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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爺 第7章(1)

時序已入初秋,可天氣不見轉涼,反是越發炎熱,金陽一升起,暑氣一升,熱得人發暈,心浮躁難靜。

「滾出去。」

安墨才剛轉進觀蓮居,打遠遠地便听見主子的冷斥聲,他暗叫不妙,小碎步的進到里邊,迎面看見前些日子重回寢居伺候的洛荷,一臉委屈的兩眼含淚,端著水盆子狼狽的退出來。

「發生何事?!」安墨壓低嗓子問道。

「我想幫爺兒擦身……可是爺兒不給踫,還讓我滾出去。」洛荷似被嚇壞了,抽抽噎噎的回道。

說也古怪,明明仲燁說過,他並未踫過佟妍,可那段日子他卻只肯讓佟妍一人伺候,如今人也走了,他卻不肯讓丫鬟踫他的身。

清楚主子今兒個心情欠佳,安墨謹微小心的進了小廳,看見仲燁已穿戴整齊的坐在窗邊的長榻上。

「爺兒,王妃請您上東院用膳。」安墨小心翼翼的代為傳話。

「可有說是何事?」仲燁單手撫著胸口,面色比起往常有抹不尋常的蒼白,雙眉也微微並攏,眼神亦略顯不耐。

「王妃說世子爺許久不曾到她那兒話敘,才讓小的過來傳話……」安墨不安的覷了覷主子,總覺不太對勁,忙問︰「爺兒,您是否身子哪里不適?」

仲燁垂下眸,淡道︰「沒事。不過是舊傷發作。」

「傷口又疼了?要不,小的去請醫官過來……」

「不必了。」似是嫌安墨吵,仲燁微惱的揚手,揉著疼痛日益加劇的胸口站起身。

他出了觀蓮居,一坐上步輦便閉目養神,比起往昔更要來得沉默寡言,安墨好幾回都想問起佟妍的事,可往往話一出口便咽回肚里。

沒人知道世子爺在想些什麼。那時他驅離了不知廉恥妄想留下的佟妍,他還以為爺兒是真沒對她動情。

不料,佟妍這一走,世子爺的性子日日越發暴躁起來,更不喜丫鬟近身,得知此事的王妃也著實煩心了許久。

一陣咯咯笑聲自前方傳來,一顆縫上了鈴鐺的流蘇繡球在空中拋著,清脆的鈴鐺聲響與甜入心坎的女子笑聲相應和著,忒是勾惹人心。

安墨覷了覷步輦上的主子,見他毫無反應,一顆心越發忐忑了,只能按照王妃的吩咐,向抬輦的下人使了眼色,特意繞進了中庭的花園。

忽覺眼前有影子晃動,仲燁睜眼,反應敏捷的伸手抓住拋近的繡球,隨後垂眸睞去,看見一名身穿玫瑰色繡薔薇衣裙的貌美女孩,端著張嬌麗甜美的笑靨,神情飛揚且驕傲,毫不回避的與他對視。

「那是我的球,還給我。」女孩向高高坐在步輦上的仲燁伸出手,口吻頗是嬌氣的討要,目光不避諱地直瞅著他,眼底隱約可見一抹仰慕。

安墨硬著頭皮演起了戲,抖瑟瑟的賠罪,「世子爺,是小的不好,沒看見古小姐在院子里玩球,差點就讓球砸中了世子爺……」

「古小姐?!」仲燁淡笑,端詳起那女孩的眉眼,「可是古爾札將軍的女兒?」

「不錯,古爾札將軍便是我父親。」古麗兒一臉自豪的接話。

「古將軍遠駐在漠北,他的女兒怎會在王府里?」銀藍色的眸子轉向了安墨,俊顏雖是噙著一抹淡笑,口吻卻是冷極。

「啟稟世子爺……」安墨的嗓子已經在發抖,「將軍夫人近日返回驥水探親,王妃便將古夫人與古小姐一並請到府里作客。」

仲燁掩下眸,嘴邊的笑浮上一抹譏誚。古爾札獨攬漠北的軍機大權,又是皇祖母的外戚,母妃心中盤算著什麼,他豈會不知?

「你就是仲燁吧?我常听長輩們提起你,一直想瞧瞧你是什麼模樣。」古麗兒是標準的官千金,談吐間盡顯驕縱之氣,許是出身武官之家,說起話也頗是直爽暢快。

仲燁將繡球往回扔,她愣了下,舉手接住,見他別開了眼,似對她了無興趣,她不禁微窘的發惱。

「喂,我在跟你說話呢,你怎麼不理人!」

「安墨,你特地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繞進了這園子,還真是用心良苦。」仲燁譏諷地睞了低著頭的安墨一眼。

「世子爺,小的……」又怕惹怒了主子,又不能得罪主母,安墨當真苦不堪言啊。

「喂,仲燁,你沒听見我說話嗎?」眼見自己被仲燁無視,古麗兒心火陡燃,不顧丫鬟的勸阻,將繡球砸向了仲燁。

仲燁面色清冷的直視前方,袖子一揚便將繡球揮了開來,嗓音極冷的道︰「還不走嗎?在等什麼?」

「是。」安墨在心里暗罵那古小姐太驕縱,根本入不了主子的眼,害得主母白白安排這場偶遇,也害得他回去要遭罰。

「當真是可惡至極!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憑你也配這樣對我?!」古麗兒不死心,跟在步輦後方拉尖了嗓子嬌斥。

仲燁置若罔聞,重新合上雙目,氣沉意定。

怎料,古麗兒見手中無物可擲,一時羞惱至極,竟然撿起腳邊的石子便朝他的背影丟去。

「小姐!」一旁的丫鬟驚呆了,尚來不及攔,只能睜眼尖叫。

「世子爺,當心!」安墨回首一瞥,連忙喊聲示警。

仲燁方側過臉,那石子正好擦過了臉龐,劃出了一道血痕。

見狀,抬輦的下人也慌了,連忙將步輦放低。

迸麗兒脾氣一上來,誰也攔不著,在眾人尚且來不及反應過來之際,她已奔至仲燁面前,縴手揚高便想給他一巴掌。

卻不想仲燁猛然一記擒抓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狠狠甩了開來。

迸麗兒跌坐在地,玫瑰色裙擺壓成了一圈圓,先是呆睜著眼,隨後便抽抽噎噎的哭出了聲。

「仲燁,你居然敢這樣對我!我可是湍王妃親口訂下的世子妃,你未來的媳婦兒,你就是求神拜佛,也找不著比我更好的——」

求佛祖開恩,將小妍還給我!

燁雙膝跪地,求著蓮花座上的如來佛祖,嗓音鏗鏘如雷,足可震撼天地。

只見佛祖拈花微笑,道︰「小妍已經入了仙冊,歸為我蓮花座下的弟子,早已超月兌了凡人情愛,你亦不屬于天界,兩人各自殊途,實不該再有接觸。」

燁不願听從,跪在蓮花座前足足千日,直到佛祖嘆息,心生悲憐,遂將一株「歲凋」賜給他。

佛說︰「一個善因,能結下善果。凡人情愛是足可焚城的業火,如若不能解開你的執著,必定將會種下一個惡果。是時,待至「歲凋」花開,你等待的善緣便會跟著結下善果。」

燁抱著「歲凋」,撐起了早已潰爛的雙膝,背脊依然挺直如劍,每一步都是堅定如鐵,從不向誰低頭的他,低眉垂眼向佛祖言謝,而後,他返回了地獄,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日日以思念喂養那「歲凋」,只等待花開之時,神佛承諾下的因緣定會開啟——

「仲燁!你不配!」古麗兒驕縱的哭嚷聲,震醒了恍惚失神的仲燁。

他按住劇痛如刀絞的胸口,眼前驀然一片黑霧掩目,頎碩的身軀單膝跪地的低了下來。

「世子爺!」安墨上前欲攙扶,冷不防的被仲燁揮開。

「別踫我。」仲燁揚眸,那凜冽如刀鋒的銀藍色眸子彷佛非人之瞳,肅殺戾氣滿溢而出,只消一眼淡掃過在場眾人,所有人俱是一顫,驚駭得發不出聲。

就連嬌蠻任性的古麗兒也被嚇飛了魂,呆睜著眼,小嘴微張,淚水掛在眼角不敢掉,彷佛連怎麼呼吸也忘了。

他緩緩直起身,單手緊按著胸口,朝著觀蓮居的方向走去,走得那樣急,那樣猛,腳程之快,幾乎令眾人震愕,心生一個懼問︰那是一個尋常人會有的嗎?

疼痛,如一劍劈過,撕裂了他的胸口。

仲燁一路行來已是汗水淋灕,俊顏痛苦的扭曲著。

他跌跌撞撞的進了房,揮開了桌幾上的茶盞,上好的瓷器碎了一地,他抬足踩過,碎瓷插入了靴底,刺進了肉里,他也渾然未覺。

他似將死之人,踩著搖晃欲墜的腳步,走到雕琢龍飛鳳舞之姿的妝台前,那傳自胸口的灼燙之感如同炮烙之刑,教他疼痛難耐,不由得伸手扯開了衣襟,似要掙月兌伽鎖般的撕開里頭的白色中衣——

銅鏡里倒映出他蒼白如紙的痛苦臉龐,亦照出他雄渾平坦的胸膛。

心窩處的那道舊傷疤已擴散,足足有一個巴掌那樣大,色澤也略淡,成了淺色的緋紅。

疤痕暈成了一又一圈的花狀,上頭似有密密麻麻的紋路,彷佛正訴說著一個關于等待的千年——

歲凋,已開。

開在他的心口上,開在這具凡人肉軀上,佛祖承諾過的因緣,亦將隨著這具肉軀的生而生,因這具肉軀的死而死。

他望著鏡中的自己,那張絕美的臉,汗水滑過眼際,扎疼了眼,他卻瞬也不瞬的瞪著。

倏然,腦中有一道蒼老的聲嗓喃喃吟詠,先是幽幽緩緩,後逐漸拔高尖銳,他伸手捧住疼痛欲裂的額,一口銀牙咬得死緊,承受著這痛。

當劇痛撕裂了他所有的思緒,當那聲吟詠逐漸在腦中淡去,當他猛然睜開了眼,瞪著鏡中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孟婆在迷魂湯里所施下的縛咒,破除了。

被咒文層層封印的記憶,一瞬蘇醒。

他垂下眼,望著開在胸膛的那朵歲凋,關于百年前、千年前的記憶,亦如心口統放的歲凋,漲滿了他的心。

千年之前,他本是看守阿鼻地獄的修羅將軍,無血,無淚,無欲,無求,日復一日鎮守著那座煉獄。

適逢冥間的鬼將群起叛變,他吃立不動,鎮守于地獄大門,手持龍髓骨刀,血刃無數妖吏鬼卒。

那時,地獄血染成海,幾無寧日,黑發修羅一戰成名,從此無人膽敢近身,或者直視他那雙如同凝結成冰的銀藍色眸子。

偏偏,那本被鎮壓在阿鼻地獄,遭受業火鞭笞之刑的雙身羅剎,竟讓叛變的鬼將放出。雙身羅剎陰狼亦狡猾,惟恐地獄不夠亂,一連又放出了許多被囚的妖獸。

然後,那抹迷失方向的干淨魂魄——小妍,便這麼闖進了那座煉獄,更遭雙身羅剎利用,成了要挾他的人質。

不料,不曾失手的他,竟被雙身羅剎的陰險算計,一時錯手殺了那抹純淨無罪的魂魄,那一瞬的震愣,也讓雙身羅剎成功逃月兌,失去了蹤影。

他親眼看著女孩在懷里溢血斷氣,魂魄俱滅,那雙盈滿恐懼與憂傷的美眸直直望著他,彷佛無聲問著他,為何要殺她……

修羅本無心,無痛無淚,可當他撫上女孩的臉,感受到她死前的懼怕與無辜時,空洞無情的心竟被撼動了。

他抱起女孩向地藏菩薩求情,菩薩卻言祂無此能力;他不死心,闖上了西方極樂淨土,跪求如來佛祖為女孩重新養魂。

佛祖慈悲,加上女孩本就不該遭遇此劫,允了他的請求,以因果池的蓮花為小妍養魂,後又收她為弟子,名列仙冊,成為一小仙子,負責看守蓮花座。

他返回冥界,鎮壓了一眾叛逃的地獄鬼將,並將被釋放出的妖鬼紛紛砍殺,短短一日之間,冥界近乎過半的鬼吏鬼將盡被滅絕,尤其是他負責鎮守的阿鼻地獄幾乎要被淨空。

他的煞氣太重,此後有好一段時日,道行過淺的鬼差或夜叉,只消走近便堪受不住,爭相走避。

此後,閻王便將他遷至孤寒地獄,以一身修羅煞氣鎮壓,負責審訊十惡不赦的厲鬼,成了冥界的一小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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