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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雲隨水 第四章 西市六原街(1)

晴方亭,日方好。白石亭下寫意潑著蓮池墨景,幾蓬碧葉翠連天。瞧那碧湛的蓮池之水常是蓊靜的姿,閑時也有幾朵浮花,從池畔的樟櫻樹上徐徐飄下的,入水深了便呈出青黃的色。本是虛應的景,籠著煙波卻被描出了精巧的船狀。細彎的半月,像極了少女含笑的眼。

亭內四凳環桌,皆是用白石所砌。石凳上鏤著蘭竹隱紋,石桌上有清茶溢香。只等半盞茶涼透,卻始終不見桌前人動口。

紫玉玲瓏聲微微一響,而後便見水源沂輕輕地將寫好的書信折疊好,遞于身邊的僕從手里,輕描淡寫地道︰「送去京城丞相府。」

信上只有寥寥數字︰一切安好,勿念。若為後,也幸。

不由得回想起臨別前的夜晚,二姐水沁泠曾留給他的一番話——

「源沂,若有可能的話,還是放藍茗畫一條生路吧。她……畢竟也是個可憐人。明知大哥不可能愛她,卻還要嫁入水家來……」夜風微涼,她的話語也有一瞬間的凝噎,「源沂,或許有一天,我會遭遇與她同樣的命運……」

水源沂略微一愕,「二姐?」

「你應清楚,太後雖器重于我,選我為丞。但我水沁泠終究是水家的人,是……外人啊。」水沁泠撫眉苦澀一笑,自嘲之意更甚,「偏巧那皇帝又沒有立後……」

水源沂心下明白了幾分,「莫非太後已有意立二姐為後?」

「當時只是隨意提提罷了。」水沁泠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垂下眼簾,「只是,我這‘天下第一女丞相’雖表面風光,實質卻也窩囊得很,縱然得到太後垂青,卻不免被多方排擠。若真有成為國母鳳儀天下的一日,我應是不會拒絕的吧。」

聞言,水源沂也禁不住微露嘆意,「宮怨深似海,二姐入宮定是要受委屈的。」

「委屈卻是無妨。」水沁泠淡淡一笑,撫眉的手指移至額角輕抵著,「若能如太後垂簾一般,計為天下民生,我倒也甘願。只是……」她的語氣幽幽的,混著霧氣的眸子滲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感,「你可曾听聞,那皇帝從不近,只寵男妾?」

水源沂蹙起了眉︰原來當今皇帝竟有斷袖之癖?!

「呵呵,罷了,反正我也不指望他會對我有意。」水沁泠不以為然地擺擺手,言語里有了些釋然,「何況我水沁泠從立誓為官的那一天起,便已將這一切置之身外了。」

……

「置之身外?」思及此,水源沂情不自禁地輕喃出聲。

佛語有雲︰緣起即滅,緣生已空。那所謂的酒塵知音,執手紅顏,皆為身外之物,焉能得之?因而從前的他可以心無欲念,日日念佛抄經——原以為自己早已看破,然而卻是為何……

「那可好了,絳砂也想親眼見見六原街的繁華呢。」忽聞一陣脆泠泠的笑聲從遠處傳來。

水源沂下意識地抬眼,便見那澄亮的光暈之中遠遠走來兩個伶俐的丫鬟,其中一個正細彎著眉眼朝他笑得無憂無慮。那是一雙長而媚的桃花眼,墨黑中隱約綻出琉璃般的碧青色,里面采擷了漫天華彩,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

那麼一瞬間,水源沂只覺得自己胸口陡然一窒。似誰不經意間投石入了心湖,驚起一池漣漪,攜著一種莫名的希冀瞬閃而逝︰或許,他該相信這個女子……

他忽然起身朝雲絳砂走去,轉眼便已走至她面前站定。他始終只對她留著側面,而後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句︰「雲絳砂,你隨我來。」而不等對方回話,便徑自轉身往疏芸閣走去,衣袂翩翩如畫訣,攜著紫玉玲瓏聲聲脆脆。

片刻的愕然後,雲絳砂朝身邊的丫鬟斯舟客氣一笑,隨意交待了幾句也趕緊隨了上去。

此刻,雲絳砂已隨著水源沂來到疏芸閣。

綁內,綠窗欞,白紗簾,憑欄相掩淨無塵。雕花鏤隙的紅木長幾上燃著青銅香爐,幾縷蒼藍色的冷煙,帶出些許若有似無的香氣。幾角的青瓷瓶斜插一枝不知名的含苞花梗,藕粉色的瓣兒,苞尖是淡淡的櫻桃紅,似少女含羞的一點絳唇。花苞下便是文房四寶,一方青硯擱著半干的細桿狼毫,硯中亦有藍草香。

望著滿閣的燻香薄霧,雲絳砂怔了許久,心想一個男子的居室竟也能布置得如此淡淨雅致,與自己從前住的「窩」相比……呃,不愧是有潔癖之人。

兩人獨處一室,水源沂有意背對著她,修長的手指撫上腰間的那枚金葉子,似在斟酌,「你來水家之前,是否有做過最壞的打算?」半晌,卻是沒來由地問出這麼一句。

雲絳砂略微一愕,便在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隨後微微一笑道︰「絳砂生性沖動魯莽,待人行事頗有些不顧後果,因而也從未做過所謂的‘最壞的打算’。」停頓了一下她又笑,文靜的笑容里卻多了些通情達理的意思,「絳砂已正式入府為婢,唯主子之令是從。三少爺亦是絳砂的主子,若有事便只管吩咐好了。」

水源沂微微側身,余光瞥見她文靜的笑容,不由得皺了皺眉,「你這樣說,倒像是我強迫了你。」他往前踱了幾步,離她遠了,語帶奚嘲地道︰「罷了,你下去吧。今日風大,本少爺眼里不慎進了砂子,看錯了人。」哼,不過片刻的工夫,她竟變得如此客套虛偽,分明是有意讓他難堪!

「可是……絳砂明日會隨大少女乃女乃去西市六原街小住幾日噯。」雲絳砂試探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摻雜著一絲討好的成分,同時腳下的步伐也一點點朝他挪近,「三少爺當真沒有事情要吩咐?」

水源沂冷哼一聲,徑自又往前踱了幾步,意在疏遠。

「噯呀開個玩笑而已嘛,你真生氣了?」雲絳砂重又厚著臉皮黏了上去,並伺機換上了一副笑嘻嘻的臉,仿佛方才那個笑得嫻靜又端莊的人根本不是她,「何況,我確實沒做過最壞的打算呀,當時只是想著——」能看著你就好了。雲絳砂自動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眼見那尊玉佛依舊背對著她不為所動,她索性跑到他前方與他面對而立,「噯——」

她忽然不說話了,睜大了眼楮死死瞪著眼前的人。因為她看到眼前的人在笑。極輕極淺的一抹笑,漾在唇邊,似一朵揉碎了的雪蕊蓮花。這笑,她看得清清楚楚。

「你——」雲絳砂這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因為水源沂根本沒有生氣,他他他……他分明就是故意的!娘的真是恥辱!奇恥大辱啊!

「怎麼?沒听到我求你很失望?」水源沂勾唇哂笑,眼底的捉弄之意越發明顯。本已是絕代風華,一朵笑花更添了幾分靈動之息,絢惑得讓人移不開眼。然而失態只是瞬間,下一刻他已完全斂去唇邊的笑意,淡聲道︰「昨晚之事,她定不會善罷甘休,你還是小心為好。」

「是啊,我手里可是握著‘三少爺的秘密’呢。」雲絳砂眼楮看天,沒好氣地回答,「那毒婦定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萬一她追問起來——」

水源沂瞪了她一眼,「你連‘疊衣鋪被’都能胡謅出來,又有什麼秘密是不能編的?」

還說呢!究竟是誰先冠冕堂皇地掰出那「不齒之事」的哦?還害得一幫人跟著想入非非……雲絳砂暗暗磨了磨牙,見對方已然一臉正色,便也收回嬉皮笑臉,沉靜地道︰「既然三少爺是有要事相托,絳砂自然會力保自身平安無事,與大少女乃女乃周旋到底的。」

水源沂略微點頭,「既然如此——你等我片刻。」他交待了一聲,而後徑自步入里屋,看背影似在翻找什麼。待雲絳砂等得久了忍不住棒著珠簾往里觀望時,他已從里面出來,移步走至她面前,而後將手心握著的東西呈給她看。

「這是——」雲絳砂稍有錯愕。竟是一對紫玉耳墜!耳墜雖只有紅豆粒的大小,卻被細細雕琢出七瓣的花形,蕊旁生著蟠結的偏葉,橫斜有致,連葉上紋理都鮮活如生。而那玉色更是通透瑩潤,捧在手心似兩顆紫色的珠露,手心一熱便怕它化了。

「拿去吧。」

「呃……可是,這……」雲絳砂一面假惺惺地推辭著,「不好吧……無功不受祿噯……」一面卻已大咧咧地伸手至水源沂面前。指尖相抵時,雲絳砂清楚地看見對方那修長似玉的手,膚潤無瑕,骨節縴瘦,與自己的相比……竟不自覺地又縮回了手放置背後。

「這紫玉耳墜與我發上的紫玉玲瓏本是同源。」仿佛是沒有察覺到她的尷尬,水源沂依舊輕描淡寫地道,「皆有避魔之用。同時,紫玉遇到有魔血之人,會生異樣的反應。」

雲絳砂抬起眼來,稍有不解地望著他。

「而這反應只有戴者自己心里能感覺得到,旁人不會察覺。」水源沂又接著解釋,「而你戴它的目的,便是幫我尋出西市六原街究竟藏著多少魔教的爪牙。」

「絳砂明白了。」雲絳砂心中了然。正要再度伸手接那副紫玉耳墜時,卻只見水源沂微微皺眉,略有些遲疑地問︰「你……還沒有扎耳洞?」他的目光落在她小巧無痕的耳垂上。

「啊——」雲絳砂這才憶起,自己根本就沒有耳洞,又要怎麼戴這耳墜?再一見對方眼底的難色,她忽然一把強搶過他手里的耳墜,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她已一手扯著右耳的耳垂,另一手直接將耳墜的鉤尖對準了狠扎進去——

水源沂的神色驀然一凝。她竟然——

背尖割膚的瞬間,雲絳砂忍不住咬牙嚶嚀了一聲。而眼前的人再看時卻只見她滿手的血跡,耳垂上也是,一直蔓延到了頸項間……碎點的斑駁下,少女卻自顧自地笑得明媚又無邪,「瞧見沒?直接戴也可以的嘛。」雲絳砂笑嘻嘻地指指已經戴上右耳的耳墜,而另一只手還死死攥著剩下的一枚,像是生怕他會反悔。

「真是胡來!」水源沂的聲音陡然冷厲起來。不期然間的四目相視,他的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情感,有還未褪盡的驚愕,有慍意,更多的卻是……連自己都察覺不了的疼惜。而後他移開目光,將這一切情緒掩藏得滴水不漏,「反正都是你的,你又何必如此心急?」他掏出隨身的素色方帕遞給了她,神色又恢復了初時的漠然。

「哦,那另一只我回去戴。」雲絳砂接過方帕掩住受傷的右耳,依舊眉眼彎彎地笑道。

水源沂重又凝眉,思慮半晌,卻忽然伸手道︰「另一只先給我。」

「喂!你說反悔就反悔啊?」雲絳砂立馬睜大眼楮瞪他,狠狠瞪他!這一激動,耳上的傷口便撕扯開來,痛得她齜牙咧嘴,卻不忘握緊手中的耳墜,時刻提防著他動手來搶,「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噯!真是,你還是不是君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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