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浣水泠情 第十章 一絲曖昧

如此又過半個多月,百曉公子當真守諾,沒再引人生事。

阿沁在城里繡房的活兒漸上手,隔個五六日才出門一回。她性子耐靜,偶爾何府丫鬟小梅也過來說會兒話,也不覺寂寞。

慕容談那日下了決意,仍是守著母女倆寸步不離,客棧的房間倒也不退,怕弟弟回來找不著自己,某次陪阿沁出門時特地繞一趟囑咐客棧伙計。阿沁的住所太過隱蔽難尋,便報了何府的地址,保弟弟尋到就是。阿沁不願拖住他,偶爾勸他不用成日守在這,他只在屋脊上閉了眼假裝沒听到。

只是自第一日與她同臥一室後,他便鮮少進屋,新置的長榻也沒用過,每晚待到熄燈時便走。她只道他回客棧去了,有一日夜半醒來听到屋上些許響動,她披了衣悄悄推門出到外頭,便見屋頂上淺眠的男子。

明明是忒狹的一溜舊瓦,他卻在月下枕了臂睡得安適,真似把這當成了山間野林,月明清風伴他好眠。

阿沁望了半晌,終于低嘆一聲,復又悄悄退回室內。

多年前她初遇他時,實在想不到這個性情偏頗的少年日後會護她至此的。

這日慕容談又習慣地倚于對門屋脊上尋思︰算算時日,顯弟縱使給他那尼姑師父阻住了,這時也該月兌身趕到了。嘿嘿,有顯弟在一切好辦,等一個月的賭期滿了,便同顯弟找他們晦氣去。那破公子雖要我不找他麻煩,可沒說不能找他妹夫的麻煩。他娘的,出來混江湖便要有不得善終的覺悟,想保得全身竟還敢出來混江湖!氣量忒狹逼人太甚,小爺倒要看看這是唐門的哪個混賬弟子!

底下突地傳來杯盤破碎聲,他一驚坐起,便听到婦人的罵聲在巷中響起︰「天氣這般熱,你還端熱湯來,存心燙死我是不?我早知你不安好心了,就同你那死鬼爹一樣,我這輩子,便是被你們兩人害慘了!」

慕容談復又抱胸坐下,皺眉,原來是那瘋婆子又在撒潑。

他在阿沁身邊待這些時日,早知她娘親對她如何。心知自己下去定會捺不住性子罵人,那丫頭又不喜別人對她娘親無禮,只得按捺了不動。

屋內婦人哭了罵,罵了哭,直把什麼陳年老賬,芝麻綠豆的小事也翻出來罵了,靜謐的巷內便只有她的罵聲。偶爾有哪戶人家探頭出來看看,只搖頭笑一聲,便又縮回去了。

慕容談坐著听她罵到︰「如今你有了男人,便瞧我礙事,想弄死我與他跑了,你當我不知你那心思嗎?」不由大怒,臭娘們,你不要臉,你女兒卻還要呢!

終是按捺不住閃身進了屋里,恰踫見阿沁被婦人推撞上長榻,低呼一聲握住臂肘。他微驚搶步上前,二話不說撩起她袖子,只見那細瘦手臂上已迅速浮起一片青紫,婦人使力不輕。

地上倒扣了個瓷缽,湯汁淋灕一片,原來午後炎熱,阿沁熬了一些綠豆湯,勺出一碗在桌上,本想放涼了等婦人醒來喝,誰知婦人早醒了些,一時不察燙到,便生出事端來。

慕容談見了這片青紫,心火上升,霍地轉臉瞪住那婦人。

她卻是有些怕他的,一驚之下把桌上那碗綠豆也掃了過來,綠稠稠的湯汁盡灑在護著阿沁的男子袖上,他須發皆張,上前一步怒道︰「你這……」

阿沁見勢不對,忙扯了他住屋外走,也不知是慕容談是否無心抵抗,竟被她拖出了門外。

身後「 當」一聲,原來是婦人撲來關了門,把那凶神惡煞與女兒一同阻在外頭。阿沁隔著門無奈叫了一聲︰「娘……」反被慕容談拉住。

「叫她做什麼?她都這樣對你了還理她!走走走,小爺帶你找別的地方住去!」

說著當真扯了她袖子轉身便走,直奔出了巷口才放開她,仍是氣呼呼的。

「手疼不疼?」他悶悶道。

阿沁听了心里一暖,不由淺笑,「不礙事,倒是你方才那惡樣子,我還當你真會對我娘怎樣呢。」

他就後悔沒對那潑婦怎樣!

慕容談哼了一聲,「真不疼?」

「真不疼,慣了。」

邊了?他剛消的心火又起了,突然道︰「該不會那時見你臉上的淤斑,也是這般來的吧?」

阿沁看他一眼,頓了頓道︰「怎麼會呢,你想太多了。」

看來真是了!他勃然大怒,恨不得立馬回頭去「怎樣」一番那瘋女人,可她畢竟是阿沁的娘。

于是拉了阿沁又走,一連過了幾條巷子才覺胸中怒氣平了些,回頭一看阿沁,早被他拉得跌跌撞撞,臉色發白。

見他停下,她勻口氣,強笑道︰「你該不會真要把我拐了吧?」

慕容談看著她不語,半晌才道︰「我就算這麼做,你也不肯。罷了,我知你擔心那女人,你回去吧,我跟著就是。」

他這麼一說,阿沁倒不好走了,瞧著他黏嗒嗒的衣擺躊躇片刻,她嘆氣︰「我娘一時半會怕不會給我開門……你衣服髒了,咱們去找點水洗洗吧。」

此處離兩人重遇那日的溪流不遠,她帶了他去,剛過何府不久便遇到剛從溪邊回來的一干僕女,其中便有小梅。阿沁停步與她說了幾句話,那丫頭滴溜溜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幾圈,嬉笑著走開了。阿沁心思敏感些,不覺臉上微熱,低了頭快步走過。

到得溪邊,她要慕容談蹲下,掬了溪水輕輕抹去他袖上湯漬。兩人距離略近,她一直垂眸不看他。

慕容談也非遲鈍,心想著這丫頭方才還好好的,怎又不說話了?

倒沒深思其中緣由。

阿沁擰吧衣袖一角,道︰「好了。」

慕容談起身,見她仍是望著無人的溪邊出神,便問︰「怎了?」

她臉一紅,「沒,我只是想洗下頭發。」

「那便洗吧,有什麼好猶豫的?」

阿沁哦一聲,慢慢去解那辮子,睨見他看著她,臉又是一紅,咬唇道︰「你……莫在這看我,那邊有個亭子,你去那等吧。」

慕容談嘿一聲,心道︰娘兒們事忒多!

倒也干脆地走開。

那廢亭子本是城中縣官新上任之時,見了這溪邊景致心喜,特地挪個款修建的,城中大戶只等著看他笑話。果然亭子修好不久,那縣官才發現附近人家幾乎日日都要用到這溪水,在搗衣聲中吟詩作對未免太煞風景。附庸風雅不成,亭子倒成了浣女們閑時歇息之處。

慕容談到了亭中,見亭柱造得氣派,一人恰抱得住,其上朱漆仍新。他放著石桌不坐,偏往那雕花欄上一倚,靠了亭柱抱胸閉目。

溪邊甚是涼爽,每有風吹,對岸山林便沙沙作響,直將他胸中的郁結也吹散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細碎足音向著這邊來,一人低聲問︰「你……睡著了嗎?」

慕容談懶懶掀開眼皮,突地頓住了。

那女子並不過來,與他隔段距離立著,烏黑的發濕濕貼于頰邊,散在肩上,濡了裙裾。

她的發本就長,平日扎著辮子略好些,現下放了開來,更襯得整個人小小怯怯,一張臉淡白如蘭。

他便似回到了初識她時,他還是個身手孱弱的少年,一回頭,牆角立了個小小人兒,整個人像被長長的黑發裹住了,只露出半張不起眼的臉怯怯看她。

那時他還以為見著了幼時在夜市上看的東瀛人偶,可何時,這小人已這般大了?

他怔了半晌,突地醒悟過來,撇開眼悶聲道︰「好了?這便走吧。」

「再等等,待我發干了些扎起,這般走在街上……不好。」

「就你麻煩,很濕嗎?」慕容談不耐翻身來探她發絲,阿沁微驚要躲,被他一手擋在亭柱上,抬眼時那人的臉已在咫尺。

兩人皆是一怔。

她的眉眼一慣垂著,現下卻訝得大睜,露出黑白分明的眸子來。雖然被困在他與亭柱之間略有驚慌,卻只看他要做什麼,並不出聲。

慕容談被她看得冷汗涔涔,他想︰小爺到底在做什麼?只不過想攔住這丫頭罷了,怎會……變成這般奇怪的姿勢?

要移開,臂肘像不是自己的紋絲不動,目光也被那雙眸子吸住了轉不開。

他瞪著底下那張驚疑不定的小臉半晌,不覺微傾身,阿沁「呀」地縮肩閉上了眼。

驀地一人驚叫︰「大哥,你在做什麼?」騰地跳到他身後扳了開來。

慕容談腦子還自懵然,待看清了來人才轉怒為喜,「你怎麼來了?」

「好在我來了,不然……唉!」與他長了同一張面孔的男子重重嘆一聲,撇了他轉向阿沁賠笑,「這位姑娘,我家兄長……呃,脾性有些古怪,不明理,所以才會冒犯了姑娘,我代他賠個不是。」

「誰脾性古怪不明理了!」

「唉,大哥!」慕容顯回過身來做痛心疾首狀,語重心長地道,「我同你說過多少次了,姑娘家不同于粗魯男子。有些禮是不能不守的,怎麼我才走了一段時日,你便荒唐至此……竟輕薄人家姑娘呢!」

「我?」慕容談眼睜得都要裂了,「輕薄她?」

「唉,小聲!」他兄弟頓足,又去向阿沁賠笑,「姑娘也瞧見了吧,他真是什麼都不懂得。」

阿沁這才緩過神來看看他,又瞟了一眼在一旁氣得說不出話的男子,垂眼囁嚅道︰「並、並不是那樣的……」

「可听見了?」慕容談便似終于找到話般跳了起來,「好你個慕容顯,竟誣你兄長輕薄女子!你哪只眼見我輕薄她了!」

兩只都瞧見了呀。

慕容顯困惑是看看兄長,又看看立于亭柱下柔柔弱弱的小泵娘,再問︰「真不是那回事?」

阿沁頭幾乎要垂到地上去了,只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是嗎,那便好了。」他終于展顏,方才真以為他這行事乖戾的兄長終于受不住江湖流言的刺激,決心做婬魔了,驚得他差點便要向九泉之下的父親哭訴一場。

既是誤會,兄長在他眼中的形象便又高大起來,「大哥,這位姑娘是……」

慕容談哼一聲,抱了肘撇臉不睬他,不出半晌終是忍不住道︰「你怎麼找到這的?」

慕容顯暗暗一笑,就知道兄長不會真生他氣,「我今日才到了城,听客棧伙計說你要我到何府找你,于是便放了行囊打听到了何府,何府管家剛要差人帶我到什麼……阿嚏家,又有一個丫鬟模樣的人說看見你往溪邊來了……」哪知一來便瞧見兄長逼住人家姑娘……說真的,大哥方才到底在做什麼,難不成是幫人家吹眼里沙?

「大哥,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何你好好的客棧不住,偏要到別人家里?那……阿嚏又是何人?」

阿嚏你個大頭!慕容談瞪他一眼,咳了一聲,「此事說來話長……」睨見靜立一旁的阿沁,突覺她這散發的模樣確實不好讓人瞧了去。

「……你還是把頭發扎起來吧。顯弟,到外頭等去!」

「是是,姑娘要結發,我待著確是失禮。」慕容顯一拍頭,當真乖乖出了亭子,卻忘了問兄長為何他便能留著?

阿沁「撲哧」一笑,邊快手快腳地梳理長發邊道︰「你這兄弟,與你確是挺像。」

「廢話,要不怎麼是孿生兄弟?」

「我是說性子。」

「那也一樣……」慕容談一頓,突覺不對,「胡扯,小爺可不像他呆頭呆腦,上回他看中了某個莫名其妙的女子,還傻愣愣地被騙去做事……」

你還不是為我做了許多事?阿沁剛想這麼答他,突覺不妥,背過了身去扎辮兒。

慕容談卻是不肯罷休,硬扯她辮梢,「你倒給小爺說清楚,我們性子哪里像了?」

阿沁被逼不過,回身道︰「都有些單純。」

「那還不是呆頭呆腦!」慕容談卻更怒了,「嗟,你一個沒混過江湖的丫頭,還有臉說人單純?」

阿沁只抿了嘴低頭笑,他多看她幾眼,想︰現下瞧了分明就沒事,方才怎會像被魘住了呢……小爺今日撞鬼了?

阿沁扎好辮子,見他頻頻望著亭外男子,似是怕那人跑了的模樣,她道︰「你倆剛見面必有許多話說,你兄弟瞧來也是風塵僕僕的,不如先回客棧歇息。」

「好,我們一起走吧。」

她一頓,「不了,我想回去瞧瞧娘氣消了沒。」

「那怎麼行……」慕容談又要回頭,被她笑著推出了亭外。

「沒事的,就這麼一會,能出什麼事?」

幾番推卻,方把這倔脾氣的男子哄了去,見他到了弟弟身邊還猶猶豫豫地回頭望,她不覺好笑,平時干脆利落的一個人,也會這般婆媽!

卻都是為了自己。

她心下微暖,望著那兩人行遠了,突地一陣急風來,她抬頭一看,天竟要陰了。

醞釀了一個下午的炎熱,原來就為了積一場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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