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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水泠情 第十四章 牙匙

一個月後,素有「天下第一莊」之稱的楓晚山莊。

阿沁正坐在窗邊看那天際浮雲,身後突地幾聲脆笑,回頭見是幾個丫鬟在門邊探頭探腦。其中一人見室內再無他人,進來拉住她手,「阿沁,外頭天氣這般好,別在屋里悶著了。走走走,到廊上去,咱們都有些繡活要請教你呢!」

阿沁推卻不過,只得跟了她去。

日前慕容談救出她後,便將她送到這兒。據他說,這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頭」。

楓晚山莊被江湖人冠以天下第一之名,她卻瞧不出特別之處,除莊子大些,亭台多些,整日卻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江湖氣息。

那人讓她待著,她便好好待了,好讓他放心去辦他的事。幼時她累他墜河,如今又讓他卷入這事,這輩子似乎總要拖累他呢……只盡量少拖一些吧。

興許是與江湖有些牽扯,莊里的丫鬟膽子也大,好奇觀望了幾日便主動與她搭話,又都體貼,見到她斷了指的手並不問。

阿沁習慣了與大戶人家的丫鬟共事,某日幫忙繡了個花樣,丫鬟們直夸好看,找她更勤了。

待阿沁幫她們搭了絲線顏色,又教個繡法,便有個叫小玉的活潑丫鬟快口快舌地道︰「阿沁這雙手好生巧,脾氣又好,原先我見你整日悶在屋里不說話,還道來了個難相處的女客呢!」

阿沁微怔,「是嗎……」先前也有人嫌她性子悶,倒沒人說過她瞧起來難以接近的。

「是啊,你初來莊里那幾天就沒開過口,臉上雖是靜靜的,卻總讓人覺得不開心,再加上身邊跟了個凶神惡煞似的人……」

另一個丫鬟忙「噓」一聲,小玉笑罵她︰「秋紅,你噓什麼?那人又不在,阿沁不會介意的啦,再說了,他確是凶神惡煞的,能怪人說他嗎?」

阿沁不由想笑,咬了唇道︰「他……也沒那麼凶。」

眾丫鬟相顧莞爾,小玉很是得意,「我就說了,阿沁只有說到那人時,反應才大些。」

咦?她微怔,小玉過來親親熱熱地擁了她肩,「咱們雖不知你為什麼不開心,但總不能一直悶著臉過下去吧?像這般笑一笑,大伙兒聚在一塊說說話,怎不比獨自待著好過?」阿沁才知她們是故意逗了她說話,心下不由一暖。

只听小玉又轉了口氣,「只是那慕容談確叫人生氣,每回來總皺個眉頭嫌東嫌西似的,我知他曾被少莊主囚在莊里,可至于表現那麼明顯嗎?咱們歡迎阿沁,可不見得歡迎他!」

阿沁一怔,「他曾被囚過?」

「那可是近兩年前的事了,他們兩兄弟被莫管事和少莊主帶進莊里,當成惡人囚進寒霜院。後來又被少莊主放了,讓他們當內應破了那什麼剎血門,這事莊中人人都知。日後這又見過他們一兩回,弟弟倒挺好,就那慕容談一副不想沾上咱們,恨不得當即就走的模樣!就如今日我們也是瞧他不在,才敢來找你的。」

「那時節莊中多熱鬧,原姑娘與少莊主都在,如今少莊主墜了崖,原姑娘走了,莫管事成了莊主,老莊主和夫人都不大露面,實在讓人有些寂寞。」小玉嘆一口氣,「只怕……阿沁你也不會久留的。」

眾丫鬟被她勾出情緒,紛紛議論起來——

「若原姑娘在,她畫的繡樣配上阿沁的針藝,倒叫人期待得很!」

「唉,她也就半年前來了這麼一回,听說她曾隨少莊主落崖,想是喜歡他的。如今少莊主不在了,她自然不願來這傷心地。」

「但不是又說少莊主是惡人之子嗎?」

「那是外頭人亂說,你瞧我們在莊中這些年,也只覺少莊主人怪了些,也沒惡到哪去吧!」

她們七嘴八舌議論的是兩年前莊中熱鬧一時的事,阿沁只略听說過,卻不知詳情,突听一人驚呼︰「糟,那凶神惡煞的人回來了!」

「那可不得了,咱們避避吧,省得又被他瞪!」小玉朝阿沁吐吐舌頭,收拾了東西都撇下她跑了。

她轉頭望去,慕容談果真正由游廊一頭走來,見了她手中的針線眉一皺,「你眼楮剛好,怎又做起這費眼的事來?」

阿沁看看他橫眉豎目的模樣,果真是有些凶神惡煞的,不由露了笑意。

慕容談見了只一怔,這段日子來,倒很少見她有這般開朗的神色。

隨他同來的還有慕容顯,見狀笑道︰「大哥,你可別把阿沁姑娘當了我,一見面就訓人。」又對阿沁說︰「他便是這個樣子,對親近的人向來不客氣的。」

慕容談被他說得有些狼狽,咳一聲在廊下坐定了。

阿沁見他們一個笑吟吟的,另一人雖神色平常,眉間卻開闊不少,不由心一動,「瞧你這樣,可是有什麼好事?」

「確是好事,」慕容顯笑道,「大哥,你說吧。」

他「嗯」一聲,語氣平平︰「楓晚山莊請了幾位武林名宿,今日代你當眾與唐家門主和解,並給天下武林發了公告稱對剎血門的報復行為理應到此為止,今後再有借伸張正義之名將無關人牽扯進來者,便當是挑釁江湖正派。」

他頓一下,才看向阿沁,「楓晚山莊畢竟有些威望,他們這麼一說,今後如你這般的情況該少上許多。」

阿沁微張唇,卻說不出話來,她定定神,半晌才啞聲道︰「你這些日子……便在忙這事?」他怎會知……怎會知她心事的?

「嗯,」慕容談被她的神情弄得別扭,轉開臉道,「姓唐的好狗運,竟沒死成,你又不讓我再去尋他晦氣。當初為救人打探消息時顧不得謹慎,許多人都知了唐璜的丑事,他在唐門雖不得寵,好歹也是門主的兒子,那老頭顧面子要來追究私闖唐門傷他兒子的事,麻煩得很,干脆便借了楓晚山莊的名頭,一舉把這事解決了,順便掃掃江湖這穢氣,省得小爺每回在江湖上行走都踫上瞧了惱火的事!」

見阿沁低眉不知尋思什麼,他怕她想多,又說︰「我可不是全為了你,以前助他們滅剎血門之時,楓晚山莊曾欠我們一個人情,說是日後有什麼事便找他們。小爺本就不想與名門正派有什麼牽扯,這次便要他們還了人情,從此大家一干二淨……你也莫認為他們會白干活,楓晚山莊早想剎一剎江湖上的報復之風了,恰恰我們找上門來,便順水推舟表明了楓晚山莊的立場。哼,大家不過相互利用而已。」

他一反常態解釋了半天,阿沁仍是低頭不言語。他最惱她這樣子,好似,好似……欠了他多大的情無以為報般!

哼,這丫頭心思也忒多了!

他說不動她,干脆也撇開臉眼不見為淨。

氣氛一時詭異。

慕容顯也察覺到了,忙打哈哈轉個話題︰「說來百曉公子也好生狡詐,我听大哥說他原先只道他妹夫是唐門一個不成器的小弟子,哪想到竟會是門主的小兒子呢!」

慕容談冷冷地堵他︰「沒什麼想不到的,那破公子要在江湖上培植些勢力,自然不會把妹子嫁給無名之輩。他不說,你就猜不到嗎?」

「……」呃,大哥心情不好時還是別惹他了。慕容顯便又傻笑著轉移目標,「那麼阿沁姑娘,日後你再不必躲躲藏藏了,可有什麼打算?」

阿沁微怔,「這個……倒還沒想到……」無意識地撥著腕上陪了她近十年的圓環,她突地想起一事,抬臉問慕容談︰「你那開鐲子的牙匙還沒找著嗎?」

他一愣,剛要答她,一旁慕容顯已快嘴插進來︰「開鐲子的牙匙?阿沁姑娘說的莫非是我爹留下的小匙嗎?大哥,你不一直好好系在頸上嗎,何時丟了?」

話音未落便見自家兄長臉色一凝,阿沁也抬臉訝看兄長一眼,然後……是他錯覺嗎,怎覺大哥瞪來的眼神似要把他吃了……他,他有說錯話嗎?

慕容顯端出應對兄長凶眼練出來的無敵鐵面功,傻笑,再傻笑。

突有一個家丁棒了廊子喚他︰「慕容小爺,‘金鐘’洪四爺今日也來了莊上,听說無相神功的傳人在此,差我來問你可願與他切磋一下!」

「是嗎,我就來!」慕容顯火燒般跳起來,瞧都不瞧兄長便逃命去了。

阿沁看一眼慕容談僵硬的側面,道︰「你弟弟挺喜歡以武會友的。」

「……是。」顯弟一向愛熱鬧,小事爽快大事不含糊的性子也比他適合混江湖,只是……她想問的不是這個吧?

「……原來那匙你一直掛在頸上呀……」

來了!他等的便是她這句話,心一橫轉過臉來,「是,那又怎樣?」瞪大的黑眸似在說著︰沒錯,小爺是騙了你,可小爺就高興騙你!你待如何?

「也不怎樣?」阿沁淺淺一笑,「原先你說找不著時,我就猜你沒說實話了。」那個口口聲聲說要為父報仇尋著弟弟的少年,再怎麼變,似乎也不會將父親的遺物隨意放置。

慕容談渾身立起的刺沒扎著人,不免有些泄氣,他悶聲道︰「小爺確是不稀罕這些東西,便連踫上你也是巧合,我可沒刻意找你要鐲子。」後來被她氣到,才牽扯不清了的。

阿沁沒追問他為何騙她,轉了話題︰「事情既定,你……你接下來又有什麼打算?」

「自然是離開這莊子,」慕容談怕她提起開鐲子的事,很快答道,「我一見名門正派假惺惺的嘴臉便渾身不舒服,恨不得離了越遠越好……不過你若喜歡這兒,小爺便勉為其難地陪你待上一陣好了。」至少有那些吵吵鬧鬧的丫鬟陪伴,她神氣好多了。

阿沁抿嘴,「也不見你在絕情莊時又有多快活,依我瞧你是正邪皆不喜,純粹是厭了江湖是非吧。」

他性子確是如此,被她說中只一怔,又轉開了臉去。

時節已有些秋意,山莊另一頭的野外,簇簇長草端頭現出頹色,在一陣一陣的涼風中打著旋兒。慕容談頭一次來時見的也是這般景色,楓晚山莊似乎永不會把江湖的血腥氣帶進莊來。

他與阿沁在廊中遠遠望了,心中一片平和,卻也有些空曠。

他知外頭的紛擾已離他們去了,可橫在眼前的卻又是另一個他更不願去踫的境況……

他們不做聲看了許久,阿沁終于道︰「在別人處久留也不好,況且……我還想回那屋子瞧瞧。」

「好,我便送你去吧,唐門也不知會不會耍陰,還是防著點。」幾句話定下來,慕容談心中對唐門的厭煩反消了些。

至少,為他們多相處些時日提供了借口。

第二日他們便動身,慕容顯新交了幾個拳腳朋友,一時舍不得離開,便與兄長約好送了阿沁後回頭找他。山莊的丫鬟卻舍不得阿沁,拉著手囑她日後定要多來玩。阿沁臉上淺笑,心下卻知自己日後定不會與江湖有半點牽扯了。

年輕的莊主夫婦甚會做人,送了他們一輛馬車趕路,慕容談老實不客氣地收了。阿沁身體才養好,他原就不舍帶她在馬上奔波。

兩人到達蜀地那座小城時已是數日後,尋間客棧放好馬車,便乘了暮色去阿沁曾住餅的屋子。

她只低頭不緊不慢地行路,他不知她心情如何,也只不做聲地跟隨。

遠遠地望見熟悉的木門,阿沁兀地立住了——那原本應無人居住的小屋里,竟透出隱隱燭光!

「……娘?」她恍恍惚惚地叫一聲。

「莫亂說!」慕容談不待她失神,閃身踢開木門,暗暗戒備。

屋里確有一盞燈,燈下一個人,本是背對門口靜靜坐著的,此刻受驚回頭,面上一道疤痕便被燭火映得清清楚楚。

「你……」慕容談微怔。這人怎麼有些眼熟?

阿沁也看到了這人,十歲那年的記憶突地涌上來,似有一人大大咧咧的嗓門在她耳邊道︰「阿沁,這是幫中的馬叔叔,與阿爹是好兄弟……」

沒錯,這人是她與阿爹在絕情莊里遇見的刀疤大漢,只是怎會出現在這?

那漢子雖是老了點,卻已不復當年的草莽模樣,身上衣物甚是華貴。他定定望著阿沁半晌,突地「撲通」跪了下來。

阿沁便愣住,「這是……」

「我對不住楊兄弟,」漢子頭臉俯地,啞聲道,「對不住嫂子,對不住你!」

「你……先起來,這又從何說起?」阿沁有些慌神,不知該不該去扶他。

慕容談在一旁袖手看了,突道︰「我說,你不會便是那什麼何老爺吧?」

那漢子背脊一震,這才緩緩抬起頭來。

「不錯,我已改姓何。」他道。

「既是如此,阿沁還要謝你看在我爹面上這般照應我們,叔叔怎說對不住我們?」

漢子面生愧色,「你且听我說,那年……那年絕情老魔要手下幫派改入剎血門,他有心幫故人之徒重建剎血門,竟還大方分與各個幫派一筆銀子,供我們在新地頭扎下根基。幫里各人心頭都有些惴惴,吃不準這是否好事,一些兄弟離開了,我與你爹同頭子交情甚好,便留了下來。後來我們幾人商量好,把銀子交于一人到他處隱姓埋名安了身,日後兄弟們有什麼不測也好投奔他。你爹有妻有女,本該讓他安頓下來,他卻說我一人容易行事,將機會讓與了我……」

慕容談心里嘿一聲,原來楊九重卷款私逃的傳聞便是這麼來的,百曉公子倒也不是無中生有,只是把事情訛傳成這樣!

又想小門小派里也有些義氣,他先前倒是小瞧了他們。

阿沁心中卻是另一番滋味,從小到大,阿爹阿娘就不知為這事吵了幾次,可到頭來阿爹仍是把江湖義氣擺在她們前頭……

想到那個不知根底寵著她的男子,她便怪不了他,可想到阿娘的下場,卻又……無法釋懷。

她定定神,道︰「既是阿爹的主意,叔叔也沒什麼對不住的。」

「……我在此處安了家,娶妻生子,買房置田,漸漸擴大家業,其時傳來剎血門潰滅的消息,可我……我卻不敢去找舊日弟兄,不敢找你爹,甚至不敢讓人得知我與剎血門有半點關系!便連得知你們流落此地,也不敢出面相認……我對不住楊兄弟,對不住你們!」刀疤臉說著,又是連連幾個響頭。

「……」阿沁不躲不避,受了他這幾下,突地也一斂裙擺,跪了下來。

漢子怔住看她。

這女孩同他多年前見時一樣,仍是不起眼的一張小臉,只是那時她怯怯地不敢抬眼看人,此刻卻睜了一雙黑白的眸子,眉間是經歷了許多事洗煉下來的沉靜與淡然。

她淺淺一笑,唇邊便起一個淡淡的笑渦。

她道︰「我爹帶我們逃命那時,說要投靠的朋友原來便是叔叔……」

漢子惶然低頭。

「他將機會讓與你,危難之時第一個想到的也是你,可見在他心中叔叔是一個多麼重情義的朋友。阿爹在途中走了,那是他命不好。叔叔不敢認我們,不是為自己,而是怕殃及家人,如今你的歉疚阿沁收下了,便該換我謝謝叔叔,謝你暗中給我與阿娘這些照應。」

她端端正正一拜,起身時低聲道︰「日後只望你能好好保護家人,做到阿爹未能做到的事……這晦氣的屋子,叔叔不必再來了吧。」

漢子百感交集,似有許多話要說,終只是嘆一聲,蹣跚立起。

兩人送他出了門,慕容談問她︰「你不問他把你娘葬在了何處嗎?」

阿沁搖搖頭,「他定會好生安置她的。」

回頭看這只住了些許時日卻發生許多事情的屋子,桌椅潔淨,顯是有人在收拾著,她不知做何感想,「我們不回客棧了,在這住一宿可好?」

慕容談沒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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