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切莫回顧 9

「我找到裴奧世了。」東寧的聲音因努力壓抑自豪和興奮而有些不自然。「真是不容易,我問了好多家客棧才查出他投宿在夏圖街的『熊首客棧』。」

「做得好。」拓斌撥開馬車的窗簾,察看夜色籠罩的街景。九點剛過不久,河水的臭味說明他們離目的地越來越近。「有沒有查出他為了什麼事到倫敦來?」

「我和客棧的一個馬僮談過。」

拓斌瞥向他,微微蹙起眉頭。「你沒有露出馬腳吧?我不想讓裴奧世知道我們在調查他。」

「我當然是很小心地表現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東寧一副受到冒犯的樣子。「只有聊馬匹、馬車離開的次數,來倫敦時選擇那家客棧的外地紳士諸如此類的事。」

「那麼結果如何?查出了什麼?」

「沒什麼值得擔憂的事。就像雷夫人說的,裴奧世來倫敦的理由很平常。他是個頗有資產的人,固定要到銀行去處理財務上的相關事宜。馬僮听他說,他要去找他的裁縫師和鞋匠——就是不常來倫敦的有錢人通常會做的那些事。」

「嗯。」拓斌思索片刻。「想來馬僮對裴奧世的公事一無所知?」

「那當然,他畢竟只是個孩子。」東寧停頓一下。「在私事消息方面,他只提到裴奧世晚上會找在客棧附近做生意的一個妓女解悶。」

「找出那個女人。」

東寧吞咽一下,臉紅了起來。「呃——」

「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沒有。」東寧連忙回答。「我,呃,我立刻去辦。」他咳嗽一聲,清清喉嚨。「如果你不介意,希望你不要向雷夫人和敏玲小姐提到調查的這個層面。」

拓斌恍然大悟。如果敏玲發現東寧在訪查妓女,東寧會覺得很丟臉。

「放心。」他說。「我沒有告訴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們在調查裴奧世的活動,我不想要她們擔心。」

「你瞞著她這件事,雷夫人會不高興的。」東寧警告。

「如果我們沒有發現必須擔憂的事,那麼她根本不必知道這些調查。不管怎樣,當你找到和裴奧世上床的那個妓女時,來找我。我會親自處理查問的事。」

東寧看來如釋重負。「如果你確定。」

「我確定。」拓斌瞥向窗外。「到了。」他敲擊車頂叫車夫停車。

馬車停下來。拓斌打開車門,抓著車廂邊緣,慢慢下到人行道上。雨停了,他的腿比昨天舒服多了,但即使是在大晴天,他也無意像年輕時那樣跳上跳下馬車。他告訴自己,現在上下馬車比從前穩重許多,是因為腿在義大利受過傷,而不是因為年紀逼近四十的關系。

「別忘了吩咐車夫等我們,」東寧說。「我們可不希望在這一區找不到交通工具,尤其是夜晚的這個時候。」

他輕快地跳到人行道上,輕松自在的模樣令拓斌看了暗自嘆息。

「我們只去幾分鐘,」他扔了幾枚硬幣給車夫。「麻煩你等我們。」

「好的,先生。」車夫收起硬幣,拿出他的酒瓶。「你們辦完事時,我會在這里。」

拓斌走向亮著邪惡黃光的酒館窗戶,他感覺得到東寧很興奮。

「記住,在進『微笑杰克』的辦公室前,不要開口說話。」他說。「你的說話方式會立刻令你在人群中露出馬腳。明白嗎?」

東寧扮個鬼臉。「我向你保證,關於喬裝的訣竅,你這次的教導和今晚的前十次一樣清楚。」

「我會不斷重復當然有充分的理由。今晚我們最不須要的就是和里面的酒客起爭執。」

「我發誓,我會閉緊嘴巴。」

拓斌望向酒館窗戶,然後搖搖頭。「你不會相信的,但薇妮竟然要我帶她來這里介紹『微笑杰克』給她認識。她打算喬裝成酒館女侍。」

東寧吃了一驚。「天啊!你想必沒有答應吧?」

拓斌冷笑。「沒有人會帶淑女來這種地方。但我認為她在生我的氣,她似乎是覺得我想要防止她與我的人脈接觸。」

「事實上不正是那樣嗎?」

「沒錯。但都是為了她好,我不能讓她在城里的這個地區閑蕩。她已經太容易魯莽行事了,我可不想火上加油。」

拓斌停在貴豐酒館門前,最後一次審視喬裝成碼頭工人的東寧。拓斌自己也是一身工人裝扮,但微跛的步伐使他的偽裝更具說服力。貴豐酒館的顧客靠各種危險的職業謀生,有些是合法的,有些則不是;木腿、斷指、眼罩和傷疤在他們身上十分常見。

「你這身打扮沒問題。」拓斌推開酒館大門。「不要直視別人的眼楮,那個舉動會被當成無禮的侮辱。」

「你已經說過好幾遍了。」東寧在帽檐的陰影下咧嘴而笑。「別緊張,不必擔心,我不會令你失望的。」

「令我不安的是,我可能會令你失望。」拓斌輕聲說。

東寧猛地轉頭。「千萬別那樣想,這是我的選擇。」

「好了。」拓斌說。「正事要緊。」

他推開門,故意一瘸一拐地走進煙霧彌漫、喧嘩吵鬧的酒館。東寧跟著進入酒館。

大壁爐里的熊熊烈火使擁擠的房間籠罩在地獄似的火光里。木頭椅上坐滿來喝酒、打牌、與女侍調情的男人。

拓斌在人群中穿梭前進,途中回頭查看東寧是否緊跟在後,發現他正用不轉楮地盯著一個大胸脯的女侍看。女侍彎腰把酒杯放在桌上時,碩大的好像快要從上衣里迸出來。

「她們個個身材豐滿,」拓斌咕噥。「『微笑杰克』的癖好。」

東寧咧嘴而笑。

他們穿過走廊,停在「微笑杰克」的辦公室門外。房門虛掩著。拓斌敲了一下就推門而入。

「你好,杰克。」

拓斌沒有用碼頭工人的口音說話;在這個房間里沒有必要假裝。他和杰克從當間諜時就互相熟識。當時從事走私的杰克經常能獲得對政府很有用的情報。

杰克近年改行經營酒館,但他收集有用消息和謠言的本領依然沒變。他在他的世界里,就像柯恆鵬在紳士俱樂部的世界里。

正在倒白蘭地的杰克抬起頭。看到門口的拓斌和東寧,他咧嘴而笑。那個表情使他那道從嘴角到耳朵的刀疤扭曲成骷髏的笑容。

「真準時,拓斌,跟往常一樣。」他頗感興趣地眯眼注視東寧。「你帶來的這位小兄弟是什麼人?」

「我的小舅子辛東寧。」拓斌關上房門。「你听過我談他,我正在帶他入行。」

「久仰大名,幸會、幸會。」杰克低聲輕笑。「進入同一行,是嗎?」

「是的。」東寧驕傲地說。

杰克點頭。「我喜歡看到克紹箕裘。你不會找到比拓斌更精通調查技巧的老師,沒見過比他更擅長刺探他人秘密的人。我認為他至今仍未送命,就證明他很有偵探天才。」

「謝謝你的大力推薦。」拓斌咕噥。「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改談比較緊迫的話題。下午收到你的信,關於葉英,你有什麼可以告訴我?」

「時候到時我自然會說。先坐下來讓我倒杯白蘭地給兩位。」

拓斌抓起一張硬邦邦的木椅,習慣性地把它倒轉過來跨坐上去。東寧看了,迅速抓起另一張椅子如法泡制。他有樣學樣地把手臂擱在椅背上,接下杰克遞給他的白蘭地。

「我得承認我和葉英沒什麼往來。」杰克回到書桌後,壯碩的身軀坐進特大的椅子里。「他專門買賣失竊的貴重骨董、珠寶和藝術品,據說客戶都是上流社會人士。恐怕比我這行高級多了。」

「沒那回事。」拓斌啜一口白蘭地。「在我看來,走私、開酒館和買賣骨董贓物之間並沒有多大的差別。至於上流社會客戶,你絕對不輸他。」

杰克低聲輕笑。「謝謝。好了,關於葉英,他專門替基於種種理由而不願面對面的客戶,處理交易和舉行拍賣。」

東寧皺眉。「違法的拍賣如何運作?」

杰克靠向椅背,一副準備講課的模樣。「葉英擔任買賣雙方的中間人。他把交付拍賣的貨品通知有興趣的人和徵求出價。他答應將所有相關人士的姓名保密。他收取豐厚的佣金,日子似乎過得很不錯。」

拓斌用手指輕敲椅背。「他會不會主謀並指使他人偷竊?」

杰克把一只手放在便便大月復上,思索了一下那個問題。「不知道。但我認為只要有利可圖,他極有可能會利用機會那樣做。」

「你剛剛提到上流社會的客戶。」拓斌說。「你知不知道有誰跟他做過生意?」

「不知道。他們多花錢買的就是絕對保密;信譽畢竟是葉英吃飯的家伙,他一直很小心地維持著。」

拓斌想到薇妮在名片上印的字︰保證保密。「似乎不是只有我的夥伴雷夫人試圖用保密的承諾,來吸引上流社會的客戶。」

杰克聳聳肩。「經營者必須竭盡所能地確保利潤。我按照你的要求傳話給葉英說你想和他會面。他回覆的速度之快,我想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他和你一樣急於討論這個下落不明的骨董。」

「何時何地?」

「那恐怕得由葉英決定。你不必擔心如何找他,他會找你的。」

「我沒有很多時間可以浪費。」

杰克扮個鬼臉。「我得到的印象是你很快就會見到他——很快、很快。」

拓斌再啜一口白蘭地,然後放下酒杯。「還有其他可以告訴我的嗎?能不能描述一下他的長相?」

「我們見過一、兩次,但老實告訴你,就算他在街上走過來跟我打招呼,我也不會認得他。葉英不讓他的客戶或合夥人在白天看到他。」

東寧看來很感興趣。「他是怎麼做到的?」

「他只在夜間工作,而且一定待在陰影里。靠兩個街頭流浪兒替他送信。」杰克轉動手中的酒杯。「據我所見,我可以告訴你,他的身材矮小。從聲音听來,他不是年輕人,但也不是年老而衰弱的人。我曾經瞥見他穿過霧茫茫的巷子離開,他走起路來怪怪的。」

「怎麼個怪法?」拓斌問。

「有點一瘸一拐,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我敢打賭他發生過不幸的意外,骨頭始終沒有愈合得很好。」

「考慮到他的職業,發生那種意外也不奇怪。」拓斌說。「可能是和不滿意的客戶起了沖突。」

「有可能。」

東寧瞥向拓斌,好像在請求允許讓他提出自己的看法。

「什麼事?」拓斌問。

「我只是想到葉英的跛腳可能是偽裝的一部分。」

拓斌低聲輕笑。「說得好,的確很有可能。」

杰克瞥向拓斌,心照不宣地眨眨眼。「你的新助手可能頗有吃這行飯的才能。」

「我擔心的就是這樣。」拓斌說。

東寧微笑,顯然對自己很滿意。

杰克轉向拓斌。「你和你的夥伴接了新案子,是嗎?」

「我們的客戶聲稱他的妻子遭到指使她偷骨董的人殺害。」拓斌不帶感情地說。

「啊,那個催眠師的妻子。」

東寧坐直身子。「你听說過那件事?」

「是啊!」杰克喝一口白蘭地。「那種消息遲早會傳到貴豐酒館來。」他望向拓斌。「你們又在找尋凶手?」

「好像是這樣。」

東寧驚訝地瞥向拓斌。「你說那話是什麼意思?賀夫人遭到殺害是毫無疑問的。」

「她確實是死了,」拓斌說。「但我不確定我們不知道凶手的身分。」

「我不懂。」東寧說。

「賀夫人遇害那夜與她的情夫相約見面。」拓斌耐心說明。「她的丈夫知道她有外遇,他承認他知道幽會的事。他那天晚上去看催眠表演,後來他的妻子被發現遭人勒斃。我們目前只知道那幾項事實。」

東寧仍然一臉困惑,杰克卻一臉了解地點點頭。

「你認為賀浩華跟蹤她到幽會地點,在妒憤中殺了她。」他說。

拓斌聳聳肩。「我認為那樣解釋事實情況最合理。」

「等到他發現她偷走一件貴重骨董、和那玩意兒下落不明時,已經太遲了。」杰克哼著鼻子說。「還說是大致公平合理的處置呢!」

「等一下。」東寧連忙說,他轉向拓斌。「你的意思是說,你認為賀浩華雇用你和雷夫人找出他妻子的情夫,不是因為他想讓凶手受到法律制裁,而是因為他想找到手鐲?」

「沒錯。」拓斌說。

「如果認為客戶在說謊,那你為什麼同意接下這個案子?」東寧問。

「這件事由不得我。」拓斌喝完他的白蘭地。「我的夥伴明白地表示,無論有沒有我,她都決心找出凶手和手鐲。」

「而你不能讓她獨自調查這麼危險的案子。」東寧推斷。

「沒錯。」拓斌轉向杰克。「還有什麼要告訴我們?」

「沒別的,就是勸你們小心一點。」杰克說。「葉英涉及這件事令人有點擔心。傳說他的幾個客戶不僅非常有錢,在設法取得收藏品時,還相當冷酷無情。」

「說也奇怪,我已經下了那個結論。」拓斌起身,放下空酒杯。「來吧,東寧。我們得走了,否則會趕不及在午夜前抵達施家的舞會。但願葉英不會讓我們等太久。」

「我懷疑他會。」杰克說。「但我唯一能肯定地告訴你的是,會面一定是在夜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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