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侯爺今宵多貞重 第1章(1)

江南可采蓮,蓮葉荷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漢。樂府〈江南〉

京城  定國侯府

斑大健碩、黑發碧眼的定國侯完顏猛經過一夜的猛烈激戰,晨起饜足地慵懶步出了後院天字第三號小妾院外,迷人的眉眼隨便一挑一拋都是勾魂奪魄,連身為貼身小廝的紅棗都看呆了。

「怎麼?」完顏猛揚眉。

年僅十四歲卻伶俐可愛的紅棗這才驚醒過來,清秀小臉紅了,恰恰合了人如其名。

「侯爺真好看呀!」紅棗月兌口而出,旋即急忙改口道「侯、侯爺,您昨兒睡得好嗎?」

完顏猛那雙承繼北蠻外公血統的碧綠眸子幽幽然一瞟,似笑非笑。「小紅棗,想開葷了?」

紅棗一抖,慌道「小的不敢,小的、小的……還小呢!」

完顏猛視線往下,本來想嘻笑一句「看著是挺小的,只能撓癢癢呢」,不過忽然記起自己現在不是在北蠻國外公家胡作非為……呃,率性奔放的時候,既已回到中原,多少得學學漢人的裝模作樣……嗯,內斂。

要不成日被老皇帝追著碎碎念叨也挺丟臉,外公光為這個就沒少派小舅舅千里迢迢來抽他,害他每每為了「敬老尊賢」不得還手,還得躲到屋檐上趴著裝死,做晚輩做到這份上容易嗎?

唉……

「昨夜嘛,還行。」他摩挲著下巴冒出頭兒來的暗青胡碴,嘴角微勾,「有點意思,就是虛了點。」

「欸?」

「小紅棗啊,」完顏猛看著一臉稚氣猶存的貼身小廝,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腦袋瓜,笑吟吟道「男子漢的世界,小孩子是很難懂的,哈哈哈哈!」

身為一頂天立地陽剛味兒都快擰出汁子來的男子漢完顏侯爺,在欺負完小孩子後,哈哈大笑地大步上朝去也。

紅棗一邊為自己太小,不能參與男子漢的世界而淚汪汪,一邊趕緊吸鼻子追上去了。

「侯爺侯爺,您的朝服朝冠朝靴還沒換,也還散著發,當心皇上又要罰您抄禮經了啊啊啊!」

隸屬京城下九流行業之一的「鳴玉坊」內,盡避清晨涼風凍得人頻頻打寒顫,還是阻止不了其中一處老舊卻典雅的大宅內,那猶如裂金碎玉、黃鶯出谷的拉嗓子唱曲兒聲。

相和大曲取「艷,趨,亂」曲體,由一人唱三人和,演進為絲竹奏和,可清艷可磅礡,可哀婉可悠揚,而鳴玉坊中最為聞名的戲曲班子,當屬「綺流年」了。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善蠶桑,采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繩,桂枝為籠鉤……」一道嬌嬌女敕女敕中帶著不需刻意便自風流蕩漾的女聲吟唱著,令得聞者為之神馳體酥。

「綺流年」的班主,面容清俊如謫仙的風霞光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花廊下,那身形嬌小卻裊裊婷婷的小泵子,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唉……兒大不由娘啊!」他喃喃自語,語氣甚是滄桑哀怨。

一旁端立的女乃娘眼角抽了抽,克制了片刻,還是忍不住低聲提醒道「大郎君,這話不是用在這上頭的。」

「女乃娘莫再說了,霞光知道自己忝為兄長,管束不住自家妹妹。」風霞光以寬袖掩面,眼角淚光點點,黯然銷魂傷神之態,煞是叫人為之心折揪疼難當。「霞光……對不住爹娘啊……」

──後頭還不忘拉長了個漂亮的尾音。

女乃娘覺得自己這都是女乃出了兩個妖孽……咳,兩個什麼人物啊?

的風流嫵媚,小的嫵媚風流,日日在戲班子里頭薰陶著,就連下了戲都比上了戲還要像是台子上的角兒,搞得她老婆子每日早晚在老班主、老夫人牌位前上香的時候,也不知是該哭自個兒失職還是該贊自己稱職得好?

「大郎君,老奴不是這個意思。」女乃娘比他還想哭。

「女乃娘,您說「綺流年」有我入了這個火坑便罷,我如何能眼睜睜看著妹妹也一失足成千古恨呢?」風霞光淚眼迷蒙地瞅著女乃娘,險些把老人家一顆年久失修的老芳心都給迷勾了出來!

女乃娘趕緊定了定神,暗暗念了句「阿彌陀佛!色即是空」,隨即嘆氣勸道「小娘子這失足也是自願的──呸呸呸!不是,老奴是說,咱們家小娘子天生就是唱戲的好苗子,無論是嗓子氣度身段皆是上上之選,假以時日定能成大家,想必屆時也不輸大郎君您呢!」

「可我不想妹妹拋頭露面,我想給她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找個好夫郎嫁了,日日喝金咽玉安享富貴,也省得受這風吹雨打粉墨登台之苦。」風霞光愛妹情深,說起話來也清楚明白條理多多了。

「哎喲!我的大郎君喲……」只是女乃娘听著大郎君的「心願」,再想到小娘子的「宏願」,那張老臉便狠狠由白褪青變黑,旋即老淚縱橫哭哭啼啼了起來。「小娘子要是肯安安穩穩尋個好人嫁了,就是叫老奴在佛前磕上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響頭也願意,可──可小娘子她──她──」

──她偏偏想的是將來享譽京城、金盆洗手後,要像前朝和戲文中那些個皇族公主、高門貴女似的,養上三五個面首好生快活快活呀!

……天老爺啊,禰還不如降一道落雷把我老婆子給劈了吧,嗚嗚嗚!

女乃娘只覺心肝兒都快被大郎君和小娘子給摧煎干了,自個兒上輩子肯定是殺人越貨刨人祖墳了,不然怎麼會攤上這兩個不省心的小冤家?

風霞光怔怔地看著嗷嗷嚎得像是又死了一次夫郎的女乃娘,清俊臉龐有些無措起來,習慣性地柔聲好氣道「女乃娘,您莫哭莫哭呀,好好好,既然妹妹喜歡,我這個做哥哥也就從了她,不逼她嫁人了,您就別再難受了。」

女乃娘一愣,啞口無言地瞪著自家大郎君……下一刻哭得更淒慘了!

不不不不……大郎君,您瞧錯曲本兒描錯重點了,老奴不是那個意思啊,嚶嚶嚶……

今年入冬以來也不知怎地,雖然天寒地凍的,全京城的桃樹卻邪門兒地含苞待放起來,惹得城南城北的佛寺道觀還為此大大做了場醮,就是務求驅淨邪氣歪風陰晦,永保盛漢王朝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嗯,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了。」三清祖師觀的玄極道長撫了撫灰白長須,含笑頷首。

「老道爺,哪個意思呀?」一張嬌憨中透著無限媚態的雪女敕小臉從大大簽筒後頭冒了出來。

「哎喲喲喲,無量壽佛!小施主,您嚇到貧道了。」玄極道長余悸猶存地拍著胸口,隨即慈眉善目好脾氣地笑問「小施主又來抽姻緣簽啊?」

「是呀。」風珠衣眉開眼笑的點頭,「上回那支簽又不準了,所以阿衣便再來抽一回,就不信日久天長抽下去,抽不到一支合意的。」

玄極道長看著這個頭還不到自己長長白胡須下端高的小娘子,一時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嘆氣好。

自古姻緣天定,小施主這面相一看就是日後鳳冠霞帔、享盡榮華的一品誥命,沒得改了,任她抽遍了三千簽筒,也還是一個樣。

「小施主還是認命吧!」不知怎的,向來睿智豁達慈悲為懷的玄極道長莫名有些幸災樂禍。

「才不要認。」風珠衣原本充滿希冀的臉蛋瞬間暗了下來,悶悶地道「嫁人有什麼好?想我阿娘當初名滿京華,一甩水袖一拋眼兒便是傾國傾城,世上哪個不愛她?可偏偏好白菜給豬拱了──」

「嗯咳!」玄極道長清了清喉嚨。「三清祖師的神尊金身正看著呢!」施主,您這樣稱呼您父上大人真的真的不大好啊!

幸虧大殿今日因著陰雨綿綿,沒幾個信眾上山,要不听他老人家和個小施主在這兒扯皮,豈不糟了個糕哉?

「對不起,阿衣錯啦。」風珠衣一臉慚愧地對著三清祖師的金身拜了拜,卻也有些委屈地起了小嘴兒。「可誰讓阿爹自娶了阿娘以後,愣是把阿娘這朵絕世嬌花當成了干菜條兒,還嫌她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會管家理事……呸,就算給了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又怎麼了?稀罕啊?若是嫁人就得熬成黃臉婆子,誰愛嫁誰嫁去,總之阿衣是絕不奉陪的,哼!」

「唉,沒想到當年驚才絕艷的青蝶大家在褪盡粉墨後,竟是埋沒于柴米油鹽之中。」玄極道長年輕的時候也曾驚艷一眼,卻沒料想流光如屠刀,歲月摧折紅顏蕭蕭,如何不叫人慨嘆再三?

風珠衣嬌媚的臉上,那抹憨然稚氣被一抹郁色取代,聲音雖甜軟魅人,可依然掩不住其中的森森冷意。

「也只有天真渾然如未鑿璞玉的哥哥才會以為,阿爹一生除卻阿娘外再無他婦,于阿娘就是人間難尋的好福氣了。」

雖然她當時年紀尚小,可也清楚知道「綺流年」極致風光,無數權貴大官爭相叫堂會,每一回粉墨登場就能得賞金滿台。她那原是美得宛若王母座前仙女下凡的阿娘,得處處打點台前幕後,打理所有謳者聲伎角兒們之間的勾心斗角、爭風喝醋。

而阿爹只管做他好氣派的「綺流年」班主,閑時輕蹙那兩道好看的斜飛濃眉,嘆問「蝶兒怎地連煮頓夜宵與夫君吃也不會?」

當時五歲的小珠衣正鑽在阿娘那些錦繡如天衣的美麗戲袍中,一回頭看見阿娘縴細的身子微微一顫,沉默了一瞬,然後低低頷首,「夫君莫惱,蝶兒這便去。」剎那間,小珠衣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吃吃吃,阿爹去吃大糞好了!

所以,誰要嫁人哪?

往後她唱夠了戲、掙夠了金子,定要買上三五個面首來伺候自己,憑什麼投胎當女人就得處處受憋屈了?

阿娘,您在天之靈千萬別傷心,阿衣來幫您出這口惡氣!

玄極道長看著怨氣滔天的風珠衣,有些怔怔,半晌後長長一嘆。

「小施主,令堂許是為歷劫而來,待修得功德圓滿之後,自與塵世無掛礙。可小施主命不同,路不同,又何必因噎廢食呢?」老道長誠懇中帶著一絲疼惜地勸道。

「老道爺,您也不用再勸我了,阿衣是驢脾氣,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風珠衣臉上的郁郁之色忽地一掃而空,精神抖擻志得意滿地咧嘴一笑。「我呀,是要干一番大事的,就是撐死了也不後悔!」

「……」三清祖師呀,弟子啞口無言了該怎麼破?

「老道爺,天色不早了,我也該下山回家啦。」風珠衣突然自袖中神奇地變出了一只小匣子,笑咪咪地遞給他。

「這是?」玄極道長不解地接過匣子。

「我听說您道觀前後種了那麼多桃樹,是因為喜歡吃桃花酥,這匣子里是阿衣獨門秘制的「風華絕代奼紫嫣紅桃花醉」,又名「繾綣如夢一抹紅艷艷」,您先吃著,合口味的話,下次阿衣來抽簽時再幫您帶來啊!」話畢,也不管玄極道長臉上變化多端的復雜感動驚喜神色,風珠衣習慣性地騰空一甩水袖,身形如飛仙翩翩而去。

其身姿其風華,已隱隱有當年乃母之七分神韻了。

「這京城,又要熱鬧了。」片刻後,老道長喃喃自語。

看著手上那只小匣子,玄極道長忍不住靶動的微微一笑,珍而重之地掀開來這風華絕代奼紫嫣紅桃花醉、繾綣如夢一抹紅艷艷──……這是什麼鬼啊?

一顆紅蛋上面黏兩朵桃花就想打混過去?珠衣施主,你給老道回來!

風珠衣急著趕下山除了天色將晚,雨路難行的原因外,最重要的是明兒可是魏國公府老公爺的八十大壽,「綺流年」是堂會上壓軸的重頭戲,今晚戲班里人人從上到下都得繃緊了皮,準備打明晚那場大硬仗!

「小娘子,咱們的馬車輪軸子壞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守在山腳下的婢女笛女哭喪著臉焦急地道。

馬車夫耶奴滿頭大汗,還蹲在馬車邊試圖修理。

她蹙了蹙眉,又抬頭看了看四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盡避雨絲細如毛,可入冬的天兒冷,淋久了也不是好玩兒的。

「不成,來不及了。」風珠衣毅然決然地道「耶奴,你和笛女先回道觀請老道爺收留你們一夜。」

笛女有些驚訝,「小娘子,那你呢?」

「我先騎馬趕在城門關閉前回城,明兒一早就派人到道觀接你們。」

「這怎麼能行?」笛女大驚失色。「小娘子,你素來嬌弱,獨身上路萬一遇上了山賊怎麼辦?不說旁的,就是天色漸晚地濕泥濘,要是馬蹄拐了──」

「呸呸呸!能說點吉利的不?」她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可因著眉宇間流光如醉、嬌媚入骨,還是讓耶奴和笛女都看痴了,等回過神來時,自家小娘子已經毫不客氣地打馬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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