、學校、範佟;兩人在石梯路上,有一只空罐子,她將它踢出去,空罐子打在範佟的頭上,範佟賓下階梯,她也隨著滑倒了……畫面不見了——

電梯門開了,白衣護士如獲重釋地急急將病床推出令人窒息的狹隘空間。

趙貝兒不發一語,臉色蒼白,一如醫院里的白牆。

因為她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

範佟再度從昏昏沉沉的睡夢中醒來。

他舉目四顧,仍舊是灰白黯淡的場景,看來這一切並非只是南柯一夢。

那位自稱吳嫂的婦人倒是不在了,換成另一個穿著學校制服的男孩,趴在他的病床旁酣睡。

範佟想動動全身僵硬如木乃伊的身子,順便起來找尋貝兒。

他記得自己站在石梯上,突然天外飛來的一只空罐子擊中他的頭部,頓時腦中一片炫亮的白光,像煙火般炸出萬丈光芒,五顏六色的,真是光鮮奪目,當璀璨絢爛的影像落幕後,自黑暗中升起一圈發光的小白球,飄在他的頭頂上方,他望著望著,眼中一陣暈眩,就次不省人事了。

當時夜深人靜,現場除了他,便只剩貝兒,一定是貝兒送他來醫院的。

可是,為何一直不見她的人呢?

範佟輕移身體時,引來渾身的疼痛,令他痛不可抑地低吟一聲。

他覺得兩腳像被打上石膏似的動都不能動,雙手倒還好,可以舉起,看來傷得不輕。連胸口都悶得難受,像被塊大石頭壓住。

他試著挪動右手,想將覆在胸前的棉被拉來,以免壓得他喘不過氣。

當範佟的手觸及棉被時,胸前仿佛有阻礙物,他想一並將之推開,卻如何也扯不下去。于是,他用手指去觸模該物,一探究竟,意外地發現地那個東西,應該說「那些」東西,因為那東西有兩個,而且左右各一,像女人的似的。

範佟狐疑著,自己的胸前什麼時候長出這種異物來,他仍冷靜地掀開棉被,拉開衣領,壓了脖子,直視胸口。

「糟了!」他渾身不由自主地顫動,連床也震了幾下。

他啞口無言地睜大雙眼,手指著自己的胸部。

「啊……」

酣睡中的谷淮允被他震醒過來。

「貝兒,你怎麼了?口渴是不是?」谷淮允看他張著嘴不說話,便倒來一杯水。

範佟喝了半口,其余的全部嗆噴出來。

他的全身抖得厲害,口中仍是說著不完整的話︰「乳……」

「貝兒,你哪里不舒服?」谷淮允焦急地問著。

範佟猛力抖搖頭,他想否認他是貝兒,又驚訝于自己竟長出一對女人的來,嚇得語無倫次。

「女……人……」他極力想說出那兩團不該長在自己身上的「東西」。

「好,好,你別急,我去找醫生來。」谷淮允立即沖出急診室去。

「的……乳……房……」範佟終于斷斷續續地說出來。

可惜身旁無人听見他悲慘的傾訴。

範佟不敢置信地再度拉開上衣領子,重新端詳一遍高聳巍峨的凸出物。

千真萬確,是女人的。

這時,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忙不迭地伸手往下半身的褲襠處探索。

他怔住了。

「這不是真的!」他聲嘶力竭地喊著。

顫巍巍的呼救聲,扭曲了五官的線條。

發白的嘴唇。

如蠟一般的臉色,比惡性貧血病人還難看。

全身緊繃的肌肉,像隨時可能爆裂的定時炸彈。

兩眼倒閉,散漫無神。

極度崩潰的情緒在體內奔竄。

血壓直落。

他的樣子,看來極需要心肺復蘇術來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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