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雲年忘 第四章 玲瓏識人心

夜色合攏。

青燈旁,一點瑩光。

壬軒獨自從盤纏的發髻上解下一小綹兒,任由發絲垂落下來。前面一方銅鏡如水,清晰地照見鬢旁烏發中夾雜著一絲絲的銀發,赫然在目。少年白頭,兩鬢先染霜……他早已知道,如今又多了幾根。

別人前程皆知,自己天命難曉!

縱使他是天下第一的算卜師,也不可避免這個自盲的規則。

年少白發,是早衰之癥——

不治之癥!

待到銀絲滿頭之時,便是生命消退之際……

銅鏡里的一雙坦蕩的眼楮……漸漸深邃起來,偶然掠過一縷憂思。

燕洲的前程……

憋曦的前程……

皆能等到他功成身退的那一天嗎?心中一半是燕洲的天下百姓安寧,一半是自四歲起拾得的癸曦,他若有不測,誰能替他照顧她?誰能任她早慧如斯?誰能寬容她的沉默?誰能讓她順心稱意?

壬軒深深蹙眉,俊逸的臉龐流露著一股深刻的顏色。

他騰起身來,走出門外,涼風勁吹。

畫廊回旋,路燈飄搖。

步進書房,一具古木雪弦的七弦琴驟然橫在眼前。

「拂塵?」壬軒悄然走近,眸色清然,伸指輕輕拂拭那一具古琴雪弦,心中惘然。

他單手彈奏起雪弦,響起泠泠如風的清音,猶如一縷煙氣氤氳雲濤書間,帶著他的沉思與疑惑,緩緩叩問于這個充滿無解迷霧的天地之間,窗外微帶雪氣的寒風呼呼撲入,涼透了周身,他渾然不覺。

琴弦在靜夜中听來,顯得格外的寂寥與深邃,申訴著主人思索未至的思緒與飄忽的情緒,似一聲聲捫心的低問,竊竊私語……

無人能領會。

御廊外,一抹縴細的身影,在月光下格外的清瑩,格外的寂寞。

她仰著頭,一雙美麗的眼眸似乎凝視著黑幕上那一絲清寒的上弦月,那麼的出神,似乎只有那縱橫上古,吞噬時空的月兒懂得她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一抹幽魂般的思緒。

那一張怡靜的臉上,凝駐住一種沉心傾听的神色。

怔怔然地……滑進了沉思。

琴聲終了。

「曦——兒——」驀然一聲叫喚。

熟悉的叫喚,讓她回首。

熟悉的氣息迎面吹來,清風中帶著他走動步子的熟悉聲響,還有那一襲藍衣獵獵飛動的聲音。

她被他橫空抱了起來,修長的手臂緊緊攏著她的腰與雙腳,猶如小孩子般被他寵溺進溫暖寬大的懷抱里,一陣令人思念已久的馨香,猶如命輪般熟悉地竄進她的鼻腔與思緒。

憋曦雙手自然地環回來,抱住壬軒的頸項,她美麗的眼楮,在他的身後淺淺地蒙上了一層如霧的水汽。

壬軒擁住了她縴弱的人兒,回身往屋里走。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覺?」淡雅的嗓音,壓低了在靜寂中響起。

憋曦淡然地一笑,這一句話听著充滿了寵愛的味道,但是也充滿了長輩對小輩的,或者是哥哥對妹妹的責備!

她忍不住想笑。

這笑,也許幸福,也許屬于心酸。

但是她還是淡淡地一笑了。

壬軒听不到回應,仰起臉偷覷她的側顏。見她獨自偷個樂歡,不由秉起性子,淡淡地說道︰「哎,癸曦小表,你在偷笑什麼?」

憋曦回過眼眸來看著他,眼眸里的神色有點讓人看不清透,低聲說道︰「壬軒……」她欲言又止。

「什麼……」壬軒兀自一個皺眉,低喃道︰「你叫我什麼來著?壬軒?壬軒是你能叫的嗎?」

他伸指一點她的鼻頭,清然笑,宛如月色,「你才十四歲,我已經二十四歲了,整整大你十年,都是能當你叔叔的人了,再不濟也應該尊稱一聲‘哥哥’!壬軒,壬軒,沒了規矩!」

壬軒的臉上微惱,眼眸里卻盈著寬恕,讓人緊張不起來。

憋曦伸出小手捏捏他的臉,柔聲叫道︰「相爺,相爺,這可有規矩了?」她微微地笑著,臉頰上呈著一股柔和而美麗的微光,像一朵含苞的蘭花兒。

淺淺的眉間,似乎帶著憂悒,但讓人輕易看不真切!

壬軒一瞠眼,肅然道︰「相爺的臉不是隨便可以捏的!」

憋曦早已習以為常,一低頭笑了,問道︰「你有什麼話兒要告訴我嗎?」

兩人剛剛入得屋來,周身一頓暖和。

壬軒的懷抱更是暖和得想讓人睡覺。

听了她的問話,壬軒倒是怔了一怔,他有什麼話要對她說嗎?

「我有什麼話要對你說?」他不自覺地反問,凝視住她那一雙有別于常人的眸子,那里面的烏亮似乎也有別于常人的智慧。

憋曦靜靜地望著他,對視著他的眼楮,就像是從很久以前就這樣地望住了他,望住了他的人,望住了他的心,一種特別的感覺叫壬軒感到奇異。她搖搖腦瓜,發絲輕搖,說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了!」

她的這句話,讓壬軒眯起了一種深沉的疑惑。

「你這小表,能知道了什麼?」他斂起眉斂起臉,放輕了,放低了聲音問道,問得那麼的不經意。

憋曦低下腦袋,蜷縮在他的懷里,像是一個瞌睡的孩子般依偎著他寬容的胸膛,默默地听取著他胸臆間怦然跳動的心跳聲,靜靜地闔著眼楮,縴美的睫毛在不為人注意地輕輕顫動,眼瞼的空隙間悄悄地溢流出澄淨細小的水珠,沾染在那彎彎的眼睫之上。

她微微地蠕動,那本來如露珠般的水汽,立刻被輾轉落到了壬軒蔚藍的衣襟上,染成了幾點氤氳小花。

壬軒低頭只瞧見了她安穩的睡顏,淡然那一笑。那笑容沒有雜質,帶著一貫疼惜的顏色,清然宛如夜幕中的銀河,在那高空中緩緩地潺潺流動。

手掌輕輕地,安撫地拍著她的背,哄著她入睡。

在他心中,癸曦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孩子,一個安靜的,比別人早慧一些的孩子。

他也從沒有放棄過自始至終一如既往地對她的愛護與庇佑。

「有時候,我怎麼就把你當成了長大了的人呢?」壬軒看著她漸漸平靜的臉頰,輕盈微笑。

緊接著,他極輕極緩地嘆了一聲。

眼眸,同時深邃了起來!

憋曦的心底,也在輕嘆。

她一直都沒有睡著,只是在裝睡!

她除了如此,還能做別的什麼呢?這樣做,起碼她可以更接近他,更接近他的心房,聆听著他心底里的話!他不想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她又何曾不是這樣祈望上蒼,不要讓他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永遠讓她陪伴在他的身邊,一直這樣……

憋曦不為人知的思緒流動在這溢流著寒風的最後冬夜里,輕輕地嗅著春天的氣息即將來臨,萬物蘇醒,天地更換,有些事也許將要不一樣了。

壬軒寬大的手掌,依然下意識地拍撫著她的背心。

一下,一下……

他擁抱著癸曦在案前坐下,目光凝望著窗外,他專注出神地側過臉,卻是不知道在看著什麼?

壬軒一傾頜,早已疏松的發髻被披散下來,一半遮住了他傲然無懼的側臉,一半掩蓋了胸前的癸曦。髻上的白玉簪子忽然「咚」的一聲,掉落在了身側的地上,泛著啞色的玉光,玉隨人氣黯,靈性的玉,隨著人的氣運消沉,也會變得黯啞而無潤澤。

那粼粼如水的絲絲銀發,在微弱的燈火中微微閃耀……宛如年華燃盡的滄桑,在此刻悄然無聲中醞釀著一場生命的殘余綻放……

棒日。

清晨過後。

名月樓的秋池姑娘依約抱琴款款而來。

這是壬軒為癸曦請的先生,這位秋池姑娘不但琴藝超絕,為人更是溫柔賢淑,舉止進退,皆是大家閨秀的風範。

她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只因父親為官耿直,遭奸人所害,從此家道中落,流離失所,途中為壬軒所救,一起結伴來到龍淵,壬軒拜托名月樓主香富貴代為照料。名月樓中皆是身世悲涼的女孩子,大家一起學藝,在名月樓里靠自己的才藝自立!

名月樓是京城里一座最著名、最尊貴的脂粉地,風雅樓台,為身份神秘的樓主香富貴所庇護。

後來,壬軒覲見天子,論政百官,平定狼族,拜官丞相。

他一度曾想與秋池姑娘結拜為兄妹,以便讓她住進丞相府邸,更是想為她尋得一佳婿人選,穩妥生活。

秋池姑娘婉言謝絕,立誓要靠自己的才能自主自立。

憋曦靜靜地听著她輕盈細碎的腳步聲,緩緩地邁進琴房,她甚至可以听見她逶迤的長裙摩挲著地面青磚的婉轉細膩,宛如花兒般綻放。

秋池姑娘一定是一個美人。

憋曦不止一次這樣地想。

「癸曦……」秋池的聲音輕輕響起,帶著一種親近的溫柔。隨著她的到來,室中浮起一股淡淡的幽香,似蘭非蘭,似菊非菊,若輕花飄絮,若有若無。

憋曦朝她微微一笑,出塵絕倫的臉上,笑意很文雅。她穿著一件煙色的柔軟衣裳,烏亮如緞的青絲梳著雙髫,簪著一雙嵌珠的釵子,盈盈地坐在烏色的古木琴案後,屋外的白光映出她頰頸縴美柔和的曲線,宛如一枝空谷幽蘭,空靈中透著嫻靜。

她柔聲應了一句︰「秋先生……」

她一貫堅持叫秋池為「秋先生」,而不叫「秋姐姐」,她說如此是尊師重道!

秋池望著她這身繞煙繚霧的衣裳映襯得整個人兒宛如一個浮雲的仙子,不由怔了一怔,才恬淡地一笑。

她自己本已是一位麗質天生,使人趨之若鶩的清雅佳人,但每一次見到癸曦,都不由驚嘆!

但她的心胸與眼光,畢竟不同一般的俗世女子,也僅僅是為之驚嘆而已,很快就能淡然自若,處之泰然。

兩人一貫除了討論琴藝,琴理,很少牽扯其他事宜。

秋池習慣地拿過紫檀幾上的玉制燻爐,親手放入香料,動作不急不緩,優雅美麗——她偷眼瞅了下,只見癸曦低眉沉目,臉色淡靜如水,眉梢眼角微微似乎帶著一抹思緒,她本想向她打听一下壬軒的近況,但見她如此,也就不知該如何開口!

自從上次壬軒親自到名月樓去相請她來教琴,此後到相府,就一直沒有見到壬軒。

壬軒更是極少,幾乎不到名月樓去,因此,平日若要見上一面那當真是千難萬難的事情!

何況,她自持女兒家的矜持,一旦向癸曦授完課,便抱琴離開,從來不會為了見上壬軒一面而借故留下來!

秋池坐到對案,輕撥琴絲,寥寥幾聲,便有琴意。

她一時忘情,低聲唱道︰「膝上琴橫,哀愁動離情,指下風生。瀟灑弄清聲,鎖窗前月色明,雕闌外夜氣清。指法輕,助騷人興。听,正漏斷人初靜……」

琴聲裊裊,歌聲幽幽,道盡悲涼淒婉。

秋池一時回神,感覺到癸曦的「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臉上,一時間大是懊惱,只覺實在不該把自己的情緒在她面前表現出來——

憋曦微微偏著首,眸色默默,她的玲瓏仿佛能識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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