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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吻不相識 第7章(1)

時間飛也似地流逝,安韋斯所訂的期限,只剩最後一天。

一大清早,穿著白色襯衫、拿鐵色七分褲的林美里剛進辦公室,就被主管大美拉到安全門後的樓梯間說話。

大美頤指氣使地看著她。「經理交辦的工作,你做好了?」

「做好了。」林美里點頭。

很好,大美咧嘴假笑,一切都按自己的計劃進行著。

「等會兒回座位,」大美看著她說︰「馬上把你的設計圖用mail寄給我。」

她瞪大眼。「組長?」

「瞧你這表情,」大美凶惡地瞪著她。「怎麼,怕我抄襲?」

是啊,她心里想著,只是不敢直接說出口。「可是經理說……」

「經理說歸經理說,」大美打斷她的話。「不管怎樣,我是你的直屬上司,在公司,你就是得听我的,而且,我要你先交出設計圖,是想幫你事先審定,是為了你好——」

大美的話漏洞百出,又要施恩、又要施威——林美里再傻再天真,也嗅得出不對勁。

而且,她進公司一年,組長從未給過她好臉色——現在突然跑來示好,怎不讓人全身發毛?

她一路掛著笑臉,但還是堅持不退讓。「我知道組長的好意,可是我覺得……關于設計圖……還是直接交給經理比較……」

大美蹙緊眉頭,這丫頭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難搓捏了?

好,敬酒不吃是吧。

大美再次擠出笑來。「美里,不是我要說你,做人吶,有時就是得圓滑、識相一點。」

林美里腦中響起警鈴聲,相處一年,她早已模清主管的習慣,只要大美露出笑容,就表示有危險。

「我啊,不巧前幾天經過某家7-11時,在里邊看見一個好眼熟的人,你知道那是誰嗎?」

沒想到會扯到自己頭上的林美里回答︰「不知道。」

「你還真會裝蒜。」大美掏出手機,點開先前偷拍的照片。「吶。」她直接把巴掌大的手機放到林美里面前。

林美里看清楚照片主角後,再轉頭疑惑地看著主管。

大美露出的笑容,就跟鯊魚的利牙一樣恐怖。「我想你可能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公司明文規定,員工下班後,不許再到任何公司行號工作。」

「組長誤會了,」她趕忙說。「我只是去幫忙寫些POP海報,並沒有在里面工作。」

「或許你真的沒有在里面打工,」大美依舊笑著。「可是你想啊,如果人事部主管看見這幾張照片,發現你跟店里的人這麼熟,不只有說有笑,還熱心善良地幫他們寫POP,你覺得,他們會相信你說的話,還是我的?」

听到這里,她總算明白了——組長在要脅她。

她皺起眉頭。

為什麼?「我不懂組長的意思。」

「很簡單。」大美友好地勾住林美里的手臂,一副閑話家常的模樣。「只要你回去辦公室,馬上把你弄好的設計圖寄到我信箱,我就不會把手機里的照片交給人事部主管。」

大美之所以費心地跑來要脅林美里,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自個兒的外甥女方曉亭。

這四天來,她翻遍國內外櫥窗範例,剪剪貼貼總算弄出一份自認有水準的作品,可曉亭呢,除了成天哀叫說要另找工作之外,根本做不出一個屁。

大美打算,一切拿林美里的設計圖當基準?如果林美里的圖比較高明,那她就把林美里的圖充當自己的發表,自己的作品交給曉亭。如果反過來,是自己的圖高明,當然就把林美里的作品交給曉亭。

一切以度過此關為原則。

至于林美里的去留——誰在乎啊!

好可惡!林美里看著組長,對她的厭惡瞬間暴增到無以復加的程度。

以往,不管組長怎麼壓榨刁難她,她還能吃苦當吃補,告訴自己是在多多學習,可眼下卻是扎扎實實的惡意對待。

她得想出應對的方法!她忍住幾乎快奪眶的眼淚,垂著眼用力吸氣。長久以來懷抱的夢想,再次從她腦中閃過。

而且,自己的設計能力,才剛有了一點表現的機會。

她想起安韋斯的稱許,雖然她並不喜歡組長的提議,但兩相比較,暫且听從組長的話,比較保險。

離最後期限還有一天,她咬緊牙關,雖然時間緊迫,可她相信自己還有能力再做出一份水準以上的設計圖……

「怎麼樣?」大美盯著她追問。

「我……」

她吸了口氣,就在那個「好」字快從她口中吐出的同時,一個聲音出現在下層樓梯處。

「我好像听見一宗很下流齷齪的交易?」

一身黑色西裝,內搭細藍條紋襯衫的安韋斯慢慢走了上來。

被、被發現了?大美倒抽口氣。

鮑司上下沒人知道,每次安韋斯進公司,只要不趕時間,一定舍棄電梯,靠兩只腳慢慢從停車場樓梯走到位于七樓的辦公室。

一來是鍛鏈腿力,他現在已騰不出時間,每個禮拜上三、五次健身房;二來是偷空思考,同時調整心情。

內地餐飲大亨計劃來台開設的餐廳,已經正式進駐Amour,現在正緊鑼密鼓裝潢籌備中,身為當初接洽的總負責人,除了得每天跨海連線、跟上海匯報最新進度之外,還得幫忙招募員工,洽談食材與規劃接下來的開幕廣告,忙得不可開交,遠比之前中秋節特惠期還累。

他已經忘了昨天晚上是幾點回到家的,只曉得自己才剛躺在床上,眨個眼,王仁廣就打電話來了。

他不得不起床、不得不進浴室刷牙洗臉、不得不穿上干淨的襯衫西裝、不得不在臉上掛上合宜的笑容,還有不得不與一波接著一波涌來的商業伙伴面談。

懷著這樣的抱怨,安韋斯一邊爬著樓梯,一邊跟內心的沖動交戰。

好想見她……他腦海中浮現林美里甜甜的笑臉,好想待在她的身邊,可以的話,抱一抱她最好,不然,至少也跟她多聊點話。就在他猶豫該不該編借口把她找進辦公室時,他在樓梯口听見她的聲音。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錯听了。

但接下來,大美的說話聲傳進他耳里時,他驀地會意上頭正在討論什麼。

安韋斯來到兩人所處的階梯之上。他個兒高,往下俯視的表情,讓在場兩人備感壓力。「林組長,你有話要解釋嗎?」

「我……」大美頭皮發麻。

她本以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而且安全門這邊,平常根本沒什麼人使用,怎麼知道,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安韋斯,竟然會從樓梯間爬上來?

等等!她告訴自己別慌,先弄清楚,自己的話他到底听見多少?

說不定他根本沒听清楚!

「經理在說什麼?」大美擠出假笑。「我听不太懂……我跟林美里,只是剛好在樓梯間踫上,然後交換一下彼此的工作近況……」

還想裝蒜,安韋斯冷冷地把剛才听見的話——重點那幾句,一字不漏背了出來。

「那我剛才是听誰說,‘只要你回去辦公室,馬上把你弄好的設計圖寄到我信箱,我就不會把手機里的照片交給人事部主管’?」他看著大美慘白如紙的臉,繼續補充。「其實也不用這麼麻煩,可以直接拿出來讓我看看,到底是什麼照片這麼有魔力,還能拿來要脅人?」

完了、完蛋了。

大美眼前發黑,全身冷汗直流,在Amour工作這麼多年,練得一身虛與委蛇功夫的她,頭一回技窮。

她望向一直沒吭氣的林美里。

「你也說說話啊!」她頂了下林美里的手肘。「快點告訴經理,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

林美里緊閉著嘴巴搖頭。

這一次組長做得太過分,她沒辦法再昧著良心說情。

「你——」大美氣憤地指著林美里的鼻子。

「你以為是她的錯嗎?」安韋斯一個箭步踏到兩人中間,灼灼的目光把大美逼退了一步。「你身為一個主管,又是一個設計者,竟然不懂什麼叫做‘智慧財產權’,這造就了你今天的下場。」

「經理……」大美一臉畏懼。從安韋斯的表情,不難看出他的決定。「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搖了搖頭。

「你很清楚公司的規定,一經發現剽竊或抄襲者,一律開除,不過,看在你對公司多年來的付出,我多給你一個選項,明天中午以前,寫好辭呈放我桌上,我就不對外公開你離職的真正原因。」

听聞此言,大美當場掉下眼淚。

她做了這麼多年的工作、她的年終,全都泡湯了!

不理會大美的哀泣,安韋斯轉頭看了林美里一眼,聲音跟表情都相當嚴厲。「你,跟我進辦公室。」

有一件事,他得弄個清楚明白不可。

「林組長剛才的要求,你本來想答應對吧?」

一進辦公室,美里方把門關上,安韋斯的問題便拋了過來。

她看著他點了兩下頭。「是。」

「你怎麼可以?」他驚訝質問。

他不懂,一個創作者,對于自己費盡心血構思出來的作品,她怎麼可以這麼不看重?

面對要脅,除了逆來順受之外,她就不能想點辦法抗爭?

他的語氣跟表情嚇到了林美里。「經理為什麼生氣?」

「我為什麼生氣?」他不可思議地瞪著她。「因為你荒謬又懦弱,我一直以為你只是脾氣好,加上不喜歡跟人有沖突,才會忍氣吞聲,可是我沒想到,遇上真正需要反抗的事情時,你還是選擇順從?」

他失望地看著她搖頭。

被誤解的難受,讓她深吐了一口氣。

「不是經理想的那樣……」她解釋著。「我承認,那當下,我確實決定要把我做好的設計圖交出去,但不是因為順從,而是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再想出另一份漂亮的圖稿。」

「你就是沒想過要抗爭。」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他沒辦法接受,自己認可的女人,竟然這麼怕事。

他口氣里的輕蔑,激出了她眼里的淚。

「因為我沒有其他人可以倚靠,」她大口呼吸。「經理不知道,我只剩我自己一個人,我現在擁有的一切,全是靠設計部的薪水在維持。」

他眯起眼楮。「你家人呢?」

她別開頭吸了下鼻子,不願讓他看見自己泛紅的鼻頭。「我爸媽很早就走了,在我讀國中的時候,有人酒駕,一閃神就把他們撞飛了出去,當時他們騎的是摩托車。」

原來她跟他一樣……他氣憤的表情一收,聲音也變了。「然後呢,誰照顧你?」

她表情寂寞地聳了下肩膀。「就在幾個親戚家來回住。」看誰覺得她可憐,就會接她過去住蚌一陣子,國中時還好,一上高中,每次致學費的時候,總會引起紛爭。

但她不怪叔伯阿姨們涼薄。畢竟,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家庭。

他把她的話,和上回他听到的事聯想在一起。「所以你大學才會選讀進修部,白天在7-11打工?」

她點頭。

「能夠賺錢養活自己的感覺真的很好。」她轉頭直視他的眼楮,被眼淚洗過的雙眼,看起來無比清澈、堅定。「而且,我有一個夢想亟欲實現,所以我不能失去這份工作,除非我很確定已有另外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在等我。」

換句話說,她先前的決定,並非怕事懦弱,而是審慎評估考量後的權宜。

「我認為用一張圖交換我的夢想,非常值得。」她昂起脖子說。「而且,我打算把圖寄給組長的時候,同時密件副本寄到你信箱。」

這樣一來,等他看見大美交出的圖稿,應該就會曉得發生什麼事了。

看著她微紅的眼眶,他好想伸出手擁抱她給予安慰。

「是我不對,我又忘了先把事情弄清楚再罵人。」他誠摯道歉,「你遠比我想像的更聰明,更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

他突然改口夸獎,不意勾起她心里的委屈。

他以為她剛才是為了什麼,才咬牙決定順從的?

還不是以為他會了解!

她橫著眼瞪他時,眼淚無預警地落下。

他嚇了一大跳。「美里——」

她立刻捂臉奔向辦公室門,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狼狽哭泣的模樣。

她想,或許是自己自作多情,錯把他當成是伯樂般的知音者。

可實際上,他不過是對自己親切一點罷了。

「等等,別走!」

不假思索,他伸出雙臂抱住她。

「不要——」她哭泣著扭動身子。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很丑,她還想保留一點尊嚴。

「對不起,是我不好。」他把頭埋在她的發間低喃,溫柔但堅定地把她留在臂彎里。「打從認識你,你給我的感覺,總是那麼溫暖、溫柔,我完全沒想過你跟我一樣,都是深深體會過孤獨的人。」

「我只是看見大家都有難處。」每個人,不管是叔伯阿姨還是組長,都是為了讓他們自己好過一些,才會變得那麼冷淡或者愛計較。

換個角度,若她今天跟他們有同樣的困難或者考量,她沒辦法保證自己肯定會做到公平無私,她哽咽地說著︰「才想說,只要過得去,就不要那麼計較。」

可他,卻把她說成了懦弱跟怕事。

他真以為她的心是鐵做的,都不會委屈不滿?

「我現在曉得了,對不起。」她落淚的樣子那麼柔弱孤單,他多想將她揉進體內,保護她、幫她隔絕所有的痛苦跟為難。「對不起,不管你要我說多少次都沒關系,只要你願意原諒我。」

他暖熱的體溫,藉著擁抱,慢慢鎮定了林美里的情緒。

她對外界的感知能力本就比常人來得更加敏銳縴細,從他的聲音里,她听出他說的每一個「對不起」,都是出自真心。

見她不再掙扎,他稍稍放松懷抱的力道,但仍舊維持抱著她的姿勢。

他舍不得放開。

他只想恣意貪婪地多感覺一下她的溫暖,多嗅一會兒她發間的淡淡香氣。

「我們很像,」他側著頭俯看她美好小巧的耳朵,因為距離近,他甚至可以看見她耳廓上如水蜜桃絨毛般微小的汗毛。「雖然對外的表現,我跟你看似天差地別,但出發點是一樣的。」

她抬手用手背抹去眼淚,啞聲道︰「有嗎?」

他貼在她發際處的頭動了動。「我跟你一樣,在來不及認識這世界是怎麼運作之前,就失去父母了,雖然我比你幸運,我有舅舅一路照顧我長大,但我跟你一樣,還是覺得很寂寞,覺得世界對我不公平,所以我一路抗爭,凡是我覺得重要的事,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拿走它。」

听到這兒,她驀然明白他方才為何生氣,他把自己投射進來了。他把站在那里接受組長要脅的她,看成了自己;把她的委屈順從,看成是自己在委屈順從。

但順從與委屈,從來不是他願意做的事。

「同樣是寂寞,」他搭著她的肩膀讓她轉向自己。「你卻選擇了包容,你有一顆無比寬大的心,才能在看遍了世態炎涼之後,依舊選擇溫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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