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門一關上,一路沒說話的婢女銀花立刻蹦到琉璃身旁。「小姐,您剛頭被遮著沒看見,權家好大啊!」
「我知道。」雖說她頭被紅巾罩著,可一路被人從上房院領到新房,也知道走了多久時間。
還有這新房,不管桌椅櫥櫃,全都是溫潤的楠木木器。楠木相當名貴,一根足要兩、三百兩。這一房子木器,加上做工,萬兩銀絕對跑不掉。
「奴婢還真是開了眼界,想不到有人可以這麼有錢——」銀花嘖嘖有聲地模著房里的十二扇屏風。
現才過午,日頭正炙,映著房里三尺高的喜燭,將屏風上頭的螺甸嵌花照得閃閃發亮。
「對了,」琉璃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忙拉著銀花過來細問︰「你剛才看過姑爺,你覺得他看起來怎樣?」
「姑爺很好看啊。」銀花爽直地答。「一雙眼又大又亮,鼻梁挺直,站在小姐身邊,根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不是問你這個。」她打斷銀花的夸贊。權傲天長得多好,她又不是沒見過。「我是說他神情,他看起來開不開心,臉上有沒有笑容?」
銀花為難地搖頭。「小姐听了別生氣,老實說,奴婢覺得姑爺……不怎麼開心。」
她心頭浮現權傲天身影,自己偷偷惦念了兩年多的俊顏。「他臉上真的一點笑容也沒有?」
銀花還是搖頭。
听見婢女這麼說,琉璃心頭更沉了。
她忍不住擔心,娘那番話該不會一語成讖了?
但一想起自己行前的宣告,她立刻又把沮喪移出心頭,還不是泄氣的時候——縱使權傲天對這門親事再不滿意,經自己的努力,加上朝夕相處,多少,也會出現點轉圜余地吧?
主意一定,琉璃散亂的神魂也定了,穩穩當當坐下來等著權傲天來揭她蓋頭。可怎麼知道,一路從天明等到天黑,桌上的甜湯跟豬心不知都換上了幾碗,她心心念念的夫婿,硬是不見人影。
新婚第一晚,琉璃就這樣穿著喜袍,掉著眼淚,獨守空閨到天明。
次晨,琉璃依禮要「獻茶」給權家眾親眷。琉璃正在廳里準備時,權老爺進來了。
他左瞧右望,問了聲︰「傲天呢?」
佣僕們面面相覷,最終,還是總管張容湊來他耳邊說了句︰「少爺一夜沒回來——」
什麼!權老爺瞪大雙眼。「你說傲天昨晚沒回房?!」
見一干僕佣低頭不語,權老爺發著脾氣。「你們這群人,我真是白養你們了,發生這麼大的事,也不知道要早點通知我——」
「爹,您先別氣。」听見吼聲,琉璃忙過來解釋。「是琉璃要底下人先別告訴您的。」
權老爺霍地轉過身,精明的老眼上下打量這個剛過門的新媳婦兒。
瞧她神色憔悴,看得出來昨晚肯定沒睡好。
他曾有听聞,尹家店東——也就是他緣薄的親家,生前很是栽培這個獨生閨女,所以他一直當她是自個兒理想媳婦的人選,想說幫傲天討個對古玩南紙有點涉獵的媳婦,會比找個啥事也不會的名門千金來得合適。
不過她爹尹舜平在世的時候,曾放出風聲說他家只招婿不嫁女,權老爺只好打消念頭。
沒想到幾年過去,她爹意外身亡,尹家忽然又傳出消息,說願意嫁女兒了。
二話不說,他立刻要媒婆去提親!
畢竟是自個兒挑中的媳婦——權老爺按捺脾氣,听她怎麼說。「為什麼要人瞞著我?」
「昨日大喜,琉璃听說爹多喝了幾杯,不想拿這事讓您煩心。再一想,傲天一夜未歸,肯定有什麼事情非忙不可。來日方長,也不差這一晚。」
她這番話不但合情合理,又幫自己兒子找了個漂亮台階,但就是委屈了自己。
三、兩句話,就把權老爺的心給收服了。
真是個體貼溫柔的孩子——望著新媳婦兒秀雅的眉眼,權老爺忍不住心疼起她來。
「好一個來日方長。」權老爺輕拍琉璃肩膀。「爹知道你意思,你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所以爹要老實告訴你,關于傲天,絕對不能太寵。」
琉璃眸子一轉,接著搖頭。「琉璃不懂。」
「他有些脾性,等獻了茶見過親戚,爹再找空一樣一樣告訴你。」說完,權老爺領著琉璃走進大廳。
正午又開了五桌宴席,用意是補請昨天來不及列席吃酒的客人。忙到了下午,權老爺才又喚人來找琉璃。
問過她半日情況,適不適應、有沒有缺什麼東西之後,權老爺接著說了︰「說來是爹不對——」
子不教,父之過,權老爺劈頭就道歉,弄得琉璃好不尷尬。
「爹千萬別這麼說——」
「不不不,我說的是真心話。」權老爺花了好一會兒時間細訴兒子生平,邊說他邊想,自己是不是嚴格過頭了?
「古今齋」百年來和皇親國戚月兌不了關系,所以權老爺不希望兒子也染上皇族奢靡虛榮的習性。但也因為這樣,權傲天除了琴、棋、書、畫、古玩、南紙以外的東西,一概不懂——當然也包括女人。
當然,另一個原因是權夫人走得早,加上權老爺未續弦,除了家里的婢女之外,權傲天找不到機會跟女人相處。
琉璃听得津津有味,雖說權傲天昨晚才害她掉了一夜眼淚,但再怎麼說,他仍是自己中意的對象,在還沒徹底死心之前,能多了解一點是一點。
而且,照公公的說法,權傲天也不是什麼寡情薄義的惡人,只是個性過于耿直罷了。
她現在了解了,他之所以讓她獨守空閨,不全是因為他討厭她,而是他並沒答應要跟她洞房。
當初公公只逼他換上喜袍出門迎娶新娘,基于孝順,他做了,所以一接完新娘拜過堂後,他也就走了。
權傲天這性格,琉璃並不陌生——因為她爹也是這樣的人。
這麼一想,對他的怨,自然也就少了一大半。
待公公停口喝茶,琉璃才出聲問︰「所以爹知道傲天在哪兒?」
權老爺嘆氣。「他只會去兩個地方,不是待在宅子後邊的庫房,就是待在『古今齋』的庫房。你不用擔心,爹這會兒就派人去把他挖出來——」
「等一等——」琉璃忙說︰「琉璃想到一個主意,還望爹成全。」
權老爺點頭。「你說。」
「琉璃想的是,先給傲天幾天時間休息。」
權老爺驚訝道︰「你是說,你要任他待在庫房,幾天幾夜沒個蹤影?」
「是。」琉璃頭輕輕一點。「說真話,琉璃在嫁過來之前,還不曉得爹跟傲天曾為了親事鬧過脾氣,我猜想傲天被逼著成親,心里也是百般不願——所以才希望給他幾天時間,讓他緩和一下情緒。」
「那你呢?」權老爺從沒看過她這樣的姑娘,年紀輕輕不過十七,就這麼知道要替人著想。
「我——」琉璃頓了頓,想著權傲天俊朗的眉眼。「我自然也是希望能跟傲天好好相處。說真的,若今天是我被逼著跟人成親,我肯定會跟傲天一樣,答應做的事一做完,立刻溜得不見人影……」
「你也太好說話了。」權老爺為她抱不平。「要是他一輩子躲在庫房不現身,難道也要叫你陪他一輩子獨守空閨?」
「不,琉璃不是這意思。」她緩口氣又說︰「琉璃只是想,琉璃可以趁這幾天時間,多了解一些傲天喜歡的東西。像他喜歡吃什麼、喜歡做什麼,我盡我所能多學一點,之後再親自到庫房請他出來。」
權老爺眉一挑,听懂了。「你打算跟他培養感情?」
琉璃臉紅。
她這小女兒羞態一露,權老爺明白,這玲瓏剔透的小泵娘,對自己兒子是有情的,雖然他一時想不透,她到底是看上他那傻兒子哪一點?
「既然你這麼有心,爹當然不能夠掃興。」權老爺一口應允。「就依你主意去辦,給他幾天時間喘息。」
「謝謝爹。」琉璃笑逐顏開。
望著琉璃秀雅清靈的容顏,再一想傲天那剛直古板的脾性——權老爺暗自搖頭,就希望傲天他能及時開竅,不致辜負了美嬌娘一番情意。
知子莫若父,新郎官權傲天果真如他爹所料,一拜完堂後,立即換下一身喜裳,躲進庫房研究他好不容易到手的箋紙——「薛濤箋」。
算算,也三天過去了。
專門伺候他的小廝福山,則是一臉不舒坦的模樣,時不時在旁發出「噯」、「啊」地長吁短嘆。
望著少爺沉醉地研究著「薛濤箋」的側臉,福山忍不住又嘆了一聲。
不妙啊!埃山回想這幾天到外頭備膳時,眾人那恍若無事的表情,讓他越發覺得不對勁。
依老爺脾氣,老爺早該在洞房花燭夜當晚不見少爺時,就氣沖沖殺來教少爺好看了。怎知左等右等,三天過去,老爺卻連個影也不見?
開頭福山還以為老爺不在,家里才會一片風平浪靜,特意問了其它人後,發現老爺在家,他更好奇了。
難不成——新進門的少夫人一直掩著秘密,沒讓人發現少爺始終沒回房的事兒?
再一想,也不對,蛋殼再密也有縫兒,權家婢女少說五十來個,怎麼可能瞞得過他們眼楮?
但福山提心吊膽守望了三天,就是不見半點風聲。
想不透,福山恍若無人地踱起步來,為什麼老爺跟少夫人會這麼「平靜」?會不會是少夫人一氣之下回了娘家?
還是有什麼其它的原因……
「你擋到路了。」正對光檢視手里「薛濤箋」的權傲天,皺眉罵了福山一句。
「啊、啊——對不起啊,少爺。」福山連連致歉。「怎麼樣?您做的『薛濤箋』——」
「不好。」權傲天將手上的箋紙一揉,泄氣地往桌上一扔。成親過後三日,他已做了大概五回份的「薛濤箋」,但就是做不出買來的「薛濤箋」那種柔潤光澤跟顏色。
他坐下來又將書上記載的「薛濤箋」做法再看一遍,揣度到底是哪兒出了錯。
書上寫「薛濤箋」共有深紅、粉紅、杏紅、明黃、鵝黃、深青、淺青、深綠、銅綠和淺雲等十色——可別說十色了,他就連最簡單的深紅,也做不出一模一樣的顏色。
明明他用的料材方法,都跟書上寫得一模一樣啊——他歪頭想著。
見少爺又自顧自沉思起來,福山終于忍不住。「我說少爺……您不覺得,該是您回房見見少夫人的時候了?」
權傲天瞟了福山一眼。「見她干麼?」
埃山大著膽子說︰「小的是覺得,您就這樣把人晾著不聞不問……有些說不過去……」
「我只答應我爹娶她,可沒答應會回去見她。」權傲天合上書後起身,打算試做一回「薛濤箋」。
對于把新婚妻子擱著不管的事,權傲天可是半點愧疚也沒有。
他就這性格——答應的事,萬死不辭;沒答應的事,半點也不肯做。
在他眼里,重然諾是人生第一要件,至于人情義理——哼,那是什麼東西?
埃山伺候權傲天十多年了,怎不知道他個性。但就是因為這樣,福山才覺得自己更該好好勸他一勸。
「少爺堅不回房,難道是打算要在庫房里待一輩子?」
「是又怎麼樣?」權傲天才不覺得待在這里是件苦差事。瞧這庫房,古玩紙張堆棧,隨手一拿都是能教他研究賞析好幾天的稀罕貝,若能待在這里一輩子不出門,慶幸都來不及。
「少爺——」福山還想講話。
「少嗦。」權傲天又從架上取了另一本書,頭也不抬地吩咐道︰「我肚子餓了,你到灶房弄點吃的進來。」
見少爺表情,福山清楚,自己再怎麼說他也听不進去了。
嘆口氣,搖搖頭,福山躬了躬身到灶房張羅吃食去了。
琉璃等的就是這一刻!
埃山一從庫房出來,守株待兔的佣僕立刻通報「花雨樓」的少夫人,琉璃一听,立刻不假思索地將裙擺一拎往灶房跑去。
「福山。」
埃山方踏進灶房,就被一道清脆聲音喚住。他回頭,看見一名身著桃粉短襦,粉色褶裙的嬌美女子,在婢女陪同下快速奔來。
瞧眾僕佣看她的表情,不消介紹,福山已知道來者何人,定是過門已三天的少夫人。
「福山見過少夫人。」福山一整衣袖肅立。「不知少夫人有何吩咐?」
「我只是想請問傲天的情況——」琉璃朝庫房方向看了眼。「他還好嗎?起居坐臥,有遇上什麼問題嗎?」
「少爺一切都好。」福山恭敬回話。
「那就好。」琉璃微笑。「對了,你是出來幫少爺備膳的?」
「是。」福山點頭。「少爺剛說他肚子餓了。」
「福山。」琉璃走近了一步。「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能幫忙?」
埃山望望灶房四周群聚的佣僕,不解大伙兒為什麼都用一種懇切的表情望著他。他有些疑懼地回話︰「少夫人,盡避吩咐。」
「我親手料理了幾道菜,都是傲天愛吃的,你過來看看——」
琉璃領頭踏進灶房,櫥子里擱了冷菜兩道,爐子上溫著熱菜三道,還包括一盤切得方整的棗泥甜糕,福山點點頭,確實都是少爺愛吃的菜肴。
埃山心里頗為感動,沒想到少夫人心胸這麼寬大,一進門就被少爺丟著不管,她非但不氣,甚至還親自做了少爺愛吃的料理。
回頭真要在少爺面前多夸少夫人幾句!埃山主意打定。
「少夫人是希望小的幫忙把這些菜送到少爺面前——」
沒想到她卻是搖頭,望著福山徒出赦然的笑。「我是希望,你能把這次送膳的機會讓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