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盜王 第9章(1)

待得東方荷安置好沈芸娘的後事,已是入夜時分。

她一路走回「听荷院」,不自覺地用雙臂擁住自己。往昔的夜色里有著蟲叫蛙鳴,還有僕佣們活動、說話的聲音,可這一夜——

什麼聲音也沒有。

宅子里奇異地安靜著,但這安靜里透著躁動不安,像是隨時會有惡獸要飛撲而出……

廳堂里不知發生何事了?沈素見過夏侯昌找來的那些人了嗎?他被套出話了嗎?太子是否听見?

夏侯昌沒找她,她自然不會貿然前去。只能命令灶房熬些粥湯,待到夏侯昌回來時,可以讓他多少補充一點體力。

東方荷回到寢房里,簡單地盥洗後,心亂得坐不住,不停地在房里踱著步。事情懸而未決的感覺,好難受。

夏侯昌怎能一忍這麼多年?她現在就想知道沈芸娘為何自殺?想知道今天的事是否圓滿了?想知道東羅羅和北荻在鐵城的戰況,想知道梅非凡何時才會回來?

她拿起掛在牆上的鐵鍋,抱入懷里。

有時她想,如果當年夏侯昌中的毒再重一點,離不開古墓。他們的生活會不會容易些?他的恨會不會少一些?會不會就沒了戰事?會不會少犧牲一些人命?

她閉上眼,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顫。

「睡了嗎?」夏侯昌推門而入。

她霍然起身,鐵鍋啪地一聲落在地上。

嗡……鐵鍋發出的巨大聲響在夜里回響著。

她乍然停住腳步,看著他凜著臉朝自己走來。

他站到她面前,大掌攬住她的腰,讓她身子全偎著自己。

「怎麼了?」她輕聲問道。

「東羅羅在鐵城戰事告急,士兵們因為拿不到薪餉而躁動著要投降。辛漸已經要我轉交密函給軒轅嘯,封他海侯以接手東南的海防,好換取軒轅嘯將會呈上的金銀珠寶。然後,我派密使去找軒轅嘯時,也會乘機安排梅非凡跟著從無名島回到東羅羅。」他疾聲說道,好似身後有人追趕著他一般。

東方荷揪著眉,不解地仰頭看著他。

這怎麼會是今晚最緊急的事,這也不是她現在預期會听到的事。

「為什麼突然跟我說這些?」她問。

「因為……」他看著她眼里的疑惑,咽了口口水以掩去唇間的苦。

因為他中了連上官大夫都束手無策、無藥可解的血毒,所以方才已經急派使者去向辛漸施壓,要他明日便允了封軒轅嘯為海侯一事。他沒有時間再拖了!

「因為我剛才收到了無名島的密探傳來快訊,說軒轅嘯迷戀上梅非凡。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一定要先把梅非凡帶開。」截至目前為止,他都沒騙她。

「什麼……」東方荷圓睜著眼,咽了口口水。

「島上傳言,軒轅嘯有了斷袖之癖。」他板著臉說道。

東方荷忽然掩唇輕笑了幾聲,卻又很快地正經了神色。「抱歉,我知道這不是一個該笑的時候。」

「沒關系,你是該笑,因為我安排你去接你的梅非凡。你明日便出發,待梅非凡回到東羅羅時,你正好可以接到他。」夏侯昌嗄聲說道。

東方荷不解地看著他,他的眼神漠然,不露一絲情緒。

她捧住他的臉,緊盯著他,直覺得這事一定有蹊蹺。否則他這麼一個佔有欲極強的男人,怎麼可能平白把她送到梅非凡身邊。

「為什麼送我走?」她問。

他沒說話,只是扣住她的後腦勺,俯低了頭。

她閉著眼,等待著他的吻,可他的吻卻遲遲沒有落下。

她睜開眼,他驀地將她拉入懷里,將她臉龐壓近他的胸膛。

他的心跳快到讓她耳朵轟轟地響著。她不安地抬頭,緊抓住他的衣襟,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太子不相信你的證據?沈素反咬了你嗎?」

夏侯昌捧著她的臉,靜靜地撫著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把她臉上所有為他擔心的神態全都收進心里。

「沈芸娘刺了我一刀,那刀喂了毒。」他說。

「不……」一聲嗚咽從她唇間滑出。她用力地眨著眼,淚水卻還是糊了眼。

「別哭。」他心疼地撫著她的長發,把她的淚水全都攏入掌間。

「他們不可以這樣對你!解藥呢?沈素在哪里!一定是他叫沈芸娘做的,他把解藥交出來了嗎?」她忿忿地大叫著。

「沈素已經被太子殺死。沈芸娘說此毒無解,但我問過上官大夫,這毒唯一的方法就是……就是……」他抿緊唇,不再說話。

「不。」她望著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間懂了。「不會又是同樣一種解毒方法吧……」她臉色一白,後退一步。

他的大掌扣住她的後腰,把她拉回身前。

「我說過那些女人只是我的藥。」他嗄聲說道。

她感覺他冷涼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龐,她揚眸望著他黝黑的眼,胸口痛得不得了。「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要我明天就離開……」他不想她看到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害死你。」他說。

她木然地看著他,不知道此時該有什麼反應。她甚至覺得他又何必告訴她這一切,直接把她送走就好了。

她茫然地看著他,直到他開口說話,她才知道原來她竟把腦中的話說出口了。

「我一定要告訴你。因為若是血毒無法散去,我有了三長兩……」

東方荷水眸驚慌地大睜著,一把搗住他的唇,恍若只要他不說出口,那些不好的事就不會發生。

夏侯昌橫抱起她,就在她最愛的靠窗榻邊坐了下來。她由著他抱著,只是目光仍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要多久?」

「上官大夫說至多兩個月。」他緊緊攬著她,恨不得將她揉入體內。「之後,我便會去找你。順便會一會那個梅非凡。」

她默默地讓他抱著,一動不動地像個女圭女圭。等到他發覺不對勁,挑起她的臉龐時——

她正垮著臉,咬著唇,一臉痛定思痛的決裂模樣。

「說話。」他命令道。

「你不要來找我吧,捎個消息讓我知道你平安了就好。」東方荷倦極地頹下肩,甚至也不看他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胸口一慟,驀地緊扣住了她的肩膀。

東方荷苦笑地揚起嘴角,覺得連呼吸都變苦了。

「之前不曾兩情相悅時,看著你投入其他女人懷里,我就已經心痛欲裂。現在兩心相屬了,明知你是為了祛毒才接觸那些女人,但我又怎麼可能完全不在意……」

「夠了。」夏侯昌使勁抓住她的肩膀,冷涼呼吸直逼到她面前。「我說過她們只是藥。你難道希望我死嗎?」

「我寧願被下毒的人是我。」東方荷把額頭靠向他的頸間,滾燙淚水一顆顆地滑入他的頸間。「為什麼上天要這樣待你……」

「就當成是我引起兩國戰爭的報應吧。」他沉著臉說道。

「那跟老天爺說,讓我來擔你的報應,好不好?你夠苦了……」她泣不成聲地摟著他。

「我不苦,我還有你。」他緊抱著她,眼里泛著淚光,高大身軀亦不停地顫抖著。

東方荷撫著他冷涼的臉龐,杏眸里噙滿了淚水。「那我走了之後,你怎麼辦?」

他的喉頭一緊,因為這個總把自己放于她之上的傻女人,讓他整顆心全揪成一團。他低頭用額頭輕觸著她的,啞聲說道︰「見不到你,會讓我鞭策自己的行動。最遲兩個月,等我的毒祛盡了,我就會到東羅羅的那處宅子里接你。」那是他所能接受的最長的分離期限了。

東方荷攬住他的頸子,踮起腳尖,想吻他的唇。

「別踫我!」他驀然低喝一聲。

她身子一僵,握緊了拳頭。

「上官大夫說,血毒也能借由親吻傳出毒性。」事實上,上官大夫仍不清楚血毒會不會借由人傳人,所以他什麼險都不能冒。

東方荷望著他,腦中全是他與其他女子交歡的模樣,她狠狠地咬住唇,不許自己再想。

「我懂你要我離開的意思,可我卻沒法子不心痛。因為我為了希望你活著,必須眼睜睜地看著你和別的女人歡愛,而且還要接受我什麼事也幫不上忙的事實。」東方荷用力地推他在一臂之外,遠遠地退到了他可以踫到她的範圍。

「你懂我,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你離開眼不見為淨,也是幫我的忙了。」他咬緊牙關,忍住將她抓回面前的沖動。

東方荷背過身,不再看他。

夏侯昌看著她的背影,終于默默地轉身離開。

可他沒有走遠,他坐在「听荷院」門口,听著她在屋內發出的聲音。

他多希望他剛才說的是實話,他多希望這回的毒一樣可以靠著交歡來祛除。

上官大夫說血毒之所以被稱為奇毒,是因為中毒之後,一切脈象皆正常,一定要等到毒侵得深了,才有可能被識毒的大夫診出此毒。至于血毒無解藥可解一事,則是因為毒性會隨著血液行走全身,而人不可能換去一身的血液。

尋常人中了血毒,或者還能熬上一年,可他身子中過毒,五髒六腑都比常人弱,八個月或許就是極限了。上官大夫甚至說,也許他再過一、兩個月就會開始吐血、視力模糊了。

所以,他一定得讓東方離開。

因為他不能讓東方看到他病弱的樣子、因為他很清楚她會為了他的身體,不顧一切地阻止他完成復仇計劃、因為他得利用這段時間,讓所有計劃在最快時間內實現、因為他知道她不會喜歡知道他即將和太子聯手大開殺戒、清除沈素的黨羽,以得到太子信任一事。

否則,他的時間所剩不多了,又怎麼舍得讓她離開。

夏侯昌無力地將臉頰埋入雙掌之間,無聲地痛苦喘息著,因為——

他真的不想死啊!

在東方荷這次離開夏侯昌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可以發生多少事情?

先是,夏侯昌接到海上密探梢來的消息,說梅非凡其實是女兒身。

再者,軒轅嘯接受鳳皇的封號「海侯」,將大批鬼盜船開往東羅羅東南的沿海口岸。凡是來往船只、進出貿易者都要繳交令旗費給鬼盜——令旗費當然有一部分流入了鳳皇羅艷和辛漸手里。

至于東羅羅北方的鐵城,雖佔了地勢之便,卻是不堪長期征戰。居民能逃能走的都已離開,只剩下一些餓到連站上城頭力氣也沒有的士兵及老弱婦孺。人人都說鐵城投降之日,指日可待。

當此之時,東羅羅皇城前的東吉門廣場擺了站籠,正囚禁著一個據說是前「鳳女」羅盈的女子,引起了人民的騷動。

然而,正從北荻國趕到東羅羅私人宅第里的夏侯昌則認為那名鳳女是假的,若是真的鳳女現身了,鳳皇羅艷怎麼可能留下她。以群眾對羅盈的愛戴,羅艷巴不得能除之而後快。

丙然,夏侯昌才如此猜測,軒轅嘯便讓人捎來訊息告知他,那只是一個引出真正鳳女羅盈的手段。只不過,對于夏侯昌而言,他現在最在乎的事情是——

「東方怎麼還沒到?不是早就派人過去接她了嗎?」夏侯昌站在東羅羅的「听荷院」里,冷冷地問道。

「應該立刻就到了。」

夏侯昌冷目一瞠,揮手將桌上、櫃上,所有能摔的東西全都摔碎。

是的,他看任何完好的東西都不順眼。唯有將所有的東西砸壞,他才能得到些許的痛快。

僕佣們見狀,全都咚地一聲跪倒一地。

夏侯昌煩躁地走出屋外,大掌卻不自覺地撫住了胸口。

這陣子,他像是要和時間拼命一樣,每日只睡一個時辰,其余的時間都在做事。可近來總隱約感覺胸月復之間有什麼在翻絞著。他猜想,也許是血毒就要發作了。

是他的報應終于到了吧。

因為就在半日前,就在他入境東羅羅國之時,他收到了鐵城投降的消息——

二皇子屠城,城內僅存的一千多名老弱殘兵,無一幸免。

前來稟告的黑衣密探什麼場面沒見過,可在提到屠城之事時,臉色慘白、作揖行禮的手青筋畢露,說到城內尸骨滿地、慘不忍睹的死狀,雙唇甚且在顫抖。

一股血腥之氣直竄而上夏侯昌的喉間,他驀地搗唇干嘔一聲。

幸好,沒吐血。夏侯昌急忙調勻內息,一躍而上身旁大樹之間。

東方荷為什麼還沒來?他引頸望著遠方——

丙然在不遠處,看到東方荷拉著梅非凡的手一同步下小舟,又一同進了屋內。

若不是現在已知梅非凡是女的,他會砍斷那只手。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愛任何人踫觸她。

夏侯昌的目光停在東方荷的臉上,她清瘦了一些,身上背著鐵鍋的模樣卻仍俏麗得讓他動心。

他定定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直到她們兩人走進屋內,他才無聲地尾隨而至,正好看到東方荷領著梅非凡到內室里更衣,而他听見門內的東方荷說道——

「他愛干淨,穿過的衣服絕不穿第二次,賓客來此得先浴身更衣。」

「可這手筆也未免太驚人……」梅非凡說。

「對他來說,就是尋常事。」

「你既對這男人如此了若于心,為何離開他?」梅非凡問。

「我離開,因為太懂他……」

不!她不懂他的苦!她不懂他不想死,想為她而活著的心!

一股怒火直燒向夏侯昌的腦門,一腳踹開檀木花門,花門應聲而倒。

「誰允許你替別人更衣!」她是他的女人,只應該服侍他一人,即便梅非凡是女人,也不許讓她費心。

東方荷抬頭一看夏侯昌,眼眶旋即發熱了。

他來了,代表體內的血毒已祛盡,可他怎麼瘦成這樣!

原本瘦削的雙頰微陷,讓他眼神更顯凌厲。他的臉色青白、唇色也淡到讓他整個人增添了一股陰寒之意。

他身邊的人在做什麼,沒人盯著他要吃要睡嗎?

夏侯昌一見東方荷雖是緊盯著自己,可手卻還是放在梅非凡肩上,他眼眸一眯,伸手就去抓住梅非凡。

「住手!」東方荷立刻拿出背後的鐵鍋想撥退他。

夏侯昌出掌將梅非凡推得往外一飛。

「你——敢傷她!」東方荷不知道他今日為何如此躁進,完全不是他平時模樣,氣得拿起鐵鍋往他身上一砸。

他沒避開,只是伸手將她連腰攬住,摟進懷里,故意貼著她的唇對她說道︰「原來密探送來的情報無誤,梅非凡真是個‘女子’。為何當初要讓我以為梅非凡是男子?沒想到你竟也做出這等小把戲,這麼想引起我的妒意?嗯。」

東方荷被他這般蓄意親密弄紅了雙頰,故意不理他,抬頭看向梅非凡問道︰「你沒事吧?」

「你和軒轅嘯是什麼關系?兄弟?」梅非凡緊盯著夏侯昌的臉問道。

「與你無關。」夏侯昌冷瞥了梅非凡一眼,已經無心再和她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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