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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手的新娘 第十章

只剩下她和畢曉普兩個人,莉拉便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她想解釋一下加文的心情,但是她連自己的心情都弄不明白,怎麼可能解釋得清?每當她閉上雙眼,就看見多比•蘭中彈時那副驚訝的神情,還有他的身體癱軟地跌倒在泥土里的可怕情景。以及畢曉普眼睜睜看著他死去時那冷靜的、不動聲色的表情。

以前她一直不相信她听見的關于她丈夫的種種傳聞。她把小威廉對他的仰慕和欽佩看成是一種多少有點誤會的英雄崇拜。那個男孩的父親是個銀行家。盡避這個職業十分受人尊敬,卻不太可能使一個小男孩感到興奮。而一個神秘、危險的執法官則截然不同。她原以為是威廉故意夸大了畢曉普的名聲,以迎合他自己追求刺激的心理。當別人隱晦地提到這類事情時,她從不當真,以為這也是出于西部人強調「野蠻的」西部不同于較為文明的東部的特殊需要。她嫁給了一個……神槍手,這種想法太荒唐了,令人難以接受。

然而今天,她親眼目睹了他掏槍時的致命速度;目睹了他在比喘一口氣還短的時間里殺死了一個人。她害怕極了。讓她感到同樣害怕的,是她在看見蘭中彈倒地時居然松了口氣。當她意識到街上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時,她突然想到可能會目睹畢曉普死于非命。這種念頭一旦產生,她便感到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緊張。盡避她對他偶爾表現出的暴君作風深惡痛絕,但他對她來說十分重要,是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組成部份。她再也無法想象失去他以後將如何生活,她簡直記不清認識他以前的生活曾是怎樣。槍響以後,在那可怕的一瞬間,她竟然很高興倒地而死的是蘭。她高興,因為蘭的死意味著畢曉普的生。當她意識到她居然為一個人的死亡而暗暗慶幸時,頓時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厭惡。而且她恨畢曉普使她有了這種感覺,恨他使她不得不面對自己不願正視的那一部份自我。

也許畢曉普從她臉上讀出了這些想法,只見他的神情變得更加悵惘。

「我今天晚上睡在拘留所里,」他木然地說。

他開始轉身離去,莉拉從內心深處本能地知道,如果她現在讓他離開,就永遠不可能使他們的婚姻生活產生某種真正的、水恆的東西。他們之間的情感紐帶剛剛形成,還很脆弱,一旦破碎,就很難修復。如果尚有機會建立她一生夢想的那種婚姻關系,一種建立在信任、尊敬,還有──如果上帝允許──愛情的基礎上的婚姻關系,他們就必須度過這一難關。

「不要走。」

畢曉普轉過身來看著她,臉上表情平靜,等待她的下文。莉拉凝望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內心各種感情互相糾纏,使她理不出個頭緒。一方面,她恨他這個人,恨他表現出的種種行為。她今天看到了他的一個側面,這個側面把她嚇壞了。她看見一個人殺人的時候居然可以那麼從容鎮定,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她又想起他有時表現出的對安琪兒的笨拙的柔情,對加文的耐心,以及對她自己的舒適和安全的體貼關懷。她的心被扯得四分五裂,淚水忍不住涌出眼眶。

畢曉普看見她的眼里盈滿淚水,感到胸膛突然被什麼東西緊緊鉗住。他從沒有看見莉拉哭泣。她總是勇敢地面對人生──面對他──她那樣微微揚著下巴,準備迎接挑戰,毫不退縮。盡避她的固執和她的脾氣曾經不止一次把他激怒得無法忍受,但他情願面對她的憤怒,也不願看到她流淚。

他朝她伸出手去,突然意識到她也許最不願意從他這里得到安慰。可是隨著一聲暗啞的啜泣,她一頭扎進了他的懷抱。他的手臂機械地摟住她,把她拉得更近一些,感覺到她柔軟。溫熱的貼在自己身上,像一味溫和的止痛藥劑,撫慰著他的心靈。

「一切都會過去的,」畢曉普的嘴唇貼著她的頭發,喃喃說道。他寧可赤手空拳對付一群阿帕切山的強盜,也不願听到莉拉的哭泣。她的哭聲像錐子一樣,在他心里鑽了個洞。「不要哭。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是,他安慰的低語沒有產生任何效果。她不停地哭──哀怨的淚水撲簌簌地滾落,打濕了他胸前的襯衫,並像硫酸一樣灼痛了他的皮膚。如果換一個時間,他也許會認識到她的哭泣意味著什麼──她迫切需要緩解一下內心的緊張情緒。但是他此刻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他無法忍受她痛苦的嗚咽。

他用手繞住她那粗繩似的辮子,使她的腦袋向後仰起。他迅速瞥了一眼她那淚汪汪的綠眼楮,然後將嘴朝她的雙唇蓋去。他的舌尖嘗到她的眼淚的咸味,他吞下她驚訝的輕輕嬌喘。他吻著她,好像這樣就能把她的痛苦轉移到他的身上,變成他自己的痛苦。

他沒有別的念頭,只想安慰她,然而莉拉似乎在他的懷里融化,她的手指抓住他胸前的襯衫,兩瓣嘴唇張開著,充滿了期待,令畢曉普不能夠也不願意拒絕。他幾個星期以來一直壓抑著的饑渴,突然變成了強烈的,攫住他的五髒六腑。他向她張開雙唇,更深更深地吻著她,體會到她也產生了同樣的,和他的一般強烈、一般饑渴,這時,他僅存的一點自制力也徹底瓦解了。

然而推動控制的不僅是他一個人。

他的手指梳過她粗重的辮子,把它解開,讓她的頭發灑落在他的手上、胳膊上,像一幕厚厚的絲簾。莉拉的手指急不可耐地扯動他襯衫的紐扣,想使他的胸膛出來,情急中撕月兌了一粒紐扣。畢曉普抖動身體月兌掉衣服,把她的晨衣褪到肩膀下面,與此同時,她伸手去解他皮帶的扣子。

在他腦子里的一個偏遠的角落,畢曉普認識到正在發生著什麼事情。今天死神曾經與他們擦身而過,把陰森鬼氣的手指搭在他的肩頭,使莉拉看到了一個猙獰的、冷冰冰的面孔。如果他的動作慢了半秒鐘,或者蘭的動作快了半秒鐘,死神手里的大鐮刀就會砍到另一個方向。現在攫住他倆的這種原始的饑渴,部份地說來是一種需要,他們需要用最基本的方式──通過觸覺、視覺和味覺──證實生命的存在。

莉拉抬眼凝望著他,她看見了他眼楮里灼灼燃燒的饑渴,看見了他顴骨上的皮膚因為而繃緊。同時,她也看到了畢曉普已經看到的那種重要選擇。這件事發生以後,過去的一切再也不能重演。他不會讓她假裝自己是情不自禁。她必須親口承認,她的需要和他同樣強烈。她猶豫的時間只相當于脈搏的輕輕一跳。

「這是我想要的,」她低聲說道。

當黎明剛剛把淺灰色的手指伸進平紋細布窗簾時,莉拉醒來了。她仍然閉著眼楮,困意未消地伸手一模。發現畢曉普已經走了,他那半邊床上的被褥是涼的。她睜開眼楮,想確證一下她的手已然告訴她的事實,但是沒等她想好是應該感到寬慰,還是應該感到失望,就看見他站在窗戶旁邊,把窗簾稍稍拉開一點,凝望著太陽在群山之巔冉冉升起。盡避空氣里明顯帶有寒意,他仍然赤果著上身,光著兩腳,他對禮儀和氣溫所做的唯一讓步是一條沒有扣緊的褲子,低低地懸在他的臀部上。

莉拉眨了眨惺松的睡眼,讓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肩膀和後背繃緊的肌肉上,停留在他濃密而蓬亂的黑發上。她把手指蜷縮著伸到冰冷的被褥下面。她知道她用手撫模這些肌肉時的感覺,也熟悉他的頭發在她的指尖流動時那令人吃驚的柔軟。她以前從沒有意識到,對另一個人身體的認識能夠超過對自身的認識。

也許是感覺到了她的凝視,畢曉普從窗戶旁轉過身來,迎上了她的目光。「早上好。」

這句平淡的問候出乎她的意料,但她說不清楚這是為了什麼。她並沒有指望听到海枯石爛的愛情宣言啊。

「早上好,」她回答道,很滿意自己的聲音听上去和他的一樣正常。如果他想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她也未嘗不可。她坐起身來,小心地把被單拉到胸脯以上。也許他半果著身子站在那里挺自在,而她從小受的教育使她相信,衣著端莊是一種值得稱道的美德。

畢曉普朝她走來,她不安地注視著他。毫無疑問,他肯定不是想爬到床上她的身邊來。不錯,現在天剛蒙蒙亮,他倆都沒有理由這麼早就起床,但是一想到他要重新回到床上,總覺得特別令人反感。他的雙手落到褲腰上,莉拉感到熱血涌上了她的面頰。

「我要去煮點咖啡,」她說著,轉過臉去,準備從床的另一邊溜走。可是沒等她的雙腿擺月兌蓋在上面的被褥,就感到床墊因畢曉普的重量而陡然沉陷,接著是他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臂,溫柔然而非常堅決地把她拉回床的正中央。盡避莉拉感覺到如果她拒絕的話,他就會把她放開,但她卻听憑自己又陷回枕頭上。

「想逃月兌?」他輕聲問道。他用一只臂肘支起上身,緊緊挨在她的旁邊,他的表情處在陰影里,很難看得清楚。

「逃月兌什麼?」她這句問話里輕蔑不足,含蓄有余,使她對自己很不滿意。

「逃月兌我。」他舉起一只手,把她臉上散落的一綹頭發拂到腦後。他的手指掠過她的嘴唇,輕輕按壓她脖根處的脈搏……

***

天越來越亮了,莉拉緊緊偎依在畢曉普的身邊。她告訴自己,應該起床,開始做每天早上的那些家務了,但是她似乎沒有力氣動彈。她感到一種舒心的疲乏和滿足後的困倦。她的腦袋靠在畢曉普的肩膀上,用手指輕輕捋過他胸前那片濃密的毛發。

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變成了一個的女人,但是她此刻似乎並不關心這個問題的答案。看看現在的情形,明亮的晨光無疑已經灑進了房間,而她還躺在畢曉普的懷抱里,就好像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她確實這樣感覺。

「別再說什麼分床而睡了,」畢曉普溫和地說。這不是一個問題,但莉拉還是做出了回答︰

「好吧。」這兩個字伴隨著一聲嘆息。她一直那麼相信她的做法是正確的,那麼相信她需要一些時間去了解他,需要一些時間去……去干什麼呢?她想不起來了,她對自己這麼承認,但她肯定不會把這話告訴給他。

他們默默躺了好幾分鐘,誰都沒有說話。一縷陽光鑽進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描繪出一根明亮的金箭。如果她將腦袋挪動一、兩寸,就能看見那張抵住房門的椅子,和那個被劈裂的門框,那上面的門栓已經壞了。莉拉沒有動彈。她不願意想到畢曉普踢門的事。也不願意想到加文沖進來保護她時,畢曉普眼里那驚詫的、不敢相信的神色。那一刻,他顯得何其虛弱,想到他剛剛站在骯髒的街道當中擊斃了一個男人,真是令人震驚。

不管她願意還是不願意,記憶是抹不掉的,這破壞了她脆弱易碎的滿足感。莉拉不安地動了一下。

「孩子們很快就要起床了,」她說。「我該去準備早飯了。」

畢曉普听出貫穿在她聲音里的緊張情緒,立刻知道她的思緒轉到了哪個方向,就好像她大聲說出來了一樣。他想,傻瓜才會以為他們能把前一天發生的事情忘得精光。且不說破損的房門眼睜睜地瞪著他們,更不用說多比•蘭的尸體還躺在鐵匠鋪里漸漸冷卻。而且還有加文。他一直努力使自己不要去想他的兒子。

「我也該起床出門了,」他說。他把胳膊從莉拉的身下抽出來,坐起身子,把兩條腿跨出床邊。他凝視著地板上的道道陽光,說話時並沒有看著她。

「我沒有主動去找蘭。是他自己要跟我決斗的。」以前他從未覺得需要向別人澄清自己,除非他在某個鎮子上不小心觸犯了法律。但是他無法把加文的臉龐從腦海里清除出去。

「我知道。」他感到床動了一下,莉拉坐了起來。「而且加文也知道,」她又補充道,仿佛讀出了他的思想。「他只是被所發生的事情弄得心慌意亂。我們都是這樣。他完全知道你是決不會傷害我的。」

「是嗎?」畢曉普轉過身來看著她,同時屈起一只膝蓋放在床上。「那麼你呢?」

「我?」莉拉迷惑不解地望著他。

他有多少次想像她是這副模樣?畢曉普問自己。她的頭發散落在肩頭,像一道火紅的瀑布。她的綠眼楮溫柔而朦朧,她的嘴唇微微有點腫脹,她的皮膚在之後泛著粉紅色。他可以重新鑽進被單下面,把她緊緊摟在懷里,不讓她發出哪怕是一句耳語般的反抗。她的妥協是完全徹底的,是毫無保留的。再也不會有什麼分床而睡,什麼等孩子出生以後之類的話。她是他的地地道道的、不折不扣的妻子。再也不會有輾轉難眠的夜晚。再也不會沉溺于虛無飄渺的幻想──那只適合加文這個年紀的小男孩,而不適合一個成年男子。現在他得到了他所需要的。

那麼他為什麼不感到快樂呢?

「你認為我會傷害你嗎?」他問她。

「我知道你不會的。」莉拉的回答乾脆利落,消除了他的疑慮。她靠過來,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相信你,畢曉普。」

從莉拉眼楮里的神情看,她說出這句溫柔的告白後,幾乎和他同樣感到意外。畢曉普注視著她,不期然地捕捉到她臉上擔憂的神色。她是在擔心她是否傷害了他的感情嗎?他試圖回憶什麼時候曾經有人擔心傷害了他,但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他想說點什麼,盡避他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但沒等他張開嘴巴,莉拉突然驚訝地倒吸一口冷氣。她的手離開他的胳膊,按住了她身體的一側。

「怎麼啦?」恐懼使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胎兒。顯然是那個胎兒出了問題。當他伸手扶住她,使她平靠在枕頭上時,他的腦海里就閃過一幅又一幅恐怖的畫面,最後的結局都是輕則她失去孩子,重則莉拉那慘白、僵硬的尸體被緩緩放進墳墓。所有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今天早晨不應該和她的。他昨天晚上不應該和她的。她看到多比•蘭被殺,情緒受到如此強烈的刺激,這個孩子怕是保不住了。他昨晚破門而入的時候又讓她受了驚嚇。

「我去把蔡克叫來。」

「畢曉普。」不等他下床,莉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相對于一個瀕臨死亡的女人來說,她的手顯得驚人地有力。「我不需要蔡克。我沒事兒。」

「你叫喚來著。」他的心髒仍然「怦怦」亂跳,所以這句話有點責備的意味。

「孩子在動。把我嚇了一跳。沒出什麼問題。」

「你能感覺到他在動?」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落到她的肚子上,他的懷疑明顯地寫在臉上。

「是啊。他第一次動的時候,我也以為出了問題,但布里奇特告訴我不用擔心。她說這表明他是一個強壯、健康的胎兒。」

「他弄疼你了嗎?」畢曉普仍然盯著她的月復部。

「不太疼。起先,動靜是微弱的,像一只蝴蝶在抖動翅膀,但是最近兩個星期以來,明顯比以前有力了。你是不是……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親自體會一下。」

「我?」他不敢相信地掃了她一眼。

「如果你……你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沒準就能感覺到他在推你呢。」她的臉上泛起紅暈,他知道,她是因為提出讓他撫模她而感到不好意思。他懷疑她也許更希望他謝絕她的邀請,但是想到能夠真切地感覺他的孩子在她的月復內蠕動,這個誘惑實在難以抵擋。

他把手塞到床單下面,輕輕用手掌貼住她柔軟的、微微隆起的小骯。莉拉臉上的紅暈更深了,但是她拿起他的手,往右挪動了幾寸。幾乎就在同時,畢曉普感到一陣小小的顫動。這顫動非常非常微弱,他簡直以為是出自他的想象。可是緊接著它又來了,輕輕地推著他的手掌,然後很快安靜下來。

「他動得很厲害。布里奇特說這是個好兆頭,他蹬的次數越多,就證明他越健康。」

「也許是個女孩子。」

「你很在意嗎?」莉拉問道。

「在意?」畢曉普的目光從仍然放在她月復部的手上抬起。「我為什麼要在意?」

「我以為男人更喜歡兒子,」她躊躇地說。

「如果我是一個農夫,倒有這種可能,指望養出一大群種田的好手。」胎兒現在安靜下來了,他滿不情願地把手從床單下抽了出來。「我父親就是個農夫,他雖然只有兩個兒子,卻也對付得不錯。」

「你父親是個農夫?」即使他說他父親能夠在水下呼吸,莉拉也不會感到更驚訝了。畢曉普聳起眉毛,表示理解她的這種反應,她頓時羞紅了臉。「我只是從未把你想象成農夫的樣子。」

「我不是農夫。我的父親和哥哥才是。」

在從聖路易斯到丹佛的旅途中,她曾經間過他有關他家庭的情況,覺得應該對這個她即將與之結婚的男人多少有些了解。他當時對她說。他的家人都去世了,說完就站起身來,走到車廂的另一頭去,有效地終止了他們的談話。不過此刻他似乎有了交談的興致,所以她斗膽又問了一句。

「他們出了什麼事──我是指你的家人?」

「霍亂。我十六歲那年離開了家。我不喜歡做農活。我討厭犁鏵下的每一塊土疙瘩,討厭耕種後的地里長出的每一棵麥苗。戰爭爆發以後,我是第一批應徵入伍的。」’他的嘴唇扭動著,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我倒願意說我這麼做是為了保護美利堅合眾國,但實際的情況是,我當時認為參戰是逃月兌農村、尋求刺激的最有效的捷徑。我想你可以說我確實找到了刺激。戰爭結束以後,我覺得干農活倒不是個糟糕的行當。但是我的雙親和哥哥已經死了將近兩年。家里的房子沒有了,土地也由別人在耕種。」

他平淡地講著這個故事,卻達到了有感情的敘述所無法比擬的效果。

莉拉想用幾句話表達她的同情,結果說出來的還是那句陳辭濫調。「我為你感到難過。」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啦,」畢曉普說,好像時間已經抹去了失去親人的傷痛。然而莉拉知道,時間也許能夠治愈創傷,但那疤痕將永遠存在,不斷地使人想起曾經失去過的東西。

「那痛楚卻從沒有完全消失,對嗎?」她半是自言自語地說。她的父母,比利──他們的死給她的生活留下了一個永遠無法填補的缺憾。最近這種傷痛又多了一層,那便是她擔心由于自己不顧後果地無視社會準則,她會把她的哥哥也失去了。「任何東西都無法代替你的親人。」

「想起了道格拉斯?」畢曉普問道,他讀出了她的思想,準確得令她感到尷尬。「你收到他的信嗎?」

「沒有。」承認了這個事實,她哥哥的杳無音訊便顯得更有深意。她用床單捂住胸脯,坐起身來,伸手去夠她那件亂糟糟堆在床腳的晨衣。她不允許自己經常想到道格拉斯。這太讓人心碎了。

「你收到蘇珊寫來的信,」畢曉普說。她把晨衣的袖子翻過來時,感覺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是的,道格拉斯每次都順致愛意。或者只是蘇珊這麼說。」她從來也沒有相信。

「他只是需要一段時間,」畢曉普說,但這話不過是空洞的安慰。

「是嗎?」莉拉把雙腿跨出床外,在穿晨衣時讓床單從她身上滑落。想到他倆之間已經發生的一切,現在再擔心廉恥就太愚蠢了,但是舊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

「道格拉斯知道所發生的一切應該怪誰。」

她感到床墊往下一沉,畢曉普從另一邊翻身下床。她回過腦袋,瞥見了他彎腰拾起褲子時的身材。她趕快移開目光,輕輕地下了床,用晨衣仔細裹住身體。

「那天晚上是我到你的房間里去的,」她輕聲說道。「盡避我願意相信這不是真的,但這件事確實不能都怪你。」

「我應該把你打發走的,」畢曉普把腿塞進褲管,把褲子提到腰上。

莉拉一直低垂著頭,手指不安地捻動著腰部的蝴蝶結環,她的頭發從前面散落下來,像一道厚厚的金棕色的簾幕,環繞在她的臉龐周圍。她想到,如果當初他把她打發走了,她的生活將會多麼不同。第二天一早他就會離去。而她到現在也早就將他忘得差不多了。那樣就不會有孩子,不會有婚姻。她將仍然呆在賓夕法尼亞的家里。固守在她過去幾年一直沒有離開的那個一成不變的、安全的小匣子里。做一個淒楚的未亡人,一個溫柔體貼的妹妹──看著她的生活在數不清的社交活動和毫無意義的閑聊中沉浮,盡避迫切地想要擺月兌她生活的禁錮,卻又缺乏這麼做的勇氣。如果那天晚上畢曉普把她打發走了,她就不會擔心道格拉斯是否會永遠不理睬她。那時她所要擔心的,將是她注定要衰老、死亡,卻沒有真正享有她自己的生活。

莉拉抬起頭來看著畢曉普。他站在床的另一邊,襯衫的紐扣有一半敞著。一縷濃密的黑發落在他的前額上,使他顯得有點孩子氣,與他下巴上陰森森的胡子形成奇特的反差。他感覺到了她的注視,抬起頭來。他的眼楮深邃、清澈、湛藍,她突然想到,她希望他們的孩子能夠繼承這雙生動的藍眼楮。

「我不敢相信你能夠把我打發走,」她低語道,像是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畢曉普驚奇得睜大眼楮。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問個明白,可是莉拉不想再討論下去了。她無法向自己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更不用說向他解釋了。

「我必須去把早飯準備出來,」她說。她毫無必要地緊了緊腰帶,朝房門走去。

「莉拉──」畢曉普動了一下,像是要去攔住她,然而從走廊里傳來了安琪兒的聲音──願上帝保佑她那可愛的純真。

「這扇門怎麼壞了,加文?」

莉拉把抵住房門的椅子推開,輕輕走出門去,加入到她的繼子和繼女中間。

幾個小時之後,畢曉普憤怒地盯著一束膽敢射進窗戶、在拘留所的石板地上投下一條長長軌跡的蒼白的陽光。他猜想世界上一定還有比他更笨的傻瓜,但他搜腸刮肚也列舉不出一個。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忍受著與莉拉同床卻不能踫她的痛苦折磨。他數不清有多少次,他把腦袋伸到水管子下面,讓冰涼的水流過他的脖頸後面,試圖澆滅他對她的欲火。他上百次地罵自己是個傻瓜,居然同意接她的需要給她一段時間。他們已經結婚了。時間又能帶來什麼變化呢?然而他已經答應給她時間,而且也確實給了她時間。

昨天晚上,所有的等待、詛咒和冷水澆頭都結束了。莉拉把自己給了他,完全徹底,毫無保留。他不用再在黑夜里睜著眼楮,听著她的呼吸聲,內心燃燒著想要撫模她的了。這正是他所想要的。誰要是不感到無比幸福,就是十足的傻瓜。

那麼他又是怎麼回事呢?

沒等他強迫自己想出一個答案,拘留所的門被打開,巴特走了進來。畢曉普慶幸有人打斷了他的思索,盡避他向自己發誓,如果巴特又扯起蘭被槍殺的話題,他一定要把這個小伙子關進一間牢房,讓他在那里呆到滿臉皺紋、胡子花白。昨天巴特覺得有必要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說這是一個明顯的自衛案例。倒不是畢曉普不感謝這個年輕人的忠誠,實在是因為人人都來向他敘叨槍擊事件,就好像他本人沒在現場似的,吵得他不勝其煩。

算他運氣好,巴特腦子里想的是別的事情。「今天有一對夫婦下了火車,」他一邊報告,一邊把帽子掛在門邊的一只鉤子上。畢曉普含混地應了一聲,巴特將這理解成他對此事產生了興趣,便接著說了下去,同時走到火爐旁,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時髦極了。男的穿著一套店里買來的西裝,戴著一頂花俏的帽子,就好像他要去到舊金山或紐約或什麼地方逛逛大街似的。女的那副模樣,活像是從一本女性雜志上走下來的。她的頭發花花哨哨地盤在頭頂,衣服和帽子可真叫漂亮,你簡直都無法相信,上面都是羽毛、褶邊之類的玩意。」

巴特停下來匆匆喝了一口咖啡,那滾燙的液體灼痛了他的舌尖,他咒罵了一聲。但是這點輕傷並沒有使他放慢講話的速度。「真是漂亮的小東西。」

「那頂帽子嗎?」畢曉普漫不經心地問。他剛才抓起了一份兩周以前的丹佛報紙,此刻正在細細閱讀一篇介紹一個當地女子團體做出種種努力,關閉城里為數眾多的酒吧間的文章。

「才不是那頂帽子呢!」巴特略微有點憤慨地糾正他。「是戴那頂帽子的姑娘。她不是很豐滿,卻長得真叫標致。如果那個陪伴她的家伙是她的哥哥就好了,可是瞧他把她當瓷人兒寵著的那個樣兒,我猜他不會是她哥哥。」巴特感嘆世界的不公平,為什麼所有的漂亮女人身邊都已經有了丈夫。

「下火車的還有其他人嗎?」畢曉普問道。對于這一對服飾華麗的夫婦,他不像巴特那樣有興趣。

「沒啦。就他們兩個人。他們直接去了旅館。我偵察的,沒錯。」

畢曉普即使沒有火眼金楮,也能看得出巴特是在安慰他︰決不會再出現昨天那樣的事情──一個陌生人來到鎮上,巴特居然沒有能夠弄清他的去向。畢曉普本想指出,如果又出現一位想通過射殺畢曉普•麥肯齊為自己揚威的光榮獵手,他對住所的選擇並不能改變他此行的結果,但是他決定還是不說為好。如果巴特覺得願意監視每個新來的人,倒也未嘗不可。

「真捉模不出那些家伙到巴黎來干什麼,」巴特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這里又沒有多少消遣的法子。你說他們是不是下錯了站?」

「他們只有可能是上錯了車。巴黎是這趟列車唯一的停靠站,」畢曉普乾巴巴地指出。

「他們沒準就是上錯了火車。他們是城里人啊,沒錯的。」在巴特看來,是「城里人」就足以解釋最為稀奇古怪的愚蠢行為。

「也許他們在考慮買一座金礦,」畢曉普提議道。「或者,他們就是喜歡大山。除非他們打算開槍打我或鎮上的其他人,不然我對他們為什麼來這里並不關心。」

幾個小時之後,他不得不想起自己說的這句話──當他穿過廚房,走進客廳,發現等待他的不僅有莉拉和兩個孩子,而且還有另外兩個人,毫無疑問,他們肯定是巴特所說的那對神秘夫婦。

「快看看這兒是誰,畢曉普,」莉拉帶著強裝出來的歡快說道。「這難道不是一個美妙的驚喜嗎?」

畢曉普看了看蘇珊溫柔的藍眼楮里的惶恐不安,又看了看道格拉斯目光里的深深的敵意,他想,換了他決不會選擇「美妙」這個詞。

萊曼旅館的餐廳又一次爆滿。執法長官的姻親到鎮上來了,這消息不勝而走,大家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很想看看這是兩位什麼樣的人物。昨天街上剛發生了槍擊案件,今天又從東部來了兩位時髦人士──巴黎的生活好幾個月都沒有這麼有趣了。

大家看到新來的人文雅高貴、風度不俗,顯然是特權階層的人物,他們都沒有感到意外。「沒有一點疑問,」多特•萊曼對她的丈夫說道。「就像鼻子長在你的臉上一樣明白,莉拉•麥肯奇是個真正的貴婦人。倒不是說她有多麼傲慢。她從來不擺架子,但不管薩拉怎麼認為,反正莉拉的那種風度不是樹上長出來的。」

克萊曼含混地表示贊同。一般來說,他最喜歡的就是和妻子談論鎮上的人。這是他們婚姻生活的樂趣之一。但是此刻,他卻在想是否應該跑到吉祥龍酒吧間去,看看能不能借到一張桌子。如果他們安排合理,也許能夠在廚房旁邊的角落里再擠進四個用餐的人。當然,那扇門會時不時地撞到一把椅子上,但是只要能看清執法長官那一桌上的情景,誰都不會在乎這個的。麥肯齊一家無疑對他做生意大有好處。

「旅館總是這麼熱鬧嗎?」蘇珊問道,同時掃了一眼擁擠的餐廳。「這里的飯菜一定做得非常出色。」

「多特是個絕妙的廚師,」莉拉說。「但是我想,你和道格拉斯恐怕比她的烤牛肉更有吸引力。除了礦工和賭棍,巴黎這兒沒有多少游客。你們知道小鎮子是個什麼情況。」

「是的,我們知道,」道格拉斯說,平淡的回答里似乎含有某種責備。

莉拉漲紅了臉,畢曉普咬緊了牙。如果不是因為他說任何話、做任何事都只會增加她的尷尬,畢曉普將十分願意對準他內兄的鼻子狠狠來一拳頭。

「我認為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不管你生活在什麼地方,」蘇珊輕快地說,就好像道格拉斯剛才沒有發表那句陰郁的評論似的。

「那倒是真的。」莉拉強迫自己露出微笑。「畢曉普總是告訴我說,情況會和我以前所習慣的大不相同,但是我發現相同之處比不同之處還多。其實各個地方的人都大同小異。」

「不盡如此。我不記得比頓什麼時候有幸在大街中央發生槍擊事件,」道格拉斯說,他的話並不是專門對著某個人說的。

接下來是死一般的沉默,多虧蘇珊打破了僵局。「是這樣嗎,親愛的。有的時候,女子援助社團聚會時互相謾罵,愈演愈烈,我真擔心這種分歧只能通過黎明時分的手槍決斗才能解決。上次聚會的時候,我以為埃塞爾•簡•克蘭斯頓和尤金尼姬•史蒂文斯會因為爭論茶點的內容而大打出手。」

畢曉普不認識她提到的這兩個女人,但他斷定她所描繪的這副景象一定是不太可能的,因為道格拉斯和莉拉一時間都目瞪口呆。隨即莉拉笑了起來,就連道格拉斯也因為詫異而露出一絲發自內心的微笑,緊張的氣氛放松了,至少暫時如此。

畢曉普往後靠在椅背上,听任談話在他周圍流淌。基本上都是蘇珊和莉拉在說話。道格拉斯偶爾也插上一句,但是他情緒陰沉,兩個女人都無意引他加入談話。畢曉普坐在莉拉身邊,能夠感覺到她內心的緊張。她就像一個單腿的人在玩踢腳游戲,她小心地躲著目光,不去看她的哥哥,這使她緊張的原因昭然若揭。

即使沒有今天早晨他們夫妻之間的對話,畢曉普也明白和道格拉斯的疏遠使莉拉感到多麼難過。盡避他在河道老宅只呆了幾天,卻足以看出他們兄妹二人多麼親密。在所有他感到遺憾的發生在他和莉拉之間的事情中,她和道格拉斯的隔閡最令他難以釋然。而對這件事情,他是所有人中最無能為力的。

「我哥哥下個月在舊金山結婚,這似乎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來拜訪你們,」是蘇珊在說話。這是她第二次覺得有必要解釋她和道格拉斯怎麼會來巴黎,從中便可以看出她內心的局促不安;「我們也許應該寫信讓你們知道我們要來,但是我覺得給你們一個驚喜更加有趣。」

「確實如此,」畢曉普說著,朝她微笑一下,以排除他的話里可能含有的諷刺意味。

「你們能夠去參加你哥哥的婚禮,這有多麼好啊,」莉拉說道。

「是啊,我──」

「他們已經訂婚將近一年,」道格拉斯打斷他妻子的話,說道。「沒有必要匆匆忙忙舉行婚禮。」

「道格拉斯!」蘇珊盡避壓低了嗓音,但她話里明顯帶有譴責。

畢曉普通過眼角的余光,看見莉拉的手指緊緊攥住叉子,因為用力過大,關節處微微有些發白。他朝內兄探過身去。「如果你再這樣挖苦人,亞當姆斯,我就讓你一晚上滿地找牙。如果你有話要說,就對我說。私下里說。我決不能忍受你折磨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道格拉斯那雙和莉拉一樣綠瑩瑩的眼楮里閃著憤怒的光芒。「她是我的妹妹。」

「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我早就打得你把牙往肚里咽了。」

「道格拉斯。」蘇珊的語氣不像祈求而像命令,她一貫溫柔的嘴巴因為惱怒而抿緊了。「如果你們想和兩個孩子一樣吵架,可以到外面去吵。我希望在這張餐桌上看到較為文明的行為,這個要求不算過份吧?」

「這取決于你的選擇,亞當姆斯,」畢曉普說,他在故意刺激那個男人。他覺得把拳頭砸在道格拉斯臉上是平生最為快慰的事情。

「畢曉普。」莉拉把手擱在他的衣袖上,她的聲音里充滿乞求。

這輕輕的一觸提醒了他,他主要關心的是她能夠獲得安寧。盡避他不願意承認,但他知道他揍她哥哥嘴巴一拳並不能使她的情緒有所好轉。真可惜,他頗為遺憾地想道,然後滿不情願地把身體靠在椅背上。莉拉的手仍然搭在他的衣袖上,他便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上面。

如果讓這四個人自己安排,很難說這個夜晚會變成什麼樣子。也許對他們來說是一種運氣吧,只見薩拉•斯麥思正好在這個時候儀態萬方地走到他們桌前。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衣裙,上面裝飾著乳白色的花邊,衣邊上打著四寸寬的褶皺,這使她看上去活月兌月兌是一個成功的已婚婦女。她的丈夫跟在她後面,臉上和往常一樣帶著淡淡的驚訝,好像盡避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個敢相信自己怎麼跟身邊這個女強人結了婚呢。

「晚上好,麥肯齊長官。麥肯齊夫人。」她朝他們倆點了點頭,像一個女王招呼她的臣民,畢曉普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推開椅子,彬彬有禮地站起身來。

「這是斯麥思夫人。這是弗蘭克林。」他做著介紹,看到薩拉見到道格拉斯和蘇珊時的反應,他覺得非常滑稽。很明顯地,道格拉斯和蘇珊泰然處于薩拉所大張旗鼓追求的社會層次,有些女人也許會十分敬重的態度對待他們,然而薩拉不是這樣。她的反應很有特點,她反而變得更加盛氣凌人了。

「我真希望你們能原諒我打擾了你們的家庭晚宴,」薩拉說,看上去似乎對于他們是否原諒她並不特別在意。「但是我覺得我應該利用這個機會,長官,表示一下我對你兒子的關心。」

「加文?」畢曉普疑問地抬起一對眉毛。「他怎麼啦?」

「我擔心他在用他那荒唐的怪念頭慫恿我的兒子威廉。」

「什麼怪念頭?」

「這個念頭就是他想長大以後成為一個……一個神槍手,跟你一樣。」薩拉的話里帶著指責。沉默片刻之後,莉拉說話了。

「威廉還很年幼,薩拉。在他長大成人之前,他的思想會改變許多次。」

「你說的倒蠻輕巧。」薩拉揮了揮手,好像莉拉的意見根本不值得考慮。「要知道,是你的繼子鼓動威廉產生了這些荒唐的想法。我倒不是責備那個男孩子。既然他的親生父親在大白天的大街中央跟人挑釁決斗,他崇拜這類行為也就不足為怪了。」

現在他們終于進入到談話的關鍵部份。畢曉普有意無意地想,不知道她為什麼過了這麼長時間才找到他。自從昨天多比•蘭中彈倒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薩拉的光臨是不可避免的了。她一向毫不掩飾她不贊成鎮上雇佣他。從一開始她的論點就是他這種名聲的人一定會惹來麻煩。在這一點上,她倒是說對了。

「根據我們的了解,是被擊斃的那位先生首先向畢曉普挑釁,而不是相反的情況。」真是出人意料,說話的居然是道格拉斯。

「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有一個人不想惹事生非,沖突便總能夠避免,」薩拉說,口氣里帶著一輩子從未試圖避免沖突的絕對自信。「但是我們現在不談這個。我並不關心昨天死在大街上的那個可憐的、不幸的男人。」她的語氣听上去好像多比•蘭是個無辜的過路人。「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麼處置你的兒子,長官。」

「我不敢肯定我明白你的意思,夫人。」畢曉普詢問地抬起一對眉毛。「加文究竟做了什麼?」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他鼓勵威廉產生了你是某一類英雄的荒唐想法。」

盡避畢曉普對她這種蠻不講理的態度非常惱火,但他忍不住靶到有點滑稽。他的胡子顫動著,克制住一個微笑。「那確實是個荒唐的想法。」他喃喃地說。

「我仿佛記得,威廉早在認識加文以前,就一直在收集有關我丈夫的剪報,」莉拉尖刻地說,她並不像畢曉普那樣覺得有趣。「從我听到的他們的談話看,威廉不需要任何鼓勵。」

「我相信威廉自己決不會產生這種荒唐的想法,」薩拉說,她的臉因為惱怒而漲得通紅。「我一直禁止他談論這種想法,但是就在今天早晨,我听見他在跟你的兒子議論手槍。威廉以前從來沒有不听我的話。」

「我不認識你的兒子,斯麥思夫人,所以我只能從最普遍的現象來說,作為一個教師,我經常認為最聰明的孩子往往具有最活躍的想象力。」蘇珊的笑容里充滿同情和理解。「而且,他們中間最有智慧的經常是那些膽子最大的。我一向認為這是上帝恩賜一個天才兒童之後索取的補償。只有智力遲鈍的人才會盲目服從,你認為呢?」

薩拉盯了她片刻。從她的表情上看,她無疑窺見了面前有個陷阱在等著她。如果她同意蘇珊的意見,便等于承認威廉的胡思亂想不是加文的過錯。如果她不同意,實際上就暗示她的兒子智力遲鈍,這當然不符合事實。沉默越神越長,每個人都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薩拉最後不置可否、多少有點失態地「哼」了一聲。畢曉普認為這個「哼」字可以隨便你怎麼解釋。「我得走了,」她宣布道,好像突然想起了一次無比重要的約會。她揚長而去,藍綢裙「沙沙」地擺個不停,弗蘭克林帶著一絲歉意跟在她的身後。

她留下了一片令人壓抑的沉寂,一直持續到畢曉普和道格拉斯都重新坐了下來。最後是道格拉斯總結了這場遭遇。「一個多麼令人討厭的女人。」

「她使我想起我八歲時的那個家庭教師,」莉拉說道。「後來你在她的床上放了一條蛇,父親就把她解雇了。我永遠忘不掉她尖聲怪叫的樣子。」

「上帝,當時我以為如果她不住嘴,整個房子都要在我們耳朵周圍倒塌了。」道格拉斯緬懷往事,咧開嘴笑了。「我想是老托馬斯最後往她臉上澆了一罐涼水。」

「然後她就站在那里,像個落湯雞,把我們倆從頭到腳。從里到外罵了個夠,她罵的那些粗話,連水手听了也會臉紅。父親當場就把她解雇了。」

「你為什麼把一條蛇放在那個可憐女人的床上?」蘇珊問道,似乎她對于一個孩子的惡作劇導致那個女人丟掉工作的事並不感到有趣。

「道格拉斯發現她用皮帶打我,」莉拉說。「這也不能怪她,我想。我有的時候有點任性。」

道格拉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當時真是夠討厭的。」但是他的聲音里帶著愛憐而不是指責。

「是任性,」她堅持道。「吉利花小姐是受到高度推薦才來我們家的,道格拉斯認為,如果他告訴父親她的所作所為,父親不一定會相信他,所以他就決定強迫她離開。」

「找本來以為需要好幾個星期呢,」道格拉斯繼續把故事講下去。「結果發現她特別害怕蛇,而且有豐富的詞匯表示她的恐懼,所以我們第二天一早就擺月兌了她。父親被她的語言弄得心煩意亂,甚至沒有問一問那條蛇是怎麼跑到她床上去的。」

這次的沉默有著截然不同的性質。憤怒的情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共同回憶往事的溫情。

「我總是能夠依靠你,」莉拉溫柔地對哥哥說。

道格拉斯的目光從她身上移到畢曉普身上,他的表情突然之間變得冷漠而封閉。「並非總是。」

畢曉普坐在莉拉旁邊,感覺到她頹然沉陷在椅子里,仿佛她哥哥的斷然否決是狠狠給了她一拳。他知道莉拉想要什麼──和道格拉斯和解,修復兩人關系中受到的損害。他只希望能看到道格拉斯也有同樣的願望。

如果無所事事的雙手是魔鬼的游戲場,那麼今天魔鬼一定是在別處玩耍了,莉拉第二天早上一邊攪拌著制作一批面包的配料,一邊這麼想道。整個早晨,她的雙手沒有一刻閑著。從她起床的那一刻起,就忙著洗涮和烹調。對于她突然這樣干勁沖天做家務的原因,她不可能欺騙自己。她根本不是想早點做完家務,而是因為道格拉斯突然來到了巴黎。

當時打開房門赫然看見他和蘇珊站在門廊里,令她著實大吃一驚。一時間,她還以為這是她和畢曉普的談話勾引出來的幻覺。等她反應過來他們不是她憑空臆想的幻影時,她也隨即明白了,他們來這里的原因不管是什麼,反正決不是來告訴她一切都已得到寬恕的。道格拉斯冷若冰霜的問候十分充份地表明了這一點。

接著,還沒等她有時間完全接受她哥哥在這里、在巴黎。今她家里這一現實,畢曉普就回來了,整個氣氛──一開始就不是特別融洽──無疑變得更加緊張。然後,蘇珊堅持大家都到她和道格拉斯下榻的旅館去用餐。莉拉听了這個建議歡呼雀躍,她認為,讓大家坐在廚房里吃炖菜和劣質餅乾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這不是因為她哥哥會對在廚房里吃飯嗤之以鼻。道格拉斯倒不是那種勢利的人。但是她認為旅館能夠使氣氛變得輕松一點。

「如果那便算是輕松一點的氣氛,我真不敢想象如果我們留在這里會是怎樣,」她一邊往生面團里加面粉,一邊自言自語道。而且,就好像還嫌這一晚上的沖突不夠多似的,又冒出了一個薩拉•斯麥思,口口聲聲擔心加文正在腐蝕她的寶貝兒子。「就好像有那樣一個母親還不足以逼得那可憐的男孩自己走上犯罪道路似的。」

沒等她第五十遍把昨晚的不幸事件一樁樁捉模個透,有人敲響了前門。道格拉斯。因為他使用過前門,她便猜出是他。其他人都知道繞到房子後面來。而且,布里奇特是唯一有可能來拜訪的,而不到半小時前莉拉帶著安琪兒去看望瑪麗時,布里奇特把兩個小泵娘安頓在廚房的桌子旁,讓她們「幫助」她烤小甜餅。只要想想那將造成怎樣一片混亂,就足以使莉拉心生同情,不寒而栗。

她的雙手陷在黏乎乎的面團里拔不出來,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氣,高聲喊她的客人自己開門進來。「我在廚房里,」她听見門被打開了,便大聲說道。片刻之後,道格拉斯和蘇珊出現在廚房門口。

「很抱歉我這樣不成體統地招呼你們,」她說著,強迫自己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可是你們也看見了,我臂肘以下都埋在做面包的面團里。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請稍等幾分鐘,我來燒點水給你們沏茶。」

「只要你告訴我東西放在什麼地方,我可以把水放上去燒,」蘇珊說著,舉手去解她的帽子。

「你在十什麼?」道格拉斯以打招呼的口氣問道。

「我在做面包。」莉拉又往她揉搓面團的桌子邊緣撒了一些面粉。面團開始變得柔韌、光滑,這時揉面便成了她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用兩個手掌推擠著把面團往外翻轉。

「這我看得出來,」他煩躁地說。「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要干這個活兒。難道你不應該歇著嗎?」

莉拉的目光從面團上抬起來。「我們昨天晚上並沒有在外頭呆到很晚,」她說,對他的這個問題感到意外。

「我不是那個意思。」道格拉斯掃了一眼蘇珊,她正忙著把杯子從擱板上拿下來,沒有看見他的眼光。「像你目前這種狀況,再干活兒還合適嗎?」他把話挑明,目光匆匆踫了一下她的月復部。這是他第一次提到她的狀況,這當然是一件很難忽視的事情。

「我很好,道格拉斯。」莉拉抓起面團,「啪」地一聲扔在桌子上,然後繼續揉搓。

「難道就沒有人能幫你做做這類活計嗎?」他問。「一個女佣或者管家什麼的?」

「在這個地區,女佣和管家不屬于常見事物,」莉拉對他說道。「而且,我真的不需要人幫忙。房子並不是很大,只有我們四口人。加文很能幫上點忙,就連安琪兒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看了看她哥哥的臉色,發現他並沒有被她說服。顯然,他想到她在干體力活,心里很不是滋味。幾個月以前,她也會有同樣的感覺,莉拉想道,但是自從嫁給畢曉普以後,她有了很大變化。她發現她喜歡自己動手干活。她喜歡每當她從烤箱里拉出一塊金光燦燦的面包,或者把剛從晾衣繩上收下來的床單鋪在床上時的那種成就感。

她不能否認自己懷念過去認為理所當然的某些物質享受。她最懷念的就是她只要願意,隨時都能洗上熱水澡,只需吩咐僕人去準備就行了。單單是想到這個,就足以使她留戀過去。但是,她多少有些驚訝地意識到,她現在的這種新生活比她以前所能想象的更加幸福。

「想到你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我仍然感到不太習慣,」蘇珊說著,把茶壺放到爐子上去。「我們昨天遇見他們時,覺得他們很懂禮貌,說話也很文雅,你認為呢,道格拉斯?」

他不置可否地哼哼了幾聲,既可理解為贊同,也可理解為漠不關心。他在房間里不安地走來走去,抓起一把勺子,又把它放下,然後走過去看著窗外。莉拉用眼角的余光注視著他。憑著她對他的了解,她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事。

「加文和安琪兒都是出色的孩子。加文過了一段時間才接受了我。我認為他是擔心我想取代他的母親。但是後來我們取得了互相理解。安琪兒的性格和她的外表一樣甜蜜可愛。我不能想象還有比她更溫柔的孩子。」

「你真是非常幸運,」蘇珊說。

「我也這麼想。」莉拉把手指捅進面團,檢測是不是已經揉搓夠了。

「我希望你和我們一起回家,」道格拉斯突然宣布道。

「什麼?」莉拉猛地抬起頭來,吃驚地睜大了眼楮。

「你已經听見了。我希望你和我們一起回家。馬上。」

「道格拉斯,你答應我不提這件事情的,」蘇珊說,她看上去非常苦惱。

「我無法站在這里看她像僕人一樣為他干活,听她談論怎麼撫養他的孩子,就好像他們是她自己的孩子似的,我無法對此袖手旁觀而不采取任何行動,」道格拉斯抗議道。他焦慮地迅速向前跨了一步,仿佛他要立刻把莉拉挾走,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你甚至用不著收拾行李。我以後再派人來替你收拾。如果我們現在就走,今晚可以在丹佛過夜,明天就可以踏上回家的路了。」

「現在這里就是我的家,道格拉斯,」莉拉小心翼翼地說。她用身上的圍裙擦了擦手,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他這麼說是出于對她的關心,她提醒自己。他不是故意用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傲慢口氣說話的。「我現在把加文和安琪兒當成了我自己的孩子。我不可能一走了之,連一句話也不給他們留下。我已經嫁給了畢曉普。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不管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我不願意,」他厲聲說道。「我壓根兒不願意。你根本就不應該嫁給他。我應該堅持讓你呆在家里。」

「根據我的回憶,當時在與畢曉普結婚的問題上你並沒有給我多少選擇余地,」莉拉以一種暗藏著威脅的平靜口吻向他指出。「我仿佛記得,你只是告訴我說你會安排讓婚禮盡快舉行。」

「我做錯了,」他近乎咆哮地說。「我應該再考慮一下的。而且即使你已經嫁給了他,你也可以留在家里。我至少應該堅持這一點的。」

莉拉隔著桌子朝她哥哥探過身來,她的眼楮因為憤怒而綠得發亮。「在這件事情上,輪不到你來堅持什麼。是我自己選擇和畢曉普一起到西部來的。」

「很好。」道格拉斯狠狠地盯著她,他的憤怒絲毫也不亞于她。「你自己做出了選擇,你來到了西部。可是現在該回家了。」

「這就是我的家,」她提高了嗓門說道。

「不要這麼愚蠢!」道格拉斯也提高嗓門與她較量。

「你和我們一起回家,就這樣定了。」’

「不。」

「你像騾子一樣死不開竅。為什麼你就不能承認你討厭這里?」

「你像公牛一樣固執,也像公牛一樣蠢笨。我在這里生活得很好。如果你不能接受這一點,那麼你就……你就見鬼去吧,」她終于把話說了出來,她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後接近于大喊大叫。

「很好。我會走的,但是我還會回來。我要向你灌輸一些理智,即便這是我最不願意干的事情。」

「很有可能是這樣。」

道格拉斯不理睬她話語里包含的威脅,轉臉去看他的妻子,她一直靜靜坐在那里觀察兄妹之間的針鋒相對的斗爭。「你也來嗎?」

「現在還不,」她平靜地對他說。「我認為我還是先把茶沏好。你先走吧,親愛的,我過會兒到旅館去找你。」

她的話里含有打發他走的意思,這使道格拉斯咬了咬牙。有那麼一刻,莉拉以為他要一把抓住妻子,把她強行拖走,但是接著他轉了個身,氣勢洶洶地沖出了廚房。幾秒鐘後,前門被他「砰」地關上。

「你想喝點茶嗎?」蘇珊十分平靜問道,就好像剛才那一幕根本沒有發生似的。

「謝謝你。」莉拉向已經揉好的面團發起進攻,用拳頭狠狠地敲它砸它,在富有彈性的軟面團上發泄自己的沮喪。在桌子的另一端,蘇珊為她倒了一杯茶,往里面加了一勺糖,輕輕攪拌著,一舉一動里沒有絲毫焦慮的跡象。

「也許你已經猜到了,這次到這里來是我的主意,」當莉拉停止攻擊生面團後,蘇珊說道。「我知道,道格拉斯多麼不願意你們之間存在任何形式的隔閡。」

「他似乎對于消除隔閡並無多大興趣,」莉拉一針見血地說。她把面團揉捏成一個光滑的圓形,把它放在一只抹了油的盆里發酵。

「這對他來說非常艱難,」蘇珊說道。

「對我來說也不見得容易,」莉拉厲聲反駁。她把一塊用面粉口袋做成的毛巾蓋在生面團上,轉過身來看著她的嫂嫂。「是我的生活從頭到腳整個變了樣兒。道格拉斯用不著搬到幾千英里以外的地方,離開他所熟悉的一切。道格拉斯沒有突然發現他成了兩個孩子的繼父,而他以前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存在。當然,給我世界上的任何東西我也不願交出加文和安琪兒,」她趕快補充道。「對于他們,我絲毫也不後悔。」

「我能夠理解,」蘇珊說。「他們看上去確實都是非常可愛的孩子。當你寫信把他們的情況告訴我們的時候,我們大吃一驚。畢曉普以前從未提到他已經結婚。」

「我也是在他拖兒帶女出現在我面前時,才第一次知道的。」

「你當時一定非常氣憤。」蘇珊抿了一口茶。

「我心里很亂,」莉拉承認道。她對于自己當時的憤怒隱約感到驚訝。加文和安琪兒已經成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份了,她無法想象沒有他們的生活會是怎樣。她解下圍裙,把它搭在一張椅子背上。然後她選了一個座位,隔著桌子在嫂嫂對面坐下,端起了茶杯。「畢曉普沒有打算帶孩子們和我們一起到科羅拉多來,你知道。但是當他看見他們那麼不開心,就不能再把他們留給他們的外婆了。」

「值得稱道。」

「他對他們可關心啦,盡避我不能肯定加文是否明白這一點,」莉拉承認道,想起了父子二人之間的緊張關系。「我認為問題的關鍵在于他們兩人都像騾子一樣固執、倔強。」

蘇珊迅速閃過一個微笑。「他們的這個特點倒和你的哥哥頗為相似。」

「還有他們的父親。」莉拉把散落到額前的一綹頭發拂到腦後,突然感到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疲倦。前一天夜里她沒有睡好。她睜著眼楮,注視著月光在天花板上描繪流動的圖案,思索著她生活中最近出現的曲折動蕩。當她听見壁爐架上的台鐘敲響午夜後不久,畢曉普伸出手來,一只胳膊塞到她的身下,把她摟進了過去。她偎依在他的懷里,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身體與他緊緊貼在一起,她從這種肌膚相親中得到了極大的安慰,忘記了自己是不贊成他不穿睡衣的。

「道格拉斯只是希望你能夠幸福,」蘇珊說,打斷了莉拉的思緒。

「這我知道,」莉拉愁悶地嘆了口氣,承認道。「我猜想,在我做了這麼多事情之後,我應該慶幸他仍然關心著我。但我已經不是一個任他發號施令的小孩子了。我是一個已婚婦女,有廠一個家,有了兩個依靠我的孩子。我決不能拋棄他們,盡避我以前也許有過這種想法。」

「畢曉普呢?」蘇珊溫和地詢問。「畢曉普怎麼樣?」

「畢曉普。」莉拉站起身來,去檢查面包的發酵情況,好像生怕酵母會突然活蹦亂跳地瘋狂發作,使面團在幾分鐘內就漫出盆外。當然,這種事情並沒有發生,但她需要一點時間來理清自己的思路。畢曉普怎麼樣?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然而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你幸福嗎,莉拉?」看到莉拉沒有回答前一個問題,蘇珊又問道。

「幸福。」她對自己不假思索的回答感到吃驚。莉拉轉過臉來看著蘇珊,用一只手在肚子上輕輕撫模,下意識地試圖從她未出世的孩子那里得到承諾。「是的,我很幸福。我想你也許很難相信,考慮到這種種的情況。」’

「不是這樣。」蘇珊伸手端起茶壺,給自己的杯子里續滿茶水。她對莉拉露出微笑,眼楮里閃爍著一絲惹人喜愛的調皮的光芒。「我知道這樣提醒你顯得我沒風度,但我以前確實告訴過你,我認為你和畢曉普可以結成美滿姻緣。他是一個很好的男人。」

「是的,他是很好,」莉拉說,並且知道這是事實。「雖然他有時的確讓人惱火透頂。」

蘇珊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那個自不必說。他是一個男人嘛,男人有的時候不知不覺就令人怪惱火的。」

莉拉輕輕笑了幾聲,在桌子旁邊坐下,伸手去端她那杯溫熱的茶。「下一次畢曉普再惹我這麼生氣,我一定記住我要徹底忘記自己是個淑女,然後狠狠地踢他的小腿。」

「他的小腿肯定比你的腳趾更硬。你只會弄疼你自己。」

這次莉拉的笑聲來得很輕松了。「也許你是對的。」

蘇珊的笑容隱去了,她隔著桌子伸過手來,撫模著莉拉的手背。「道格拉斯所希望的──我們兩個人所希望的──就是確信你是幸福的。如果畢曉普使你幸福,我保證道格拉斯不會從中作梗。」

如果畢曉普使她幸福?莉拉瞪眼看著蘇珊,震驚于那個女人居然認為畢曉普對她的生活是否滿足負有責任。這真是個荒唐的想法。如果她愛他,她才會因為他而幸福。而她並不愛他。她當然不愛他。是不是呢?仁慈的上帝啊,她不可能愛他的。至少現在不能,因為她還根本無從了解他對她的感覺。

當道格拉斯像一個決意挑起戰爭的男人一樣,邁著大步走進拘留所時,畢曉普絲毫也不感到意外。坦率地說,他已經知道這場沖突是不可避免的。他倆之間還有太多的話沒說清楚。巴特•劉易斯一直坐在一把斜靠在牆上的直背椅里打盹兒。道格拉斯的闖入把他驚醒了,椅子的前腿撞擊地面,發出刺耳的噪音。他朝道格拉斯眨巴著惺忪的睡眼,那模樣就像一只在案里沉睡的小鳥突然受到驚嚇一樣。畢曉普那一刻真希望巴特永遠不要遭遇必須敏捷思索才能保全生命的險境。

「差不多快中午了,」畢曉普對他的副手說。「你為什麼不去弄點午飯吃吃?」

「你要我給你帶點吃的回來嗎?」巴特站起身來,一邊沒精打采地朝門口走去,一邊問道。

「謝謝你,不過我想今天回家吃午飯,問候一下我的妻子。」最後這句話完全是說給道格拉斯听的,話一出口,他立刻又後悔自己不該孩子氣地一時沖動,往顯然尚未愈合的傷口上撒鹽。巴特顯得微微有些驚訝,但他什麼也沒說,令畢曉普感到松了口氣。巴特朝道格拉斯點了點頭便離開了,出門時順手拿起他的帽子。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道格拉斯?」畢曉普問道,從椅子里站起身,繞過桌子走著。「我希望你不是到這里來報案的吧?」

「我準備帶莉拉回家,」道格拉斯說,不理睬那個帶有誘導性的問題。

畢曉普停住腳步,思索著道格拉欺這句話的含義。難道是莉拉說她想回賓夕法尼亞嗎?幾天以前,他也許對此不會感到意外,但是他認為現在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有所不同。昨夜她撲進他的懷里,仿佛她在世界上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莉拉正在家里,」他平靜地說。

「不,她沒有。這種破爛骯髒的大雜燴建築對一位女士來說根本不合適。我知道這點,莉拉也知道這點。她只是太固執了,不肯承認。」

如此說來,這不是莉拉的主意。畢曉普感到好像一個沉重的壓力從他胸口拿開了。她沒有去找她的哥哥,懇求他把她帶回賓夕法尼亞。

「你上這里來不是請求我讓莉拉和你一起離開,是不是?我是不大可能這麼做的,是不是?」他問道。

「是的,我猜也是,」道格拉斯帶著不加掩飾的刻薄說道。「我曾經奢望能夠感化你的那部份較為善良的天性。看來我是把你估計得過高了。」

畢曉普咬緊了牙關,但他不願意跳起來咬鉤。「她是我的妻子。」

「我知道──」道格拉斯不耐煩地說,忍住了下面的話,就好像它們在他嘴里留下了難聞的氣味。「而且我知道你完全有權利把她扣留在這里。」

「把她扣留在這里?」畢曉普把手指插進頭發,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听你的口氣,好像我把她鎖在這後面的一間牢房中似的。」

「她呆在牢房里也許更安全!」道格拉斯大步走到窗前,狠狠地瞪著外面寂靜的街道。「這個地方對一個女士來說不合適,畢曉普,這你也知道。看看吧。到處只有骯髒的、臨時搭起來的房子。這不是她過慣了的那種生活。」

「她似乎適應得不錯,」畢曉普不自然地說。這個該死的家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多少次,他看見莉拉走在那條街道上,覺得她的模樣就像一朵溫室里的玫瑰花落到了一堆仙人掌中間。

「莉拉性情固執。她不會輕易打退堂鼓。但是你憑良心說,你真的認為她在這里會幸福嗎?」道格拉斯不等對方回答,繼續說了下去,把刀子再往深里捅一捅。「你自己說過這里附近沒有一個像樣的醫生。如果她需要醫療護理怎麼辦呢?」

畢曉普無言以對。醫生稀少、缺乏,這是邊遠地區生活的一個實際情況。看到畢曉普沒有說話,道格拉斯頓時火冒三丈。「我的上帝,小子,你把她當成婊子還不夠嗎?難道還必須讓她生活在危險之中?」

不等道格拉斯把話說完,畢曉普已經大步走了過來。他一把抓住那個男人的襯衫,狠狠地扯他,最後使兩人之間的距離只有幾寸。「如果我再听見你用那個字眼談論我的妻子,我就赤手空拳地把你干掉,不管你是哥哥還是弟弟。」

道格拉斯用兩個手掌摁住畢曉普的肩膀,把他推開了。他的眼楮因為狂怒而灼灼發光,白皙的膚色也因為氣憤而變得通紅。「你毀了她,倒又說出這樣的漂亮話來,」他近乎咆哮地說。「我把你當朋友一樣邀請到家里來,結果你卻勾引一位純真少女,然後一走了之。難道你沒有想過,奪取她的貞操之後應該負起責任來嗎?」

「我想過的,但是我以為沒有我她會生活得更好。」

「我無法和你爭論這個,」道格拉斯恨恨地說。他不耐煩地把襯衫迅速扯平。

「再翻這些舊帳毫無意義,」畢曉普厭倦地說。「做過的事情已成定局。」

「這正是你在婚禮上說的話。它的適用性倒是很廣,是不是?難道你這話的意思是想說明你所做的事情都是正確的,就因為它們已成定局?」

「如果我能夠改變一切,我一定會的。」畢曉普盡避嘴里這麼說,心里卻知道這是一句謊言。如果改變意味著莉拉不再是他生活中的一部份,他是決絕不肯改變的。

也許道格拉斯也看出他在說謊,因為他的表情里又多了一些輕蔑。「每件事情都正合你的心意,是不是?你娶了一位女士,給你的孩子們找了個後媽,還有人替你做飯、打掃房間。哦,對了,還有人給你焐熱被窩。你確實搶了一個大便宜。」

畢曉普心想,如果道格拉斯知道他的被窩就在不久以前還是涼的,心里是否會好受一些,但是他不打算和內兄討論他婚姻生活的隱私細節。

因此他只是說︰「我不會把莉拉當犯人關在這里」。「但是我肯定也不會捆住她的手腳,把她放在火車上,送她和你一起離開。」

「我看出我是在浪費時間,」道格拉斯說。

「我猜也是這樣。」

道格拉斯還想再說點什麼,但沒等他張口,他倆都听見一聲確切無疑的槍響。畢曉普不等回音消逝便行動起來。當他剛來巴黎的時候,零星的槍擊事件時有發生。他很快頒布了禁止隨便發放子彈的命令。除了他和多比•蘭的那次沖突,小鎮上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人開槍了。

「呆在這里別動,」他走出拘留所時,對道格拉斯說道。道格拉斯當然不理睬他,跟著他來到木板路上。畢曉普不用推測槍擊發生在什麼地方,因為人們都聚集在這條街的另一端,圍觀躺在地上的一個人。畢曉普不出聲地詛咒著,加快了步伐。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某個該死的傻瓜大概誤傷了自己的腳,這正好給道格拉斯的辯論火上加油……

當他瞥見一個穿淺黃色棉布衣服的身體躺在骯髒的街道上時,他的步子不穩了,他的思維一時間變得十分混亂。莉拉有一件衣服正是那種顏色。每次他看見她穿那件衣服,都覺得它仿佛是用純淨的陽光織成。世界上有一百件這種顏色的衣服呢,他想。這不可能是莉拉──

當他拔腿跑起來的時候,听見安琪兒的聲音發出極度恐懼的尖叫。「媽媽!」

第二十一章

畢曉普不顧禮貌推開圍觀的少量人群。當他越過最後一個擋住他視線的人時,他看見他最擔心的事情變成了現實。莉拉躺在街道上,她的裙子堆積在她周圍,像天空灑下的一束陽光。他迫切地希望能夠相信她只是一時昏倒。但是從她肩頭緩緩流下的那道不樣的紅色使他斷了這個念頭。

畢曉普雙膝跪地。安琪兒跪在莉拉的另一邊,她用小手拽著莉拉的胳膊,她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越來越淒厲,一遍又一遍地喊叫著「媽媽」。

「哦,我的上帝。」道格拉斯的話里,祈禱的成份多于詛咒的成份。

「把安琪兒帶走,」畢曉普命令道,眼楮並沒有看他。他用手指按住莉拉喉嚨,尋找著脈搏。他找到了,她的脈搏沉穩。有力,令人感到放心。他只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道格拉斯跨過妹妹的身體,伸手把安琪兒抱了起來。她拼命想從他懷里掙月兌,歇斯底里地尖叫著。道格拉斯把她緊緊摟住,溫柔地用著力氣,不讓她掙扎,嘴里哺哺說著沒有意義的安慰的話,卻不見任何效果。

「我需要一把刀子,」畢曉普並不專門對誰說道。小鎮子半數的人都隨身帶著刀子。他剛剛說出他的要求,就有好幾把刀子遞了過來。他接過離他最近的一把,這是一把獵刀,鋒利的刀刃閃著邪惡的光芒。畢曉普把刀尖挑進莉拉衣服面前的開口處,然後把布料一直撕裂到胳膊上。當他盡量小心地把布片從她的皮膚上撩開時,她動了一下,嘴里喃喃說著含混不清的話。她的肩膀都被血染紅了,使人很難判斷傷口本身的嚴重程度。

他正要掏出手帕,人群中起了一陣騷動。加文突然出現了。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盯著莉拉一動不動的身體。

「她死了嗎?」他問道,聲音是異樣地平靜。但是畢曉普抬起頭來看著他時,發現男孩的眼楮里折射著他自己的恐懼。

「她沒有死,」他簡短地說。「而且她不會死的。」他決不會讓她死。他掏出手帕,把它抖開。「把你妹妹帶到森迪家去,請布里奇特到咱們家來。她有過一、兩次護理槍傷的經驗。」

「誰會想到朝莉拉開槍呢?」加文問道,感到十分困惑。

「找不知道,但是一旦我找到了他,就會要了他的命,」畢曉普發誓。「現在把你妹妹帶走,按我剛才說的去做吧。」

加文僅僅又猶豫了片刻,就轉過臉來,只見安琪兒正伏在道格拉斯的懷里哭泣。她乖乖地跟著哥哥走了。她已經不再歇斯底里地尖叫。她的哭聲變得低微而絕望。畢曉普強迫自己不要去听女兒恐懼的聲音,全神貫注地擦去莉拉肩膀上的血跡。在他弄清子彈造成了何種程度的傷勢之前,他不想挪動她。

「情況怎麼樣?」道格拉斯跪在莉拉身體的另一側,看著畢曉普的動作。

「她的脈搏很有力。」畢曉普自己的手帕被鮮血浸濕,無法再用,他接過道格拉斯遞過來的那塊手帕。

「好像流血不少,」道格拉斯說。「她失去了知覺。」

「這也許是因為中彈時所受的驚嚇。傷口看上去並不算嚴重,」他宣布道,他發現了她肩膀頂部的槍眼,這才松了口氣,這使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我認為子彈飛出去了,而且流血的速度已經減慢。傷口需要清洗,纏上繃帶。讓我們看看能否在她醒過來之前把她弄回家去。」

莉拉醒來時,感到仿佛有人把一根通紅的火鉗捅進了她的肩膀。她失聲喊叫,並試圖用手推開那個襲擊她的人,但是她的手臂顯然被捆綁在了身體的兩側。她剛想掙扎,就听見頭頂上方傳來畢曉普的聲音。

「躺著別動,親愛的。我們馬上就到家了。」

親愛的?這親密的稱呼足以使她勉強睜開眼楮。她只能看見他穿著襯衫的寬闊的胸膛,和她腦袋上方他微微翹起的堅實的下巴。他正抱著她,她這麼判斷。怪不得她的手臂無法動彈,原來它們都緊緊貼著身體。但是那並不能解釋他每走一步,她就感覺到的刀割一般的劇痛。她咬緊嘴唇,克制住想再次喊叫的,但那聲音還是泄了出來,像一聲被壓抑了的申吟。

「我來開門。」

這是道格拉斯。莉拉很滿意自己能夠分辨出他的聲音。她做到這點真是很不容易,因為那疼痛似乎正從她的肩膀往下滲透,即將遍及她的全身。她听見門栓「 嗒」一響,光線突然變暗,原來畢曉普跨進了家門──他們的家門。

「出了什麼事?」這個問題在她的腦海里是清晰而有力的,但是說出口來,卻顯得虛弱無力。

「你中彈了。」

中彈?這個念頭隨著畢曉普的腳步踏在木地板上的節奏,在她的腦海里跳躍起伏。她似乎無法把這個字眼和自己聯系起來。但是如果她真的中彈,那倒可以解釋她為什麼感到這麼疼痛。

「胎兒呢?」如果她能夠動彈,她就伸手去撫模她的肚子了。

「胎兒沒問題,」畢曉普的語氣十分堅定,她立刻就相信了他。他如果沒有確切把握,不可能說得這麼肯定。

「不要把我放到床上去,」她對他說。「我的血會把床單弄髒。」

「床單可以再洗乾淨,」他簡單地說著,慢慢把她放在床上。

當肩膀上的劇痛放射出來,使她的每一寸皮肉都疼痛難忍時,莉拉完全忘記了床單,只顧集中精力克制自己,不要叫出聲來。

「你如果想叫就叫吧,」畢曉普溫和地說。

莉拉感到他的手指掠過她的前額,幫她拂去幾縷散發。她睜開眼楮。是光線在作怪,還是她的憑空想象,他的膚色怎麼顯得如此灰暗?

「安琪兒在哪兒?」她問道,破碎的記憶一點一點地飄了回來。「她當時和我在一起的。她沒事兒吧?」

「她嚇壞了,但是並沒有受傷。我叫加文把她帶到布里奇特家去了,並叫他請布里奇特到這兒來。」

「加文會招呼她的。他是一個好孩子。你不應該對他那麼嚴厲。如果你不當心,會逼得他離家出走的。」

「我會當心的,」他保證道。「現在你就好好躺著吧,等布里奇特過來。」

他的手指掠過她的額頭,涼涼的十分舒服,莉拉懷疑自己是不是發燒了。也許他弄錯了,她根本就沒有中彈。她小時候曾有一次發高燒,病得很厲害,她記得母親的手撫模她皮膚的感覺非常涼爽。但是她不記得發燒有這麼疼痛。也不記得發燒會流血,而現在從她身體黏乎乎的感覺看,她一定失去了很多血。

「我會死嗎?」她平靜地問。

「不會!」畢曉普的回答迅速又嚴厲。「我他媽的決不讓你死!」

「注意你的語言文明。」疼痛開始減輕,留下一種非常舒服的癱軟感覺。「紳士在女士面前不說粗話。」她感到眼皮十分沉重,只好讓它們垂落下來。「你真的肯定我不會死?」她夢囈般地問道。

「不會!」

她听見道格拉斯表示否定的聲音,但是卻顯得微弱而遙遠,顯得虛無縹緲,似有若無。她漂流著進一步遠離疼痛,就好像漂浮在一條寬闊河流的平靜光滑的水面。多麼安寧。多麼……

「莉拉!」畢曉普的聲音嚴厲而憤怒。他的手指不太溫柔地捏住她的下巴,把她拽回到現實世界中來。莉拉睜開眼楮,盯著他那清澈碧藍的雙眸。「我不想讓你死。」

「這不是你所能決定的。」她對他說,她的聲音虛弱,卻帶有不容置疑的怒氣。

「你不許離開我。如果必要,我會一直追到地獄門口,揪住你的頭發把你拖回來。」

從他臉上的神情看,莉拉相信他會說到做到。他看上去仿佛要親自和魔鬼較量一番,究竟誰能取勝,她可不願意輕易打賭。

「誰也不會跑到地獄大門的附近去,」布里奇特人未進屋,那尖厲的聲音就先傳了進來。「在病房里怎麼可以這樣,對著病人大喊大叫,就好像她是你的一位犯人?快走開,別妨礙了我。」

畢曉普用威嚴的目光最後看了一眼莉拉,開始往後退去。當他直起身子時,莉拉听見道格拉斯的聲音從床的另一側傳來。「你愛她,是嗎?」

那一瞬間,疼痛突然變得不再重要。莉拉屏住呼吸,等待著華曉普的回答。當他回答的時候,聲音是那麼低沉,她必須豎起耳朵才能听見。

「是的。

「來吧,」布里奇特說。「把這個吞下去,你就會進人夢鄉,等我處理完你的傷口之後再醒來。」

莉拉偏過腦袋,噘起嘴唇拒絕布里奇特送到她嘴邊的藥瓶。「我必須和畢曉普談談,」她喊道,只是這喊聲比耳語聲高不了多少。

「以後吧,」布里奇特用安慰的口氣向她保證。「你可以改日再和他談。」

「現在,」莉拉堅持道。盡避他們都向她保證她不會死,她卻不敢相信冥冥之中沒有死神的影子在徘徊。「現在。」

「怎麼啦?」畢曉普的聲音從布里奇特的身後傳來。

「她說她必須和你談談。」牧師的妻子惱怒地咂了一下舌頭,朝後面退去。「你看看能不能勸她服下一、兩口這種鴉片酊,」她說著,把藥瓶遞到他手里。

「喝吧,親愛的,」畢曉普熱切地催促。

莉拉不去看那藥瓶,她的眼楮在他臉上尋找他內心感情的流露。「我愛你」三個字顯然並沒有刻在他的額頭上,但是如果他不愛她,他的表情又怎麼會如此焦慮?

「我不會去。」她低聲說道。

「不會去哪兒?」從他的表情看,他顯然以為她已經神志不清。

「下地獄。紳士決不可以在女士面前提到這種事情。」

「那麼我就跟隨你到夢鄉去。」他的手腕靈活地一扭,把鴉片酊藥瓶送到她的嘴邊,他側著瓶子,使她吞下有助于健康的劑量。「而且我從不自稱為紳士。」

莉拉閉上眼楮。她又在那條溫柔的河流上漂浮了,疼痛的感覺遠遠地、遠遠地飄逝。「畢曉普?」她的舌頭沉重而僵硬,但是有一句話她非說不可。她用力強迫自己睜著眼楮,讓目光在他的臉一停留了一瞬。

「怎麼啦?」她又感到他的手指放在她的額頭上涼冰冰的,于是她讓眼皮落下,這使她下面這句話的效果受到了影響。

「我也愛你。」

五個月後

她並不是慶幸自己被子彈射中,莉拉一邊想著,一邊小心地往一爐餅乾上面灑水,她希望這些餅乾完美無缺。當然啦,在畢曉普面前,這種念頭她連暗示一下都不敢。那次她委婉地提到她的受傷帶來了一些好處,他就勃然大怒,她花了好長時間才使他平靜下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即使最陰沉的烏雲後面也藏著陽光,而且她願意相信──盡避不會大聲說出來──藏在這片烏雲後面的陽光,足以超額補償烏雲灑在他們人生道路上的雨點。

如果她沒有中彈,也許畢曉普要過好幾個月、或者好幾年才會承認他愛她,即便是在他自己心里這麼承認。而她呢,整天忙著告訴自己不可能愛上他,也不會很快覺悟過來。單單這點就值得挨一顆小子彈兒,而且她除了肩膀略微有些僵硬以外,沒有留下任何永久性的創傷。

畢曉普曾發誓要殺死朝她開槍的人,但當威廉•斯麥思主動出來認錯時,這個誓言便落空了。威廉從他父親的書房里拿了一把手槍,就在他假裝自己是個神槍手時,武器走火了。盡避他母親聲嘶力竭地不許他對別人提一個字,他還是主動坦白了。男孩子愧疚的心情是無需懷疑的,于是畢曉普接受了他的道歉。當威廉把他的所作所為告訴父親時,弗蘭克林說這孩子早就該上學了,在學校里可以學會循規蹈矩。薩拉拒不听取他的意見,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銀行家居然對她不予理睬。威廉離開小鎮,到弗吉尼亞上軍校去了。

後來,莉拉無意中听見畢曉普告訴道格拉斯說,真遺憾那個罪犯居然是威廉──他覺得只有狠狠揍扁某人的臉,心里才會感到痛快。她微微皺起眉頭,一邊把水往面團里攪和,小心著不要加水過多。她的哥哥和畢曉普還遠遠談不上是好朋友,但至少他們之間達成了某種諒解,蘇珊是對的──道格拉斯一旦確信她是幸福的,就會不再堅持要她返回賓夕法尼亞。

至少她和道格拉斯之間的裂痕已經得到填補──這是她的中彈帶來的又一件好事,她一邊想著,一邊把柔軟的面團取出來放在撒了薄薄一層面粉的桌面上,迅速地揉搓著──只需要揉幾下,使面團不致散開就行,揉得太多面團就會發硬。布里奇特反復告誡過她。

她正在把面團拍打出來時,後門被打開了,畢曉普和孩子們走了進來,帶進了一股寒冷的空氣。

「爸爸說看樣子天亮之前就會下雪,」加文一邊月兌外套,一邊大聲說道。

「我希望這場雪能一直持續到下星期的聖誕節,」莉拉說。

「我要搭一個雪人,」安琪兒宣布。她抬起下巴,讓父親解開她外套領口的扣子。

莉拉看著他們三個,感到喉嚨不爭氣地哽咽了。盡避她不能肯定地說是她的中彈把他們凝聚成一個家庭,但她的中彈顯然沒有帶來任何害處。加文害怕他會像失去親生母親一樣失去莉拉,渴望尋找一個可以依靠的、實實在在的東西,結果就發現他的父親正巧合適。這並不否認父子倆還會時不時地爭吵。頂撞,她承認道。但是至少這個男孩子知道畢曉普是關心他的。

客廳那邊隱約傳來一陣哭聲,顯然,麥肯齊家庭的最新成員一覺睡醒,發現自己獨自呆著很不高興。她出生六個星期以來,已經習慣于成為大家關注的中心。他們給她取名瑪格麗特•安,分別用了外婆和女乃女乃的名字,她非常清楚她在世界上舉足輕重的地位,而且她的嗓門響亮有力,一旦什麼事情不隨她的心意,她就中氣十足地宣布她的不滿。

莉拉剛拿起一只茶杯,準備切割做餅乾的面團,她發愁地看著沾滿面粉的雙手。「畢曉普?」

「我去抱她,」不等父親回答,加文就自告奮勇地說。盡避他擺出一副男子漢的派頭,假裝對小妹妹很冷淡,但莉拉知道他和其他人一樣為她著迷。

「我也去,」安琪兒說。「瑪吉喜歡我。」

「瑪吉喜歡每一個注意她的人,」加文興高采烈地挖苦道。「她太小了,別的什麼都不知道。」

「等加文再長大一些,他就會發現成年人也喜歡注意他們的人,」畢曉普一邊說著,一邊月兌去外套,把它掛在門旁的只掛衣釘上。他穿過屋子走來,莉拉正在仔細地切割餅乾,他用雙臂摟住她的腰,把她拉得向後靠在他的懷里。

「小心點。我正在做餅乾呢,這次它們一定非常出色。畢曉普!」當他把冰涼的臉貼向她的面頰時,她啞聲尖叫著他的名字表示抗議。

「你不願意我被凍壞吧,是不是?」他假裝天真地問。

「我猜想你只是想焐焐你的手,」莉拉說著,克制住一陣牽動心弦的顫抖。

「除此之外我還要干什麼?」畢曉普輕輕咬住她的耳朵。

「換了一個多心的女人,就會以為你在進行不適當的調情。」莉拉氣喘吁吁地說道。

「換了一位紳士,對這類事情連想都不會去想。」她撲進他的懷里時,他這麼反駁道。

「這正是我慶幸自己沒有嫁給一位紳士的諸多原因之一。」他的嘴唇向她壓來時,莉拉說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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