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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見秋月白 第五章 一番紅素新(1)

柄雖有界,信仰無界。岆山恰是位于樓蘭與焉耆的邊境,因而來妙荼寺里上香拜神的除了樓蘭本地人,也時常會見到棕發廣額的焉耆人,彼此間微笑示意。兩國民風迥異,雖然語言不通,卻也能相處得融洽。

萱見便帶著瓏染跟隨焉耆人的車隊入境,但焉耆國的氣候不比樓蘭,放眼皆是大漠黃沙,鮮少能見綠意,一過境便需改騎駱駝。

約莫半個時辰的光景,前方依稀傳來眾人的喧闐聲,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四周的景致截然改變,蔥蘢綠洲取代了荒無人煙的沙漠,到處是圓頂白牆的房舍,有的又似姜汁的黃,兩兩離得近了,天窗對過便是鄰家的游廊。反差太大竟給人一種海市蜃樓的錯覺。

瓏染正自驚奇,便聞萱見的聲音︰「下來吧。」他已在駱駝下面朝她伸手。

瓏染猶疑了片刻,對他笑笑,而後虛虛將兩根手指搭在他腕上,一腳踩著駝鐙就要著地,不妨那駱駝猛然一抖,她猝不及防,直覺抓緊了萱見的手。待回過神時,整個人已落進他懷里。這一去一來,避嫌未成,反倒像是她主動投懷送抱了。

瓏染登時紅了臉,忙抽開身道︰「謝……謝謝。」

萱見不語,眉間卻漫過幾分輕清的笑意。

「四哥!」不期然一道女子聲音介入進來,清脆如大珠小珠,「總算是你!大家都到齊了!」

瓏染一回身便看見一個眉眼明倩的紅衣女子踏笑而來,琉珠纏發,長裙半裁,露出輕盈的腰肢。雖是焉耆人的打扮,那模樣卻頗有幾分中原女子的靈秀。瓏染認得她的聲音——她就是萱見府上的那位年輕小姐!

「我道為何你這麼慢,原是帶了客人回來呀。」紅衣女子原本是用焉耆語,卻在對著瓏染說話時換成樓蘭語言,笑吟吟問道︰「阿姐是從中原來的那個吧?」

難道萱見在她面前提過自己,卻未說明自己是太子妃?瓏染心生疑竇,一面輕輕點頭︰「我是從中原來的。」

對方似有短暫的吃驚︰「听你的口音,我差點以為你是土生土長的樓蘭人。」又問,「阿姐來這里幾年了?」

瓏染抿唇,臉色有些發白︰「有三年多了。」

紅衣女子張口還要追問,卻被萱見出聲阻止︰「何來這麼多的絮叨?」轉而朝瓏染展開笑容道,「ど妹聒噪,你只管將她的話當耳旁風。」那神容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

瓏染終于明白為何他人前冷若寒潭,人後卻笑如春山——原來他只有對著自己的親人才會露出那樣溫和的神情。

她先前當他是天生的性冷,如今看來他也只是戴著面具,不輕易相信外人罷了。這吐絲作繭的無奈,與她自己又何其相似……

等到萱見將她領至焉耆國的中央聖池——舉國歡慶淼焱節的地方,瓏染仍陷在自己的思緒里拔不出來。

「在焉耆國,‘淼’和‘焱’分別是掌管水火的神靈,水神與火神既敵亦友。水火不容,則天降災難;水火相容,則福壽雙至。因而在這一天,族人白日祭水神,夜晚祭火神,意為祈福。」萱見在一旁解釋起淼焱節的由來。

「萱見,我听聞焉耆的治國方式介于中原和匈奴之間,講究禮法並重。但如今的樓蘭王室卻更相信武力能征服一切。」瓏染望著那些笑容寬厚、和睦一氣的民眾,若有所思道,「智者如你,之所以會來樓蘭,也是為了焉耆國的利益著想吧……」她逐漸想通了一切,「所以你反對金鳶太子登基,是因為覺得他太過暴戾,不能以德服眾麼?」

萱見神色微冷,並不否認︰「七年前珈臨關一戰,金鳶率兵攻城,殺死上千名無辜百姓。」

「珈臨關原本就是樓蘭的領土,太子殿下只是收復失地而已。」瓏染不以為然,卻連辯解的聲音都是輕小的。「他雖絕情了些,但在治國之略上卻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我不想與你爭論這些。」萱見不禁皺起了眉。太子太子!她連離開都放不下那個人麼?

「我也不想。」瓏染苦笑,「但它確實存在。」所以每當她在他的眼神里深陷一分,便不得不提醒自己不能忘記最初的立場。

「瓏染,祭神儀式開始了。」

瓏染因這一聲意味消停的輕喚而抬頭,迎面便撢來幾顆水珠。她略一怔忡,那蒙著白紗的美麗少女正拿著枝條朝她笑靨如花,說著她听不懂的焉耆語。

她茫然地看向萱見,他眼里有笑,向她作了雙手合十的姿勢。

瓏染心領神會,也學著他雙手合十,誠心地垂頭祈禱。

她說︰願世間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愛。

萱見清楚听見這一句,側過臉看她,只見她迎風微顫的睫,臉上還有水珠的痕紋。她閉著眼楮,十指合並成敬仰的姿態,「願世間所有的孩子都能得到愛」——每一字都虔誠無比。

待瓏染睜開眼時,祭神儀式已經結束,四周的民眾開始歌舞狂歡。女子月兌掉累贅的首飾,男子將褲管挽到膝蓋處,人人拿著盆皿到聖池里舀了水,而後大笑著潑到對方身上——

「嘩啦——」水花四濺。

瓏染眼里閃過一絲驚惶,下意識地靠近了萱見︰「先避開他們,好不好?」

萱見當她是不習慣這樣的歡鬧,因笑道︰「你自制力極佳,偶爾放縱一回,也未嘗不可。」

「我……」瓏染正欲開口,不防身後一盆水潑了過來,將她從頭到腳淋了個透。原本薄薄一層外衫貼在肌膚上,連里衣也清晰可見。

「啊——」瓏染尖叫出聲,臉色煞白如紙。

潑水的人不知何故,正要上前詢問,卻見瓏染拼命後退︰「別……別過來……」她雙臂抱住肩膀不住地顫抖,恐懼之至,「抱歉……請你不要過來……」

萱見目光驟緊,驚痛地瞪著她雙肩上突兀的疤痕,究竟是誰——竟將那兩截手臂,甚至不是用線——而是用粗糙的稻草隨意縫接在她的肩膀上,久經歲月留下參差的紋路,駭生生的像是吃人的蜈蚣,纏住她手臂。

「發生什麼事了?」

許多陌生的面孔紛紛朝她逼近,變成虛綽的影子,仿佛嘴角還掛著陰陰的,不懷好意的笑容……「不要靠近我……」瓏染痛苦地閉上眼楮,卻抹不去腦海里鮮血淋灕的畫面,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她被斬去雙臂,丟在荒野里奄奄一息時,是主上將她拎到一群嬉鬧的孩子面前,然後當著她的面扯下另一個女孩的雙臂,接在她的肩膀上……

不會忘記主上玩味的眼神,像是觀看一場極其有趣的死亡游戲。

不會忘記那個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叫,那樣的痛她承受過一次,便是用盡余生也無法量度。

那一場不由分說的罪難,讓她的人生從此顛覆……

天劫難逃,她知道,所以她從未怨過任何人,一任自己蜷伏在晦黯血腥的記憶里……突然間身子一斜,有人拉了她一把——她心里也跟著一個傾斜,那道怯懦不安的影子已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攫獲——

「瓏染,是我。」

萱見將衣裳披在她的肩膀上,聲音低啞,卻不容置喙的,「跟我回去。」

西域的白日很長,因而黃昏來得格外遲緩。

萱見在游廊外踟躕了一陣,正打算進屋時,ど妹恰從里面出來,朝他扮了個鬼臉。

萱見心領神會,徑自掀了簾帳進去,伊人正端著茶盅坐在窗前,右手一下一下刮著茶蓋,潷去浮起的茶葉子,卻未曾想起要喝。她如今已換了一身簇新藍的軟緞上裳,底下是白綾細褶長裙,略略顯得寬大了,腰間用流蘇系著如意結。濃黑長發一齊梳到腦後綰了個髻,露出尖尖的杏子臉,唇色因太過蒼白而搽了點燕脂,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

「可好些了?」萱見走到她身邊坐下。

瓏染眉頭舒展開笑意,掩去幾分病態︰「我方才同ど妹學了些焉耆語。」如今發現這ど妹與他也是一樣的性子,對待外人冷冷淡淡,對自家人卻是親昵萬分。

「哦?」萱見感興趣地揚眉。

「萱見,若用焉耆語喚,便是白哉。」瓏染慢條斯理道,仿佛那兩個字在舌尖繞了一圈才吐出來,「哦哦,原來閣下就是傳說中的白哉先生,久仰久仰。」她有心打趣,同他端出江湖人的架勢。

萱見見狀笑得開懷︰「何來的傳說?」

「焉耆國原本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小部落,幅員窄陋,物產貧瘠,卻在這些年一躍而起,正是因為有白哉先生在。」瓏染道出這個事實,言語里不乏敬佩之意,「在焉耆人心中,白哉先生便是活著的神靈。民間皆道︰白哉先生若入朝為官,則百姓安居;白哉先生若行軍打仗,則百戰不殆。不過——」她垂了眼簾,沒有說下去。

「不過從前的白哉先生已經死了。」萱見接下她的話,笑容落淡許多。

瓏染輕輕掩住嘴︰「不是……我是說……」

「這本是事實。你若願意听,我自會耐心講完這個故事,盡避它本身並不動听。」萱見淡淡打斷了她,「你已見過我其余五位兄妹,想必也猜得出來,我們並非骨肉至親。」

瓏染微微頷首︰「方才ど妹也和我說過,你們兄妹七人是被同一對父母收養的孤兒。」

「既是父母也是良師。他們傾心栽培,因材施教,我們兄妹七人也得以嶄露頭角,比起同齡人自是高出一等。」萱見依舊寥寥幾語帶過,又停頓半刻,才沉聲道,「我那時年少得志,難免有些心高氣傲,認定了的事情,便容不得別人置疑半分。而我大哥……便為我的自負付出了代價。」當年與拘彌國的背水一戰,無異于刀尖行步,盡避憑他的謀略最終取得了勝利,卻也因此犧牲了大哥的性命……「從那一刻起,便再也沒有白哉這個人。一個用兄長的性命來證明自己能耐的人,豈配再稱‘先生’?」一番言語里滿滿都是自嘲。

「萱見!」瓏染低喊,不忍再听他說下去。如他這般看重親情的男子,當初該有多深的悔恨與自責?她想要安慰他幾句,卻發現自己竟已詞窮,「這世間……本沒有兩全之法……」

「但大多數人總想做到盡善盡美,我不過也是凡夫俗子罷了。」萱見搖頭否然,他的語氣仍是听不出歡怒悲喜的平淡,只是目光落向窗外很遠的地方,「所以我去樓蘭,便是為了兌現當初與他的承諾,有生之年決不能讓焉耆成為他國的附屬。」

瓏染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需要扶植一個具有仁愛之心的帝王。」不不,這一輩皇室血脈里根本沒有一個人具備仁愛之心,個個冷酷自私,求功利而疏于道義。他善于識人,又豈會看不出來?因而他真正想要扶植的,或許只是一個無能的帝王——如同現在的樓蘭王。

但這一句話瓏染只放在心底,沒有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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