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千江有雪 第9章(1)

冬陽慘淡而蒼白,沒有溫度,沒有生氣,沒有絢爛奪目的光彩,仿佛是天地間一件多余的擺設。

遠山近雪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寒氣當中,雪後更冷——天冷、地冷、人冷、心冷!

楊歡沿著被積雪覆蓋的山路緩緩而上。

每一步都是同樣的距離,每個腳印都是同樣的深度——他沉著而冷靜,仿佛已經恢復了往日的自信。

直到他在半山腰發現了另一行足跡。

有兩條路可以到達半山腰,卻只有一條路可以通往山頂。顯然這行足跡來自另外一條路。

每一步都是同樣的距離,每一個腳印都是同樣的深度。

這是一行同樣沉著、同樣自信的足跡。

楊歡望著這行足跡良久良久,平靜的臉上綻出一絲民悟的笑容,然後踏著原有的足跡繼續前進。

到達山頂,剛好午時三刻。

楊歡喜歡準時,因為他不喜歡等別人,也不喜歡讓別人等。

這也許是所有殺手都有的習慣,因為無論是等別人還是讓別人等,都難免會心浮氣躁。

但很顯然,山頂上的人沒有絲毫心浮氣躁的樣子。

從山頂上可以看到整個洛陽城錯落有致的屋舍,清淡隱約宛如一幅水墨畫。

這人似乎正在專心致致欣賞這幅水墨畫。

人楊歡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側影。

這是個絕對充滿陽剛之氣的側影,盡避他凌厲的眉眼已被一片平和所取代,盡避他頎長的身型並不是很魁梧,但任何人都會在他身上感到一種氣勢,頂天立地的氣勢。

楊歡眼中漸漸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除了奇怪他那份凌人的氣勢外,更奇怪他的反應。

因為至今還沒有人能夠在楊歡尖銳的目光的逼視下泰然自若——連海伯也不能!每當他用這種目光看向海伯時,海伯都會不自覺地將眼光避開。

可是這個人為什麼會這樣平靜?為什麼?

楊歡垂下眼。

在此同時,那人沉聲道︰「你很準時。」

楊歡淡淡道︰「這座山並不高,時間是很容易算的。」

那人的眼光依舊盯著遠處,道︰「你可知道這座山有多高?」

楊歡道︰「不知道,但我知道從半山腰到山頂,你一共走了二百三十七步。」

那人似乎一笑,道︰「那麼你呢?」

楊歡一字一字道︰「我也走了二百三十七步。」

那人微微一揚眉,道︰「哦?」

楊歡道︰「因為我是踏著你的腳印上來的。」

那人沉吟了良久,才道︰「現在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很多人都想留下自己的足跡……」

楊歡笑道︰「這個江湖小得很,沒有那麼多地方留下一個平凡人的足跡,而我只是個平凡人!」

「是麼?」那人臉上漸露出驚奇之色,終于回頭看向楊歡淡淡道︰「像你這樣的平凡人也不多了……不是平凡人不多,而是肯承認自己平凡的人不多了。」

直到此時,楊歡才明白他的口氣為什麼如此老氣橫秋——他是個中年人,雙鬢已有些斑白,眼角也泛起了皺紋,但這氣勢,這雙明亮的眼楮很容易讓人忘記他的年齡——而這氣勢,這雙眼,又為什麼會讓楊歡覺得如此熟悉,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中年人道︰「是你約我來的?」

楊歡道︰「如果你是江漫天。」

他很希望對方搖頭,說自己不過是一個有踏雪逸興的游客,因為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想殺他,甚至不想和他交手。

但是那中年人卻點頭道︰「我就是江漫天,想不到退隱江湖已經二十三年了,還有人會記得這個名字。」

他的聲音中似有無限感慨——當然,一個在江湖中成名的人最怕的就是被江湖遺忘,但是江湖卻是最無情的,它總將英雄一浪一浪地淘盡。

楊歡冷笑道︰「你錯了,除了與你有恩有仇的人,已經沒有人再記得江漫天是誰,在他們眼中,你不過是個被江湖淘汰的老人而已。」

江漫天笑了,他並未如楊歡想像中那樣輕易被激怒,只是淡淡道︰「我是老了,老得已經沒有火氣了……當我像你一樣年輕的時候,火氣比你還大,脾氣比你還壞,雄心比你還高……」

楊歡忍不住苦笑,他有雄心麼?他只想做一個平凡人的願望也可以被稱之為雄心麼?他的雙唇抿得更緊,因為他怕在江漫天明亮透澈世故的目光的眼神下,他會講出心中的一切——而江漫天是他的仇人!

幸好江漫天收回了目光︰「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楊歡道︰「我姓楊,叫楊歡!你最好記住這個名字,因為我與你有一段舊帳要了。」

江漫天不以為然地道︰「哦?我還以為你是小雪的朋友呢。」

小雪?楊歡只覺得胸口一痛,一顆心似乎要跳了出來,他緊張地道︰「小雪?哪個小雪?」

江漫于道︰「自然是江雪,‘千江有雪’中的江雪。」

江雪?這個江雪會是他的小雪?楊歡腦海串一片渾沌,他竟然不知道小雪姓什麼——難道她真的姓江,叫江雪?否則江漫天為什麼會知道「千江有雪」四個字?

江漫天!他竟然也姓江,難道……

楊歡听見自己用一種茫然的的聲音在問︰「小雪與你是……什麼關系?」

江漫天淡淡道︰「她是我女兒。」

小雪真的是他的女兒!楊歡並未如想像中驚訝——也許他早已懷疑,特別是回想起那日獲悉楊歡的仇人是江漫天時小雪頓時蒼白的臉色,以及她那雙明亮清澈的雙眸——很顯然,那是很好地繼承了江漫天的特點。

楊歡苦笑道︰「上天又為什麼給我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江漫天望著楊歡失神的樣子,微笑道︰「你是說……」

楊歡喃喃道︰「你知道麼?我愛上的第一個女人是為了想殺我才接近我的,我竟然是她的殺夫仇人;而我愛上的第二個女人,她的父親竟然是我的仇人……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江漫天沉默了半晌,忽然嘆道︰「一對真心相愛的人,忽然和知對方竟然是仇人之子……這種故事在江湖中發生得太多,並不是什麼新鮮事,但結局卻只有兩種。」

楊歡忍不住道︰「哪兩種?」

江漫天盯著楊歡道︰「一種是仇人化干戈為玉帛,一種是戀人反目成仇!」

江漫天一字一字道︰「我不知道你與小雪之間發生了什麼,但從你痛苦的表情上來看我知道你是愛小雪的,所以究竟怎麼選擇,就看你了,我想這對你、對她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

楊歡冷冷道︰「如果是你,背負著父輩的血債仇恨二十幾年,活著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報仇,你又會怎麼選擇?而你在每殺一個人的時候又會不會想到有今天的結果?」

江漫天眼中漸漸露出一種痛苦,正因為在他退隱江湖後平靜下來想到自己從前的所做所為,正因為他害怕自己做下的孽會報應到孩子身上,他才與妻子商量令小雪在佛祖面前立下永不殺人的誓言,可是上天畢竟不肯原諒他,在他收手二十多年後,終于有人向他討還血債了,而這人竟是他女兒的戀人——當楊歡告訴他小雪有了楊歡親生骨肉時,江漫天平靜了二十幾年的心終于崩潰了——這人甚至是他未來外孫的父親——他該怎麼辦?

江漫天沉聲道︰「小雪知道你今天約我來這里麼?」

楊歡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道︰「我想她不知道,我已經十幾天沒有見過他了。」

江漫天頷首道︰「我也希望她不知道……」

楊歡冷冷地截口道︰「因為我們之間無論誰倒下去都是她不願見到的,但我們之間卻注定必須有一個人倒下去。」

江漫天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必須分出生死?」

楊歡望著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絲奇特的感覺,他沉吟了半晌,才嘆道︰「也許不必,只要你肯放過我娘……」

江漫天忽然笑了,道︰「說了半天,我還不知道你是為了誰來報仇,我想,至少你應該讓我知道你娘是誰?」

楊歡緊緊盯著江漫天的表情,緩緩地道︰「我娘姓胡,是二十三年前在關外被你擄去的,那年我還不滿周歲……」

他仔細地年頭江漫天,希望看到他搖頭,如果他否認,楊歡一定會相信,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相信他!

但是江漫天非但沒有搖頭,就連笑容也仿佛僵住了,這使他原本漸趨平和的面容有說不出的怪異。

江漫天知道,無論是富豪鄉紳,還是蕩婦婬娃,無論是朝廷命官,還是販夫走卒,他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十分充足的理由,他殺每一個人也決不後悔——只有一個,只有那個人是唯一一個殺後令他內疚至今的人,江漫天只希望楊歡口中說的不是這個人。

江漫天道︰「你娘叫什麼名字?」

楊歡道︰「胡錦雲。」

是她,果然是她!

江漫天苦笑道︰「不知道小雪是否對你講過有關我的事……那時我在江湖中還是一個聲名狼藉的大盜,那一年我答應妻子辦完最後一件事就與她退隱山林不問世事,而這件事是關于我名譽的大事,有人假借我的名義在京城犯下大案,盜得皇宮大內、王府等處大批寶藏……」

楊歡忍不住道︰「你說的可是你師弟‘洛陽王’章飛偷走的寶藏秘笈?」

江漫天頷首道︰「看來小雪告訴了你不少,不錯,就是我師弟企圖栽髒于我,只是那時他不是什麼‘洛陽王’,而是捕神楚敬湘……我不知道他借我之名盜得如此巨額寶藏的目的,我只听說從京城運出後他將寶藏馬不停蹄送往關外,並請到當時關外最有名的「關東雙絕」紀濤夫婦保鏢,這對夫妻不但武功詭秘而且善于易容,如果要搶下這批寶藏就必須趕他們進山之前,因為一旦進入長白山,就是他們的地盤了……我在通往山中的必經之路足足等了兩個月,終于等來了一對夫妻……」

江漫天長嘆一聲,緩緩道︰「我從十幾歲踏入江湖到二十八歲,十幾年來閱人無數,一向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斷,所以當我第一次見到這對夫妻時,我就肯定他們身懷絕技,更何況他們身邊還帶著近十車的行李——沒有人會在大雪封山之前帶這麼多東西進山的……」

楊歡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譏誚道︰「于是你就攔下了他們?」

江漫天苦笑道︰「比這更糟,在他們拒不承認是‘關東雙絕’,而且堅決不允許我們打開箱子檢查後,我與手下和他們動了手……事後我才知道我們找錯了人,而這個消息竟也是騙局,就在我們還在關外苦等時,楚敬湘早已將寶藏運往江南……」

楊歡冷冷道︰「那麼後來呢……我想知道你錯劫了這對夫妻後的結果!」

江漫天沉聲道︰「在交手過程中我們才發現這個女人是產後不久,車中還有個沒滿月的孩子,但這對夫妻竟然十分倔 ,既不肯認輸又不肯吐露姓名,最後在我們重傷了那女人之後,那個男人竟然帶著孩子逃走了……」

楊歡道︰「那麼……那個女人……」

江漫天道︰「那女人因為傷勢過重不出兩天就死了,後來我們打開那些箱子,發現里面雖然也都是些金銀細軟,但絕不是楚敬湘從京城盜出的那批,反倒像是富貴人家之物,從運行李的伙計口中我們才知道這對夫妻是從太原府來的……」

楊歡似乎只听到了一句話,他喃喃道︰「死了……你是說那女人……我娘死了……」

江漫天無言。

楊歡搖頭道︰「為什麼?為什麼我爹沒有告訴我這些?為什麼你一定要是我的殺母仇人?」

江漫天眼中漸漸露出一絲悲哀之色,他淡淡道︰「我不知道刺中你娘致命的那一劍的人是誰,但造成你們父母離散的人是我,我是你的仇人,孩子,是我的錯!」

這一聲「孩子」令楊歡渾身一顫,他的臉色越發的蒼白,忽然大知道︰「好,很好!」

江漫天望著他蒼白的臉和血紅的眼怔住了,忍不住道︰「什麼很好?」

楊歡一字一字道︰「讓我殺你的這個理由很好,是時候了。」

楊歡的手絕不會軟——他告訴自己,無論江漫天是怎樣的一個人,都畢竟是自己的仇人!

為母報仇不就是他來到這個世上唯一的目的、唯一的責任麼?他已別無選擇!

但當他的刀觸及到江漫天的胸膛時,他竟然有些猶豫了。難道他手未軟,心已軟?

就在這猶豫的剎那,江漫天也忽然閃身錯開。

刀沒有劈入江漫天的胸膛,卻在他胸前劃出一條長長的血口!

難道江漫天也改變了主意?

江漫天沒有低頭看自己胸前的傷口,這點傷死不了的,像這樣的傷在他胸前至少有十幾道。

楊歡對于江漫天的閃躲並沒有表示出太多的驚訝,只是冷冷道︰「是的,你本就應該躲開的,更應該還手,因為我從來不殺閉目待死之人。」

江漫天望著楊歡,好個倔 的年輕人!他清楚地從楊歡眼中看到了痛苦與無奈,但卻肯定楊歡絕不會承認。這個年輕人明明有一顆比火還熱、比金子還珍貴的赤子之心,卻偏偏用比雪還冷的冰將它偽裝起來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

江漫天搖頭嘆道︰「你錯了,我不會還手的,因為我的確欠你太多,因為我知道一個孩子如果失去了母親是怎樣的生活,因為我也是從小就失去了母親的……所以無論你用怎樣的方法來對付我都不過分,上天讓我多活了二十三年,我已經心滿意足了……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過小雪?」

楊歡漸漸融化的眼神立刻變和冰冷,他冷笑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想用小雪來威脅我麼?那麼你錯了,我為母親報仇沒有錯,她為父親報仇也沒有錯,如果她不肯原諒我就殺了我,人活天地間不就是求個安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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