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夢痕(上) 第8章(1)

簡思跑進醫院大門,這家醫院離就在她家附近,給媽媽看病一直是這里,當她飛快跑進大門卻驟然停住了,看著茫茫人潮腦子一片空白,她想不起ICU病房在幾樓,一時就愣住了。奚紀桓因為停車比她慢了一步,她又跑得太快,他竟然一直沒追上,進了大門還喘吁吁的。她瘦小的身體愣愣地頓在醫院大廳的一處,走近了就能發現她還在不停的哆嗦,她一直是楚楚可憐型的美女,但他的心從沒因為看見她強忍眼淚,茫然無助地站在往來人潮中而疼痛不堪。他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成功地分擔了些她身體的重量,她側過臉看她,眼神異樣發亮,似空洞又似慌亂,平常的沉靜忍耐全然不見了,她竟然求救似的拉住他的手腕。

他勉強笑笑,假意責備她大驚小敝,「放心吧,這家醫院算是有名的,爆血管這種事只要搶救及時,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其實他根本不了解這種病,只是隨口瞎說。

簡思目光飄忽,聲音都輕飄飄的,「我爸爸……也是在這家醫院走的……」

經歷爸爸死亡時,她只是痛苦和茫然,但現在多了恐懼,她知道失去至親那是種怎樣的悲傷,而且……媽媽,是她最後一個親人了。

奚紀桓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眨了眨眼楮,催促說︰「你鄰居說在五樓,快上去吧。」他瞥見電梯的門就要閉合,扯著簡思飛快跑過去按電鈕,平時悠閑自在的少爺風範蕩然無存。

奚紀桓拉著她出了電梯,在走廊拐角她突然停住腳步,他沒拉動。奚紀桓回頭看她,她的臉色慘白得近乎透明,他都看見她太陽穴那里急促跳動的血管,那薄薄的皮膚似乎不勝負荷,隨時要破裂的樣子。他狠心瞪了她一眼,「快點,就到了。」

她看著他,眼楮睜得大大的,他倒吸了口氣,感覺她像靈異片里的女鬼,不過是最漂亮的女鬼,「我害怕。」她吶吶地說,像個孩子。

他皺眉,「怕什麼!不是有我在這里嘛!」他耐心不多,又不是細致的人,粗暴地一扯她,不由分說地往重癥監護病房走。

不是有我在這里……簡思的眼淚突然涌出來,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一片,爸爸去世時她的恐懼再次回潮——她不知道以後要怎麼面對自己,怎麼面對媽媽,她茫然無措……那個時候,她竟然卑微地後悔,她不該對奚成昊說分手的話,她該求他留下來,幫她一起分擔,哪怕只是陪在她的身邊。那個時候……她是多麼希望有人對她說一句「有我在這里!」此時此刻即使這句話是奚紀桓說的,也給了她巨大的撫慰,如同一塊浮木,行將溺斃的她緊緊抓住。

鄰居呂阿姨是個不修邊幅的胖女人,頭發永遠是亂糟糟的,不皺面料的廉價褲子上總是沾著灰塵,她焦急地在ICU病房外張望,看見簡思立刻迎了過來,絮絮叨叨地說了些孔秀容發病的情況,簡思木然地听著,她邊說邊打量扶著簡思的奚紀桓,眼楮里多了些異樣的神色。「具體情況你問護士吧。」呂阿姨指了指病房旁邊的護士站。

護士翻著厚厚的記錄,簡思有些喘,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手心里全是汗,握著她的奚紀桓發覺了,把她的小手在他高級的西裝上擦了擦,抹去了那些冷汗。

護士找到了孔秀容的病歷,第一句話就是︰「先把押金交一交吧,你們只交了今天一天的,這個病就算輕的也得住蚌五六天,一天最低五千,加藥另算。」

簡思看著她,好像沒听懂她說什麼一樣,「我媽的病怎麼樣了?!」她直直地看著那護士問。護士早就習以為常,「這才送進去多一會兒?還在處理,這里不能離人了啊,要保證一會兒能喊到家屬,錢趕緊交一下。」

呂阿姨尷尬地咳了一聲,「今天的錢還是我們幾個鄰居湊的,一下就要五千多,我們哪有那麼多啊。」

奚紀桓早就听得一肚子火,一巴掌拍在護士台上,把那個很像他秘書的中年女人嚇一跳,他感到很泄憤,「錢麼,我來交!」

老護士喘勻了氣,很不把這個年輕的小伙子看在眼里,「二樓交款!」

奚紀桓哼了一聲,冷傲地扭頭就走。

「那個誰!」老護士根本不鳥他,不客氣地喊,「你不拿病歷去交什麼錢啊?!」

奚紀桓傲氣盡消,臊眉耷眼地走回來,咬牙切齒地看著老護士翻找病歷。

「那個……簡思……」呂阿姨有些為難地笑笑,叫了一聲又不好意思說下去。

奚紀桓明白,不等簡思說話就接過了話頭︰「你們的錢是要現金嗎?」

呂阿姨赧然點頭。

奚紀桓挑了挑眉毛,「你在這兒照顧她一下,我去交款取錢。」

簡思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走進電梯,她還能喊住他,要他不用管,硬著嘴巴說不用他的錢嗎?如果今天不是他陪她一起來,她真不知道一時之間哪去弄到這麼多錢!問張柔借還是問正良借?她苦笑,一行淚涌了出來,借……她要借到什麼時候?借多少?怎麼還?

「這個帥哥是誰啊?」見簡思有辦法償還欠款,呂阿姨的心徹底放下,開始關心起其他問題。「男朋友啊?」

簡思沒說話,走到牆邊的排椅上坐下,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呂阿姨得不到回答,反而露出了然的神色,那個長相俊俏的年輕人出手大方,穿著考究,非富即貴,簡思又長得漂亮,這關系還不好理解麼?

奚紀桓回來的很快,手里還提了一個塑料袋,非常簡易,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生活氣息,很像病人家屬。他在簡思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用眼楮一點呂阿姨,他平時大老板使喚人的把式練得爐火純青,呂阿姨立刻著道,點頭哈腰地走過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整沓鈔票,「把鄰居們湊的錢都還了,零頭都湊成整數多還,剩下的都給你。簡思家的情況看起來你也很熟,這幾天幫著多跑幾趟。」

簡思皺起眉頭,嘴巴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她怕呂阿姨被奚紀桓的態度刺傷,沒想到她卻一臉笑容連連點頭道謝,還說︰「您太客氣了,您太客氣了。」

她暗下眼,是的,沒人會在利益面前鬧別扭,尤其是沒有資格鬧別扭的人。

奚紀桓把塑料袋塞給簡思,自己找老護士交代,兩個人說了好一會兒,老護士便開始打電話,聯系了半天主動出了護士站帶路。

簡思不再掙扎,沉默不語的被奚紀桓拉著走,她明白他想要的是什麼,但她的心很亂,沒力氣考慮以後的事,只要現在有人能幫她付媽媽的醫療費,只要媽媽能得到最好的治療……就好。

老護士把他們帶到十一樓,看來是非常高級的單間病房,另一個護士等在電梯口,和老護士交接一下,老護士就直接搭電梯下去,病房的女護士就把他們帶到一間非常豪華的病房,是套間,一應生活設施十分齊全。

呂阿姨瞪大眼不停贊嘆,這家醫院她也沒少跑,沒想到還有什麼高級的地方。

奚紀桓四下看,對僵立在門口的簡思說︰「你媽媽出來就住這兒吧,在ICU的這幾天你也不要在走廊里等,就住這間病房。我听那個老太太說這樣的病房也不是隨時都有,難得今天有人出院,趕緊先佔上。這里有內線電話,你媽媽有什麼情況,他們會馬上打電話上來,回頭我把你的手機也留給他們。」

簡思沒反應,奚紀桓似乎對于能一手包辦這件事非常積極,對工作毫不熱心的他,居然也弄得井井有條,還派呂阿姨回去拿簡思的換洗衣服和生活用品。

房間里只剩兩個人的時候,他才打開塑料袋,里面是兩碗拌面,放了這麼長時間都有些坨了,他皺著眉翻動,最後宣告︰「不能吃了。」

簡思坐在對面的沙發看著他,他把飯盒扔回塑料袋抬頭無心撞見她的眼神嚇得一哆嗦,「你那什麼眼神?看得我得慌!」

簡思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眼楮里反而浮起一絲諷笑,「為什麼這麼幫我?」雖然這是個問句,但她似乎已經知道答案。

他冷下臉,她眼楮里的那抹笑刺傷了他,「對!就是你想的那樣!我要你欠我的,還不起,只好跟我上床當還債!」

她挑了下嘴角,波瀾不驚地垂下眼,他果然是個直腸子的人,說的明明白白。不過這總比繞了一大圈還是這麼回事讓她好受,事情就是這麼不堪,再動听的借口,事情還是這麼不堪。

「簡思!」他一拳打在茶幾上,「如果我想包養你,不必為你做這麼多事!傍你錢就好了!我……我……」

簡思驚恐地抬起眼,她怕他往下說,她怕事情更復雜!

他被她無助而絕望的眼神煞了一下,煩躁地一揮手,「算了,這事以後再說吧。」他用他的方式來解說現在的情況︰「你現在只要明白,你欠了我很多錢,還欠我很多人情,你就算借錢還我也沒用,我不要,我只要你!」他頓了一下,下面的話算是安慰︰「你不用非要把這事想的那麼下流,你可以把我當男朋友,就算只是談下戀愛我也會出錢的。」他說著還得意地笑了一下,像是什麼詭計得逞了,今天幸虧不是苗程遠陪她來,不然這麼好的機會就不是他的了。想起苗程遠,他又沉下臉,「你必須和那個姓苗的說清楚!而且……別奚總奚總的叫我,叫我名字!人家問你‘這是不是你男朋友啊’?你要非常肯定地回答說是!」

簡思無語地看著他,每次他這麼說話的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從今天開始,咱倆已經有扯不清的關系了!」他武斷地宣布,隨即站起身,「等我啊,我再去買飯,你餓了吧?我都餓了。」

簡思看了看已經從ICU病房轉出來的母親,躺在寬大的病床上顯得益發蒼白瘦弱,媽媽總是態度冷硬地怨罵她,她卻一直知道母親的脆弱,此刻尤甚。她轉回眼,認真地听大夫說明情況,因為出血量不大,可以采取保守治療,慢慢等待血塊吸收。「只是……」主治醫生是個半禿的中年男人,病人家屬只有這麼個嬌弱的女孩子,見慣生死離別的他也似乎有些不忍心,音量變得有些輕,「會有些後遺癥,比如說……口眼歪斜。」

簡思的呼吸窒了一下,終于還是平靜地點了點頭,只要媽媽活下來,安然度過了這次危難就好。她其實是個特別害怕孤獨的人,雖然媽媽好像變了個人,總是一刀一刀戳在她心底的創口,但靠近媽媽的時候她仍然感到溫暖。匆匆上下學、匆匆上下班……她的生活單調而淒苦,但她知道自己每天要做什麼,她的生活還有牽絆和記掛。

如果,連媽媽也不在了,她這個累及父母的女兒,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護士給媽媽加好了點滴,都退出去了,寬敞的病房里只剩下簡思,上午的陽光被淡藍色的百葉窗遮在外面,室內半明半暗,簡思坐在病床對面的沙發里,望著牆上的光痕,一片茫然。

媽媽度過危險期,她就不得不想一些她一直回避的問題,比如奚紀桓。

這兩天他並沒時刻陪在她身邊,卻把一切她感到束手無策的事情全都處理妥當,比如治療費,和張柔說明,向公司請假……他甚至塞了一把錢給她,讓她零用。她沒拒絕,已經無法拒絕了。奚紀桓再沒提起她和奚成昊的事,好像忘記得很徹底,絲毫沒被這段往事影響,那塊光斑晃得她的眼有些刺痛,她闔目,自嘲而鄙夷的笑了笑。掙扎了這麼久,她還是要往這條路上走!她年輕貌美,家庭負擔沉重……似乎這條路走得順理成章,唯一的不同是,賣給怎樣的男人。

當初她從夜總會逃走了,覺得實在無法拋棄自己已經所剩無幾的尊嚴……原來,只是沒有逼上絕路。

她想過,或許眼前這筆治療費可以向張柔和正良借,然後……她要拿什麼還?她的工資平常應付媽媽的藥費和兩個人的生活已經所剩不多,她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還清債務?媽媽的病也不是這次就痊愈了,如果下次再有復發,難道她再去借?

她不知怎麼想起苗程遠,她一直苦苦堅持,不過就是想嫁一個他那樣的男人,過平淡而安穩的生活,能麼?閉著眼,她仍然感到刺痛,眼淚便順著面頰流下。

她毫不懷疑,在能力範圍內,苗程遠會願意幫她一把,他和奚紀桓要的東西不一樣,奚紀桓要的是個得不到的女人,要的是這個女人的身體,而苗程遠要的是婚姻,是一個妻子。如果以後……她帶來的負擔,超過別人願意付出的界限,奚紀桓和她大不了一拍兩散,互不虧欠,苗程遠怎麼辦?苦苦堅持,還是失去婚姻?

她知道,苗程遠是個很好的男人,從他那清亮的眼楮就可以看出來,他對她的體貼,他生怕靠近的過于急切而驚走她的小心翼翼,她怎麼會不知道?如果她接受了苗程遠的幫助,她又能回報他什麼呢?就算他願意娶她,面對他的時候,她是何等的愧疚和壓抑,她太了解這種虧欠了別人又無力償還的感覺!她寧可賣給奚紀桓,至少她不必活得那麼累。

或許,她還有路可以走,或許她還能唱著高調說她還年輕,還有一雙手……但她實在太累了。拒絕了奚成昊,從他那棟豪華的房子走出來的時候,她疲憊得好像再也沒有勇氣挑選一條荊棘叢生的路走下去了。

原本相知相愛的兩個人,他已經變得那麼高不可攀,而她……再努力,仍要向他,向現實低頭,她突然不想再掙扎下去了,爸爸希望她一輩子都能當純潔的公主,現實是,她根本就不是什麼純潔的公主了。

其實她早就明白,但還自欺欺人地不願去正視,所以她明知沒資格,仍暗暗希冀著苗程遠的不嫌棄,找借口欺騙自己,沒有不管不顧地徹底拒絕他。媽媽的這次病,不過就是逼她面對現實而已。

奚紀桓沒想過和她有什麼將來,所以他可以不介意她的過去,對他來說,就好像他哥前幾天招了個小姐上床,過幾天他踫巧也看上了這個小姐,只要付錢,沒什麼必要給自己背上道德包袱。她疲憊地蜷縮在沙發里,或許她也算走運,因為之前的故作清高,讓奚紀桓願意出更多的價錢。她一笑,淚水都流進嘴巴里,苦澀的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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