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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見秋月白 第二章 花間一壺酒(1)

自那之後過了一個多月之久。盛夏已至,水搖一池蓮生。

「如今太子正與驪王明爭暗斗得厲害,那些焉耆國使者恰在此時前來,無非是想探個虛實,並趁機拉攏下任國君……唉,都是不容小覷的對手啊……」

瓏染苦惱地翻了個身,眯眼瞥見窗外漸亮的天光,一夜就這麼過去了。她一到夏季便極難入眠,而宮里越是清靜越是讓人無法忽略池塘里那一片蛙聲閣閣,簡直像在枕頭邊上不休地鬧騰,本來惺忪的睡意也被它攪得干淨透底。

她懶懶地披了件外衫下床,如今尚不足寅時,守夜的丫頭們定是早就貪睡去了。

瓏染踏著闌珊的一撇月意往西面的杳荷亭走去。那杳荷亭原是樓蘭王的寵妃琴姬獨住的地方,取名叫‘寶琴苑’,後來琴姬因與一位宮廷畫師有奸情被處以刖刑,寶琴苑便空置了,如今是連這個荒蕪的亭子也被劃為東宮之地。

瓏染自言自語︰「縱然故地易了新主,但宮人們都鮮少來此,想必是怕她的亡魂喊冤吧。其實他們又何必擔驚受怕,就算琴姬真要尋仇,最先找的也是皇後啊……」

她一徑心猿意馬地走著,越往前越了無人跡,天上還有許多星,卻都透明的,溫順的,把整個蒼穹襯得像是一幅爬滿蠅頭小楷的泥金箋。

筆地重游,瓏染愈發感覺到悲從中來,正欲回頭,卻聞熹微的流水聲傳來。

她記得這里有個浴池叫「蓮花湯」,仿效當年唐玄宗賜浴楊貴妃的華清池,由山外引入溫泉水灌注而成,足見琴姬當時有多受寵。

冥冥中像是被誰指引,瓏染往蓮花湯走去,經過鋪砌的玉石,「踏」,陡然呆在當場——

她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看見了,瀲灩的泉水,濃儼的白霧,還有……男人光果的後背,因肌理平滑而流轉出瀅汀月光,又或許是因他在月光里浸了個透,淹得遍體通明。他太清減了,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那一對蝴蝶骨,卻絕不是瘦弱。一瀑黑發濕漉漉地垂在細致的腰際,連綿往下滲著水。

她情願自己是在做夢,可不是的,她清楚望見了那個男子的側臉——

怎會是他?三年前闖入她寢宮的那個男子!她詫異自己的心地竟這般的明晰,從來沒這麼清醒過,以至于她匆匆落跑之後,腦海里仍舊是那幅畫面,清俏的下顎至肩頸的曲線,還有脊背那一雙凜冽凸起的蝴蝶骨。原來這三年的時間,她竟不曾忘記過那張臉——曾用那樣溫和的語氣問過她的名字,並鄭重地承諾說會回來的男子——

「臣昨日替皇後探病時看見了那幾個焉耆國使者,與皇後相談甚歡,或許他們也是驪王殿下那邊的人。」

「便是三日前來我朝覲見的焉耆國使者麼?都是怎樣的人?」

「其中有一位卓爾不群,宮里的女眷們皆說他是個美男子,太子妃可曾想過見他一面?」

「你既已說了他們是太子的敵人,本宮又豈能抱著審美的眼光去看他們?何況本宮已親眼見過這世間最好看的男子,倒也覺得‘除卻巫山不是雲’了。」她不以為然地笑笑,「本宮問的是他們心智如何?對太子這邊的威脅有多大?」

「臣方才所說的那個人,深藏若虛,有將相之才。」……

耳邊回響起一些凌亂的話語,瓏染終于記起來,當年他的身份也是焉耆國使者,原來這次來樓蘭的也有他……她漸漸停住腳步,不不,她怎麼能有這種念頭?如果真如萱見所說,他是驪王那邊的人,那麼,也就是她的敵人,她豈能對一個敵人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瓏染抬手撫上腕間石鏈,眼里的光芒瞬間黯淡。三年前的那個晚上,他發現了毓琉齋內不為人知的秘密,盡避明知此事威脅到太子聲譽,她卻不忍心傷害他,所以對他施用攝魂術,讓他徹底忘記那一夜的是非,並看著他最後被同伴所救。原以為今生不會再相見,孰知……

倘若他今日真成了太子的敵人,便只怪她養虎為患了。若真到兵戎相見的那天,她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太子妃面紅有異,可是染了風寒?」

鳳竹苑里,見對方陷入沉思里遲遲沒有反應,萱見便直接伸出手,就要探上她的額頭。

瓏染心中一悸,受驚般避開他的觸踫,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唐突,她又尷尬解釋道︰「多謝萱見太醫關心,本宮只是覺得有些悶熱,這大夏天的……咳,無妨的。」略略定神,她似隨口一問,「萱見太醫可知,那幾位焉耆國的使者現今置身何處?」

「太子妃想去見誰?」

不妨萱見問得這般直接,倒像是她因好奇于那個人的長相才這樣問的。瓏染輕惱︰「萱見,連你也要取笑本宮麼?」

「臣失禮。」萱見俯首謝罪,那嘴角卻似上揚了幾分,「說起這個倒也有趣,陛下原本安排他們住在東苑,但其中有一位實在無法應付公主們接二連三的登門造訪,便自願請求住在荒棄的西苑,便是傳聞中鬧鬼的地方,公主們多少有些忌諱的。」

「難怪……」瓏染喃喃自語,難怪她會在那里看到他……思及此,她的臉頰又泛上熱氣。

「難怪什麼?」萱見目光直視著她。

瓏染轉身取餅爐上煮著青梅酒的薄胎銀花自斟壺,微笑著抬手相邀︰「共飲一杯無?」她的心思卻是轉得極快,不給人瞧出半點端倪。

可惜了……萱見心中略感失望,隨即應聲說「好」,撩了衣袍在她對面坐下。

瓏染便從袖中取出兩只小銀杯擺在他面前,各自斟滿了酒︰「梅澀酒淡,望卿不必介懷。」

她稍一傾身,杳杳白煙便蒸到臉上,一把黑睫,浮動著青梅的暗香。她今日依舊著一身顏色發舊的淡綠衣衫,裙角繡的碧竹紋樣卻不見褪色之勢,相反是被這泛白的底色襯得更鮮明了些。她含笑的眼眸多了幾分溫婉的味道,目色微醺,愈發顯得楚楚動人。

她素來恬淡少話,難得會有這樣輕松言笑的時候。萱見見狀亦展顏︰「太子妃果然謹慎。」銀能試毒,亦能淨水,他對此自然不會陌生。自帶酒杯的人,通常是防止別人在酒水中下毒。

瓏染聞言垂眸,似乎一剎那間想起了久遠的事情︰他不會知道我是冒充的太子妃,更不會知道我本是中原邪教「上古傾曇」的人……江湖亦有爾虞我詐,隨身攜帶銀器,只是最簡單不過的保命之法。

「本宮只是喜歡飲酒,且多數時候只懂淺酌一兩口罷了。若要本宮對著酒壇豪飲,反倒有些東施效顰。」她舉杯一笑而起,清風盈袖間竟是多出幾分超月兌于世的瀟灑,「我們中原人常說,一碗白水敬義士,兩盞清茗敬雅士,三杯薄酒敬俠士。萱見,本宮先敬你一杯。」

「太子妃當臣是俠士?」萱見聞言不覺莞爾。他素來被喊作「文人雅士」,卻從未有人將他歸于「俠士」一類。今日听她一說倒有幾分新鮮。

「醫者治病救人,懸壺濟世,正是‘俠’之所在。」瓏染爽快地將杯中熱酒一飲而盡,目不轉楮地望著他道︰「你願意助本宮一臂之力,本宮心中感激不盡。」而我卻自私地利用了你,縱然日後贏得了勝利也會覺得虧欠了你。

萱見分明看出她心中所想,不禁嘆息︰你又何必感到歉疚?我幫你,本是我心甘情願。但你不會知道——我最終想要得到的,遠遠超過你從我身上索取的。

他要的,是她的心。所以精心布下這天羅地網,只為將她守在身側。

她以為自己利用了他,又豈知他更是借此機會步步與他親近?盡避他同樣清楚,她心里只裝著太子一人,她苦心經營這一切,也都是為了太子。

萱見的手指緊扣著酒杯,按壓住心底的跌宕起伏。他又想起她曾割腕的那一刀,至今仍無法釋懷——她對別人尚且狠不下心,為何對自己卻不留一分情面?

「臣蒙太子妃賞識,理應效犬馬之勞。」萱見舉杯飲罷。

青梅酒並沒有意料中的熱辣,卻滿是苦澀的味道,還有一種尚不成形的瑣碎糾結的東西,也一同淹沒了喉嚨口,一路淹至脾肺,竟使萱見有一瞬的暈眩。看不清伊人的面容,只剩了她裙角的陰陰綠墨,而那綠意一霎長出堅韌的藤索,變成妖化成魔,在他心頭連綿作祟,自此再沒有褪色的時候……

「為何獨愛竹君子?」萱見突然問她。樓蘭女子皆愛花,唯她只對竹情有獨鐘。

瓏染並不徑答,沉吟半晌,才道︰「我曾有個很欣賞的女子,她說喜歡竹,是因其平淡卻瀟灑一生,如同她的為人——不與群芳爭,青者常青。但我自認沒有那樣的氣節。」她轉眼望向遠處的竹林,此時天色漸明,煙光,日影,偕同白皚皚的露氣,一並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卻徒令竹身變得曚而看不真切。「我只是無法釋懷,看見那些曾經鮮活過卻一瞬死去的生命,我總會覺得它們太無助,而自己站在一旁卻無能為力……所以喜歡竹,或許正因為它們從來沒有盛開時的絢爛,便不會有凋謝時的惹人嘆惋。」她輕描淡寫地笑笑,「你知道的,一個人若是經歷了太久的顛沛流離,便會由衷羨慕這樣的平淡與長久。」

她低聲重復了遍,「我只是……羨慕而已。」

所以將它視作一種依托,是否就可以變得瀟灑一些,不那麼耿耿于懷了?

那麼,你究竟經歷了怎樣的過去,才會在歲月的輾轉中褪去一身華衣,還原最初的平凡?

心頭又是一陣不安的動蕩,萱見垂眉掩去眸中憂慮,沉聲道︰「臣今晨替皇後診脈時,無意間听聞驪王殿下邀焉耆國使者今夜去王府把酒言歡,太子妃對此有何看法?」

瓏染思忖片刻,緩緩道︰「本宮想請萱見太醫幫忙撒個謊。」

「說太子妃得了瘧疾,讓太子殿下萬萬不可接近,以免傳染?」萱見了然。

「那就有勞萱見太醫了。」瓏染頷首微笑。確實,只要太子不來毓琉齋,她一個人便容易行動。不禁心生感嘆,這個男子總能輕易看穿她的心思,有時只需一個眼神,便已知道她的難言之隱。她心知他只是在她身上找到妹妹的影子,所以待她真心實意,可她卻……

瓏染失神地望著萱見轉身離開的背影,突然喚道——「萱見!」

萱見回首,等著她接下來的言語。

「……多謝。」瓏染客氣一笑,心中卻是百味雜陳,她並不是想說這兩個字的,可剛才那瞬——她竟然將萱見的背影看成那個人的,蓮花湯里的驚鴻一瞥,他清瘦的脊背,宛如子夜曇花靜靜浮于潭水中央,開在她的世界里永不凋零——可他們明明是不相干的兩個人!

瓏染伸手扶住額頭,難道是因為她疲乏過度,才會產生這樣荒唐的錯覺麼。

萱見凝視她許久,終于忍不住出聲道︰「臣今晚也會去驪王府。」

瓏染先是一怔,驚訝抬首,只見他眼里漫了笑意︰「如此,臣耐心恭候太子妃大駕。」

不過——那時的他或許已不是現下的模樣。

是夜,青蘿拂行衣,斜光到曉穿朱戶。

驪王府,紫紗蓮帳內美人如玉,香肌無骨,間或有撩人的打情罵俏聲傳出。瓏染便端著茶盞站在蓮帳外。她如今已偽裝成王府內的侍婢,這點障眼法于她並非難事。只是焉耆國的使者們卻遲遲未來,她守了半個時辰,入眼的只有驪王輒音與他的姬妾們恩愛纏綿的畫面。

「王爺這麼晚才回府,一定又是與皇後娘娘交心去了,您們母子情深,讓臣妾好生嫉妒呢!」其間有人嬌嗔道。

「喲,吃醋了。」輒音就勢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他的聲音本是低沉的,但句語間有些尖細的忸怩,陰陽怪氣得很,「母後昨日到妙荼寺上香請願去了,最早也要到明晚才能回來。本王留在皇宮是與貴客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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