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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上) 第5章(1)

「不止一個兒子?」

對于這個結果發展,藏澈的語氣里掩不住訝異。

饒是藏澈對‘浣絲閣’一物二賣的事情做過諸多揣測,也料想不到事情的結果竟是如此戲劇性轉折。

他讓人去調查何家一門,以及與他們做生意的相與往來狀況,就在一切看起來都沒有不尋常的時候,卻得到了一個消息,那就是當年何夫人的男胎,並非只有一個何世宗,而是雙生子。

自古以來,雙生子被人視為不祥,是因為條件相同的兩個兒子,及長之後,無論哪一個人繼承家業,就很容易引起另一個人心生不滿,進而產生紛爭,再加上雙生兄弟面目相仿,所以哪怕是將正主殺掉,取而代之,只怕手下的奴才都不會發現主子已經換了人當。

所以,在皇室之中,若是誕下雙生子,通常都是兩個皇子在生下的那一刻,就被皇帝頒詔示下,同時失去繼承大統之位的權力,如果必定要擇其一繼位,另一個就必須殺之滅口,以杜絕後患。

而在普通富戶人家,雙生子的忌諱雖然不若皇家嚴格殘忍,但是,有些人家會將另一個兒子送走,對外宣稱只生下一個兒子,而何家正是這種情況。

藏澈看著前來回報的探子,雖然起初有一絲訝異,但很快就恢復沉靜,坐在書案前,輕抿微笑,听著對方繼續說下去。

「當年,何夫人在生了兩個女兒之後,好不容易才懷上男胎,何家自然是歡欣異常,不過,听說在懷胎五個月的時候,大夫就把出了雙脈,何家兩老知道之後,到處求神拜佛,就只求媳婦兒肚里的孩子是一對龍鳳胎,因為兩代之前,何家就曾經鬧過孿生兄弟爭奪家業,差點家破人亡的壞事,不過,雖然一心祈求是龍鳳胎,兩老也開始安排後續的事,以防媳婦要是真的生下一對兒子,事到臨頭不好處理,後來,何夫人果然生下一對雙生子,當晚,較晚出生的兒子就被人給抱走,知情的外人只有當初接生的產婆,把出雙脈的大夫,還有收養了小兒子的那戶人家……」

探子只字不遺地說起一切經過,原來小兒子透過產婆的安排,送給了她遠在南方海上以船為家,專門捕魚為生的蛋戶遠親。

蛋戶在戶籍上屬于賤民,大多生活飄泊,也備受輕視,不同于良民,就連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都沒有,這件事情是何家默許的,就是希望撫養小兒子的人家目不識丁,無法讓他受良好教育,讓他長大以後就算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分,也沒有能力回來爭家產。

只是何家沒料到,這個小兒子從小就活潑聰明,又伶俐討人喜歡,讓收養他的蜑戶人家把他疼進心坎兒里,拚死拚活,也要掙錢讓他去學堂讀書識字,想日後或許可以想到辦法,給他買個良民身分,讓他去參加科舉考試,後來確實也如願為他買到了身分,只是一連考了幾次,都是名落孫山。

接連的考場失利,小兒子灰心喪志,讓他的養父母再不忍心瞞他,終于對他說出當年收養他的事實,鼓勵他回去認祖歸宗,有了何家少爺的身分,即便不能繼承家業,好歹出身良好,日後不愁沒有出路。

在探子說完之後,書房里,有片刻的寂靜,藏澈與坐在對面官椅上的桑梓相視了一眼,對于自己親耳所聞,心里都有慨嘆。

「若不是我親耳所聞……」桑梓搖頭苦笑,道︰「我真的很難相信,何家竟然可以狠心至此,同樣都是親生骨肉,一個讓他當養尊處優的少爺,一個卻送去當賤民之子,就是為了完全杜絕他的出頭之日,只能說,‘浣絲閣’會有今天,還真的不能說沒有一點報應。」

藏澈也是笑,卻是帶了一點諷刺與淡漠,「何家的處置確實狠心,不過,那對蜑戶夫妻也太過愛子心切,思慮欠周,他們以為自個兒的養子回到金陵,能討得了半分好處嗎?他們也不想想,當初何家能忍心讓親生骨肉成為賤民,是何等冷酷心思,教他知道真相,讓他心存妄想,只是害了他而已。」

「瑤官,你現在心里所想,不會正好與我一樣吧?」

「我想是八九不會離十,何家與我們以及‘雲揚號’的交易,其中有一筆,應該就是這個小兒子所為,現在,只要厘清哪一筆交易是冒牌貨押的手印,事情也就真相大白了!」

「現在既然知道有兩個何世宗搞的鬼,我們不必再找經手這件事情的掌櫃過來問清楚當天的狀況嗎?」

藏澈搖頭,緩聲慢道︰「不必,我見過何家押給‘雲揚號’的書契與存留的左券,上頭除了商號大印之外,也押了手印,現在,只要找到真假何少爺……不,應該說,找到兩位何少爺,進行比對之後,很快就能夠弄清楚‘浣絲閣’最後要落在誰的手里。」

說完,藏澈伸手合起案上攤開的卷宗,一直以來,只要他離開京城,都是讓桑梓替他的位置,只是這一次桑梓被他帶過來,負責文書傳遞的屠封雲從來就不是個細心的人,讓人整理送過來的卷宗內容也是差強人意,現下無心,他也不想再看下去。

「瑤官,要派人去探探‘雲揚號’那邊的口風嗎?」桑梓問道。

「讓人留意些就好,也不必太費事了,我想他們現在就算還不知道,依‘雲揚號’的人脈,以及那個問驚鴻警敏的心思,不會不派人去調查其中的矛盾,遲早還是會知道真相的。阿梓,我要你日後對問家少爺多留些心,因為,一個弄不好,以後,我們兩家的牽扯只怕會是沒完沒了。」

桑梓頷首,卻只是笑而不問,他從來心細如發,沒忽略掉藏澈說到最後,沒忍住的一聲輕嘆,而從來,能夠讓這位大總管露出如此無奈表情的人,就只有雷舒眉那個瘋丫頭……

桑梓回想起自己略微翻過她所寫的幾本俠女小說,對書里的小痞子可是印象深刻,此時,再想起問驚鴻的模樣與談吐,暗暗希望事情的發展,不會如他此刻所想的那般糟糕。

要是以後兩家真的沒完沒了,那還真是一個「弄不好」了!

時隔多日,當藏澈再踏進‘浣絲閣’時,明顯地發現整個莊子里的氛圍寧和平靜了許多,交談的人聲不多,來回的機杼聲卻是一如金陵的各家織戶,忙得沒有歇手的時候,在這些人勤勞的工作之下,一捆捆的錦布緞匹整齊的堆疊,一旁有人等著清點搬運。

那一天,當他與‘雲揚號’的人前後腳到來之時,在他們眼里,這些人不知東家何世宗的去向,對未來的生計莫不是憂心忡忡,才不過幾天的功夫,這些人臉上沒了愁容,完全不見那天對他們這些要接手‘浣絲閣’商家的一臉敵對,有人見了他,甚至于扯開微笑,就像是見了街坊鄰居一樣客氣致意,此情此景,教藏澈見了在心里稱奇不已。

「爺,你可是要找元姑娘?」一名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年擱下手里的布匹,笑著說道︰「她在後院里,跟老陶在一起,昨兒個新織了一批錦布,是舊紋圖翻的新花樣,是元姑娘給咱們出的主意,我們先讓熟手織了幾尺試試,效果意外的好,老陶和元姑娘在看最後的成果,看是不是哪里再改改樣兒,爺……要是你不知道怎麼走,小的讓伙計領你過去嗎?」

少年似是見他遲遲沒有回應,話才問完,已經回頭要吆喝人過來。

在幾個織布的婦人身邊,有她們幾個孩子在幫忙換線梭,早就習慣這些活兒的孩子們,對于娘親們吩咐的顏色都認得很清楚明白。

其中,大多數是女娃兒,跟在娘親身邊,大概都是想學一技傍身,往後能靠織錦為生,也好找婆家。

「不必了。」藏澈喊住他,微笑道︰「這里的格局與我們分號的出入不大,你既然說是後院,我大概心里就有數在哪個方位,只是才短短幾天功夫,你們似乎與元小總管很熟悉了?」

「回爺的話,這些天,要不是元姑娘安撫我們,讓我們只管安心做事,我們只怕已經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說不定已經另找東家,不來這兒了!不過听元姑娘說,這些日子我們織的布所賣的錢,全歸我們去分,日後的出路,她會盡力為我們設法,絕對不會讓我們餓著肚子……不瞞爺,‘浣絲閣’的錦布值錢,我們也都是知道數的,所以爺這不瞧見了?大伙兒一個個賣力得很,連幾家的孩子都過來幫忙了,大伙兒都想趁這段日子多掙些……」

少年說著,害羞地模模腦勺。

他並非十分知曉在這場交易之中,‘京盛堂’與‘雲揚號’是處于競爭的狀態,元潤玉所給的保證,並不代表藏澈就一定會同意,他只是以為兩家在那天最後達成合作的共識,自然一方說的話,另一方也應該不會有問題才對,是以面對藏澈,他就像在跟元潤玉說話般,和眉順眼,單純得很。

不過,還有另一個原因,是他們並非太知曉藏澈的身分,只以為是個年輕少爺,而這位年輕少爺面容溫雅,看起來似乎比他大不了幾歲,所以,他完全是用與同輩說話的語氣在與藏澈說話。

「我知道了,去忙吧!」

「是!」

藏澈看著少年眉開眼笑地回去搬布匹,知道那一匹匹錦布對他們而言,所代表的都是掙到手的銀子。

藏澈揚唇一笑,轉身往後院的方向走去,心里忍不住好奇起元潤玉在問家的地位,因為他想也不必想,光從那天問驚鴻安撫他家小總管的話看來,就知道是她讓問驚鴻答應‘浣絲閣’的人可以賣布換錢,讓他們可以用這些錢,解東家不知去向,短期之內不能發下薪錢的燃眉之急。

其實,他今天會抽空過來,也是因為從大掌櫃那里听說了這幾天的情況,心里覺得有趣得很。

讓‘浣絲閣’的人自個兒織布賣錢,就以生意上來說,是有些古怪,但是,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因為,在這個無法決定‘浣絲閣’最後花落誰手的情況之下,讓‘京盛堂’或是‘雲揚號’取銀錢出來代墊都不對,既然庫房里備料充足,讓這些人賣力織布賺錢,除了讓他們得利之外,也省得讓他們胡思亂想,畢竟,這些人要是有任何輕舉妄動,徒然給兩家添亂而已。

這或許是問驚鴻會爽快答應他家小總管的原因之一吧!

‘浣絲閣’里里外外栽種了不少太平花,四月正是剛好開花的時候,乳白微香的花海一路盛放到後院,藏澈走進穿堂,幾步之外就是後院,不遠之外,恢復了女子裝束的元潤玉背影,與老陶就著長案上的幾匹布在討論,看這一老一少談笑風生,他停下腳步,想听听他們究竟在談論什麼。

老陶拉開一大幅鴛鴦紋錦,套在元潤玉肩膀上比對顏色是否合適她,不過立刻搖搖頭,拿了回來,笑道︰「這鴛鴦紋錦讓元姑娘調過顏色之後,確實好看很多,不過,這白珠圈里的藍色,與姑娘不相襯,只是老夫心里納悶,姑娘你是如何想到,當年這鴛鴦紋錦可能更換過紅色部分的絲線呢?」

「果然是嗎?」

「沒錯。」老陶點點頭,「雖然只有些許之差,但是,經姑娘一說之後,老夫去調了圖譜,才知道當年老夫人在紋圖上指的是大紅色,可是,後來有一年,市面上紅花極缺,不得已只好改用茜草所染的絛紅色,同樣是赤色,這是茜草染的絛色,而這是紅花染的真紅色,元姑娘能看得出差別吧!」

說著,老陶取起兩束紅色絲線,放在元潤玉面前的桌案上。

元潤玉分別看了兩束絲線,笑著點頭,表示能看出來,「這個自然是看得出來,有道是︰紅花顏色掩千色,任是猩猩血未加。紅花所染的顏色是赤色之絕,所以才被稱為真紅,不是嗎?」

「能說出猩猩血,姑娘有點學問,所以,姑娘究竟是師承何處,才能夠指出當年連老夫人都忽略掉的差異呢?」

元潤玉似有猶豫,頓了半晌,才回答道︰「小時候,我爹有一個好朋友,這叔叔喜歡送我爹禮物,然後,有很多人為了討這個叔叔的歡心,想讓我爹在這個叔叔面前給他們多說好話,也會送很多禮物過來,連帶著我娘也會收到他們夫人的一些首飾緞匹,所以,小時候我一直記得,我們家有一間小屋子,里頭堆滿了各色的錦緞絲綢,我娘總說衣衫夠穿就好,從來也不會取那些布匹來裁作衣裳,也不輕易轉送他人,就怕被人知道了,可能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口舌,最後,那間屋子就成了我玩耍的地方,許是孩提時見多了,那個鴛鴦紋錦或許也曾經見過幾眼,才會知道那大紅色被人改過了吧!」

听元潤玉說是一問小屋子,老陶也就沒放在心上,他並不知道她嘴里的那間「小屋子」足足有三間堂之闊,里頭所擺的布匹最少以幾十兩計,最貴的一匹當今之價,起碼二千兩,而最最無價的布匹,饒是有人願意花萬金,也求之不得,而這一切,都被她輕描淡寫,一語帶過。

老陶笑著點頭,先是取起一塊散點小花紋錦,後又取起了一塊乘雲綺繡,加披到元潤玉肩上,蓋過了她原本所披的那塊散點小花紋錦。

「老夫一直在想送姑娘一匹布,聊當是一番心意,姑娘的膚色勻淨,實在是穿什麼顏色都好看,不過,這匹乘雲綺繡,老夫覺得更適合些,要是姑娘以這塊錦布做底,裁件衣裳穿在身上,肯定十分好看。」

听見老陶的稱贊,元潤玉不答,只是咧起明燦的笑容,伸長手臂,攤開一大幅披在肩上的乘雲錦,細細地看著那花色,心里也是喜愛。

「元小總管。」

听見熟悉的含笑嗓音,元潤玉愣了一下,隨即轉回過頭,看見正好走出兩進相隔的穿堂,拾階而下,朝他們這里走來的藏澈。

在看見元潤玉回眸的那瞬間,藏澈不自禁地怔忡,他看見元潤玉半側回頭的嬌顏上,仍噙著未及完全收起的笑容,這一刻,他才體會到什麼叫做「回眸一笑百媚生」。

原來,不經意的一粲,真的能如嬌花迎春盛開般動人。

而且,那個老陶的話確實沒錯,那一塊乘雲繡錦,顏色以真紅與暖橘為主要的亮色,再以玄色為襯,深牙色為底,雅致卻不過分瑰麗的顏色,襯得元潤玉那張珍珠色的臉蛋白里透紅,再加上懸在女敕唇畔的淺淺笑痕……

藏澈不承認剛才一瞬心口的微緊,是因為她而心動,只是,她笑起來的模樣,確實教人眼前為之一亮。

元潤玉與他相視半晌,才轉頭對老陶說道︰「陶老伯,我與他有些話要談,你忙去吧!」

說完,她與老陶頷首致意,把身上所披的布交回到老人家手上,率先提步離開後院,臨上廊階之前,回頭看了藏澈一眼。

藏澈微笑,跟上她的腳步,兩個人走在幾進相連的長廊上,窗花外,可以看見太平花隨風搖曳,花的香氣隨著風撲面而來。

「謝謝你答應我的提議,讓他們可以自力更生。」元潤玉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雙美眸從不遠外的太平花挪轉到身旁的藏澈臉上。

她抬起嬌顏,先前不覺,如今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臂長,才發現藏澈比她印象中還要高大,雙肩的寬度比鴻兒略窄,但是更顯修長,面皮不似鴻兒有著鮮卑血統的白皙,但是極干淨,薄唇挺鼻,目光沉靜卻溫潤。

藏澈彎起嘴角,斂眸同樣也在打量她,發現近看時,她一雙烏玉般的眼眸,比想像中更加明亮,盈笑時,仿佛星辰般,閃亮卻不張揚,不由得,他的笑容加深,左嘴角邊那一顆小梨渦隱隱浮現。

「不客氣,元小總管的提議讓‘京盛堂’不必花費半兩銀子,又可安撫人心,我沒有道理不答應,只是,如果最後拿下‘浣絲閣’的是我們‘京盛堂’,依你那天求你家少爺,想讓這些織手和伙計們都能夠繼續在這里做事謀生,倘若最後作主的人是我,你有想過要如何說服我嗎?」

元潤玉轉眸看著他,似在疑惑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目光落在他嘴角的小梨渦上,想那天她果然沒瞧錯眼,他確實有一顆小梨渦,久久,她緩慢搖頭,輕聲說道︰「我沒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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