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日照蔚藍海 第2章(1)

好久沒把以前在日商公司上班的OL風衣服翻出來穿了,真不習慣哪……

紀海藍坐在咖啡店靠窗的座位,看著大片落地窗前自己的倒影︰上身是米白色西裝外套內搭海軍藍雪紡長袖襯衫,腰間系著駝色細版皮帶,是卡其色直筒長褲配上果色系的淺跟鞋,看起來果真OL味十足。

她拉拉身上的雪紡襯衫,雪紡紗材質搔得她肌膚與之接觸的地方微微發癢,讓她有種想馬上換回自己現在每天穿的棉質上衣的沖動。

不行,要忍住,她真的很需要這份口譯工作啊。

她昨天下午打電話和征人的對方聯絡,很幸運地馬上得到響應,對方代真正的委托人跟她約今早在捷運站附近的這家咖啡店面談。若委托人決定雇用她,今天便可先執行一些簡單的工作,像是帶委托人去戶政事務所幫忙申請長輩的日治時代出生證明跟戶籍謄本之類的,也代表著她今天就能有收入。

「呵……」她很不淑女地打了個大呵欠,連忙灌口咖啡維持清醒。

為了確保自己能被錄用,她除了依照征人訊息上的要求做專業打扮外,昨晚還熬夜研讀了不少日治時期的日本移民史資料,希望自己比一般翻譯更加充實的歷史知識能增加被錄用的機會。

老天爺,看在她做了這麼多努力又提早到約定地點的份上,讓她被錄用吧!不然下個禮拜真的要吃土了。

就在紀海藍皺眉向上天誠心祈願的同時,咖啡店門被推開,兩個身穿西裝的男子走進店來,引起店內不少客人的注意。

引人注意的原因,是其中一人的衣著實在太正式,一身合身剪裁的黑色西裝,鐵灰色領帶工整地系著,外面還穿著在台灣很少上班族會穿的半身黑色風衣,提個黑色皮質公文包,有型得簡直像服裝型錄模特兒——但就是這種過分的整齊感,令人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更顯得他身旁另一個連領帶都沒打的西裝男平凡得教人感到親切。

想來是這兩個人了,那個戴著銀邊眼鏡的黑風衣男一看就是日本人呀。

紀海藍連忙從座位上站起,朝正四處搜尋的兩人揮手示意,兩人很快發現了她,便朝她走來。

風衣男雖然有型,可是都不笑,看起來好嚴肅,不知道那張冰塊臉碎裂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還有,他穿得這麼正式真的很像要去拉保險……不,是賣塔位吧,賣塔位倒是滿符合他的氣質,還剛好穿得一身黑……

看著兩個西裝男向自己走來的紀海藍,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容,腦中卻一邊偷偷轉著各種不敬的念頭。

等兩人在她桌前站定,她拿出以前在日商公司學到的禮節微微鞠個躬,主動開口︰「您好,是陳先生吧?我是昨天跟您聯絡的紀海藍,這位想必就是委托人淺見先生了吧,初次見面,幸會。」

推斷著兩人應該都懂日語,她直接以日語說道。

「啊,是的!這位就是我的同事,委托人淺見先生。淺見先生,那我就去陪另一位淺見先生了,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再打電話給我吧。」

平凡西裝男陳先生簡單為兩人引見後,便先行離去,將面談留給淺見時人自己去進行。

淺見時人目送同事走出店門後,轉身向紀海藍回禮鞠躬,並遞出自己的名片。「初次見面,我是淺見時人,我們坐下談吧。」

紀海藍接過名片,與他同時落坐。

這男人自有一種威嚴感,令紀海藍回想起在日商工作時遇過的嚴肅型日本上司,總覺得又回到剛出社會工作時的那種緊張心情啊……

為了掩飾心中的緊張,紀海藍拚命展露微笑,希望能給對面的嚴肅日本風衣男留下好印象。

……台灣女性,都像她這麼不吝惜自己的笑容嗎?

一向習慣日式稍微帶點距離感社交方式的淺見時人有絲困擾地想著。

本來他希望口譯能找男性,這樣一起去尋人比較沒顧慮;但能符合他開出的條件,並能在他下飛機的隔天即刻上工的,只有面前這位笑容過分燦爛的女子。

他不喜歡浪費時間,所以,試試看吧。

「紀小姐,」他以正式的敬語稱呼她,直接切入正題︰「我想你應該已經從陳先生那里大致了解這份工作的性質。我只是想再次確認,你能夠空出大部分周末時間陪我去台灣各地尋人嗎?這不會是一份很輕松的工作,何時結束也必須依照尋人的進展而定,但我會依約在每次有你陪同口譯的當日付款給你,若有額外必須請你單獨處理的事務,也會按你工作的時間照算工資。若你有任何其它考慮想放棄的話,請不要顧慮,現在就告訴我。」

紀海藍欣賞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的人,而且她現在的身分是學生,並沒有什麼時間安排上的顧慮,唯一的顧慮就是沒錢,沒錢萬事皆休,所以她沒有被他的一番話嚇退。

「淺見先生,我願意接下這份工作,也自信我的學經歷能勝任您交付的任務。」她認真地直視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來讓淺見時人明白她非接這工作不可的決心,才想開口,卻被搶先。

「好,那麼我們先試試看,如果合作愉快,我們再來簽正式合約。為了保障我們雙方的權利,這是一份這個周末的短期合約,如果你看了覺得沒有問題,請在上面簽字,我會依約支付你這個周末的薪水。」

咦!要試用?風衣男果然好嚴格啊……

紀海藍接過那紙一式兩份的合約,上面同樣寫了不少工作要求,但他開出的價碼實在讓她無法拒絕,于是心一橫,簽下了這份試用的短期合約。

「好。那要麻煩你的第一件工作是,請帶我去申請我爺爺的出生證明及戶籍謄本。」

淺見時人將一式兩份的合約收回一份放進公文包,招來服務生結了她點的咖啡的帳,便領著她走出店外。

雖然這女子看來真的很想要這份工作,但他是個謹慎的人,與其听無謂的空話,他更相信實際表現。

「請帶路吧。」他朝她比了個「請」的手勢。

「……呃,是。」久未涉職場的紀海藍花了點時間才適應這種快節奏的應對方式,從他結帳到走出店門後這才第一次開口︰「戶政事務所是往這邊走,淺見先生請跟我來。」

雖然熬夜苦讀的歷史知識完全沒派上用場,但她可是準備齊全,連離這家咖啡店最近、周末有延長辦公的戶政事務所都查好了,她絕對要讓冰塊臉風衣男正式錄用她!

抱著不服輸心態的紀海藍,領著身後的淺見時人,低跟鞋在人行道上踩出清脆的扣扣聲。

淺見時人不得不稱贊台灣戶政事務所的服務真的很好。

本來他預期申請這些文件應該會很費時,可能要跑到爺爺的原戶籍地才能申請也說不定,沒想到現在全台灣的戶政資料都有聯機,再加上他早已備齊爺爺的與自己的身分關系證明,在紀海藍的翻譯協助下,身為爺爺直系親屬的他,並沒有花太多時間便在離咖啡店不遠的戶政事務所申請到原名日野昭一的爺爺當年在台灣的戶籍數據,以及日野家所有的戶籍謄本,只剩出生證明因為辦公時間即將結束來不及搜尋,需要晚幾天才能回來拿。

原來爺爺說的都是真的。

當用毛筆寫的戶籍謄本復印件拿在手上,他才第一次有了真實感。

「這個戶籍謄本真的太有紀念價值了……」

站在戶政事務所門口,紀海藍拿著其中一份日野家的戶籍謄本仔細看著,眼中散發歷史人的光芒喃喃自語著。

「連誰在這個家幫佣過都記載得一清二楚,我改天也來幫我們家申請一份。」

看來這位愛笑的紀小姐沒說謊,她是真的對台灣歷史很有熱忱。

看著她整張臉因興奮而閃閃發亮的樣子,淺見時人卻微不可見地皺起眉。

這個台灣女子的笑容……太多又太直率了,這令習慣隱藏真實想法、與人保持一段距離交往的他頗為困擾,不知要如何應對。

「淺見先生,請問我到目前為止的表現還可以嗎?」沒察覺他一號表情下的心思,紀海藍將笑臉轉向他問著。

淺見時人被問住了。

她到目前為止的表現都很好,既專業又有熱忱,也一副有備而來的樣子,他實在找不到什麼地方能挑剔她的。

總不能說,你的笑容太真誠,讓我覺得難以回應很不自在吧?

他討厭這種無法主導情勢的感覺,得想辦法奪回主控權。

「你剛剛的表現很好。」他先是稱贊了她,接著將話題急轉直下︰「不過,今天的工作大概是尋人任務中最簡單的一次,你適不適合跟著我上山下海尋人,還需要再觀察。」

紀海藍的笑臉差一點就要垮下來。

風衣男的錢果真不好賺啊……

淺見時人隨手抽走她手上的那份戶籍謄本,收入自己的公文包後淡淡開口︰「剛剛辛苦你了。既然今天進行得比預期中順利,那麼我們提早進行下一個行程吧。」

「下一個行程?」紀海藍眨眨眼,看著面前明明是一號表情,聲音听起來卻有些壞心眼的淺見時人。

「幫我訂今晚到花蓮的機票以及住宿,我決定把握時間去那里拜訪與爺爺還有聯絡的故友,明晚結束前回來。」

「欸?」沒想到這麼快就要直沖花蓮,風衣男真的好有效率。

「當然,別忘了也要訂你的份。」他將她精彩的臉色變化盡收眼底,對事情主控權又回到自己這邊感到滿意。「如果你不想繼續接下來的工作,那就不勉強,我們就照剛剛簽的合約走。」

照合約走的話,她只能拿到這幾個小時的薪水啊,跟完整兩天的薪水落差很大,她傻了才會放棄。

「怎麼會呢……我馬上就去訂。」她連忙揚起笑容。

為什麼她覺得風衣男的嘴角似乎上揚了一點點?雖然乍看還是那個一號表情,但她就是感覺他心情似乎變好了,是錯覺嗎?

紀海藍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容,在心里對自己不斷喊話——

要忍住啊,紀海藍!你現在已經窮到快被鬼抓走了,再怎樣都要撐下去!

「好。那我們幾個小時後再見,你也回去收拾簡單的行李吧,名片上有我的電話號碼,等你訂好了就跟我聯絡出發時間地點。」

淺見時人拿出手機記下她的聯絡號碼,便走到街邊攔了出租車先回公司幫他租的小鮑寓,獨留紀海藍站在正準備關門的戶政事務所門口。

淺見時人辦事迅速利落,紀海藍還有些跟不太上他的節奏。

到底要做到怎樣的程度才會讓這個人滿意呢?

唉,風衣男真的好有距離感,到現在她還是有種猜不透這個人的感覺。

「算了,我干嘛要猜透他,還是先來訂機票跟旅館。」

紀海藍自言自語地打開智能型手機,正要搜尋旅館時,手機里天氣預報App的跑馬燈忽然亮起來——

「罕見四月強台,恐于周日晚間登陸台灣東部……」她無意識地低聲跟著念出跑馬燈上的標題。

咦咦咦?!

紀海藍抬頭看著異常澄澈的天空,煩惱地拉了拉自己的馬尾。

那她這周末的工資不就要縮水了嗎?

說不定試用期還得延長?

她該跟風衣男說嗎?

雖然心里曾天人交戰了一下下,最後紀海藍還是打電話跟淺見時人說了台風可能會來的事。

但淺見時人果然是有拚命三郎氣質的大和民族後裔,完全沒把台風放在眼里,指示她行程照舊,只是為了安全起見,不搭飛機,改搭火車。

于是她訂好了晚上八點多的普悠瑪號,還有花蓮火車站附近的商務旅館,再回她的租屋處收拾了簡單行李,便來到與淺見時人約定的高檔日式料理店前等著與他會合。

好吧,其實風衣男是個不錯的雇主,還主動提議要請她吃日本料理,請她推薦台北知名的店家。她重回校園後就沒吃過高價位的日本料理了,照以前在日商公司的經驗訂了知名的日式料理本店,很幸運地訂到了位子。

她早到了十分鐘,便先在店外的騎樓等待淺見時人到來。

「咦?紀小姐,你怎麼也在這里?」

好像在哪里曾听過的聲音傳來,紀海藍回頭,早上為她跟淺見時人引見的陳姓同事朝她走近。

「陳先生,好巧!我跟淺見先生約在這里吃晚餐,你呢?」她笑著打了招呼。

淺見時人不在場,兩人便以國語交談。

「我也是。不過是跟另外一位淺見先生。」陳姓同事笑著指了指身後兩公尺處,正和幾個等待的台灣客比手劃腳聊得開心的淺見晴人。「那位是淺見先生的堂弟晴人先生,之前來台灣出差都要我陪他去吃小籠包,這次他說要回報我,請我吃台北有名的日本料理。」

紀海藍悄悄觀察了一下淺見晴人,除了鼻梁上沒架著一副眼鏡外,跟他堂哥輪廓其實有七成相似,五官都很深,身高也相仿,目測一八?左右,只是個性顯然開朗多了,不時可以听到他聊天時傳來的爽朗笑聲。

明明是同一家族出來的,怎麼個性差那麼多啊?難道風衣男有過什麼童年創傷?還是是他堂弟基因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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