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她做了一道焦溜里脊,是一道把肉烹得紅里透黃、脆女敕爽口的下飯菜,做這道菜注重的是火候跟速度。
仿作的事情說完,他挾了一口焦溜里脊進嘴,一嚼之後,雙眼又是一訝。「這菜還是你做的?火候還真地道!」
那當然!她做菜時廚子一直站在旁邊提點,就怕慢了一些,焦味竄進了肉里,壞了味道。
「你不信?我這兒還有證明。」她把手高舉,就在她小指頭跟手掌邊緣,有道剛被熱鍋燙出的紅痕。
「你受傷了!」他嚇了一跳,忙抓來她手細瞧,關心之情溢于言表。「怎麼就這樣擱著,沒叫人幫你抹抹傷藥?」
「抹了。」她一臉沒事人地笑著。「你知道他們怎麼弄的?我一個小傷口,他們卻把我的手包了厚厚一圈,所以就要他們拿下來了——」
他哪听得了這種話。「不包起來怎行!來,我幫你——」
傍他看傷,可不是要他同情憐憫。「不用了。」她欲把手收回。
但權傲天卻緊緊拉著她手不放,沒想到卻扯疼了她。
「嘻!」她抽著手喊。
「瞧我粗手粗腳——」他趕忙把手松開,生怕再把她弄疼了。「就跟你說該包起來,吶,你等一等,我找人拿藥盒。」
望著他焦急的模樣,她心里暖暖的。算了,就依他吧。
埃山沒一會兒把藥盒送來,他扭開瓷瓶里的傷藥,厚厚敷了一層,又拿干淨的布巾纏了起來。
丙不其然,又是厚厚一包。
她在心里嘆著,不知道的人,肯定想說她受了多重的傷呢!
「會不會纏得太緊?」在幫她裹傷的時候,他總小心翼翼,生怕又把她手給捏疼了。
「剛好。」她望著他臉,好一會兒才掙扎問出一句︰「你——擔心我?」
就這句話,讓他耳根臊紅了。雖然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羞些什麼,可他就是,臉紅透了,仿佛心底事被人瞧穿了。
望著她等待的眼,他隨便想了一個理由。「你是因為我才受傷的,我擔心你,也是應該的。」
這麼冷的話,縱使她一顆心再熱,當場也涼了一半。
木頭。她暗瞪他一眼。明明他可以說「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擔心你擔心誰」,卻偏挑了一句最不動听的話說。
哼!她兀自生著悶氣。
見她表情,縱使他再不諳人情事理,總也感覺得出她不開心。
是自己做錯什麼了?他望著仍舊敞開的藥盒,一臉模不著頭緒。
「快來吃飯吧。」她坐回圓桌邊說話。「菜都快涼了。」
望著她依舊郁郁的眉眼,他心里像遮了朵烏雲,飯都不覺得香了。
「吶。」他討好地挾了塊焦溜里脊進她碗里。「很好吃,你嘗嘗。」
總算說了句人話。她抿了抿唇,準備拿起筷子挾菜——直到這會兒她才發現,手上捆了這一包,根本沒辦法動!
「我看還是拆了它算——」
「等等!」他趕忙阻止。「你這樣很容易弄傷自己——」
「但手捆成這樣,你教我怎麼吃飯?」她瞅著他動了動手指,突然說︰「還是你要喂我吃?」
後邊這句,她不過是想逗他,沒料到他竟然願意。
「噯,還是你聰明。」他放下碗筷,改拿起她的。
「吶。」他扒了口飯,示意她張嘴。
真搞不懂他到底是在乎她,還是不在乎她?望著他殷切的臉,她心里五味雜陳。說他無情嗎,偏這個時候,卻又體貼得讓她心跳臉紅!
「來啊,不是要我喂你吃飯?」他把筷子湊到她嘴邊,見她開口吃下,他滿意地笑了。「好吃,是不是?」
「你也吃吧。」她朝他碗里望著。從剛剛到現在,他不過才吃了兩口。
相較于自己,她更關心他。
「多喂你吃幾口再說。」彷佛喂她喂上了癮,他一路伺候她吃了半碗,才開始填飽自己的肚子。「等會兒吃完,我拿幾塊墨,你幫我掂量掂量。」
「怎麼說?」她歪著頭問。
「我正在考慮該不該換家墨坊訂貨。」
吃罷,他放下筷子起身,自桌上取來一只木匣,打開,里頭擱了約莫十方成色微有變化的墨錠。
「『古今齋』的墨,向來都是跟登州的『五萬杵』進貨的。自我進『古今齋』,每進一批,我就會取一塊擱這盒子里,想說留個紀念。今天下午大伙計派人來說,鋪里的存墨不多了,我忽然想起收藏的這幾方墨,打開一望,才猛地發現不對勁。」
說起鋪里的生意,他表情就變得謹慎莊重,連帶使琉璃也不敢掉以輕心。
她拿起墨錠一塊一塊仔細聞過。她爹生前教過她怎麼識墨,好的墨錠有一股淡淡的藥味,這是因為里邊加了松煙、冰片和藤黃等幾種藥材的關系。
「後邊幾塊味道是淡了點——」她把氣味有異的幾塊往匣邊挪了些。「但光聞,還不能作準,最好是能研開,研開一寫就清楚了。」
「研開就研開。」反正幾塊墨,還稱不上「系出名門」。要是上好古墨,通常這一小方就得耗上千金。
兩人分工,一人拿了一方細研了起來。兩人都是自小就接受訓練,很是知道研墨的秘訣,不過四個字——不疾不徐。
研著研著,他忽地轉頭看了她一眼——就這麼一眼,眼楮就舍不得挪開了。
琉璃研墨的樣子,非常好看,站得端端正正,眼觀鼻、鼻觀心,一圈一圈在硯池里輕繞,彷佛像在空中來回盤旋的大雁,專心一意地在找著棲息地。
他知道許多讀書人講究研墨,像權家,他爹就說過「三不準」——不準坐研養尊、不準咬牙皺眉、不準姿態不端——他爹認為這樣研出來的墨,才會又黑又亮,讓人下筆如神。
他想,自己無緣親見的丈人,該也是這樣教導她的。
等到墨香透出了點甜,她才移開墨錠,拿起筆蘸了一點。
「寫這兒。」他把宣紙攤開,望著她在紙上畫了三橫。
「你的呢?」她轉頭問。
「我的也好了。」他依樣拿筆蘸墨,在紙上同樣畫了三橫。
單單這兩方墨,墨色就有了出入。琉璃拿的那方寫起來還算清勻,可他那方墨,就感覺下筆重濁,氣味聞起來也差了許多。
兩人立在桌前俯看,很確定「古今齋」倚重的「五萬杵」墨坊,景況已大不如前。
「你怎麼看?」權傲天問。
「我是覺得,該給他們一個解釋的機會。」她把方才研出的墨倒進墨水池子里,拿紙吸盡了上頭的殘墨之後,又續拿另一方研著。
直到她又拿筆寫了個三後,他才又問︰「『松風齋』遇過同樣情況?」
她眯眼想了一下。
「就我印象,沒有。『松風齋』里的墨,向來都是跟兌州的陳家進的。據我爹說,這『陳氏』的陳老板個性頗挑剔,要是墨制得不好,他寧可自己把墨砸碎,也不肯壞了自家招牌。」
「依我個性,我也會這麼做。」他抓起匣里那幾方成色不佳的墨錠,毫不猶豫地扔進字紙簍里。
想他「古今齋」,竟把如此粗制濫造的墨,當成寶貝似地賣給客人——汗顏!
他好惡分明、說一是一的個性,可見一斑。
沒料到她卻彎身將墨錠拾起,放在剛才寫過的宣紙上。「你不要,就給我吧。」
「你要它們做什麼?」他皺起眉。
「送人。」她眯著眼笑了。
「送人?不行!」他一听,忙將它們搶了回來。
「你先听我解釋,」她一手搭在他手上。「雖然這些墨差了點,可是研來練字,仍是綽綽有余。我爹生前跟幾個教書師傅相熟,他們大多是一些湊不出銀兩買墨的窮書生,這些墨送他們剛好,不致讓他們舍不得研來寫字——」
她擱在他手上的小手,讓他恍神了一會兒。
雖然他與她的手中間,仍隔著厚厚的布條,但她花瓣般柔軟的指尖,仍舊像烙印似的,令他全身發麻。
所以她說的一半話,他是有听沒進耳。
「——你說好不好?」
一句話鑽進他耳朵,猛地將他喚醒了過來。他眨了眨眼楮,循著她話尾,勉強接上了話。「拿這些劣墨送人,不是擺明著瞧不起人?」
先前不知道墨差了,他拿來賣人,還算情有可原;可這會兒明白了,又拿去送人——
「我爹說,只要我們心底沒有瞧不起的意思,就不會有瞧不起這件事。」
她這串話有些饒舌,不過他還是听懂了。
「好吧,這事就交給你發落,我不過問了。」
琉璃嫣然一笑。她在這事上發現他的另一個優點——他雖然好惡分明,但也不是听不進道理的鐵石心腸。
「那麼這些墨,我就收下了。」她將墨錠同宣紙裹好,拿進食籃里擱著。
就在這個時候,外邊傳來打更聲,他嚇了一跳。
竟然這麼晚了!
他還以為兩人不過處了一、兩刻鐘,沒想到,一抹彎月早掛在屋頂上了。
見她就著傷手在拾掇桌上的殘羹菜肴,他哪舍得她做。「你別忙,這里等會兒讓福山進來收拾就好,時候不早了,我叫人送你回房。」
她瞪大了眼。她之所以在這堆堆棧迭窮忙,就是想在這兒多待一會兒,沒想到他一開口,就是要趕她走!
而且听他口氣,今晚,他似乎還是沒那意思跟她同房!
她心一下疼了起來。
這到底算什麼!她心里惱著。他說他喜歡吃她燒的菜,也喜歡跟她討論「薛濤箋」、墨錠的事,可一听見打更聲音,他又急著趕她回去,好似——她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
在他心底,自己真的這麼可有可無?
她望著他欲言又止掙扎了會兒,還是把話吞了回去。她一個姑娘,總不好揪著男人領子,大刺刺問他何時才肯跟她圓房吧?!
紅著眼眶,她抖著聲音說話。「你就這麼幾句話,沒旁的要跟我說了?」
就說他腦袋一通到底,毫無曲峭,人家已經紅著眼楮看著他了,他還是解不出她到底想听什麼。
只見他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對了,我差點忘了問你,明日下午會送來一批上好的『獨梭絹』,我想拿它來練習『江山雪霽卷』,你有沒有興趣瞧一瞧?」
她眼楮眨了眨,心里早分不清是甜是苦——他想了半天,就只想到這個?
他到底是怎麼看她的?一個陪他賞畫做箋紙的書僮?他還當她是他已過門的妻子嗎?
她忍不住懷疑,她那「投其所好」的主意,是不是想錯了——
琉璃心里的委屈,權傲天實在是看不出來。不過話說回來,他倒也沒有瞧輕她、不在乎她的意思。在他眼里,能夠陪他談天說地,而且字字珠璣的人,十個也找不著一個,踫巧她就是,他當然視她為知交,希望能同她賞遍天下所有珍稀。
當然在這其中,還摻了一點他對她「莫名」的著迷——
說莫名,是因為他對情事懵懂。從來沒想過會喜歡上活姑娘的他,突然間眼里有了個麗影,怎麼不教他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像他這會兒,心里一角,就還留著她剛才貼著他手的暖度,明明就那麼一忽兒的時間,比喝兩口茶還短,他也有辦法記得這麼牢,還不時擱在心底回味不已。
這叫什麼,明眼人肯定解得出來,偏偏,當局者迷。
「怎麼?你沒興趣?」見她老不搭腔,他以為她不肯。
望見他失望的眼,她一斂心神。罷了,她告訴自己,當書僮就當書僮吧,誰叫她就是喜歡他!
在心里又嘆一聲不中用後,她慢條斯理說了。「我是在想,我收了幾方『陳氏』的墨錠,可以拿來讓你試試,只是忽然想不起收哪兒了。」
知道她肯來,他心底就踏實了,眉眼更是笑開了。「沒關系,你找著就拿過來,沒找著也不打緊。」邊說,他邊起身開窗,喊福山進來。
「夜深了,你早點休息。還有,明晚別燒菜了,我們吃一回廚子煮的。明兒個絹紙送到,我馬上教福山去喊你。」
他最後這幾句話,總算讓她心里暖了一些。她點點頭,跟著候在門外的福山,回「花雨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