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陸府的西院靜悄悄的,每個人雖然都盡量放輕腳步,規規矩矩的做著分內的事兒,但若是仔細觀察,那些貼身伺候主子的人,喜笑顏開的模樣卻怎麼也掩蓋不了。
只不過等在西院外頭的一個丫鬟卻見不得這院子里的人這副樣子,心里頭冷哼了幾次,想要開口問問,卻又拉不下面子,最後還是看著日頭越來越高了,才咬咬牙,攔住一個看起來有些眼熟的圓臉丫鬟。
她沒攔那些婆子還是有臉面的丫頭,一是怕人家知道她來打听的事兒,二還是扯不下面子,她的主子平日跟少女乃女乃鬧得關系可僵了,就是她們這些下人也互看彼此不順眼,若真是攔了那些大丫鬟還是二等丫鬟問話,只怕還沒開口就得先讓人奚落好幾句。
「跟你打听個事兒,昨兒個爺可是宿在這院里?」紫影邊說,邊從手上褪下一個銀鐲子塞到那丫鬟的手中,並笑咪咪地望著她,就怕錯過她任何一絲的表情。
圓臉丫鬟本來就因為早上犯了錯但沒被罰而樂呵著,這時候還讓人塞了個鐲子在手里,猶豫了一會兒,覺得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就點點頭,悄聲回道︰「可不是嗎,昨兒個少爺就留在院子里,和少女乃女乃兩個人吃了飯沒多久就歇息了,結果今兒個一早,到現在還沒出門呢!」
紫影一听,難掩驚愕,連忙又低聲急問道︰「這可是真的?爺可不是那樣的人!」
圓臉丫鬟嘟著嘴,不滿的睨了她一眼。「爺是怎樣的人,姐姐又比誰清楚了?少女乃女乃現在可是懷著身孕呢,少爺多關心一些也是沒錯的。」
那是對別人來說,但是對早就「相敬如冰」的少爺和少女乃女乃,根本就是不可能的!紫影在心底大聲地反駁,只是現在她站在別人的地盤上,她也不想在這里和這個小丫鬟爭執這些,只得又哄她說了些爺吃了什麼、打听爺的心情如何,最好是能夠打听到昨晚屋子里的一些事。
圓臉丫鬟不過是個在屋外灑掃跑腿的丫鬟,能夠知道今兒個院里爺多留了一會兒,還是小廚房里的嬤嬤高興得說溜了幾句,被她听了去,要不然她哪能曉得,所以紫影多問了幾句,她便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了。
紫影也知道能夠打听到的就這些了,神情嚴肅的叮囑她千萬不可以亂說後,就趕緊往東院里趕。
主子等了一早上,再拖拉下去,就算她平日在主子前多有臉面,只怕也討不了好。
沒人注意到院子外頭有兩個丫鬟湊在一起講悄悄話,尤其對屋子里的兩個人來說,他們現下根本無暇顧上這麼多,畢竟屋內的氣氛不只沉重,還多了幾分詭異。
陸定楠和陶貞兒只隨意套了件外衣,就那麼面對面坐著,屋子里頭點了安神香,也沒半個下人伺候,但是兩人偶爾互相對望的視線中,卻完全感受不到平靜。
最後,還是陸定楠先開了口,「我昨晚作了一個夢,有個奇怪的姑娘說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話,唯一听明白的,就是她要我找到一個叫做「聖誕禮物」的東西,就可以恢復原本的人生。」他說話的時候,表情忍不住扭曲了下,只因為明明是自己在說話,卻要看著自己的臉在對面,而且他的嗓音嬌柔,讓他別扭得快說不下去。
不只是他,陶貞兒的心情也一樣復雜,甚至還多了幾分的惶恐。
她看著自己的身體坐在對面,腦子里只能用一片混亂來形容,更別說剛剛自己照鏡子的時候,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她甚至還伸手去捏了捏來證明自己不是作夢。
不,或許現在這樣還不如作夢呢!
想他們從成親開始就沒有這樣長時間的好好坐著說話過,一時之間除了彼此略微沉重的呼吸聲,居然不知道該怎麼打破這片沉默。
陸定楠也不知道為什麼才過了一個晚上,就發生這樣讓人模不著頭腦的事兒,就算他之前再怎麼不相信怪力亂神,這時候也開始認真想著是不是該去哪間名剎古廟求求法子。
陶貞兒看著已經坐了一個多時辰的「自己」,除了覺得腦子有點疼外,更在努力思考該如何應付現在的狀況。
他們一個是現在的當家主母,一個則是手握許多產業的少爺,都不是能整天窩在屋子里的人,就算是現在還沒想出什麼對策來,也不能就這樣傻坐著。
「總之,先換衣裳,然後讓人進來伺候用膳。」陶貞兒說著,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居然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倏地站了起來。「先進屋換了衣裳吧,就是你自己受得住,別忘了我的身體里還懷著孩子呢,可不能隨意著涼了。」
陸定楠臉色一黑,低頭看著有點微凸的小骯,表情顯得更加難看扭曲了。
如果身子真的換不回來,難不成要讓他這個大男人體驗女人怎麼生孩子?!
縱使思緒和心情亂紛紛的,他倒也沒忘了肚子里的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于是听從她的建議,跟著她往屋子里走。
換衣裳倒沒有什麼,他向來讓人服侍慣了,兩人又是夫妻,也沒什麼好在意的,陶貞兒先替自己換了男裝,又替他穿上一套簡單的長褂子,底下穿的是做得寬寬大大像裙子一樣的寬裙褲,到底沒讓一直別扭著穿女人衣裳的陸定楠多說些什麼。
兩人換好了衣裳,陶貞兒的頭發還好打理,但輪到陸定楠的時候,他又再次沉了臉。
她望著他道︰「別,就是不出門,哪里又能挽成男人的發式,還是我來吧。」
他黑著臉,看著她替自己先綁了辮子,接著盤在腦後,也沒有用什麼珠花步搖,就簡單地用條發帶紮在腦後。
看她綁了頭發還要往梳妝台前拿東西,他冷聲道︰「別想讓我還擦脂抹粉,那些個女人玩意兒我可受不來。」
陶貞兒表情平淡的看著他,淡淡的道︰「怎麼會受不來呢?蘇姨娘的水粉你不是愛得很嗎?」她說這話也不是存心想氣他,只是習慣了這樣一板一眼的回話。
丙不其然,陸定楠火大的回道︰「陶貞兒,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非得要這樣鬧不成?難不成陶家出來的女子都是這樣的小家子氣,沒點大局觀嗎?」
她可以接受他對她冷淡,卻不能忍受他老是把對姑母的怨憤一起扯進來,順帶污辱了整個陶家,她的嗓音因而冷了幾分,「是我的錯嗎?你怎麼不想想,你現在用的是我的身子,你有見過哪家的當家夫人半點胭脂不擦,就這麼出屋子的?!」
她知道這時候不該還和他這般針鋒相對,但是話就是這麼順溜的從她嘴里說出來,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成親兩年多來,他們之間始終都是這樣涼涼淡淡的。
他們也不是沒想過要改善這種狀況,只是她改不了說話直接、冷靜的個性,而他也放不下對她姑母的憤恨,誰都沒辦法退後一步,導致相處情況越來越糟。
陸定楠面色沉凝的看著銅鏡中的那張臉,明明是他,可是鏡子里照出來的人影卻是陶貞兒的臉,他即使想發怒,卻也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對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聲音冰得像能凍傷人似的。「來吧。」
陶貞兒抿抿唇,沒有說什麼,拿起梳妝台上的眉筆,輕輕地在他的眉眼畫去。
那是她的臉、她的眼,卻有著他冰冷的眼神。
那是他的臉、他的眼,卻是第一次見到那樣溫柔而專注的神情。
兩人凝眼相望,皆是微微一悸,明明看的是自己的臉,卻有種讓人臉熱心燥的感覺在彼此心中蕩漾著。
莊嬤嬤是陶貞兒身邊的老人了,想著這對夫妻早上閉門不出,就是親熱也不能熬壞了身子,這才悄聲推了門進來,也不敢讓其他人跟著,她一個人低著頭進到內室問道︰「少爺、少女乃女乃,這早膳……」只不過就那麼一眼,還是看見狀似含情脈脈凝視的兩人,她臉上不顯,心里卻是松了口氣。
少女乃女乃是她看著長大的,這些年見他們夫妻感情如此淡薄,她也不禁跟著著急,現在好了,少爺和少女乃女乃可算是說開了,以後想必會越來越好的。
陶貞兒尷尬的退了一步,她就是不看莊嬤嬤的表情,也知道她在想什麼,只是她沒辦法跟莊嬤嬤解釋兩人現在的情況,只得在心中重重一嘆,想著以後兩個人要是換了回來,又恢復之前那樣冷淡的相處,不知道莊嬤嬤該如何失望了。
陸定楠可不管那個老嬤嬤是怎麼想的,站了起來,理所當然的吩咐道︰「把早膳送進來吧。」
莊嬤嬤沒想到自家少女乃女乃會這麼大膽,居然在少爺面前自顧自地吩咐了下去,更沒想到少爺居然也沒生氣,反而順從的點了點頭。
「莊嬤嬤,吩咐人把早膳送上來吧,對了,多準備一些清爽的小菜,我……瞧著你們少女乃女乃早上胃口不大好。」陶貞兒是為自己的身體吩咐的,想著他一個大男人也不知道懷孕口味會改變,還不如她自己多操心一句。
但她卻不知道,這多出的一句,就足夠讓莊嬤嬤歡喜得闔不攏嘴。「是!老奴這就去吩咐!」她心里只想著,兩人最好這樣和和美美的,到時候那什麼蘇姨娘哪里還有站的位置?
陸定楠不明白自己不過吩咐要用早膳而已,怎麼就能讓莊嬤嬤高興成這樣,不過他也沒多余的心思去關心一個奴才的想法了,因為現在最該擔心的是,兩個人互換了身體後,第一個要面對的大問題就是兩人手中的一堆事該怎麼辦?
陶貞兒剛好也想到了這一點,兩人第一次有默契的相望苦笑。
還能怎麼辦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過就是幾天的時間,所有人都清楚感受到少爺和少女乃女乃的改變。
第一個先有明顯感受的不是外頭的掌櫃們,而是內宅的幾個大管事。
陸家和其他人家不大一樣,或許是因為老爺陸文昇現在的夫人陶氏是繼室,又不受陸老太太的歡心,所以之前內宅的事情大多是由小妾楊氏,也就是前任夫人的庶女妹妹經手,等到陶貞兒進了門,這才在陸文昇的發話下,慢慢把事情轉交給陶貞兒。
陶氏是不怎麼在意楊氏的囂張,畢竟她再怎麼沒分寸也不敢少了兩處院子里主子的用度,至于其他可以得過且過的部分,她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當做沒瞧見,甚至就算她采取拖字訣,嘴里說著要讓新媳婦兒好好學學,卻一直拖延著不讓陶貞兒正式接過管家權,那也都是暗中默許的。
只是人一旦嚐過掌握權力的美好滋味,又怎麼能夠輕易放手?
再說楊氏這些年來掌管中饋,本來手里頭就不干淨,尤其是一些油水多的地方,她自然也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樣的道理就是換到內宅里也是一樣的,陶貞兒初初是新嫁婦的時候,動不了這些個老人,等慢慢的在這後宅說話有點分量的時候,對于這些背後另有靠山的奴才,依然沒有什麼好辦法可以對付,畢竟當家主母陶氏都默許了這樣的行為,她一個當媳婦兒的就算有些看不過,但在不怎麼過分的情況下,也只能由著他們去了。
只是陶貞兒現在的身子里可是眼楮揉不了半點沙子的陸定楠,他第一日讓人送了內宅的帳冊來看,想要找點事情做,分散煩躁的心情,卻沒想到這一看,就看出大問題來了。
這可是他們自己撞上他的靶子上的,可別怪他無故找人開刀。
莊嬤嬤站在陸定楠的身邊,看著往常雖說板著臉卻還是能夠看出幾分柔和的夫人,此刻的神情和目光如同出鋒的寶劍,噙著笑卻讓人從腳底發寒,不由得生出幾分疑惑和不安,怎麼少女乃女乃的性子和少爺越來越相似了?
她搖了搖頭,想起這幾天早上夫妻兩人雖然沒有笑容,卻是有問有答,看起來和諧的相處畫面,忽然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說不得少爺就愛少女乃女乃這種樣子呢!莊嬤嬤在心底說服自己,然後心思一轉,又因少女乃女乃把大廚房還有外頭的二管事都喊來的事情憂慮起來。
她見著屋子里頭除了她和兩個貼身大丫鬟外,再也沒有別人,就忍不住嘮叨道︰「少女乃女乃,老奴僭越的多說幾句,這些人就是要罰要罵,那也不能重了,您過去這兩年都忍下來了,怎麼這時候就忍不得了呢?到時候要是……」
陸定楠向來是個孤拐個性,又是陸家的大少爺,打小「忍」這個字就沒用在他的身上過,他輕哼了聲,輕啜了口茶水後,淡淡的道︰「我身為堂堂陸家的大……少女乃女乃,難道還得看幾個下人的臉色?!」他一時順口差點說溜了嘴,懊惱的硬掰了過來,心里又不免想著陶貞兒太沒用,內宅出了這麼大的紕漏,還得要讓他來收這個爛攤子。
莊嬤嬤還以為她是因為肚子里有了孩子,心中有了底氣,這才想拿那些刁僕開刀,不免嘆了口氣,真心勸道︰「少女乃女乃身為陸家的大少女乃女乃自然是不懼幾個下人管事的,不過您也別忘了,那幾個下人後頭還站著人呢,就是罰,也得拿捏了輕重,要不在少爺面前又討不了好了。」
他微眯了眯眼,按照心底慣常的偏見,直覺認為那些人是繼母陶氏手底下的人,心里頭冷哼了聲,暗自忖著,是陶氏的人那就更好了!
他一直覺得陶氏不安好心,不管是硬逼著他娶陶貞兒,或者是對于陸家的產業多有插手,都讓他對她始終抱著警惕。
也就他那個糊涂爹,還以為自個兒後娶的是什麼佛心善女,卻不知道陶氏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
陸定楠完全是照自己的想法去想的,卻忘了自己現在的外表可是陶貞兒,陶氏是她的親姑母,如果真的是陶氏的人,莊嬤嬤又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此時那些下人已經到了外頭,莊嬤嬤也閉上嘴不再多說,他便示意讓屋外的丫鬟喊了人進來。
一個是管大廚房的嬤嬤,一個是采買的二管事,一個則是管小庫房的大丫鬟,三個人走了進來,半點沒有因為主子召喚而忐忑不安,反而自信得很。
陸定楠眼神一掃,頓時就笑了,眼底卻藏著不輕易讓人察覺的冷意。
好!自信的好啊!當一個下人能夠自信成這樣,背後的靠山一定要夠穩才行,那好,就讓他看看,這些不知死活的奴才背後到底是哪座「大山」可以靠吧!
陸定楠在內院里正挑起風浪,好不容易模熟了幾分府外帳本的陶貞兒,則是全然不同的做法。
她避著人傳話下去的日子過了幾天後,這一日她第一次在外頭露面,並邀了幾個陸家商行的老管事們齊聚。
就在管事們正忐忑著大少爺不知道又要找什麼錯處發火的時候,誰也沒想到大少爺別的不說,就是先來一句客氣話——
「幾位管事都是商行里的老人了,我年紀輕,有許多事情處理得還不是很圓滿,以後還請幾位管事多多提點。」
陶貞兒不是故意客氣,而是真心地虛心求教,畢竟她和陸定楠互換身子的情況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若只讓他下決定而她出面發話,這樣的法子並不是長久之計,不過她也有自知之明,陸家的生意遍布南北,她的見識管管一些小鋪子還成,若真遇到大事,她是拿不起主意的,與其不懂裝懂,還不如先拜托這些管事們多多幫手,免得鬧出什麼笑話來。
但這些管事們哪里看過大少爺這麼客氣的樣子,一個個惶恐得不行,還以為大少爺又想了什麼點子要找他們的麻煩,就像先前要他們找「聖誕禮物」的吩咐,到現在都還讓人一頭霧水呢,如今這番作態又是怎麼回事?
領頭的管事胡老,穿著藏青色儒袍,留著白須,眼里閃著睿智的光芒,看起來一副文人模樣,他一站起身,身後的管事們也全都跟著站了起來。
他淡然的道︰「大少爺哪兒的話,我們這群老不死的,一個個只盼著能夠給陸家不添麻煩就是萬幸了,哪里還談得上指點大少爺。」
「就是就是,大少爺可是客氣了!」
「大少爺英明威武,可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哪里敢說得上指點兩個字。」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附和著,陶貞兒臉上不顯,心里卻忍不住輕嘆。
不算夫妻這幾年,就是之前尚未成親時,她也早听說陸定楠的性子有些偏執,不大能夠接受他人的意見,也虧得他的確在商事上多有自己的見解,也少有出錯,才能夠用這樣的性子還能在外頭站穩了腳跟。
只是……這不討喜的性子,果然四處得罪了人啊,也難怪公爹總是拿這個訓他了。
她淺淺一笑,起身作了個揖。「胡老,諸位都是陸家的老人了,以前我多有得罪,也請看在我年少輕狂的分上,多加原諒,我以後還有許多需要向各位學習的地方,還請前輩們多加提點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