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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不為賊 第六章 夢碎(2)

疾風無言以對,只覺渾身的力氣,似是被人抽干了似的。

十年前,他家老鬼狂飲痛哭,哭大仇已報,最終死在了樹下。那時的他,也知老鬼定是報仇殺人,只是老鬼從不曾告訴他,他的仇家是誰……

直至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為何當日杜伯欽一听他是六指狂生之徒,立刻一掌打得他吐血,並不許他再接近阿顏半步。

他終于明白,為何十年之間,濮陽家未再找杜伯欽與阿顏的麻煩,只因他們已查明真凶,而真凶已死,被他親手埋葬。

他終于明白,當日阿顏恢復記憶,草廬之內,他去尋她之時,為何最後會在杜伯欽眼中看見他讀不懂的悲憫神色。

原來,濮陽謹早已得知真相。他既然查得到老鬼,自然也就將他的底細探得一清二楚。而那杜伯欽也該是知道的,只是他心存憐憫,是以當夜在草廬,他未曾明說,只是將下毒之人一語帶過。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杜伯欽為何垂首一嘆,嘆一句「天意」……

腦中紛雜一片,憤恨、不平、悲傷與痛悔,如排山倒海一般向疾風席卷而去,恨不能將他淹沒擊沉。就在這萬千痛楚之中,卻听一個聲音,劃破層層迷霧,傳入他的耳中︰「瑞之?瑞之?」

會如此喚他之人,世間再不會有第二個。那個他心心念念想保護的女娃兒,他卻再不敢望她一眼。

她的手捉上他的袖口,邊搖邊喚。

疾風甩手一揮,將她的手揮落。

他抬眼,望向濮陽謹。濮陽謹面色森冷,憎惡之情仍是不減,卻不曾再多說些什麼。

「多……」疾風咬牙,沖他抱拳謝道︰「多、謝。」

多謝他不曾在阿顏面前,直說他便是六指狂生的徒兒,直說他就是阿顏殺父仇人的弟子。濮陽謹不曾說,杜伯欽不曾說,他們皆將他二人的交情看在眼里。

這一聲「多謝」,讓濮陽謹長嘆一聲,嘆不盡乾坤造化,天意弄人。

阿顏卻仍是不明白,她不明白濮陽謹所說的什麼六指狂生是什麼人,她更不明白為何她的瑞之會突然不再搭理她。她急切地想喚回他的注意,想去拉他的袖子,卻被他一次又一次地甩開。她急得快要哭了,委屈地喚︰「瑞之,怎麼了?」

帶著哭腔的聲音,讓疾風心如刀絞。他深吸一口氣,將拳頭握得死緊,方才轉身望她。見她眼角飛紅、一臉委屈,他僵硬地擠出一抹笑容,「沒事了。我們走。」

他不由分說地牽住阿顏,再也不看濮陽謹,只是牽著她,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廳外——其實,是逃離。

只是,逃得出這府邸,仍是逃不出這情仇恩怨。

這生死糾葛,情義與仇怨,天下雖大,他卻又能逃去哪里?

夜涼如水,明月當空。行走在這繁華街市之上,只見路邊燈火輝煌,飯鋪里傳來喝酒劃拳的笑鬧之聲,將這夜晚的坊間,吵吵得熱熱鬧鬧的。

阿顏乖巧地任疾風牽著她的手,跟著他的步子,走在街上。她從小生在人跡罕至的雪原之上,後來的十年雖是跟著杜伯欽在江南古鎮生活,但那里卻也只是一個小鎮,又哪里比得上濮陽世家所在的這座大城?絢爛的燈火,喧鬧繁華的街市,幾乎讓她看花了眼。

走著走著,瞧出並非是走向通往那山間村落的路,阿顏抬起眼,望向身側的人,輕聲問道︰「瑞之,我們不回家嗎?」

疾風停下步子,轉身望她。隨即揚起唇角,淺淺笑道︰「明日再回去。今晚瑞之帶你瞧瞧放燈,吃些好吃的。你說好不好?」

阿顏頓時喜上眉梢,大力地點頭,道一聲「好」,又將兩手一齊交由他握住,干脆任他帶著她走。

走出兩步,疾風停步,在路邊的小攤上,買了一串糖葫蘆。阿顏笑嘻嘻地伸手接過,張口就咬下一個酸酸甜甜的山楂,清涼又甘甜的味道,隨即在舌尖散開,樂得她笑眯了眼。

自從她想起了阿爹之後,就從沒這麼開心過。那個濮陽叔叔說,真正的凶手不是阿爹,他們也不會去怪阿爹了。她的阿爹不是殺人凶手,不是壞人。她也不用去怪老頭兒,阿叔和阿爹是好朋友好兄弟,阿叔還是那個好阿叔!還有瑞之,始終陪著她的瑞之,不論走到哪里,只要有瑞之在,她什麼都不怕!

想著想著,忍不住笑出聲來。一抬眼,見瑞之正望著自己,阿顏將手里的糖葫蘆向他湊過去,「瑞之,你嘗嘗看,好甜的!」

疾風卻未回話,仍是望著她,默默地看著。

「怎麼了?」她微偏了腦袋,想了想又道︰「是不是嫌阿顏咬過的髒?瑞之你放心,沒有口水的。」

他淡淡地笑起來,面對她急急辯解的樣子,他微微低頭,一口咬下那又紅又圓的山楂。這個動作讓阿顏再度笑彎了眉眼,「瑞之瑞之,咱們一人一半!」

疾風緩緩搖首,「不用,你吃就好。」

「不好!」她一把摟住他的胳膊,笑道,「阿顏喜歡的東西,都要分給瑞之一半!」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她的笑語被嘈雜的人聲所淹沒。疾風不自覺地收緊了五指,加重了手中的力道︰「阿顏,你討厭瑞之嗎?」

他的問題讓她疑惑地瞪大了眼,「怎麼可能?阿顏最喜歡瑞之了!」

面前的人,揚起唇角,笑了笑。阿顏有些疑惑,她覺得這笑容有些似曾相識。就像是那在草廬的日子里,老頭兒模著她的腦袋、望著她笑一樣,好似在笑容里藏了很多很多她讀不懂的東西。

她忽覺心中不安,輕聲喚他︰「瑞之?」

「沒什麼,」他輕輕晃了晃與她緊握的手,淡淡笑道,「走,我帶你去放燈。」

先前的疑惑很快就被她拋之腦後,她興高采烈地大聲應了一句︰「好!」

二人在繁華的街市上一路穿行。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熱鬧非凡。他側身走在她前面半步之處,為她擋去洶涌人潮。阿顏則開心地咬著糖葫蘆,一邊吃,一邊跟著疾風走,任由他將她帶向哪里。

江南的城市,水多,橋也多。夜風拂過,吹皺潺潺細流,月影映在水面上,一漾一漾的。石橋如虹,橫跨小河之上,也被月輪投上了一層銀霜,宛若罩上了一層銀紗。

這里的人少了許多,河岸邊偶爾才有一兩個人經過。疾風領著阿顏,在距離小橋不遠的地方,停了步子。他拿出先前所買的蓮花燈,以火折子引燃了燭芯,隨後牽著阿顏的手,就在河邊坐下。

小小的燭光,自蓮花的花瓣中透出。燭火隨風輕曳,花瓣兒便流轉出明暗相間、深深淺淺的顏色來。

阿顏喜滋滋地伸手接過,雙手攏成個半圓,將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似乎這便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寶貝一般。

疾風看著她的動作,看著她的笑容,默默無語。過了許久,他伸出手,又在空中頓了一頓,遲疑了片刻,終是輕輕摟住她的腰際,將她圈在懷中。

秋夜微涼,被他一摟,便覺周身暖和起來。阿顏想也不想,靠上他的胸膛,笑道︰「瑞之,這燈好好看!」

「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收緊了雙臂,擁住她,「放進河里罷。」

「啊?」阿顏一愣,疑惑地偏過頭,想要望向身後的他。因為這個動作的緣故,她細女敕的臉蛋,擦過他的側臉。她卻渾然不覺,只是驚訝道︰「可是放進了河里,燈就漂走了啊!」

疾風怔了怔,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環住她的腰,柔聲解釋道︰「所以才叫‘放燈’。將燈放進河里,如果它安然漂走,就表明你的願望會實現。」

听他這麼說,阿顏才釋然。她虔誠地捧著蓮燈,湊近水面,大聲地說出自己的願望︰「我要我和瑞之天天開心,以後都不會再有煩惱了!」

說著,她松開手去。小小的蓮花燈,載著燭光與她的願望,漂浮在河面之上。

她正看得入神,忽覺臉頰一涼,像是有水珠滑過。她覺得奇怪,想要轉頭抬眼去看,可瑞之將她抱得緊緊,他的大手覆在她的後腦勺上,她扭不過頭,只能將臉埋在他的胸膛。她只能在他的胸前發出疑問︰「是下雨了嗎?」

「嗯,」耳邊傳來低沉的聲音,「不下了。」

月色如霜,在河面上鋪下一層銀白。那小小的蓮燈,便在河面上輕輕游曳。偶爾夜風吹過,便又輕輕隨波沉浮。

她望了許久,望得有些困了,便蜷起手腳,往他懷里縮了縮,喃喃道︰「瑞之,我困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好。」

「我想老頭兒了,我們偷偷回去看他,好不好?」

「好。」

「我想雪原了,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好。」

睡意已朦朧,她卻強打著精神,抬手彎起小指,沖他嘟囔道︰「勾手蓋印,瑞之不許黃牛。」

阿顏已有些昏昏沉沉,所以她沒有看清那人的面容,沒有看見那人緊緊閉上眼,抬手,卻又落下。直至良久之後,他才勾上她的小指,「……好。」

口中說著的是諾言,指尖勾的是承諾,可他卻是偏過了頭,別過了眼,不敢去望她。

倦意襲來,她的眼皮子不住打架,耳邊傳來瑞之輕聲的應和,她卻听不太真切。只覺抱著她的手臂越收越緊,睡意卻越來越濃……

此時的鐘顏,還不知道,一覺醒來之後,便再也尋不到那人的身影。

那個與他相約一同回去雪原的人,從那一夜起,就再也不曾在江湖上出現過,似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而直到很久、很久之後,鐘顏才知道,原來放燈之時,若將自己的願望說出聲來,是做不得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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